初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一 何道士因术成奸 周经历因奸破贼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诗云: 天命从来自有真,岂容奸术恣纷纭? 黄巾张角徒生乱,大宝何曾到彼人? 唐朝乾符(唐僖宗李儇(xuān 宣)的年号,公元874 ~879 年)年间,上 党铜鞮(古县名,治所在今山西沁县南)县山村有个樵失,姓侯名元,家道贫穷, 靠卖柴为生。己亥(唐乾符六年,公元879 年)岁,在县西北山中,采樵回来, 在一个谷口歇力,旁边有一块大石,巍然像几间屋大。侯元对着大石自言自语: “我命中竟如此辛苦!”叹息声未绝,忽见大石砉然豁开如洞,有一老叟,羽衣 乌帽,髯发如霜,拄杖而出。侯元惊愕,急起前拜。老叟说:“我是神君。你为 何如此自苦?学我的法,自能取富,快随我来!” 老叟走入进洞去,侯元随着他走。走了几十步,廓然清朗,一路奇花异草, 修竹乔松;又有碧槛朱门,重楼复榭。老叟引着侯元,到别院小亭子上坐了。两 个童子请他进食,食毕,又请他到便室沐浴,送来一套新衣,叫他冠戴了,又引 到亭上。老叟命童子在地上铺席,叫侯元跪下。老叟授以秘诀数万言,都是变化 隐秘的法术。侯元生性素来蠢戆,居然一听不忘。老叟诫他说:“你有些小福份, 该在我的法术中进身,但是面有败气未除,也要谨慎。要是图谋不轨,必定惹祸 丧生。如今且回去习法,要想见我,只要诚心叩石,自有人应门和你相见。”侯 元拜谢而去,老叟令一童子送出洞门。既出来了,不见了洞穴,依旧是块大石; 连采樵的家伙,都不见了。 回到家里,父母兄弟惊喜地说:“去了一年多,只说你死于虎狼了,幸喜还 在。”其实,侯元只在洞中住得一日。家里又见他服装华洁,神气飞扬,只管盘 问他。他晓得瞒不得,一一说了。就进入静堂中,把老叟所传的法术,尽行熟习。 不上一月,法术练成:变化百物,役召鬼魅,遇着草木土石,念念有词,就都是 步骑甲兵。神通既已广大,传了出去,自然有人来扶从。于是收好些乡里少年勇 悍的为将卒,出入陈旌旗,鸣鼓吹,宛然像个小国诸侯,自称“贤圣”,设立官 爵,有“三老”、“左右弼”、“左右将军”等号。每到初一、十五,就盛饰往 谒神君。神君每见必戒:“切莫称兵,若必欲举事,须待天应。”侯元唯唯。 到庚子(唐中和元年,公元880 年,即己亥年的第二年)岁,聚兵已有数千 人了。县中恐怕妖术生变,忙申文到上党节度使高公处,细说他的行径。高公令 潞州郡[ 唐代的潞州,治所在上党(今山西长治)] 派兵讨伐。侯元得知其事, 到神君处问事宜。神君说:“我已经说过,只可偃旗息鼓以应之。他见我不跟他 对敌,必不乱攻。切记不可交战!”侯元口虽然应着,心里却不服,暗想:“出 我奇术,制之有余。这是头一番交战,小敌要是不能抵挡,后面有大敌来,该怎 么办?且众人见我怯弱,必不服我,何以立威?”归来不用其言,戒令党羽勒兵 以待。 是夜潞兵离侯元所在三十里,据险扎营。侯元用了法术,潞兵看过来,步骑 戈甲,蔽满山泽,有些胆怯。第二天,潞兵结了方阵前来,侯元领了千余人,直 突其阵,锐不可当。潞兵少有退却。侯元自恃法术,以为无敌,就叫拿酒来吃, 以壮军威。谁知手下的人,都是些不习战阵的乌合之众,毫无纪律。侯元一人吃 酒,大家都乱蹿起来。潞兵乘乱,大队赶来,都四散落荒而走,只剩得侯元一个, 带着酒性,急切间念不出咒话,被擒住了。送到上党,发在潞州府狱,重枷枷着, 严兵团团卫守。 天明看枷中,只有灯台一个,不见了侯元。他却连夜遁到铜鞮,到大石边见 神君谢罪。神君大怒,骂他:“唐奴!不听我的话,今天虽然幸免,到底难逃刑 戮,你不是我徒儿。”拂衣而入,洞门已经闭上,是块大石。侯元悔之无及,虚 心再叩,竟不开了。 从此侯元所学的符咒,渐渐遗忘了。就记得的做来,也不十分灵验。但是先 前跟从的这些党羽,不知缘故,仍聚着不散,还推他为主。自恃人多,当年秋天 率领众人,在并州(今山西太原)太谷地方劫掠。也是数该灭了,恰好并州将校, 偶然领了兵马经过,知道了,围了他数重。侯元急了,施符念咒,一毫不灵,被 斩于阵,党羽也散了。不听神君的话,果然没个收场。可见悖叛之事,天道所忌, 若是得了道术,辅佐朝廷,如张留侯、陆信州之类,自然建功立业,传名后世。 若是萌了私意,打点起兵谋反,不曾见有妖术成功的。从来张角、微侧、微贰、 孙恩、卢循等,无不是天赐的兵书法术,毕竟败亡。所以《平妖传》上也说“白 猿洞天书后边,深戒着谋反一事”的话,就如侯元,若依从神君吩咐,后来必定 有好处,都是自家弄杀了。事体本如此明白,不知这些无生意的愚人,住此清平 世界,还要从着白莲教,到处哨聚倡乱,死而无怨,却是为何?如今说一个得了 妖书倡乱被杀的,给看官听一听。有诗为证: 早通武艺杀亲夫,反获天书起异图。 扰乱青州旋被戮,福兮祸伏理难诬。 国朝永乐中,山东青州府莱阳县有个妇人,姓唐名赛儿。她母亲年少的时候, 梦见神人捧一个金盒,盒内有灵丹一颗,叫她母亲吞下。从此有孕,生了赛儿。 赛儿自幼乖觉伶俐,识文字,有姿色,常剪纸人纸马厮杀为儿戏。长大后嫁本镇 石域街王元椿为妻。这王元椿弓马娴熟,武艺精通,家道丰裕。自从娶了赛儿, 贪恋女色,每日饮酒取乐,时常和赛儿说些弓箭刀法,赛儿也肯自去演习戏耍。 光阴迅速,捻指间不觉过了五六年,渐渐地家道萧索,衣食不足起来。 一天,赛儿和丈夫说:“咱们在这里忍饥挨饿,不如把后面的梨园卖了,买 匹好马,干些本份求财的勾当,却不快活?”王元椿说:“贤妻何不早说?今天 晚了,不必说。” 第二天,王元椿一早起来,写个出账,央李媒为中,卖给本地财主贾包,得 银二十余两。王元椿就去青州镇上买一匹快走好马回来,弓箭腰刀自有。 拣个好日子,元椿打扮做马快手的模样,与赛儿相别,说:“我去去就回来。” 赛儿说:“保重,保重。”元椿叫声“惭愧”,飞身上马,打一鞭,那马一道烟 儿去了。来到酸枣林,是琅琊后山,只有中间一条路。要是阻住了,不怕飞上天 去。王元椿只晓得这条路上好打劫人,不想着来这条路上走的人,只贪近,都不 是善良本份的人,不会白白地等你拿了财物去。 也是元椿合当悔气,却好撞着这样一起客人,望见他们褡裢里颇有些油水。 元椿说声:“造化了。”把马一提,攒风的一般,前后左右都跑过了。见没人, 王元椿就扯开弓,搭上箭,飕地一箭射去。那客人伙儿里有个叫做孟德的人,见 元椿跑马,早已防备。拿起弓梢,拔过这箭,落在地下。王元椿见头箭不中,煞 住马,又放第二箭。孟德又照前拔过了,就叫:“汉子,我也回礼。”把弓虚扯 一扯,却不放。王元椿只听得弦响,不见箭。心想:“这男女不会弓马的,只是 虚张声势。”因此只有五分防备,把马慢慢地放过来。孟德又把弓虚扯一扯,口 里叫着:“看箭!”又不放箭过来。王元椿不见箭来,只说是真不会射箭的,放 心赶来。不晓得孟德虚扯弓时,就乘势搭上箭射过来了。正对元椿当面。说时迟, 那时快,元椿却好抬头看,面门上中了一箭,从脑后穿出来,翻身跌下马去。孟 德赶上,拔出刀来,照元椿喉咙上连搠上几刀,眼见得活不成了。诗云: 剑光动处悲流水,羽簇飞时送落花。 欲寄兰闺长夜梦,清魂何自得还家? 孟德与对伙这五六个客人说:“这个男女,也是才出来的,不曾得手。咱们 只好去吧,不要担误了路程。”一伙儿人自去了。 唐赛儿等到天晚,不见王元椿回来,心里记挂。自言自语地说:“丈夫好不 懂事!这早晚还不回来,想必发市迟了,直叫我记挂。”等到一二更,还不见王 元椿回来,只得关上门进房里,不脱衣裳躺下,只是睡不着。 直等到天明,还不见丈夫回来。赛儿正心慌意乱,没做道理处。只听得街坊 上说:“酸枣林里杀死个兵快手。”赛儿又惊又慌,来跟隔壁卖豆腐的沈老儿叫 做沈印时的两老口儿说这个始未根由。沈老儿说:“你不可把真话对人说!大郎 在日,原是好人家,又不是惯做这勾当的,又无赃证。只说因无生理,前日卖了 梨园,得些银子,买马去青州镇上贩卖,身边止有五六钱盘缠银子,别无余物。 且去酸枣林看得真实,然后去见知县相公。” 赛儿就和沈印时一同来到酸枣林。看见王元椿尸首,赛儿哭起来。惊动地方 里甲人等,都来说得明白,就同赛儿一干人都到莱阳县见史知县相公。赛儿照前 说一遍,知县相公说:“必然是强盗,劫了银子和马去了。你且去殡葬丈失,我 自差人去捕缉强贼。拿得着时,马和银子都还给你。” 赛儿同里甲人等拜谢史知县,回家里来,对沈老儿公婆两个说:“亏了干爷、 干娘,瞒倒是瞒得过了,只是衣衾棺椁,无从置办,怎生是好?”沈老儿说: “大娘子,后面园子既然卖给了贾家,不如把前面的房子再去典他几两银子来殡 葬大郎,他必不推辞。” 赛儿就央沈公、沈婆同到贾家,一头哭,一头说这缘故。贾包见说,也哀怜 王元椿命薄,说:“房子你自己住着,我应付你饭米两担,银子五两,待你卖了 房子还我。” 赛儿得了银米,急忙买口棺木,做些衣服,来酸枣林盛贮王元椿尸首,送在 祖坟上安厝。做些羹饭,看匠人砌得了浮厝,急急收拾回来,天色已经晚了。 赛儿和沈公、沈婆三口儿取旧路回家。来到一个林子里的古墓间,见放出一 道白光来。正值黄昏时分,照耀如同白日。三个人见了,吃惊不小。沈婆惊得跌 倒在地下,赛儿和沈公还耐得住。两人走到古墓中,看这道光从地下放出来。赛 儿拿一根竹杖随光杵了一杵,这土就像虚的一般,陷了下去,露出一个小石匣来。 赛儿趁着白光看里面,有一口宝剑,一副盔甲,都叫沈公拿了。赛儿扶着沈婆回 家里来,吹起灯火,开石匣来看,别无他物,只有抄写的一本天书。沈公、沈婆 不识字,说:“要它做什么?”赛儿看见天书卷面上写着《九天玄元混世真经》, 旁有一诗,诗云: 唐唐女帝州,赛比玄元诀。 儿戏九坏丹,收拾朝天阙。 赛儿虽然识字,急忙间也解不得诗中意思。沈公两口儿辛苦了,打熬不过, 别了赛儿自回家里去睡。赛儿也关上了门睡,刚合上眼,梦见一个道士对赛儿说: “上帝特命我来教你演习九天玄旨,普救万民。我和你宿缘未了,辅你做个女主。” 醒来犹有馥馥香风,记得很是明白。第二天,赛儿来对沈公夫妻两个备细说了夜 里做梦一节,又说:“前天得了天书,恰好又有这梦。”沈公说:“却不怪哉! 有这等事!” 原来世上的事最巧,赛儿和沈公说话,不想有个玄武庙的道士何正寅在隔壁 人家诵经,全听得了。他因日常里走过,看见赛儿生得好,就想趁着这机会来骗 她。晓得她常和沈家公婆往来,故意不走过沈公店里,倒大宽转往上头走回玄武 庙里来。独自想:“帝主非同小可,只要骗得这个妇人做一处,就死也罢。”当 晚置办些好酒食来,请徒弟董天然、姚虚玉,家童孟靖、王小玉一处坐了,一同 吃酒。这道士何正寅殷富,平日里作聪明,做模样,今晚如此相待,四个人心疑, 齐说:“师傅若有用着我四人处,我们水火不避,报答师傅。”正寅对四个人悄 悄儿地说了唐赛儿的事:“要你们相帮我做这件事。我自当好好看待你们,决不 有负。”四人应允了,当夜尽欢而散。 第二天,正寅起来梳洗罢,打扮得齐齐整整,像赛儿梦儿里说的一般,来到 赛儿门首,咳嗽一声,叫着:“有人在家么?”只见布幕内走出一个美貌年少的 妇人来。何正寅看着赛儿,深深地打个问讯,说:“贫道是玄武殿里的道士何正 寅。昨夜梦见玄帝吩咐贫道说:' 这里有个唐某当为此地女主,你当辅之!可急 急去讲解天书,共成大事。' ”赛儿听得这话,一来打动梦里心事;二来又见正 寅打扮和梦里相同;三来见正寅生得聪俊,心里也欢喜,就说:“师傅真天神也。 前天送丧回来,果然掘得个石匣,内有盔甲、宝剑、天书。奴家解不得,望师傅 指迷,请到里边看。” 赛儿指引何正寅到草堂上坐了,又去央沈婆来相陪。赛儿忙来到厨下,沏三 盏好茶,自己托个盘子送出来。正寅看见赛儿尖松松雪白一双手,春心摇荡,说: “何劳女主亲自赐茶!”赛儿说:“因家道消乏,女使伴当都逃亡了,故此没人 用。”正寅说:“若要小厮,贫道打发两个来服侍,再讨大些的女子,在里面用。” 又见沈婆在旁边,心想:“世上虔婆无不爱财,我给她些甜头滋味,就是我心腹, 怕不依我使唤?”就从身边取出十两一锭银子来给赛儿,说:“央干爷、干娘作 急去讨个女子,如少,我明日再添。只要好,不要计较银子。”赛儿直说:“不 消得。”沈婆说:“赛娘,你权且收下,待老拙去寻。”赛儿就收了银子,进去 烧了炷香,请出天书来和何正寅看。却是金书玉篆,韬略兵机。 正寅自幼曾习举业,晓得文理,看了面上这首诗,偶然心悟说:“女主解得 这首诗么?”赛儿说:“不晓得。”正寅说:“' 唐唐女帝州' ,头一个字,是 个' 唐' 字。下边这两句,头上两字说女主的名字。未句头上是' 收' 字,四句 第一字连起来,就是' 唐赛儿收'.是说这天书要你收下的意思。也就是说:' 收 了就成大事。' ” 赛儿被何道士点破机关,心里痒了起来,说:“万望师傅扶持,若得成事, 死也不敢有忘。”正寅说:“正要女主抬举,如何这样说?”又对赛儿说:“天 书非同小可,飞沙走石,驱逐虎豹,变化人马,我和你日间演习,必致疏漏,不 是玩儿的。况我又是出家人,每日来往不便。不如夜间打扮成平常人来演习,到 天明依先回庙里去。待法术演得精熟了,何用怕人?”赛儿和沈婆说:“师傅高 见。”赛儿也有意了,巴不得到手,说:“不要迟慢了,只今夜就请起手。”正 寅说:“小道回庙里收拾收拾,到晚就来。”赛儿和沈婆相送到门边,赛儿又说: “晚间专等,不要有误。” 正寅回到庙里,对徒弟说:“事情有六七分了。只今夜就可以成事。董天然 和王小玉你们两个,只扮做家里人模样,到那里,务必要小心在意,随机应变。” 又取出十来两碎银子,分给两个。两人欢天喜地,自去收拾衣服箱笼,先去赛儿 家里。来到王家门首,叫一声:“有人在这里么?”赛儿知道是正寅使来的人, 就说:“你们进里面来。”二人进到堂前,歇下担子,看着赛儿跪了下去,叫: “董天然、王小玉给奶奶叩头。”赛儿见二人小心,又见他们生得俊悄,心里也 欢喜,说:“啊也!不消如此,你二人是何师傅使来的人,就是自家人一般。” 领到厨房小侧门边,打扫铺床。他俩拿上篮子和秤,到市上买了些东西回来,无 非是鸡鹅鱼肉、时鲜果子点心。赛儿见天然拿这许多事物回来,说:“在我家里, 怎么叫你们破费?是何道理?”天然回话说:“不多大事儿,是师傅吩咐的。” 又去打了酒回来,要些油酱柴火,到厨下自去整理。还“奶奶、奶奶”地不离口, 不要赛儿费一些心。 看看天色晚了,何正寅儒巾便服,扮做平常人,先到沈婆家里,请沈公、沈 婆吃夜饭。又送二十两银子给沈公,说:“凡百事都要老爹、老娘看顾,日后另 有重报。”沈公、沈婆会意,心说:“这贼道来得蹊跷,必然看上了赛儿,要我 们做脚。我看这妇人,日里也骚托托的,做妖撒娇,捉身不住。我不应承,他们 两个夜里演习,自然也要做出来。我落得做人情,得些银子。”夫妻两个回复说: “师傅但请放心!赛娘没了丈夫,又没亲人,我们是她心腹。凡百事奉承,只是 不要忘了我们两个。”何正寅对天说誓。 三个人同来到赛儿家里,正是黄昏时分。关上门,进到堂上坐定。赛儿自来 陪侍,董天然、王小玉两个来摆列果子下饭,一面烫酒出来。正寅请沈公坐客位, 沈婆、赛儿坐主位,正寅打横坐,沈公不肯坐。正寅说:“不必推辞。”各人都 依次坐了。吃酒之间,不是沈公说何道士好处,就是沈婆说何道士好处,再加些 风情话儿,打动赛儿。赛儿只不做声。正寅想:“好倒是好了,只是没个杀着, 怎么成事?”心里就生出计来。 原来何正寅有个好本钱,又长又大,心想:“我不卖弄给她看,怎么打动她?” 这时正是月中十五六日子,那轮明月照耀如同白天一般,何道士说:“好月!略 走一走再来坐。”沈公众人都出来,学他黑地里站着看月。何道士就趁此机会, 走到女墙边月亮明处,假意解手,掏出那东西来,拿在手里撒尿。赛儿暗地里看 明处,最是明白。见了何道这个物件,累累垂垂,很是长大。赛儿丈夫死后,旷 了这几时,怎不动火?恨不得抢了过来。何道士也没奈何,只得按住性子再来邀 坐。说话间,两人不时丢个情眼儿,又冷看一看,别转头暗笑。何道士就假装要 吐的模样,把手拊着肚子叫:“要不得!”沈老儿夫妻两个会意,说:“师父身 子既然不好,我们散了吧。师父胡乱在堂前权歇,明天来看师父。”相别了自去。 赛儿送走了沈公、沈婆,急忙关上大门。略略温存了何道士,就说:“我进 房里去去就来。”一径走到房里,也不关门,就脱了衣服,上床去睡。意思分明 是叫何道士走进来。却不知何道士已经紧紧跟进房里,双膝跪下说:“小道该死 冒犯花魁,可怜可怜小道吧。”赛儿笑着说:“贼道不要假小心,且去闩了房门 来说话。”正寅慌忙闩上房门,脱了衣服,爬上床来。 两人做了些不伶不俐的事,枕上说些知心的话,哪管天晓日高,还不起身。 董天然两个一早起来,打点面汤、早饭齐整等着。正寅先起来,穿了衣服,又把 被子替赛儿塞着肩头,说:“再睡睡起来。”开得房门,只见天然托个盘子,拿 两盏早汤过来。正寅拿一盏放在桌上,拿一盏在手里,走到床头,傍着赛儿,口 叫:“女主吃早汤。”赛儿撒娇,抬起头来,吃了两口,就推给正寅吃。正寅也 吃了几口。天然又走进来接了碗去,依先扯上房门。赛儿说:“好个伴当,百伶 百俐。”正寅说:“那灶下是我的家人,是我心腹徒弟,特地使他来服待你的。” 赛儿说:“这样,难为他两个了。”又摸索了一会儿,赛儿也起来,只见天然拿 着面汤进来,叫:“奶奶,面汤在这里。”赛儿脱了上盖衣服,洗了面,梳了头。 正寅也梳洗了。天然就请赛儿吃早饭,正寅又说:“去请间壁沈老爹、老娘来同 吃。”沈公夫妻二人也来同吃了。沈公又说:“师父不要出去,这里人多眼杂, 不见你走进来,只见你走出去,人要生疑的。且在此再歇一夜,明日要回去,起 个早儿。”赛儿说:“说得是。”正寅也正要如此。沈公别了,自过家里去。 从此赛儿每夜都和正寅演习法术符咒,夜来晓去,不两个月,都演得会了。 赛儿先剪些纸人纸马来试,果然都变得和真的人马一般。二人拜谢了天地,要商 量起手。却不防街坊邻里都晓得赛儿跟何道士两个有事儿了,又有一些游手好闲 的,就想在这里诈钱用。有首诗专说这些闲人: 每日张鱼又捕虾,花街柳陌是生涯。 昨宵赊酒秦楼醉,今日帮闲进李家。 这些闲汉,为头的叫马绶,一个叫福兴,一个叫牛小春,还有几个没三没四 的帮闲,专门在街上寻些空头事过日子。当时马绶先得知了,撞见福兴、牛小春, 说:“你们近来得知沈豆腐隔壁有一件好事么?”福兴说:“我们得知多日了。” 马绶说:“我们捉破了她,赚些油水如何?”牛小春说:“正要来见阿哥,求你 带挈。”马绶说:“好倒是好,只是一件,何道士那厮也是个了得的人,广有钱 钞,又有四个徒弟。沈公、沈婆得了那贼道东西,替他做眼,一伙儿人干的这种 事,如何不做手脚?要是毛团把戏,做得不好,非但得不到东西,反遭毒手,倒 被他笑话。”牛小春说:“这不打紧。只要多约几个人同去,就不妨了。”马绶 又说:“要人多不打紧,只是要个安身的去处。我想陈林的住房和唐赛儿隔不上 十来间门面,他那里最好安身。小牛今天就去约石丢儿、安不着、褚扁嘴、朱百 简一班兄弟,明天在陈林家取齐。陈林我亲自去约他。”各自散了。 马绶到石麟街来寻陈林,远远望见陈林站在门口,马绶走近前给陈林深唱一 个喏。陈林慌忙回礼,就请马绶来里面客位上坐。陈林说:“连日少会,阿哥下 顾,有何吩咐?”马绶把众人要拿唐赛儿的奸,要在他家里安身的事,备细说了 一遍。陈林说:“都依得。只一件:这是被窝里做的事,又有沈公、沈婆,咱们 只好在外边做手脚,怎么抓得着何道士?我有一计:王元椿在日,和我结义兄弟, 彼此通家。王元椿被杀死,我也曾去送殡。明天叫老妻去看望赛儿,如果何道士 不在,就算了了,别做道理;如果在她家,打个暗号,咱们一齐进去,先把她大 门关上,不要大惊小怪,替别人做饭。等捉住了他,要是如意,就算了;要是不 如意,就送他们两个到县里去,没也诈出有来。此计如何?”马绶说:“此计极 妙!”两个相别,陈林送马绶出门,慌忙来对妻子钱氏说了这话。钱氏说:“我 在屏风后,都听见了,不必烦絮,明天只管去就是。” 第二天,陈林起来买两个荤素盒子,钱氏就随身打扮,不怎么穿带,以作防 备。到时候,和马绶一起,前后各自来陈林家里躲着。陈林就打发钱氏起身。那 天,正好沈公下乡去讨账,沈婆也不在家。钱氏领着挑盒子的小厮在后面,来到 赛儿门口。见没人,悄悄儿地直走到卧房门口,正撞着赛儿和何道士同坐在房里 说话儿。赛儿先看见,疾忙跑出来迎着钱氏,厮见了。钱氏假装不晓得,也跟何 道士万福。何道士慌忙还礼。赛儿红着脸,气塞上来,舌滞声涩,指着何道士说: “这是我的表兄,自幼出家,今天来看望我,不想又起动老娘来。”正说话,只 见一个小厮挑两个盒子进来。钱氏对赛儿说:“有几个枣子送来给娘子点茶。” 就叫赛儿去腾盒子,要先打发小厮回去。赛儿连忙去腾盒子,顾不得钱氏,被钱 氏走到门口,见了陈林把嘴一努,仍又忙走进来。 陈林就招呼众人,一齐赶到赛儿家里,闩上门,正要拿何道士和赛儿。不晓 得他们两个妖术已经练成,都遁去了。那一伙儿人眼花缭乱,倒把钱氏拿住,口 里叫着:“快拿绳子来!先捆了这淫妇。”就踩倒在地下。他们只见是个妇人, 哪里晓得是钱氏?原来众人从来不认得钱氏,只早晨见得一见,也不认得真。钱 氏在地上喊叫起来:“我是陈林的妻子。”陈林慌忙分开众人,叫着:“不是她!” 扯起来看,已经扯得蓬头散发了。众人吃了一惊,叫着:“不是见鬼么?明明看 见赛儿和何道士在这里的,怎么就不见了?” 原来他们两个有隐身法,众人不看见他们,他们两个明明看见人乱窜,只是 暗笑。牛小春说:“咱们一齐各处去搜。”前前后后,搜到厨下,先拿住董天然; 柴房里又拿得王小玉,拿条索子缚了,吊在房门前柱子上,问:“你们两个是什 么人?”董天然说:“我两个是何师父的家人。”又问:“你们快说,何道士和 赛儿躲在哪里?照直说,不关你事儿;要不说,送你们两个到官,让你去拷打。” 董天然说:“我们只在厨下服侍,怎么得知前面的事儿?”众人又说:“也没处 去,眼见得只躲在家里。”小牛说:“我见房侧边有个黑暗的阁儿,莫不是两人 躲在高处?待我掇梯子爬上去看。” 何正寅听小牛说要爬上阁儿来,就拿根短棍子先伏在阁子黑地里等,小牛掇 了梯子来,搭着阁儿口,走不到梯子两格上,正寅照小牛头上一棍打下来。小牛 儿被打昏晕了,从梯子上倒跌下来。正寅走到空处站着看。小牛儿醒来,叫着: “不好了!有鬼。”众人扶起小牛来看,见他血流满面,问:“梯子又不高,才 爬了两格,怎么就跌得这样凶?”小牛说:“我才爬了两格梯子,不知哪里一棍 子打在我头上,又不见人,却不是作怪?”众人也没做道理处。 钱氏说:“我见房里床侧,空着一段有两扇纸风窗门,莫不是里边还有藏身 的去处?我领你们去搜一搜看。”正寅听得说,先拿着棍子在那里等。只见钱氏 在前,陈林众人在后,一齐走进来。正寅想:“这花娘可吃不得这一棍子。”等 钱氏走近来,伸出那一只长大的手来,照钱氏脸上一掌打去。钱氏着这一掌,叫 声:“啊呀!不好了!”鼻子里鲜血奔流出来,眼睛里都是金圈儿,亏得陈林在 后面扶住,才不跌倒。陈林说:“却不作怪!我明明看见一掌打来,又不见人, 必然是这贼道有妖法的。不要只管在这里缠了,咱们带上这两个小厮,径送到县 里去吧。”众人说:“我们被活鬼弄了这一天,肚子也饿了。做些饭吃了去见官。” 陈林道:“也说得是。”钱氏带着疼,就在房里打米出来,去厨下做饭。石丢儿 说:“小牛被打坏了,我去做。”走到厨下,看见风炉子边,有两坛好酒,又看 见灶前有几只鸡,丢儿说:“且杀了吃。” 这里正要淘米做饭,赛儿对正寅说:“你武耍了两次,我只文耍一耍。”正 寅说:“怎么叫做文耍?”赛儿说:“我做出来你看。”石丢儿一头烧着火,钱 氏做饭,一头拿两只鸡来杀了,淘洗了,放在锅里煮。那饭也将次熟了,赛儿就 扒些灰和鸡粪放在饭锅里,搅得匀了,依旧盖了锅。鸡在锅里正滚得好,赛儿又 舀几勺水浇灭了灶里的火。 这时候众人有在堂前坐的,也有在房里寻东西的。丢儿就把两坛好酒,提出 来开了泥头,就兜一碗好酒先敬陈林吃。陈林说:“众位都不曾吃,我怎好先吃?” 丢儿说:“老兄先尝一尝,随后又敬。”陈林吃过了,丢儿又兜一碗送给马绶吃。 陈林说:“你也吃一碗。”丢儿又倾一碗,正要吃,被赛儿劈手打了一下,连碗 都打坏了。赛儿就走到一边去。三个人说:“作怪,就是这贼道的妖法。不要吃 了,留这酒等众人来同吃。” 众人看不见赛儿,赛儿又去房里拿出一个夜壶来,每坛里倾半壶尿在酒里, 依旧盖了坛头,众人也不晓得。众人又说:“鸡想必好了,且捞起来,切来吃酒。” 丢儿揭开锅盖看,这鸡还是半生半熟的,锅里汤也不滚。众人都来埋怨丢儿: “你不管灶里,故此鸡也煮不熟。”丢儿说:“我烧滚了一会儿,又添了许多柴, 看得好了才去的,不晓得怎么不滚?”低头去张灶里,黑洞洞的都是水,哪里有 个火种?丢儿说:“哪个用水浇灭了灶里的火?”众人说:“总不会是咱们伙儿 里人,必定是这贼道,又弄神通。咱们且把厨里现成的下饭,切些去吃酒吧。” 众人依次坐定,丢儿拿两把酒壶出来装酒,不开坛罢了,开出来满坛都是尿 骚臭的酒。陈林说:“刚才我们三个吃过,是喷香的好酒,怎么是这样的?必然 是哪个来偷吃,见浅了,心慌中错拿尿当水,倒在坛里。” 众人鬼厮闹,赛儿、正寅两个看了只是笑。赛儿对正寅说:“两个人被缚在 柱子上一天了,肚里饿,趁众人在堂前,我拿些点心、下饭给他们吃。又拿些碎 银子给他们。”来到柱边,傍着天然耳边轻轻说说:“不要慌!要是到官,你就 直说,不要赖了吃打。我自会来救你。东西和银子,都在这里。”天然说:“全 望奶奶救命。”赛儿去了。众人说:“酒吃不得了,败杀老兴,且胡乱吃些饭吧。” 丢儿到厨下去盛饭,都是乌黑臭的,闻也闻不得,哪里吃得?说:“又着了这贼 道的手了!可恨这厮无礼!被他们两个侮弄这一天。我们带这两个尿鳖送去县里, 添了人来拿。” 一伙儿人开门走了出去,只因里面嚷得多时了,外面晓得是捉奸。看的老幼 男妇,站满在街上,只见人丛里缚着两个俊悄后生,又见陈林妻子跟在后头,只 当是他们了,一齐拾起砖头土块儿来,口里喊着,望钱氏和两个道童乱打过来, 哪里分得清楚?钱氏被打得头开额破,救得脱,一道烟儿逃走去了。 一行人离了石麟街径望县前来。正值相公坐堂,众人一齐跪过去,禀知县相 公:从沈公做脚,赛儿、正寅通奸,妖法惑众,扰害地方等情由,说了一遍。两 个正犯脱逃,只拿得为从的两个董天然、王小玉送在这里。知县相公就问董天然 两人:“你直说,我不拷打你。”董天然答应:“不须拷打,小人只直说,不敢 隐情。”备细都招了。知县对众人说:“这奸夫、淫妇还躲在家里。”就差兵快 头吕山、夏盛两个带领一百多人,押着这一干人,认拿正犯。两个小厮,权且收 监。 吕山领了相公台旨,出得县门,已经是一更时分。与众人商议说:“虽然是 相公立等的公事,这样乌天黑地的,到那里去敲门打户,惊觉了他们,又要遁去 了,怎生回相公的话?不如咱们且不要惊动他,去他门外埋伏,等待天明了拿他。” 众人说:“说得是。”又请吕山两个到熟的饭铺里赊些酒饭吃了,都到赛儿门口 埋伏。连沈公也不惊动他,怕走了消息。 姚虚玉、孟清两个在庙里,听说师傅有事儿,恰好走来打听。赛儿见众人走 了,又见这两个小厮,问得是正寅的人,就放他们进来,把门关了,且去收拾房 里。一个收拾厨下做饭吃了,对正寅说:“这起男女去县禀告,必然差人来拿, 我和你总不成坐以待死?预先打点在这里,等他哪个悔气的来着毒手!”赛儿就 把符咒、纸人马、旗仗打点齐备了,两个自去歇宿,直待天明起来,梳洗饭毕, 叫孟清去开门。 孟清开了门,见吕山那伙儿人,一齐抢入来。孟清见了,慌忙踅转身望里面 跑,口里一头叫。赛儿看见兵快来拿人,嘻嘻地笑,拿出二三十个纸人纸马来, 往空中一撒,叫声:“变!”只见纸人都变做彪形大汉,各执枪刀,从里面杀出 来。又叫姚虚玉把小皂旗招动,只见一道黑气,从屋里卷出来。吕山两人还不晓 得,只管催人赶进来,早被黑气遮了,看不见人。赛儿是王元椿教的武艺,也还 去得。被赛儿一剑一个,都砍下头来。众人见势头不好,都慌了,忙转身逃跑。 前头走的还跑了几个,后头走的,反被前头的拉住,一时跑不脱。赛儿说:“一 不做,二不休。”随手杀去,被正寅用棍子打死了好几个,又去追赶前头跑脱的, 直喊杀过石麟桥去。 赛儿见众人跑远了,就在桥边收了兵回来,对正寅说:“杀的虽然杀了,走 的必去禀告知县。那厮必起兵来杀咱们,咱们不先下手,更待何时?”就带上盔 甲,变二三百纸人纸马,竖起六星旗号来招兵,使人叫喊:“愿来投兵者,同去 打开库藏,分取钱粮财宝!”街坊远近人等,因昨天这一番,都晓得赛儿有妖法, 又见变得人马多了,道是气势兴旺,城里城外人喉急的,齐来投她。有地方豪杰 方大、康昭、马效良、戴德如四人为头,一时聚起二三千人,又抢得两匹好马来 给赛儿、正寅骑。鸣锣擂鼓,杀到县里来。 史知县听逃回来的人说赛儿杀死兵快一节,慌忙请典史来商议,赛儿人马已 经闯进县来,拿住知县、典史,就打开库藏门,搬出金银来分给众人,监里放出 董天然、王小玉两个。其余狱囚尽数放了,愿随顺的,共有七八十人。 到了申未年,有四个人,原是响马,风闻赛儿有妖法,都来归顺。此四人叫 做郑贯、王宪、张天禄、祝洪,各带小喽罗,共有二千余名,又有四五十匹好马。 赛儿见了,十分欢喜。这郑贯不但武艺出众,更兼谋略过人,来禀赛儿说:“这 是小县,僻在海角头,若坐守日久,朝廷起大军,把青州口塞住了,钱粮没得来, 不须厮杀,就坐困死了。这青州府人民稠密,钱粮广大,东据南徐之险,北控渤 海之利,可战可守。兵贵神速,莱阳县虽破,离青州府颇远。一日之内,消息未 到。可乘此机会,连夜去袭了,权且安身,养成蓄锐,气力充足,可以横行。” 赛儿说:“高见。”每人各赏元宝二锭、表礼四匹,权受都指挥,说:“待取了 青州,自当升赏重用。”四人去了。 赛儿就到后堂,叫请史知县、徐典史出来,说:“本府知府是你至亲,你给 我写封书信。只说这县小,我在这里安身不得,要过东去打汶上县,必由府里经 过。恐有疏虞,特着徐典史领三百名兵快,协同防守。你若替我写了,我自厚赠 盘缠,连你家眷一同送回去。”知县初时不肯,被赛儿逼勒不过,只得写了。赛 儿就叫兵房属吏做一角公文,把这封信夹在文书里,封筒上用个印信。仍送知县、 典史软监在衙里。 赛儿自来调方大、康昭、马效良、戴德如四员小骁将,各领三千人马,连夜 悄悄地到青州曼草坡,听号炮响,都到青州府东门策应。又寻一个像徐典史的小 卒,穿上徐典史的纱帽圆领,等候赛儿。又留一班投顺的好汉,协同正寅守着莱 阳县,自选三百精壮兵快,并董天然、王小玉二人,指挥郑贯等四名,各给酒饭 吃了。赛儿全身披挂,骑上马,领着人马,连夜起行。 走了一夜,来到青州府东门,东方刚亮,城门还未开。赛儿就叫人拿着这角 文书朝城上说:“我们是莱阳县差捕衙里来下文书的。”守门军就放下篮子来, 把文书吊上去。又晓得是徐典史,慌忙拿这文书到府里来。正值知府温章坐衙, 就过去呈上文书。温知府拆开文书看见印信、图书都是真的,并不疑忌。就给递 文书的小军说:“先放徐典史进来,兵快人等且住在城外。”守门军领知府钧语, 往来开门,说:“太爷只叫放徐老爷进城,其余且不要进去。”赛儿叫人答应说: “我们走了一夜,才到得这里,肚子饿了,怎能不进城去寻些吃的?”三百人一 齐都抢进门里去,五六个人怎么拦得住?一搅进了门,就叫人把住城门。一声炮 响,那曼草坡的人马都趱进府里来,填街塞巷。赛儿领着这三百人,真个是疾雷 不及掩耳,杀进府里来。知府还不晓得,坐在堂上等徐典史。见势头不好,正起 身要走,被方大赶上,望着温知府一刀,连肩砍着,一交跌倒在地下挣命。又一 刀,就割下头来,提在手里,叫一声:“不要乱动!”惊得两廊门隶人等,屁滚 尿流,都来跪下。康昭一伙儿人打进知府衙里来,只获得两个美妾,家人并媳妇 共八名。同知、通判都越墙走了。赛儿就挂出安民榜,不许诸色人等抢掳人口财 物,开仓赈济,招兵买马,随行军官兵将都随功升赏。又不负前言,把莱阳知县、 典史连家眷都放了还乡,俱各抱头鼠窜而去。 指挥王宪押着两个美貌女子和一个十八九岁的后生,献与赛儿。这个后生, 比这两个女子生得更标致。赛儿问王宪:“哪里得来的?”王宪回禀:“在孝顺 街绒线铺里萧家得来的。这两个女子,大的叫做春芳,小的叫做惜惜,这小厮叫 做萧韶。三个是姐妹兄弟。”赛儿就把这大的赏给王宪做妻子,自己看上了萧韶, 欢喜倒要偷他。对萧韶说:“你姐妹两个,只在我身边服事,我自然看待你。” 赛儿又把知府衙里的两个美妾紫兰、香娇配给董天然、王小玉。赛儿叫萧韶跟她 自己去歇宿。这萧韶正值妙年,又带些惧怕,夜里尽力奉承赛儿,只要赛儿欢喜, 赛儿得意非常。两人打得热了,一步也离不得萧韶,哪还记挂何正寅? 府里有个首领官周经历,叫做周雄。当时逃出府来,家眷都被赛儿软监在府 里。周经历躲了几天,没做道理处,要保全老小,只得假意来投顺赛儿。见赛儿 下个礼,说:“小官原是本府经历,自从奶奶得了莱阳县、青州府,爱军惜民, 人心悦服,必成大事。经历去暗投明,家眷俱蒙奶奶不杀之恩,周某自当倾心竭 力,图效犬马。”赛儿见他说家眷在府里,十分疑也只有五六分,就和周经历商 议守青州府并取旁县的事务。周经历说:“本府上倚滕县,下通临海卫,两处为 青府门户,若取不得滕县和临海卫,就如同没了门户一般,这府如何守得住?实 不相瞒,这滕县许知县是经历姑表兄弟,经历去,必然说他来降。若说得这滕县 下来,这临海卫就如没了一臂一般,他如何支撑得住?”赛儿说:“若得如此, 事成与你同享富贵。家眷我自好好地供养在这里,不须记挂。”周经历说:“事 不宜迟,恐他那里做了手脚。”赛儿忙拔几个伴当、一匹好马,就送周经历起身。 周经历来到滕县,见了许知县。知县吃一惊,说:“老兄如何走得脱,来到 这里?”周经历把假意投顺赛儿,赛儿使来说降的话,说了一遍。许知县回话: “我和你虽然假意投顺,朝廷知道,不是等闲的事。”周经历说:“咱们一面去 约临海卫戴指挥同降,一面申闻各该抚按上司,计取赛儿。日后复了地方,有何 不可?” 许知县忙使人去请戴指挥来见周经历,三人商议定了伪降计策。许知县又说: “咱们先备些金花表礼羊酒去贺,说' 离不得地方,恐有疏失。' ”周经历领着 一行拿礼物的人来见赛儿,递上降书。赛儿接着降书看了,受了礼物,升许知县 为知府,戴指挥做都指挥,仍着二人各照旧守着地方。戴指挥见了这伪升的文书, 就来见许知县说:“赛儿必然疑忌咱们,所以用阳施阴夺的计策。”许知县说: “贵卫有一班女乐、小幺儿,不若送去给赛儿做谢礼,就做我们里应外合的眼目。” 戴指挥说:“极妙!”就回衙里叫出女使王娇莲,小幺头儿陈鹦儿来,说:“你 们二人是我心腹,我要送你们到府里去,做个反间细作,若得成功,升赏我都不 要,你们自去享用富贵。”二人都欢喜地应允了。戴指挥又做了些好锦绣鲜明的 衣服和乐器,县、卫各差两个人送这两班人来献给赛儿。且看这歌童舞女如何? 诗云: 舞袖香茵第一春,清歌宛转貌趁群。 剑霜飞处人星散,不见当年劝酒人。 赛儿见人物标致,衣服齐整,心中欢喜,都受了,留在衙里。每天吹弹歌舞 取乐。 赛儿和正寅相别半年有余,时值冬尽年残,正寅想要送年礼给赛儿,就买些 奇异吃食,蜀锦文葛,金银珍宝,装成一二十小车,差孟清同车脚人等送到府里 来。世间事最巧,两月前正寅要奸宿一个女子,这女子苦苦不从,自缢死了。孟 清说:“是唐奶奶起手的,不可背本,万一知道,必然见怪。”正寅怪孟清谏得 激切,把他一顿打得几乎死去,却不料孟清仇恨在心里。孟清领着这车从来到府 里见了赛儿。赛儿一见孟清,就如见了自家里人一般,叫进衙里去安歇。孟清又 见董天然等都有好妻子,又有钱财,心想:“我们一同起手的人,他两个有造化, 落在这里,我如何能够也同来这里受用?”又一想:“何不把正寅在县里的所为, 跟她说一番?倘或赛儿欢喜,就留在衙里,也不见得。” 到晚,赛儿退了堂来到衙里,乘间叫过孟清,问正寅的事。孟清只不做声。 赛儿心疑,越问得紧,孟清越不做声。挨不过,只得哭了起来。赛儿就说:“不 要哭。必然在那里吃亏了,实对我说,我也不打发你回去了。”孟请假意口里咒 着说:“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爷爷在县里,每夜排门挨着去要两个好妇人好 女子,送在衙里歇。标致得紧的,多歇儿天;不中意的,一夜就打发出来。又娶 了个卖唱的妇人李文云,时常乘醉打死人,每天又要轮坊的一百两坐堂银子。百 姓愁怨思乱,只怕奶奶这里不敢。两月前,蒋监生有个女子,果然生得美貌,爷 爷要奸宿她,那女子不从,逼迫不过,自缢死了。小人说:' 奶奶怎生看顾我们! 别得半年,做出这勾当来,这地方如何守得住?' 他怪小人说他,将小人吊起来, 打得几乎要死,半月爬不起来。” 赛儿听了,气满胸膛,顿着足说:“这禽兽,忘恩负义!定要杀这禽兽,才 出得这口气!”董天然和一伙儿妇人都来劝:“奶奶息怒,只要取了老爷回来就 行了。”赛儿说:“你们不晓得这般事,从来做事的人,一生嫌隙,不知火并了 多少!如何好取他回来?”一夜睡不着。 第二天来到堂上,赶开闲人,对周经历说:“正寅如此淫顽不法,全无仁义, 要亲自领兵去杀他。”周经历回话说:“不知这话从哪里得来的?未知虚实,倘 或是反间,也不可知。地方重大,方才取得,人心未固,如何轻易自相厮杀?不 如等周雄同一个奶奶的心腹去访得确实,再凭奶奶裁处,也不迟。”赛儿说: “说得极是,就劳你一行。要是访得确实,就给我杀了那禽兽。”周经历又说: “还得几个人同去才好,若周雄一个人去,也不济事。”赛儿就令王宪、董天然 领一二十人同去。又拿一口刀给王宪,说:“如果这话属实,你就就取了那禽兽 的头来!违误者以军法从事!”又给郑贯一角文书:“如果杀了何正寅,你就权 摄县事。” 一行人辞别了赛儿,取路往莱阳县来。周经历在路上还恐怕董天然是何道士 的人,假意跟他说:“何公是奶奶的心腹,如果这事不真,谢天谢地,咱们都好 了;如果真有这话,咱们不下手,奶奶又要军法从事。这事怎么办?”董天然说: “我那老爷是个多心的人,性子又不好,日后如果知道你我去访他,他必仇恨。 羹里不着饭里着,倒要遭他毒手。如果真有事,不如奉法行事,反无后患。”郑 贯打着窜鼓儿,巴不得杀了何正寅,他可以权摄县事。周经历见众人都是为赛儿 的,不心疑了。又说:“咱们先在外边访得的确,如果要下手,我捻须为号,方 可下手。”一行人进了城门,满城人家都是咒骂何正寅的。董天然说:“这话真 了。” 一行进县里来见何正寅。正寅大剌剌地坐着,很不礼貌,看着董天然说: “你拿了什么东西来看我?”董天然说:“来时慌忙,不曾备得,另差人送来。” 又问对周经历:“你们来我这县里来干什么?”周经历假小心轻轻地说:“因这 县里有人去告诉奶奶,说大人不肯容县里女子出嫁,钱粮又比较得紧,因此奶奶 着小官来禀上。”正寅听了这话,拍案高声大骂:“这泼贱婆娘!你亏我夺了许 多地方,享用快活,必然又搭上好的了。就这等无礼!你这起人不晓事儿,没上 没下的!”王宪见不是头,紧紧地帮着周经历,走近前说:“息怒消停,取个长 便。待小官好回话。”正寅又说:“不取长便,终不成不去回话。”周经历把须 一捻,王宪就拔出刀来,望何正寅项上一刀,早砍下头来,提在手里,说:“奶 奶只叫我们杀何正寅一个,余皆不问。”郑贯就把权摄的文书来晓谕众人,就把 正寅先前强留在衙里的妇人女子都发放出来,着娘家领回去,轮坊银子也革了, 满城百姓无不欢喜。衙里有的是金银,任凭各人取了些,又拿了几车,和绫缎一 起送到府里来。周经历一起人到府里回了话,各人自去方便,不在话下。 山东巡按金御史因失了青州府,杀了温知府,起本到朝廷,兵部尚书接着这 本,见是地方重务,连忙转奏朝廷。朝廷就差总兵官傅奇充兵马副元帅,两个游 骑将军黎晓、来道明充先锋,领京军一万,协同山东巡抚都御史杨汝待克日进剿 扑灭,钱粮兵马,除本省外,河南、山西两省,任从调用。 傅总兵带领人马,来到总督府,对杨巡抚一班官军说“朝廷紧要擒拿唐赛儿” 一节。杨巡抚说:“唐赛儿妖法通神,急难取胜。近日周经历和滕县许知县、临 海卫戴指挥诈降,我们去打他后面的莱阳县,叫戴指挥、许知县从青州府后面出 手,叫她首尾不能相顾,可获全胜。”傅总兵说:“此计大妙。”傅总兵就分五 千人马给黎晓充先锋,来取莱阳县;又调都指挥杜忠、吴秀,指挥六员:高雄、 赵贵、赵天汉、崔球、密宣、郭谨,各领新调来二万人马,离莱阳县二十里下寨, 次日准备厮杀。 郑贯得了这个消息,关上城门,连夜飞报到府里来。赛儿接到这报,就集各 将官说:“如今傅总兵领大军来征剿我们,我须亲自领兵去杀退他。”着王宪、 董天然守着这府,又调马效良、戴德如各领人马一万去滕县、临海卫三十里内, 防备袭取的人马。就是滕县、临海卫的人马,也不许放过来。周经历暗地叫苦说: “这妇人这样厉害!”赛儿又调方大领五千人马先行,随后赛儿自也领二万人马 到莱阳县来。离县十里就安下大营,前、后、左、右、正中五寨。又置两支游兵 在中营,四下里摆放鹿角、蒺藜、铃索齐整,把辕门闭上,造饭吃了,将息一会 儿,就有人马来冲阵,也不许轻动。 黎先锋领着五千人马喊杀半天,不见赛儿营里动静,就着人来禀告总兵。傅 总兵同杨巡抚领一班将官到阵前来,爬上云梯,看赛儿营里布置齐整,兵将勇猛, 旗帜鲜明,戈戟光耀,褐罗伞下坐着那个英雄美貌的女将。左右立着两个年少标 致的将军,一个是萧韶,一个是陈鹦儿,各拿一把小七星皂旗。又有两个俊悄女 子,都是戎装,一个是萧惜惜,捧着一口宝剑;一个是王娇莲,捧着一袋弓箭。 营前树着一面七尾玄天上帝皂旗,飘扬飞绕。总兵看得呆了,走下云梯来,令先 锋领着高雄、赵贵、赵天汉、崔球等一齐杀进去,且看赛儿如何?诗云: 剑光动处见玄霜,战罢归来意气狂。 堪笑古今妖妄事,一场春梦到高唐。 赛儿就开了辕门,令方大领着人马也杀出来。正好接着,两员将斗不到三合, 赛儿不慌不忙,口里念起咒来,两面小皂旗招动,一阵黑气从寨里卷出来,把黎 先锋人马罩得黑洞洞的,你我不看见。黎晓慌了手脚,被方大拦头一方天戟打下 马来,脑浆迸流。高雄、赵天汉都被拿了。傅总兵见先锋不利,就领着败残人马 回大营里来纳闷儿。 方大押着高雄、赵天汉两人解到寨里见赛儿。赛儿说:“先监候在县里,等 我回军后发落。”赛儿又跟方大说:“今日虽然赢他一阵,他的大营人马还不曾 损折,明天又来厮杀,不如趁他喘息未定,众人慌张之时,我们赶到,必获全胜。” 当即留方大守营,令康昭为先锋,赛儿自领一万人马,悄悄儿地赶到傅总兵 营前,呐声喊,一齐杀了进去。傅总兵只防赛儿夜里来劫营,不防他白天趁势就 来,都慌了手脚,厮杀不得。傅总兵、杨巡抚二人,骑上马往后逃命。二万五千 人杀了一二千人,都齐齐地投降了。又拿得千余匹好马,钱粮器械,尽数搬掳, 自回到青州府去了。 军官有逃得命的,跟着傅总兵到都堂府来商议。再欲起奏,另外添遣兵将。 杨巡抚说:“没了三四万人马,杀了许多军官,朝廷得知,必然加罪我们。我晓 得滕县许知县是个清廉能干忠义的人,与周经历、戴指挥委曲协同,要保这地方 无事,都设计诈降。如今周经历在贼中,不能得出。许、戴二人原在本地方,不 如秘密取他们来,定有破敌良策。” 傅总兵慌忙使人请许知县、戴指挥到府,计议要破赛儿的事。许知县近前轻 轻地和傅总兵、杨巡抚二人说如此如此,“不出旬日,可破赛儿。”傅忠兵说: “若得如此,我自当保奏升赏。” 许知县辞了总制,回到县里,和戴指挥各备礼物,各差一个的当心腹人来贺 赛儿,就通消息给周经历,却不知周经历先有计了。 原来周经历见萧韶很得宠,且又乖觉聪明,时时结识他做个心腹,着实奉承 他。萧韶不过意,说:“我原是治下子民,今天何当老爷如此看觑?”周经历说: “你是奶奶心爱的人,怎敢怠慢?”萧韶说:“我一家都被害了,没奈何偷生, 有什么心爱不心爱?”周经历说:“不要这样说,你姐妹都在左右,也是难得的。” 萧韶说:“姐姐嫁了个响马贼,我虽然在被窝儿里,也只是伴虎而眠,有何心绪? 妹妹只当个丫头,我一家怨恨,在何处说?”周经历见他如此说,又说:“既然 如此,何不趁机反邪归正?朝廷必有酬报。不然他日一败,玉石俱焚。不要说被 害冤仇,没处可报。你是和她同衾共枕的人,一发有口难辩了。”萧韶说:“我 也晓得事体果然如此,只是没个好计脱身。”周经历把许、戴来的消息通知了他, 然后说:“你在她身边,只消如此如此,外边的接应都在于我。”萧韶欢喜说: “我去通知妹子,好做一路。”这是八月十二日的话。 两人计议好了,只等中秋节起手,后半夜点天灯为号。周经历就通这个消息 给许知县、戴指挥。到了十三日,许知县、戴指挥各差能干兵快应捕,各带士兵、 军官三四十人,预先去府里四散埋伏,只听炮响,策应周经历拿贼。许知县又密 令亲子许德来约周经历,十五夜放炮夺门的事,都得知了。 萧韶姐妹二人,来对王娇莲、陈鹦儿通知外边消息。她们两人原是戴家细作, 自然留心。到十五晚上,赛儿就排筵宴来赏月,饮了一会儿酒,只见王娇莲来禀 赛儿说:“今夜八月十五,难得晴明,更兼破了傅总兵,得了若干钱粮人马。我 等蒙奶奶抬举,无可报答,每人都要给奶奶上寿。”王娇莲手执檀板唱一歌,歌 云: 虎渡三江迅若风,尤争四海竟长空。 光摇剑术和星落,狐兔潜藏一战功。 赛儿听了,好生欢喜,饮过三大杯。各女人都依次奉酒。有不会唱的,就是 王娇莲代唱。众人只要灌得赛儿醉了好行事,陈鹦儿也要上寿。赛儿又说:“我 吃得多了,你们这样好心,每人只吃一杯吧。”一连又饮了二十余杯,已经醉了。 又复歌舞起来,轮番把盏,灌得赛儿烂醉,倒在位上。萧韶说:“奶奶醉了,咱 们扶奶奶进房里去吧。”萧韶抱住赛儿,众人齐来相帮,抬进房里床上去。萧韶 打发众人出来,就替赛儿脱了衣服,盖上被,闩上房门。众人都去睡了,只有与 谋知因的人都不睡,只等赛儿消息。萧韶又怕她假醉,把灯剔得明亮,仍上床来 搂住赛儿,扒在赛儿身上故意着实耍戏,赛儿哪里得知?萧韶舞弄得久了,料算 外边人都睡静了,心想:“现在不下手,更待何时?”起来慌忙再穿上衣服,床 头拔出那口宝刀来,轻轻地掀开被子,尽力朝赛儿项上剁下一刀,连肩斫做两段。 赛儿醉得凶了,一动也动不得。 萧韶慌忙走出房来,悄悄儿对妹妹、王娇莲、陈鹦儿说:“赛儿被我杀了。” 王娇莲说:“不要惊动董天然这两人,就暗地里去袭了他。”陈鹦儿说:“说得 是。”拿着刀来敲董天然的房门,说:“奶奶身子不好,你快起来!”董天然听 得这话,就瞌睡里慌忙披着衣服来开房门,不防备被陈鹦儿手起刀落,斫倒在房 门边挣扎,又一刀,就放了命。这王小玉也醉了,不省人事,众人把他杀了。众 人说:“好倒是好了,咱们怎么出得去?”萧韶说:“不要慌!约定的。”就把 天灯点起来,扯在灯竿上。 不多时,周经历领着十来名火夫和平日收留的好汉,敲开门一齐拥入衙里来。 萧韶对周经历说:“赛儿、董天然、王小玉都杀了,这衙里人都是被害的,望老 爷做主。”周经历说:“不须说,衙里的金银财宝,各人尽力拿了些。其余山积 的财物,都封锁了入官。”周经历又把三个人的头割下来,领着萧韶一起开了府 门,放个铳。只见兵快应捕共有七八十人齐来见周经历,说:“小人们是县、卫 两处差来兵快,策应拿强盗的。”周经历说:“强盗都拿了,杀的人头在这里。 都跟我来。”到得东门城边,放三个炮,开了城门,许知县、戴指挥各领五百人 马杀进城来。周经历说:“不关百姓们事,赛儿杀了,还有余党,不曾剿灭,各 人分头去杀。” 王宪、方大听得炮响,都爬起来,却不知道为了什么,正没做道理处,周经 历领的人马已经杀进方大家里来。方大正要问,被侧边一枪搠倒,就割了头。戴 指挥拿了马效良、戴德如,阵上许知县杀死康昭、王宪等一十四人。沈印时两月 前害病死了,不曾杀得。又恐军中有变,急忙传令:“只杀有职事的。小卒良民, 一概不究。” 许知县对众人说:“这里与莱阳县相隔四五十里,他那县里未必知得。兵贵 神速,我和戴大人连夜去袭了那县,留周大人守着这府。”两人就领五千人马, 杀奔莱阳县来,假说:“府里调来的军队去取旁县的。”城上径放进县里来。郑 贯正坐在堂上,被许知县领了兵抢进去,把郑贯杀了。张天禄、祝洪等慌了,都 来投降,把一干人犯,解到府里监禁,听侯发落。安了民,许知县仍回到府里, 同周经历、萧韶一班人解赛儿等首级来见傅总兵、杨巡抚,把赛儿的事说了一遍。 傅总兵说:“足见各官神算。”称誉不已。就起奏捷本,一边打点回京。 朝廷升周经历做知州,戴指挥升都指挥,萧韶、陈鹦儿各授个巡检,许知县 升兵备副使,各随官职大小,赏给金花银子表礼。王娇莲、萧惜惜等都着择良人 为聘,其余在赛儿破败之后投降的,不准投首,另行问罪,此可为妖术杀身之鉴。 有诗为证: 四海纵横杀气冲,无端女寇犯山东。 吹箫一夕妖氛尽,月缺花残送落风。 「简评」这是一部关于唐赛儿率众起义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按照当代正史的记载:唐赛儿,是明初山东的农民起义军领袖,蒲台人,林 三的妻子。自称“佛母”,借白莲教组织群众。益都、诸城、安丘、莒州、积墨、 寿光等地群众信仰的颇多。永乐十八年(1420),以益都的卸石棚寨为根据地, 发动起义,派部将宾鸿、董彦臯等人攻破莒州、即墨,烧毁官衙仓库,进兵围攻 安丘。明成祖朱棣派柳升、刘忠领兵镇压,围攻山寨。唐赛儿两次严拒朝廷的招 降夜袭敌营,杀了刘忠,突围脱险。同时,安丘的起义军,被山东都指挥使佥事 卫青打败。明军大肆屠杀,但主要领袖都被群众掩护起来,没有被捕。朱棣为了 搜捕她,曾经大捕尼姑和女道士,但是最终也没有捕获唐赛儿。 这两个版本,故事内容相差很远。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按照一般的说法,“历史是一个听话的小姑娘,随便大人怎么打扮都可以”。 历史后人写的。这个“后人”的观点如何,就决定对历史的写法。特别是对 于造反起义,其结果只能是“成则王侯败者贼”。 因此,历史上的末代皇帝,从殷纣王到隋炀帝直到蒋介石,没有一个是好的; 而所有的开国皇帝,连刘邦、朱元璋这样的流氓地痞、建国之后就杀功臣的人, 都是伟大的明君。 在阶级社会中,关于对历史的看法,必然具有阶级烙印。不同的阶级,会有 不同的观点。这其实一点儿也不奇怪。老百姓要造反,必然要把统治阶级说得如 何如何坏;皇帝要镇压农民起义,必然要把起义军说得如何如何坏。因此,客观 地评价,是两方面的话都不能听,至少是不能全听。 但是有一些自命为“无产阶级历史学家”的人,故意强调阶级观点,研究历 史,居然也要“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满腔热情地同情农民起义”。于是,只 要是农民起义,就只能说好,不能说坏。不然,就是站在封建统治阶级的立场上 说话,往无产阶级脸上抹黑。于是,在这种“无产阶级历史学家”笔下的历史, 终于成了伪历史,无法相信了。 更有甚者,只要是造反,当然要反皇帝。于是就不管他造反之后要干什么, 统统封之为“农民革命”,而不管这支军队离军队里到底有多少是农民。 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水浒》和《太平天国》。 在《水浒》里,作者并不隐讳他所描写的一百单八将大多数不仁不义,是一 帮杀人不眨眼的魔君,是一些在任何社会制度下都应该杀掉或关起来的罪犯,历 朝历代,都说《水浒》是一部诲淫诲盗、宣扬杀人放火的坏书,但是因为它的主 题是反贪官,于是“无产阶级文学评论家”们,就把它说成是一部描写“农民起 义”的好书了。试问:整部《水浒传》中,有几个是农民? 洪秀全领导的太平天国,是一部以封建反封建的闹剧。如果“革命”成功, 只能让中国的统治更加封建,更加残酷。但是仅仅因为他“造反”,就被“无产 阶级历史学家”划进了“农民革命”的范畴。 因此,平心而论,历史只能是“客观”的历史,绝不能带有任何阶级偏见的。 凌濛初是一个封建官僚,出于维护封建统治的阶级本能,在他的笔下,当然 不可能出现歌颂唐赛儿的词句。因此,在“无产阶级文学家”的眼中,凌濛初的 这篇小说,是典型的“污蔑”农民起义。 但是我们不能不注意到历史上“农民起义”的实质。农民深受压迫,忍无可 忍,揭竿而起,一心要打倒贪官和皇帝,这都是事实。但是打倒封建皇帝之后如 何呢?能实现民主共和么?不可能。因为人类历史的发展,有其无法突破的内部 规律。社会生产力没有发展到那一步,封建主义就不可能退出历史舞台,资本主 义社会也不可能提前来到。于是经过起义之后,所建立起来的政权,依旧是“改 朝换代”的封建皇权,而且很可能比原来把打倒的那个皇帝更坏。洪秀全,就是 一个典型的例子。 凌濛初终究是明朝人。尽管他所写的唐赛儿不是“原貌”,但是有些细节, 肯定是从当时当地的传说中吸取的。例如何正寅的荒淫无耻,就是农民起义军领 袖的通病,绝不是污蔑他。 因此,有关农民起义的小说,因为作者的立场不同,难免有不同的版本。例 如关于李自成的小说,既有无限拔高的姚雪垠的《李自成》,把李自成写得比无 产阶级革命家还革命,也有按当地传说不拔高的《永昌演义》。谁是谁非,读者 之友经过比较、思考之后,才能得出自己的结论。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