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二 假换妻胡生宣淫 显报应卧师入定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词云: 丈失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君看项藉 并刘季,一怒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这首词是昔贤所作,说的是人生世上,“色”字最为要紧。即便你是个英雄 豪杰,甚至是杀人不眨眼的铁汉子,见了油头粉面,一个袋血的皮囊,就软了三 分。例如楚霸王和汉高祖分争天下,何等英雄!一个临死不忘虞姬,一个酒后不 忍威夫人,仍旧做出许多缠绵的景状来,何况以下的人?风流少年,有情有趣的, 牵着个“色”字,怎得不荡了三魂,走了七魄? 这件事情,却是关系着阴德极重的。那不肯淫人妻女、保全人家节操的人, 阴受厚报:有发了高魁的,有享了大禄的,有生了贵子的,往往见于史传,自不 消说。至于贪淫纵欲。使心眼儿用计策污秽人家女眷,没有一个不减算夺禄,或 是妻女见报,阴中再不饶过他的。 宋朝淳熙(宋孝宗赵眘(shèn 肾)年号,公元1174~1189年)末年间,舒 州(历史上有两个舒州,一个在今山东藤县;一个在今安徽安庆)有个秀才叫刘 尧举,表字唐卿,父亲在平江(宋代的平江军,在今江苏苏州)做官,他随着父 亲,也在平江居住。是年正当秋荐,就依随任之便,雇了一只船往秀州(宋代的 秀州,包括浙江的的嘉兴府和江苏的松江府,而苏州则是一个平江军,属于秀州 管辖)赴试。开了船,唐卿举目向梢头一看,见了那摇橹的,吃了一惊。原来是 十六七岁一个美貌的女子,鬓鬟禅媚,眉眼含娇,虽然是荆布淡妆,种种绰约之 态,非比寻常。女子当梢而立,俨然如海棠一枝,斜映水面。唐卿观之不足,看 之有余,不觉心动。在舟中密密体察光景,晓得是船家之女,不禁称叹:“从来 说老蚌出明珠,果有此事。”欲待调她一两句话,碍着她的父亲,同在梢头行船, 恐怕识破,装做老成,不敢把眼正觑梢上,却时时偷看她一眼,越看越媚,情不 能禁。心生一计,只说舟重行迟,赶路不上,要船家上去帮着拉纤。 原来这只船上老儿是船主,一子一女相帮,当天儿子三官保,正在岸上拉纤, 唐卿定要强她老儿上去,只留下女儿在那里当梢掌舵。唐卿一人在舱中,觉得好 做光了,就先寻些闲话试问她。十句里边,她也回答一两句,韵致动人。唐卿趁 着她说话,就把眼色勾她。她有时含羞敛避,有时正颜拒却。等到唐卿眼睛看着 别处,不去兜搭她了,她却又说句把冷话,背地里忍笑,偷眼斜睨着唐卿。正是 明中装样,暗地里撩人,一发叫人当不得,要神魂飞荡了。 唐卿思量要大大地撩拔她一下,开了箱子取出一条白罗帕子来,包上一个胡 桃,结上一个同心结,抛到那女子面前。那女子分明看见了,却故意假装不知, 呆着脸只管当橹。唐卿恐怕她真个不觉,被人看见,频频用眼色送意,用手指指 着,要她收取。那女子只是大剌剌地在那里,竟像个不在意的。看看船家收了纤, 将要下船,唐卿一发着急了,指手画脚,见她只是不动,没个是处,倒懊悔无及。 恨不得伸出一只长手去取了过来。船家下得舱来,唐卿面皮挣得通红,冷汗直淋, 置身无地。只见那女儿不慌不忙,轻轻把脚伸到帕子边,用鞋尖勾了过去,遮在 裙底下了。慢慢低身下去,拾在袖中,腆着脸对着船外只是笑。唐卿被她急坏了, 却又见她正在厉害关头上如此做作,遮掩过了,心里私下感激她,越觉得风情动 人。从此两下里都有意了。 第二天,依旧像昨天那样赶那船家上岸去,两人扯纤。唐卿就老着面皮谢那 女子:“昨天感谢姑娘包容,不然,小生就面目难施了。”那女子笑着说:“胆 大的人,原来也这样虚怯么?”唐卿说:“姑娘如此国色,如此聪明,应该配佳 偶,方才厮称。像你这样的彩凤,却在鸡窝中讨生活,岂不可惜?”那女子说: “先生说错了。红颜薄命,自古如此,不是妾一个人!这都是前世注定的事情, 怎敢埋怨?”唐卿一发服她。从此语话投机,一个在舱中,一个在梢上,相隔不 过几尺,眉来眼去,两情甚浓。只是船家虽然在岸上,回转头来,就看得见船上 的,只好说说话儿,做不得一些手脚,干热罢了。 到了秀州,唐卿也不寻店家,就在船上作寓。入贡院考试,唐卿心里放这女 子不下,题目到手,一挥而就,很早就出院来,急忙奔到船上。船家父子趁着舱 里没人,叫女儿看着船,进城买货物去了。唐卿见那女子独自一个在船上,喜从 天降。急急跳下船来,问那女子:“你父亲兄弟那里去了?”那女子说:“进城 去了。”唐卿说:“有烦姑娘子移船到静处,咱们说两句话,行吗?”说罢,就 去解缆。女子会意,即忙当橹,把船移在一个无人往来的所在。唐卿就跳到梢上, 搂着那女子说:“我正壮年,未曾娶妻。倘蒙不弃,我想和姑娘缔结百年之好。” 那女子推逊说:“以妾陋质,能配君子,当然不错。但是枯藤野蔓,怎敢仰攀乔 松?先生不日平步青云,他日怎会想到微贱?妾不敢承,请先生自重。”唐卿见 她说出正经话来,一发怜爱,欲心如火,恐怕强她不得,发起极来,拍着女子的 肩背说:“怎么说出这样的话?这两天来,我被你牵得神魂飞越,不能自禁,恨 没个机会,得和你相近,一快私情。今日天给方便,只有你我两人在此,正好恣 意欢乐,一遂平生之愿。你却如此坚拒,再没有个想头了。男子汉不得如愿,要 那性命何用?你昨天为我隐藏罗帕,感恩不浅,既然无缘,我今天就以一死以报 吧。”说着,就要望河里跳。女子急忙牵住他衣裾说:“不要慌!慢慢儿再商量。” 唐卿转身抱住她说:“还商量什么!”抱到舱里来,就同了枕席。乐事出于望外, 真个如获珍宝。事毕,女子起身,自己掠了乱发,又帮唐卿整了衣裳,说:“承 先生俯爱,我也不顾羞耻了。虽然是一时之情,但是坚如金石,他日可别叫我剩 蕊残花,空随流水!”唐卿说:“承姑娘雅爱,怎敢负心?如今揭晓在即,倘得 寸进,必定以礼娶姑娘回家,藏在金屋。”两人千恩万爱,欢笑了一会儿。女子 说:“恐怕父亲城里出来,原船还是移到旧处才好。”唐卿假意上岸,等船家回 来了,方才下船,竟无人知览此事。 唐卿父亲在平江任上,悬望儿子赴试消息。一天晚间得一梦,梦见两个穿黄 衣的人,手持一张纸突然来报:“天门放榜,郎君已得首荐。”旁边走过一人, 急掣了这张纸去,说:“刘尧举近日作了欺心事,已经压了一科了。”父亲吃一 惊,醒来思量这梦来得古怪,不知儿子做了什么事。想来未必成名了。果然,秀 州揭晓,唐卿不得与荐。 原来场中考官说唐卿的文卷好,要把他做头名。有一个考官,看中了另一卷, 要把唐卿做第二。那个考官不肯说:“若要他做第二,宁可不中,留在下科,不 怕不是头名,不可中坏了他。”忍着气,把他黜落了。 唐卿在船上等候,只见岸上纷纷乱嚷,各自分头去报喜。唐卿的船里却静悄 悄的,鬼也没个走来,晓得没戏,只是叹气。连那梢上的女子,也失望了,暗暗 泪下。唐卿只得看无人处,用好话安慰她,就用她的船转了到家,见过父母。父 亲把梦里话来问他:“我梦如此,早知你不得中。只是你曾做了什么欺心事来?” 唐卿口里赖着说:“并不曾做什么事。”却是老大心惊,似信不信,暗想:“难 道真有这样的话?”等到后来得知场里这番光景,才晓得不该得荐,是因为为阴 德上损了,所以迟了功名。心里有些懊悔,却还念那女子不置。 到了第二科,唐卿果然领了首荐,感念那女子旧约,到处寻访,竟没下落, 不知流泛在哪里去了。后来唐卿虽然及第,终身以此为恨。 你看,刘唐卿只为此一着之错,罚他磋跎了一科,后边又不得团圆。奉劝世 上的人,切不可轻举妄动,淫乱人家妇女。 如今听小子说一个淫人妻女,妻女被人淫,转辗果报的故事。 元朝沔州元代的沔州,辖境相当于今天陕西勉县、略阳、宁强等县地原上里 有个大家子,姓铁名铬,先祖为绣衣御史。娶妻狄氏,姿容美艳,名冠一城。那 汉沔风俗,女子好游,贵宅大户,争把美色相夸。一家娶得个美妇,只恐怕别人 不知道,倒要各处去卖弄张扬,出外游耍,故意让人看见。每每花朝月夕,士女 喧闹,稠人广众,挨肩擦背,目挑心招,恬然不以为意。临晚归家,途间一一品 题,某家第一,某家第二。说着好的,喧哗谑浪,彼此称羡,也不管他丈失听得 不听得。就是丈失听得了,也说是别人赞他妻美,心中暗自得意。就是有两句话 取笑了他,也不在放心上。 到了至元[ 元惠宗(顺帝)孛儿只斤妥懽帖睦尔的年号,公元1335~1340年 ] 、至正[ 元惠宗(顺帝)孛儿只斤妥懽帖睦尔的年号,公元1341~1368年] 年 间,此风更甚。铁生既然娶了美妻,巴不得领了她各处去招摇。每到之处,见了 的无不啧啧称赏。那些和铁生相识的,调笑她,赞美她,自不必说。只是那些不 曾识面的,一见了狄氏,问知是铁生妻子,就来扭相知,用言语来撩拔,拿酒食 来撺哄,说她是有缘的人,有福的人,大家都来奉承她。所以铁生出门,不消带 本钱在身边,自有这一班人扳他去吃酒吃肉,常得醉饱而归。从此满城内外人没 一个不认得他,没一个不怀不良之心,打点勾搭他妻子。只是铁生是个大户人家, 又且做人性气刚狠,没个因由,不敢轻惹他。只好干咽唾沫,眼里口里讨些便宜 罢了。 古人两句说得好:谩藏诲盗,冶容诲淫。狄氏如此美艳,当时又是这样的风 俗,怎容她清清白白过世?自然会生出事情来。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当时同里有个人,姓胡名绥,有妻门氏,也生得十 分娇丽,虽然比狄氏略差些儿,也算得是上等姿色。如果没有狄氏在面前,就没 人赛得过她了。这个胡绥,是个风月浪荡的人,虽然有了这样美色的好妻子,还 总说是让狄氏占了这一分,心里好生不甘。谁知铁生见了门氏,也羡慕她,思量 着要一网打尽,来一个两美俱备,方称心愿。因而两人各有欺心,彼此交厚,共 相结纳。意思是把妻子大家换用一用,也是情愿的。 铁生性直,胡生性狡。铁生在胡生面前,时常露出要勾上他妻子的意思来。 胡生将计就计,反倒把话曲意倒在铁生怀里,并无推拒的意思。铁生只当是胡生 好说话,可以图谋,不知胡生正要乘此机会勾搭狄氏,却不漏一些儿破绽出来。 铁生对狄氏说:“外人都说你是第一美色,据我所见,胡生之妻也不下于你, 怎么设个法儿到一到手?人生一世,两美俱为我所得,死也甘心。”狄氏说: “你和胡生这样要好,把话实对他说不就得了?”铁生说:“我也曾对他略微露 过这个意思,他也不以为怪。却是怎好直话说出?必定要你替我做个牵头,才弄 得成。只怕你要吃醋捻酸。”狄氏说:“我从来没有妒心的,可以帮衬,无不帮 衬。却有一件:女人的买卖,各自门各自户的,如何能得到她?除非你和胡生内 外通家,做到出妻见子,彼此无忌,能时常引她到我家里来,方好瞅个机会,弄 她上手。”铁生说:“贤妻之言有理。” 铁生从此愈加结识胡生,时时引他到家里来吃酒,连他妻子请将过来,叫狄 氏陪着。外边广接名姬狎客,调笑戏谑。一来要奉承胡生喜欢,二来要引动门氏 情性。凡是宴乐时节,狄氏引了门氏在里面帘内窥看,看见外边淫昵亵狎之事, 无所不为,随你石人也要动火。两生心里各怀着一点不良之心,多各自卖弄风情, 打点打动女佳人。谁知里边看的女人,先动火了一个!你说是谁?原来门氏虽然 同在那里窥看,到底是做客人的,带些拘束,不像狄氏自家屋里,尽性瞧看,惹 起了春心。 那胡生比铁生,不但容貌胜他,就是风流身份,温柔性格,风度气质,也胜 过铁生。狄氏反而看上他了,时时在帘内露面调情,越加用意支持酒肴,毫无倦 色。铁生以为是有妻内助,心里快活,哪里晓得其中真意?铁生酒后对胡生说: “你我各得美妻,又且两人相好至极,可谓难得。”胡生谦逊说:“拙妻陋质, 怎能比得尊嫂生得十全?”铁生说:“据小弟看来,不相上下的了。只是一件: 你我各守着自己的,亦无别味。我们做个痴兴不着,彼此更换一用,交收其美, 心下何如?” 这句话正中胡生深机,假意回答:“拙妻陋质,虽蒙奖赏,小弟自揣,怎敢 有犯尊嫂?这个于理不当。”铁生笑着说:“咱俩醉后谑浪至此,可谓忘形之极!” 彼此大笑而散。 铁生进来,带醉看了看狄氏,抬她下颏说:“我想把你和胡家的换用一下, 你意下如何?”狄氏假意骂他说:“痴乌龟!要偷别人的老婆,倒舍着自己妻子 的身体!亏你说得出来!”铁生说:“反正是通家相好的,彼此落个便宜,又有 何妨?”狄氏说:“要我在里头帮村你凑趣,倒还使得;要我做这事儿,我却不 肯。”铁生说:“我也是取笑的话,难道我真个舍得你不成?我只是要勾着他的 罢了。”狄氏说:“这事儿性急不得,你只要撺哄得胡生快活,他未必不像你一 般见识,舍得妻子也不见得。”铁生搂着狄氏说:“我那贤惠的娘!说得有理。” 同狄氏进房睡了。 狄氏虽然有了喜欢胡生的心,只为铁生性子不好,心想:“他因一时间思量 勾搭门氏,高兴中说了这痴话。万一做下了事,被他知道了,后边有些嫌忌起来, 碍手碍脚,到底不妙。不如用些计较,瞒着他做,安安稳稳,可不快乐?”心中 算计定了。 一天,胡生又到铁生家饮酒。那天只有他们两人,并无外客。狄氏在帘内来 来往往,示意胡生。胡生心照,留量不十分吃酒,却拿大杯劝铁生,哄他说: “小弟一向蒙兄长错爱,情过骨肉。兄长俯念拙妻,拙妻也仰慕兄长。小弟乘间 下说词说她,已经有几分肯了。只要兄长看顾小弟,不消说,先要兄长做百来个 妓者东道请了我,方能和兄长图成此事。”铁生说:“只要兄长肯赐周全,一千 个东道也做。”铁生见说得快活,放开了量,大碗价吃。胡生只把肉麻话哄他吃 酒,不多时就烂醉了。胡生装作扶他的,抱着铁生进帘内来。狄氏正在帘边,她 是一向不避忌的,就来接手搀扶,铁生已经一些些不知。胡生把嘴唇伸向狄氏脸 上,做一个要亲她的模样,狄氏就把脚尖儿勾他的脚,声唤使婢艳雪、卿云两人 来扶了家主进去。刚剩得胡生和狄氏两人在帘内,胡生就抱住不放,狄氏也转身 来回抱。胡生就势求欢:“渴慕极矣,今天能得天上之乐,真是三生之缘。”狄 氏说:“妾久有意,不必多言。”褪下裤子来,就在堂中椅上坐了,跷起双脚, 任胡生云雨。可笑铁生心贪胡妻,反被胡生先淫了妻子。正是: 舍却家常慕友妻,谁知背地已偷期? 卖了馄饨买面吃,恁样心肠痴不痴! 胡生风流在行,放出手段,尽意舞弄。狄氏欢喜无尽,叮嘱胡生:“不可泄 漏!”胡生说:“多谢嫂嫂不弃小生,赐与欢会。反正是铁兄许我多时的,就是 知道了也不妨碍。”狄氏说:“拙夫因贪尊夫人,才有此话。他虽然好色心重, 却是性刚心直,不可惹他!只好用计赚他,私图快活,方才长便。”胡生说: “如何用计?”狄氏说:“他是个酒色中人。你访得有什么名妓,牵他去吃酒嫖 宿,只要他住下不归来,我和你就好通宵取乐了。”胡生说:“这见识极有理, 他方才想勾搭我妻子,许我妓馆中一百个东道,我就借此机会,撺唆一两个妓女 绊住了他,不怕他不留恋。只是怎得这许多缠头供给他?”狄氏说:“这个都在 我身上。”胡生说:“若得嫂嫂如此尽心,小生拼着性命陪嫂嫂取乐。”两人计 议定了,各自散去。 原来胡家贫,铁家富,所以铁生用酒食结识胡生,胡生刻意奉承,怎知反着 其手?铁生家道虽然富,因为花酒面上费得多,把膏腴的产业,逐渐费掉了。何 况狄氏又搭上了胡生,终日撺掇他出外取乐,狄氏自与胡生治酒欢会,珍馐备具, 日费不少。狄氏喜欢过甚,毫不吝惜,每每乘着铁生急迫,就和胡生内外撺哄他, 把产业贱卖了。狄氏又把价钱藏起一些,私下奉养胡生。胡生访得有名妓,就引 着铁生去入马,置酒留连,日夜不归。狄氏又时时将平日所藏的财物,寄些给丈 失,为酒食犒赏之助。只要他不归来,就和胡生畅情作乐。 铁生只以为是妻贤不妒,越加放肆,自谓得意。有两天得空归来,狄氏见了 千欢万喜,毫无忌妒之意。铁生感激不胜,梦里也说妻子是个好人。 有一天,狄氏正安排了酒果,要和胡生享用,恰遇铁生归来,见了问:“为 何置酒?”狄氏说:“晓得你今天归来,恐怕寂寞,所以设下酒席等待,已经着 人去邀胡生来陪你了。”铁生说:“知我心者,我妻也。” 不久胡生果来到,铁生又和他尽欢,商量的都是行院门中话。有时候铁生醉 了,又挑起门氏的话。胡生说:“你如今有这么多名姬相交,何必还顾此糟糠之 质?果然不嫌丑陋,到底设法让你上手就是了。”铁生感谢不尽。 胡生嘴里虽然如此说,却终日哄铁生到妓家醉梦不醒,弄得他眼花缭乱,哪 有闲日子去和门氏做绰趣的工夫? 胡生和狄氏却打得火一般热,一夜也间不得。只碍着铁生在家不方便。胡生 有一个吃酒容易醉的方子,私下传授给狄氏,只要设下了酒,不上十来杯,就大 醉软瘫,只想去睡。自从有了此方,铁生就是在家,或与狄氏或与胡生吃不多儿 杯,就颓然醉倒在旁。狄氏就出来换了酒,终夕和胡生笑语淫戏,铁生竟是不觉 得。有几次铁生归来,撞着胡生狄氏正在欢饮,胡生虽然赶紧避过了,可是杯盘 狼藉,收拾不迭。铁生问起,狄氏只说是某亲眷到来留着吃饭,怕你来强酒,吃 不过,逃去了。铁生就不再问。只因为狄氏说了不肯交换的话,信以为实,只说 她是个心性贞洁的人。那胡生又狎呢奉承,惟恐不及,终日陪着嫖妓,陪着吃酒 的,哪里疑心?况且两个有心人算一个无心人,使婢又做了手脚,就是有些小形 迹,也都遮饰过了。到底外认胡生为良朋,内认狄氏为贤妻,迷而不悟。 街坊上知道此事的人渐渐多了,编了一支《啬调山坡羊》来嘲他: 那风月场,哪一个不爱?只是自有了娇妻,也落得个自在。又何须终日去乱 走胡行,反把个贴肉的人儿,送别人还债?你要把别家的,一手擎来,谁知在家 的,把你双手托开!果然是籴的倒先籴了,你曾见他那门儿安在?割猫儿尾拌着 猫饭来,也落得与人用了些不疼的家财。乖乖!这样贪花,只算得折本消灾。乖 乖!这场交易,不做得公道生涯。 铁生终日耽于酒色,如醉如梦,过了些日子,不觉身子淘出病来,起床不得, 在家躺着。胡生自觉有些不便,不敢往来。狄氏通知他说:“丈夫已经起不了床 的,而且使婢们做眼的多,只管放心来走,不妨事的。”胡生得了这个消息,竟 然忘了顾忌,出入自由,走惯了脚步,不觉忘了,竟在铁生床前走过。铁生忽然 看见了胡生,怪问起来:“胡生如何从里头走出来?”狄氏和两个使婢同声说: “根本不曾看见有人走过,哪里有什么胡生?”铁生说:“我刚才所见,分明是 胡生,你们却说没什么人走过,难道是我病眼模糊,见了鬼了?”狄氏说:“不 是见鬼。你心里终日想他妻子,想得极了,精神恍惚,开眼见他,大概是眼花。” 胡生知道了这话,说:“虽然一时扯谎哄了他,他病好了,必然想得着,岂 不疑心?他既然认为是鬼,我有道理。真叫个鬼来给他看看。等他相信确实是眼 花了,以免日后生疑。”狄氏笑着:“又来调喉,哪里有个鬼?”胡生说:“我 今夜乘暗躲在你家后房,落得和你欢乐,明天我装做一个鬼走了出去,却不是一 举两得?” 果然,当夜狄氏安顿胡生在别房,却叫两个使婢在床前相伴家主,只推不耐 烦服侍,在别床安寝,撇了铁生,和胡生睡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打听得铁生睡起,胡生拿些靛青涂了面孔,又将鬓发染红了, 用绵裹了两只脚,为要走得无声,故意在铁生面前直冲而出。铁生病虚的人,一 见大惊,喊叫:“有鬼!有鬼!”忙把被子遮了头,只是颤抖。狄氏急忙来问: “为何大惊小怪?”铁生哭着说:“我说昨天是鬼,今天果然见鬼了。此病凶多 吉少,快去请个师巫,替我禳解!” 铁生经此一惊,病势渐重。狄氏也有些过意不去,只得去访求法师。 那时离原上一百里有一个了卧禅师,号虚谷,戒行为诸山首冠。铁生以礼请 来,建忏悔法坛,以祈佛力保佑。那天卧师入定,过时不起,至黄昏始醒。问铁 生:“你上代有个绣衣公么?”铁生说:“就是我家公公。”卧师又问:“你朋 友中,有个胡生么?”铁生说:“是我好友。”狄氏见说着胡生,有些心病,也 来侧耳听着。卧师说:“刚才所见,很是奇怪。”铁生问:“有什么奇怪?”卧 师说:“贫僧初行,见本宅土地,恰遇宅上先祖绣衣公在那里诉冤,说是其孙为 胡生所害。土地推辞自己职卑,理不得这事,教绣衣公说:' 今天南北二斗会降 玉笥峰下,可以前去诉之,必当得理。' 绣衣公邀贫僧同往,到得那里,果然见 两个老人。一个穿红,一个着绿,对坐下棋。绣衣公叩头仰诉,老人不应。绣衣 公诉之不止。棋罢,方才开言说:”福善祸淫,天自有常理。你是儒家,怎么不 懂' 自取' 的道理,作这样的无益之求?你的孙子不肖,有该死之理,但你为名 儒,不宜绝嗣,你的孙子可以不死。胡生宣淫败俗,引诱你孙,不受报于人间, 必受罪于阴世。你且回去,胡生自有报应,不必仇他,也不必诉我。' 说罢,对 贫僧说:' 你也有缘,能见到我辈。你既然见到这事儿,必须和世人说知,也让 人知道祸福不爽。' 贫僧定中所见如此。如今果然有绣衣公和胡生,岂不奇哉! “ 狄氏听见大惊,没做理会处。铁生也只以为胡生诱他嫖妓,所以公公诉他, 还不知狄氏有这些缘故。但见说可以不死,是有命的,把心放宽了,病休倒减了 好些,反是狄氏替胡生担忧,害出心病来。 不多几时,铁生痊愈,胡生却腰痛起来。十几天之内,痈疽大发。医生说: “这是酒色过度,精水枯竭,无可救药了。”铁生天天直进胡生卧房内问病,一 向通家,也不避忌。门氏遮遮掩掩地在他床边服侍,见铁生日常周济他家,心中 带些感激,渐渐交通说话,眉来眼去。铁生出于久慕,得此机会,老大撩拔。调 得情热,背了胡生眼睛,两人已经搭上了。铁生赔了妻子多时,至此方才心愿勾 账。 门氏和铁生成了好事,也像狄氏和胡生起初一样如胶似漆,晓得胡生命在旦 夕,到底没有好日子了,两人恩山义海,要做到头夫妻。铁生对门氏说:“我妻 贤惠,已经答应我接你进门,帮衬我成好事。如今要使能娶你同去相处,是绝妙 的了。门氏冷笑一声说:”如此肯帮衬的人,所以自家也会帮衬。“铁生问:” 他如何自家帮衬?“门氏说:”她和我丈夫往来已久,晚间时常不在家里睡。看 到你出外,就到你家去了。你难道一些儿不知?“铁生方才如梦初觉,如醉方醒, 晓得胡生骗了他,所以卧师入定,先祖有此诉。今天能得和门氏上手,也是果报。 对门氏说:”我前些日子亲眼看见的,却被她们拿鬼话遮掩了。今天要不是娘子 说出,到底被他们两人瞒过。“门氏说:”切不可到你家说破,怕你家的怪我。 “铁生说:”我既然有了你,可以释恨了。况且你丈失将危了,我还去张扬做什 么?“悄悄儿别了门氏回家里来,隐忍不言。 不两天,胡生死了。铁生吊罢回家,狄氏念着旧情,心中哀痛,不觉掉下泪 来。铁生这时候是有心看人的了,有什么看不出?冷笑说:“你的眼泪从何而来?” 狄氏一时无言可对。铁生说:“我什么都知道,不必瞒了。”狄氏紫涨了面皮, 还强辩说:“是你的好朋友死了,不觉感叹堕泪,有什么知不知、瞒不瞒的?” 铁生说:“不必强辩!我在外面宿夜,他何曾在自己家里住宿?你何曾独自过夜 了?我那天病中亲眼看见的,又是什么人?还是你相好往来的死了,所以感叹堕 泪。”狄氏见说着真话,不敢分辩,默默不乐。而且想念胡生,阖眼就见他平日 模样。恹恹成病,饮食不进而死。 死后半年,铁生央媒把门氏娶了过来,做了续弦。铁生和门氏很是相得,心 中想着卧师所说祸福之报,好生警悟,对门氏说:“我只因见你姿色,起了邪心, 却被胡生先淫了妻子。这是我的报应。胡生和我妻子背了我淫乱,今天都病死了; 你归于我,这是他们的报应。这些事儿,先前卧师入定回来,已经说破了。我如 今悔心已起,家业虽破,还好收拾支撑,我和你安份守己过日子罢了。” 铁生就拜卧师为师父,受了五戒,戒了淫邪,也再不放门氏出去游荡了。 汉沔之间,把此事传了出去,都晓得果报不虚。卧师又到处把定中所见劝人, 变了好些风俗。有诗为证: 江汉之俗,其女好游。自非文化,谁不可求! 睹色相悦,彼此营勾。宁知捷足,反占先头? 诱人荡败,自己绸缪。一朝身去,田土人收。 眼前还报,不爽一筹。奉劝世人,莫爱风流! 「简评」一篇借风流故事演说因果报应的小说,在今天看来,当然是无稽之 谈,但在迷信盛行的明清时代,确实也曾经起了劝善的作用。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