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三 张员外义抚螟蛉子 包尤图智赚合同文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诗曰: 得失枯荣忠在天,机关用尽也徒然。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 无药可延卿相寿,有钱难买子孙贤。 甘贫守份随缘过,便是逍遥自在仙。 话说大梁(指开封。因为开封在战国时代是魏国的都城大梁,所以后世也把 开封叫大梁)有个富翁姓张,妻室已丧,没有孩儿,只生一女,招了个女婿。那 张老年纪已过六十,因此就把田产家私尽数交给女婿,并做了一家,赖其奉养, 作为终老之计。女儿女婿假意奉承,承颜顺旨,他也不作生儿之望了。不想以后 渐渐疏懒,老大不堪。 有一天,张老在门口闲站着,见外孙走出来叫“公公吃饭”。张老问:“你 是叫我吃饭么?”外孙回答说:“我叫我自己的公公,不是叫你。”张老听了满 怀不乐。自想:“' 女儿落地就是别家的人' ,这话果然不假。我年纪虽老,精 力未衰,何不娶个偏房?倘或生得一个男儿,也是张门后代。” 随即把自己留下的余财,央媒娶了鲁氏之女。成婚未久,果然身怀六甲,刚 到周年,生下一子。张老十分欢喜,亲威之间,都来庆贺。惟有女儿女婿暗暗烦 恼。张老将儿子取名一飞,众人都称他为张一郎。 又过了一两年,张老患病沉重不起,在危急之际,写下遗书二纸,将一纸付 给鲁氏,说:“我只为女婿、外孙不贤,故此娶你做个偏房。天可怜见,生得此 子,本想把家私全付给他,无奈他年纪幼小,你又是个女人,不能支持门户,不 得不交给女婿管理。我要是明白说破他年财产要归我儿,又恐怕他们暗生毒计。 如今我这遗书中暗藏哑谜,你可紧紧收藏。且等我儿成人之日,从公告理。倘遇 着廉明官府,自有主张。”鲁氏依言,收藏过了。 张老叫人请女儿女婿来,嘱咐了几句,就把一纸遗书给他,女婿接过看,上 写:“张一非我子也家财尽与我婿外人不得争占”女婿看过大喜,就交付浑家收 讫。张老又私把自己余资给鲁氏母子,作为日用之费,又赁间房子给她居住。数 日之内,病重而死。 那女婿殡葬丈人已毕,以为家私尽是他的,夫妻两口子洋洋得意,自不消说。 鲁氏抚养儿子,渐渐长成。想起遗言,带了遗书,领了儿子,当官告诉。无 奈官府都说这是亲笔遗书,既然如此说了,自应是女婿得的。何况那女婿有钱买 嘱,谁肯跟她分剖?亲威都为张一不平,齐说:“张老病中乱命,如此可笑!却 是没做理会处。” 又过了几时,换了个新知县,大有能声。鲁氏又领了儿子到官告诉,说: “张老临死之时,说书中暗藏哑谜。”那知县把书看了又看,忽然会意,就叫人 把张老的女儿、女婿、众亲眷们及地方父老都唤来。知县对那女婿说:“你妇翁 真是个聪明的人,若不是这遗书,家私险些被你占了。待我读给你听:张一非, 我子也,家财尽与。我婿外人,不得争占!' 你说怎么把' 飞' 字写做' 非' 字? 只恐怕舅子年幼,你见了此书,生心谋害,故此用这机关。如今被我识出,家财 自然是你舅子的,再有何说?”当下举笔把遗书圈断,家财悉数判还张一飞,众 人拱服而散。才晓得张老取名之时,就有心机了。正是: 异姓如何拥厚资?应归亲子不须疑。 书中哑谜谁能识?大尹神明果足奇。 这个故事,可见亲疏份定,纵然一时朦胧,久后自有廉明官府剖断出来,用 不着你瞒心昧己。如今小子再宣一段话本,叫做《包尤图智赚合同文》。 宋朝汴梁西关外义定坊,有个居民刘大,名天祥,娶妻杨氏。兄弟刘二,名 天瑞,娶妻张氏,嫡亲几口儿,同家过活,不曾分家。天祥没有儿女,杨氏是个 二婚头,再嫁时带了个女儿过来,俗名叫做“拖油瓶”。天瑞生个孩儿,叫做刘 安住。本处有个李社长,生一个女儿,名唤定奴,和刘安住同年。因为李社长和 刘家交厚,从未生时就指腹为婚。刘安住两岁时节,天瑞已经给他聘定李家之女 了。那杨氏很不贤惠,私心要等女儿长大,招个女婿,把家私多分些给他。因此 妯娌间,时常有些说话。亏得天祥兄弟和睦,张氏也自顺气,不致生隙。 不想遇着荒年,六料不收,上司发下明文,着居民分房减口,往他乡外府趁 熟。天祥和兄弟商议,想要远行。天瑞说:“哥哥年老,不可他出。待兄弟带领 妻儿去走一遭儿。” 天祥依言,请李社长过来,对他说:“亲家在此,只因年岁凶歉,难以度日。 上司旨意着居民减口,往他乡趁熟。如今我兄弟三口儿,择日远行。我家自来不 曾分食,意思想写下两纸合同文书,把应有的庄田物件,房廊屋舍,都写在这文 书上。我兄弟各收一纸。兄弟一二年回来便罢,要是兄弟十年五年不来,其间万 一有些好歹,这纸文书,就是个老大的证见。特请亲家到来,做个证见人,给我 们画个字儿。”李社长应承说:“当得,当得。”天祥取出两张素纸,举笔写下: 东京西关义定坊住人刘天祥,弟刘天瑞,幼侄安住,只为六料不收,奉上司 文书分房减口,各处趁熟。弟天瑞挈妻带子,他乡趁熟。一应家私房产,不曾分 另。今立合同文书二纸,各收一纸为照。年月日。立文书人刘天祥。亲弟刘天瑞。 见证人李社长。 文书后面,开列家财清单。当下各人画个花押,兄弟二人,每人收了一纸, 管待了李社长,自别去了。 天瑞拣个吉日,收拾行李,辞别兄嫂出行。弟兄两个,都流下泪来。惟有杨 氏巴不得他们三口出门,甚是得意。有一支《仙吕赏花时》,单道着这事: 两纸合同各自收,一日分离无限忧。辞故里,往他州,只为这黄苗不救,可 兀的心去意难留。 天瑞带了妻儿,一路餐风宿水,无非是逢桥下马,过渡登舟。不一日,到了 山西潞州高平县下马村。那边正是丰稔年景,诸般买卖好做,就租个富户人家的 房子住下了。那个富户张员外,双名秉彝,浑家郭氏。夫妻两口儿,为人疏财仗 义,好善乐施。广有田庄地宅,只是寸男尺女都无,因此心中不满。见了刘家夫 妻,为人和气,十分相得。那刘安住年方三岁,张员外见他生得眉清目秀,乖觉 聪明,满心欢喜。与浑家商议,要过继他做个螟蛉之子。郭氏心里也正要如此。 就央人跟天瑞和张氏说:“张员外看见你家小官人,十二分满意,有心要把他做 个过房儿子,通家往来。未知二位意下何如?”天瑞和张氏见富家要过继他的儿 子,有什么不愿意处?回答说:“只怕贫寒,不敢仰攀。若蒙员外如此美情,我 夫妻两口住在这里,也可以增好些光彩哩。”那人把这话回复了张员外。张员外 夫妻很是快话,就拣个吉日,过继刘安住来家,就叫他做张安住。那张氏跟员外 同姓,又拜他做了哥哥。从此和天瑞认为郎舅,往来交厚,房钱衣食,都不要他 出了。 彼此往来将近半年,谁想欢喜未来,烦恼又到,刘家夫妻二口,各各染了疫 症,一卧不起。正是: 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 张员外见他夫妻病了,视同骨肉,延医调理,只是有增无减。不上数日,张 氏先死了。天瑞大哭一场,又得张员外买棺殡殓。过了几天,天瑞看看病重,自 知不能痊愈了,就央人请张员外来,对他说:“大恩人在上,小弟有句心腹话儿, 敢说得么?”员外说:“妹夫,我和你义同骨肉,有什么吩咐,都在不才身上。 决然不负所托,但说何妨。”天瑞说:“小弟嫡亲的兄弟两个,当日离家时节, 哥哥立了两纸合同文书。哥哥收一纸,小弟收一纸。怕有些好歹,以此为证。今 天多蒙大恩人另眼相看,谁知命蹇时乖,果然做了他乡之鬼。安住孩儿幼小无知, 既承大恩人过继,只望大恩人广修阴德,将孩儿抚养成人长大。把这纸合同文书, 交付给他,将我夫妻俩把骨殖埋入祖坟。小弟今生不能补报,来生来世情愿做驴 做马,报答大恩。是必不要迷了孩儿的本姓。”说罢,泪如雨下。 张员外也连连下泪,满口应承,又用好言安慰他。天瑞就取出文书,交给张 员外收了。捱到晚间,瞑目而死。张员外又备棺木衣衾盛殓,将他夫妻两口棺木 权埋在祖茔之侧。 张员外抚养安住,恩同己子。安住渐渐长成,也不跟他说知就里,就送他到 学堂里读书。安住伶俐聪明,过目成诵。年十余岁,五经子史,无不通晓。又且 为人和顺,孝敬双亲。张员外夫妻珍宝也似待他。每年春秋节令,带他上坟,就 叫他拜自己父母,但不跟他说明缘故。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捻指之间,又是一十五年,安住已长成十八岁了。张 员外和郭氏商量,要给他说知前事,着他归宗葬父。时遇清明节令,夫妻两口, 又带安住上坟。只见安住指着旁边的土堆问员外:“爹爹年年叫我拜这坟茔,一 向不曾问得,不知是我什么亲眷?请跟孩儿说知。”张员外说:“我儿,我正待 要对你说,叫你还乡,只怕你晓得了自己爹爹妈妈,就把我们抚养之恩,都看得 冷淡了。你本不姓张,也不是这里人氏。你本姓刘,是东京西关义定坊居民刘天 瑞之子,你伯父叫刘天祥。因为你那里六料不收,分房减口,你父亲母亲带你到 这里趁熟。不想你父母双亡,埋葬在此。你父亲临终时节,遗留给我一纸合同文 书,应有家私田产,都写在这文书上。叫我等你成人长大,跟你说知就里,着你 带这文书去认伯父伯母,就带骨殖去祖坟安葬。儿啊,今天不得不说给你知道。 我虽然没有三年养育之苦,也有十五年抬举之恩,却休忘我夫妻两口儿。” 安住闻言,哭倒在地,员外和郭氏叫唤苏醒,安住又对父母的坟茔,哭拜了 一场,说:“今天方才晓得生身的父母。”就对员外、郭氏说:“禀过爹爹母亲, 孩儿既然知道此事,时刻也迟不得了,乞爹爹把文书交付我,立刻带了骨殖往东 京走一遭儿去。埋葬完毕,重来侍奉双亲,未知双亲意下何如?”员外说:“这 是行孝的事情,我怎好阻挡你?但只愿你早去早回,免使我两口儿悬望。” 当下一同回到家中,安住收拾起行装,第二天拜别了爹妈。员外就拿出合同 文书给安住收了,又叫人起出骨殖来,交他带去。临行,员外又吩咐:“休要久 恋家乡,忘了我认义父母。”安住说:“孩儿怎肯做知恩不报恩的人!大事一完, 仍到膝下侍养。”三人各各洒泪而别。 安住一路上不敢迟延,早来到东京西关义定坊了。一路问到刘家门口,见一 个老婆婆站在门前。安住上前唱了个喏,说:“有烦妈妈给我通报一声,我姓刘 名安住,是刘天瑞的儿子。问得此间是伯父伯母的家里,特来拜认归宗。” 那婆子一闻此言,有些变色,就问安住:“如今二哥二嫂在哪里?你既然是 刘安住,应该有合同文字为照。不然,一面不相识的人,如何信得是真?”安住 说:“我父母十五年前,死在潞州了。我亏得义父抚养到今,文书在我行李中。” 那婆子说:“我就是刘大的浑家,既然有文书,就是真的了。可拿来给我,你且 站在门外,待我将进去给你伯伯看了,接你进去。”安住说:“不知就是我伯娘, 多有得罪。”当即打开行李,把文书双手递了去。杨氏接到,往里边去了。 安住等了半晌,不见她出来。原来杨氏的女儿已经赘过女婿,满心只想把家 私尽数给他,日夜防的就是叔婶侄儿回来。今见说叔婶俱死,伯侄两个又从不曾 识认,可以欺骗的。当时赚得文书到手,拿来紧紧藏在身边暗处,却待等他再来 缠,跟他白赖。也是刘安住悔气,合当有事,撞见了她。要是先见了刘天祥,总 不至于如此。 刘安住在门口等得气急口渴,鬼影儿也不见一个,又不好走进去。正在疑心 之际,只见前面一个老年人走来,问:“小哥,你是哪里人?为什么事在我门口 呆呆地站着?”安住说:“你莫非就是我伯伯么?我就是十五年前父母带了到潞 州去趁熟的刘安住。”那人说:“如此说起来,你正是我的侄儿。你那合同文书 在哪儿?”安住说:“刚才伯娘已经拿进去了。”刘天祥满面堆下笑来,携了他 的手,来到前厅。安住倒身下拜,天祥说:“孩儿行路劳顿,不须如此。我两口 儿年纪老了,真是风中之烛。自从你三口儿去后,一十五年,杳无音信。我们兄 弟两个,只看你一个人。偌大家私,无人承受,烦恼得我眼也花、耳也聋了。如 今幸得孩儿归来,可喜可喜。但不知父母安否?如何不与你同归来看我们一看?” 安住扑簌簌泪下,就把父母双亡、义父抚养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刘天祥 也哭了一场,就唤出杨氏来说:“大嫂,侄儿在此见你哩。”杨氏说:“哪个侄 儿?”天祥说:“就是十五年前去趁熟的刘安住。”杨氏说:“哪个是刘安住? 这里哨子们极多,大份是见我们有些家私,假装刘安住来冒认的。他爹娘去时, 有合同文书。若有就是真的,如无就是假的。有什么难见处?”天祥说:“刚才 孩儿说已经交付给你了。”杨氏说:“我不曾见。”安住说:“是孩儿亲手交给 伯娘的。怎如此说?”天祥说:“大嫂休逗我耍,孩儿说你拿了他的。”杨氏只 是摇头,不肯承认。天祥又问安住:“这文书委实在哪里?你可实说。”安住说: “孩儿怎敢有欺?委实是伯娘拿了。人心天理,怎好赖得?”杨氏就骂:“这个 说谎的小弟子孩儿,我几曾见那文书来?”天祥说:“大嫂休要斗气,你果然拿 了,给我一看何妨?”杨氏大怒说:“这老头子也好糊涂!我和你夫妻之情,倒 信不过;一个铁陌生的人,倒并不疑心。这纸文书我要他糊窗儿?有何用处?若 果然是侄儿来了,我也欢喜,如何肯扣留他的?这花子故意来捏舌,哄骗咱们的 家私哩。”安住说:“伯伯,你孩儿情愿不要家财,只要傍着祖坟上埋葬了我父 母这两把骨殖,我就仍到潞州去了。你孩儿自己有安身立命之处。”杨氏道: “谁听你这花言巧语?”当下提起一条杆棒,望着安住劈头劈脸打过来,把他头 儿打破了,鲜血迸流。天祥虽然在旁边解劝,喊着:“且问个明白!”却是自己 也不认得侄儿,见浑家抵死不认,不知是假是真,好生委决不下,只得由他。那 杨氏将安住叉出前门,把门闭了。正是: 黑蟒口中舌,黄蜂尾上针。 两般犹不毒,最毒妇人心。 刘安住气倒在地多时,渐渐苏醒转来,对着父母的遗骸,放声大哭。又说: “伯娘,你怎么如此狠毒!”正哭着,前面又走过一个人来,问:“小哥,你是 哪里人?为什么事啼哭?”安住说:“我就是十五年前随父母去趁熟的刘安住。” 那人见说,吃了一惊,仔细相了一相,问:“是谁打破你的头?”安住说:“这 个不干我伯父的事儿,是伯娘不肯认我,拿了我的合同文书,抵死赖了,又打破 了我的头。”那人说:“我不是别人,就是李社长。这么说起来,你是我的女婿 了。你且把十五年来的事情,细细跟我说一遍,我给你作主。”安住见说是丈人, 恭恭敬敬,唱了个喏,哭告说:“岳父听禀:当初父母同安住外逃趁熟,到山西 潞州高平县下马村张秉彝员外家店房中住下,父母染病双亡。张员外认我为义子, 抬举我成人长大,我如今十八岁了,义父才跟我说知就里,因此担着我父母两把 骨殖来认伯伯。谁想伯娘将合同文书赚过去了,又打破了我的头,这等冤枉,哪 里去告诉?”说罢,泪如涌泉。 李社长气得面皮紫胀,又问安住:“那纸合同文书,既然被赚去,你可记得 么?”安住说:“记得。”李社长说:“你且背来我听。”安住从头念了一遍, 一字无差。李社长说:“果然是我的女婿,再不消说,这虔婆好生无理!我如今 敲进刘家去,说得他转便罢,说不转时,现今开封府府尹是包龙图相公,十分聪 察。我和你一同告状去,不怕不断还你的家私。”安住说:“全凭岳父主张。” 李社长当时敲进刘天祥的门,对他夫妻两个说:“亲翁亲母,什么道理,亲 侄儿回来,如何不肯认他,反把他头都打破了?”杨氏说:“这个社长你不知, 他是诈骗人的,故意来我家里打浑。他既然是我家侄儿,当初曾有合同文书,有 你画的字。若有那文书,就是刘安住。”李社长说:“他说是你赚走藏过了,如 何白赖?”杨氏说:“你这社长也好笑,我何曾见过他的?却是指贼的一般。别 人家的事情,谁要你多管!”当下又举起杆棒要打安住。李社长恐怕打坏了女婿, 挺身拦住,领了他出来说:“这虔婆使这般的狠毒诡计!难道不认就罢了?不得 和你干休!贤婿不要烦恼,且带了父母的骨殖和行囊,到我家中将息一晚。明日 到开封府进状。”安住从命,随了岳丈一路到李家来。李社长又引他拜见了丈母, 安排酒饭管待他,又给他包了头,用药敷治。 第二天一早,李社长写了状词,同女婿到开封府来。等了一会儿,见包龙图 已升堂了,李社长和刘安住就当堂叫屈,包龙图接了状词。看毕,先叫李社长上 去,问了情由。李社长从头说了。包龙图问:“莫非是你包揽官司,教唆他的?” 李社长说:“他是小人的女婿,文书上有小人花押,怜他幼稚含冤,故此帮他申 诉。怎敢欺得青天爷爷!”包龙图说:“你认得你女婿么?”李社长说:“他自 三岁离乡,今日方归,怎么认得。”包龙图说:“既然不认得,又失了合同文书, 你如何信得他是真?”李社长说:“这文书,除了刘家兄弟和小人,并无一人看 见。他如今从头至尾背来,不差一字,岂不是个老大的证见?” 包龙图又唤刘安住起来,问其情由。安住也一一说了。又验了他的伤。问: “莫非你果然不是刘家之子,借此来拐骗的么?”安住说:“老爷,天下事是假 难真,如何做得这没影儿的事儿?况且小人的义父张秉彝,广有田宅,也够小人 一生受用了。小人原说过情愿不分伯父的家私,只要把父母的骨殖葬进祖坟,就 原路到潞州义父处去居住。望青天爷爷详察。”包龙图见他两人说得有理,就准 了状词,随即拘唤刘天祥夫妇同来。 包龙图叫刘天祥上前,问:“你是一家之主,如何没些主意,全听妻子言语? 你且说那小厮,果真是你的侄儿不是?”天祥说:“爷爷,小人不认得侄儿,全 凭着合同为证,如今这小厮抵死说是有的,妻子又抵死说没有,小人又没有背后 眼睛,为此委决不下。”包龙图又叫杨氏起来,再三盘问,只是推说不曾看见。 包龙图就对安住说:“你伯父伯娘如此无情,我如今听凭你着实打他,且消消你 这口怨气!”安住恻然下泪说:“这个使不得!我父亲是他的兄弟,岂有侄儿打 伯父之理?小人本为认亲葬父而来,又不是来争财产,如果要小人做这种逆伦的 事儿,至死不敢。”包龙图听了,心下已经有几分明白,当下又问了杨氏儿句, 假意说:“那小厮果然是个拐骗的,情理难容。你夫妻们和李某且各回家去,把 这厮下在牢中,改日严刑审问。”刘天祥等三人,叩头而出。安住自到狱中去了。 杨氏暗暗地欢喜,李社长和安住俱各怀着鬼胎,心里犯疑:“包爷向称神明, 如何今天倒把原告监禁?” 包龙图密地吩咐牢子们,不许难为刘安住;又吩咐衙门中人张扬出去,只说 安住破伤风发,不久就要死了。又着人往潞州取张秉彝到来。不一日,张秉彝到 了。包龙图问了他备细,心下大明。就叫他牢门口见了安住,用好言安慰他。 第二天,签了听审的牌,又嘱咐牢子们临审时如此如此。随即将一行人拘到。 包龙图叫张秉彝和杨氏对辩。杨氏只是硬争,不肯放松一句。包龙图就叫监中取 出刘安往来,牢子回说:“病重垂死,行动不得。”当下李社长见了张秉彝,问 明缘故,丝毫不差,又忿气与杨氏争辩了一会儿。见牢子来报:“刘安住病重死 了。”那杨氏不知利害,听见说是“死了”,就说:“真死了,却谢天谢地,倒 免了我家一累!”包爷吩咐:“刘安住得何病而死?快叫仵作检验了回话。”仵 作看了,回说:“验得死尸,约年十八岁,大阳穴为他物所伤致死,四周有青紫 痕可验。”包龙图说:“如今怎么办?倒弄做个人命案子,一发重大了!兀那杨 氏!那小厮是你的什么人?和你是什么亲?”杨氏说:“爷爷,其实不关什么亲。” 包爷说:“要是关亲,你是大,他是小,纵然打伤身死,不过是误杀子孙,不致 偿命,只罚些铜钱,既然是不关亲,你岂不知道'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么?他 是各自为生的人,你不认他也就罢了,拿什么器仗打破他的头,害他得了破伤风 身死。律上说:' 殴打平人,因而致死者抵命。' 左右,取枷来枷了这婆子!下 在死囚牢里,交秋处决,偿这小厮的命。” 两边如狼似虎的公人暴雷也似答应一声,就抬过一面枷来,唬得杨氏面如土 色,只得喊叫:“爷爷,他是小妇人的侄儿。”包龙图说:“既然是你侄儿,有 何凭据?”杨氏说:“现有合同文书为证。”当即从身边摸出文书,递给包公看 了。包龙图看毕,对杨氏说:“刘安住既然是你的侄儿,我如今着人抬他的尸首 出来,你可得领去埋葬,不可推却。”杨氏说:“小妇人情愿殡葬侄儿。”包龙 图就叫监中取出刘安往来,对他说:“刘安住,早被我赚出合同文字来也!”安 住叩头道谢:“若非青天老爷,真是屈杀小人!”杨氏抬头一看,只见容颜如旧, 连打破的头都好了。满面羞惭,无言抵对。包龙图提笔判曰: 刘安住行孝,张秉彝施仁,都是罕有,俱各旌表门闾。李社长着女夫择日成 婚。其刘天瑞夫妻骨殖准葬祖茔之侧。刘天祥朦胧不明,念其年老免罪。妻杨氏 本当重罪,罚铜准赎。杨氏赘婿,原非刘门瓜葛,即时逐出,不得侵占家私! 判毕,发放一干人犯,各自还家。众人叩头而出。 张员外写了通家名帖,拜了刘天祥、李社长,先回潞州去了。刘天祥到家, 将杨氏埋怨一场,就同侄儿将兄弟骨殖埋在祖茔旁边。李社长择个吉日,赘女婿 过门成婚。一月之后,夫妻两口,同到潞州拜了张员外和郭氏。以后刘安住出仕 贵显,刘天祥、张员外俱各无嗣,两姓的家私,都是刘安住一人承当。可见荣枯 份定,不可强求。况且骨肉之间,如此昧己瞒心,最伤元气。所以宣这个话本, 奉戒世人,切不可为着区区财产,伤了天性之恩。有诗为证: 螟蛉义父犹施德,骨肉天亲反弄奸。 日后方知前数定,何如休要用机关。 「简评」本篇的两个故事,都曾经被改编为戏曲,可见情节动人。 第一个故事,张老儿年过六十,还娶个偏房,在今天的人们看来,这事儿办 得缺德;但是道德标准是因时代而异的,在封建社会,女人只是生孩子、管家务 的工具,可以买卖的,没有女性的人格可言。 第二个故事,说的是道德沦丧,为了争夺财产,连亲侄儿也不认。当然,这 种行为,现代人不是减少了,而是增多了。可惜的是:今天却没有包龙图这样的 “青天大老爷”来为民申冤了。 今天,当法官的最容易:只要死背法律条文,然后叫原被告自己去取证,没 证据的,虽然有理,官司却输定了。能够不“吃了原告吃被告”,就是好法官! 这就是司法进步的结果!难道社会主义的司法制度,还不如宋朝封建皇权社会的 “青天大老爷”更能为人民服务么?可叹!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