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五 财奴刁买冤家子穷汉暂掌别人钱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诗云: 从来欠债要还钱,冥府于斯倍灼然。 若使得来非份内,终须有日复还原。 人生财物,皆有份定。若不是你的东西,纵然勉强哄到手,也要一分一毫填 还别人的。从来因果报应的话,事例不止一宗,难以尽述。在下先拣一个稀罕些 的,说来做个书帽。 晋州古城县有一个人,名叫张善友。平日看经念佛,是个好善的长者。浑家 李氏,却有些短见薄识,喜欢做些小便宜勾当。夫妻两个,不曾生男育女,家道 从容好过。当时本县有个赵廷玉,是个贫难的人,平日也守本份。只因一时母亲 亡故,无钱埋葬,晓得张善友家财富裕,起心要去偷他些来用。算计了两天,果 然被他挖个墙洞,偷了他五六十两银子去。将母亲殡葬了,心想:“我本不是没 行止的人,只因家贫无钱葬母,做出这个短头的事儿来,扰了这一家人家,今生 今世还不了他,来生来世是必定要填还他的。” 张善友第二天起来,见了壁洞,晓得进了贼,查点家财,箱笼里没了五六十 两银子。张善友是个富家,也不十分放在心上,只说是命该失脱,叹口气罢了。 只有李氏切切于心,说:“有这一项银子,可以做许多事情,生许多利息,怎舍 得白白被盗了去?” 正在纳闷间,忽然外边有一个和尚来寻张善友。张善支出去相见了,问: “师父从哪里来?”和尚说:“老僧是五台山僧人,为因佛殿坍损,下山来化缘 修造。化了多时,积得有百来两银子,还少些个。又有那写了缘未曾兑现的,如 今要往别处去走走,讨这些布施。身边所有银子,不便携带,怕有遗失,要寻个 寄放的地方,一时没有。一路访来,听说长者好善,是个有名的檀越,特来寄放 这一项银子。待别处讨足了,就来取回本山去。”张善友说:“这是好事,师父 只管寄放在舍下,万无一误。只等师父事毕来取就是。”当下把银子验看明白, 点计件数,拿进去交付给浑家了。出来留和尚吃斋。和尚说:“不劳檀越费斋, 老僧忙着要去募化。”善友说:“师父的银子,弟子交付浑家收好在里面。倘若 师父来取,正好弟子出外,必预先吩咐停当,好交还师父。”和尚别了自去抄化。 那李氏接得和尚银子在手,满心欢喜,心想:“我才失得五六十两,这和尚 倒送了一百两来,岂不是补还了我的缺,还有得多哩!”就起一点心,打帐要赖 他的。 一天,张善友要到东岳庙去烧香求子,对浑家说:“我去虽然去了,有那五 台山和尚所寄的银两,日前是你收着,倘若他来取,不论我在不在,你就给他。 他如果要斋吃,你就整治些蔬菜斋他一斋,也是你的功德。”李氏说:“我晓得。” 张善友自烧香去了。 去后不久,那五台山和尚化完缘来问张善友取这项银子。李氏就白赖说: “张善友不在家,我家也没有人寄什么银子。师父敢是错认了人家了?”和尚说: “我日前亲自交付给张长者,长者收拾进来交付孺人的,怎么说这话?”李氏就 赌咒说:“我要是见你的,我眼里出血。”和尚说:“这样说,要赖我的了。” 李氏又说:“我赖了你的,我堕十八层地狱。”和尚见她赌咒, 明知要白赖了。无奈她是个女人家,不好跟她争论。和尚没奈何,合着掌, 念声佛说:“阿弥陀佛!我是十方募化来的布施,要修理佛殿的,寄放在你这里。 你怎么要赖我的?你今生今世赖了我这银子,到哪生哪世上不得要填还我?”和 尚带着悲恨而去。 过了几时,张善友回来,问起和尚的银子。李氏哄丈夫说:“你刚去了,那 和尚就来取。我双手还他去了。”张善友说:“好,好,也完了一宗事。” 过了两年,李氏生下一子。自生此子之后,家私火焰也似长了起来。再过了 五年,又生一个,共是两个儿子了。大的小名儿叫做乞僧;次的小名儿叫做福僧。 那乞僧大来极会做人家,披星戴月,早起晚眠,又且生性悭吝,一文不使,两文 不用,不肯轻费着一个钱,把家私挣得偌大。可又作怪,一般两个弟兄,同胞共 乳,生性绝对相反。那福僧每天只是吃酒赌钱,养婆娘,做子弟,把钱钞不着疼 热地使用。乞僧旁看了,是他辛苦挣来的,老大的心疼。福僧每天有人来讨债, 多是瞒着家里在外边借来花费的。张善友是个要做好汉的人,怎肯叫儿子被人逼 迫,门户不清的?只得一注一注填还了。那乞僧只叫得苦。张善友疼着大孩儿苦 挣,恨着小孩儿荡费,偏吃亏了。立个主意,把家私匀做三份儿分开。他弟兄俩 各一份儿,老夫妻留一份儿。等做家的自做家,破败的自破败,省得歹的累了好 的,一总凋零了。 那福僧是个不成器的肚肠,倒希望分了,自由自在,别无拘束,正中下怀, 家私到手,正如汤泼瑞雪,风卷残云。不上一年,使得光光荡荡的了。又来分了 爹妈的这半份儿。也花没了,就又去打搅哥哥,不由他不应手。做哥哥的,也布 摆不来。他是个做家的人,怎生受得过?气得成病,一卧不起。求医无效,看看 至死。张善友说:“成家的倒有病,败家的倒无病。五行中如何这样颠倒?”恨 不得把小的替了大的,苦在心头,说不出来。 那乞僧气蛊已成,毕竟不痊,死了。张善友夫妻大痛无声。那福僧见哥哥死 了,还有剩下的家私,落得是他受用,一毫不在心上。李氏妈妈见如此光景,一 发舍不得大的,终日啼哭,哭得眼中出血而死。福僧也没有一些苦楚,带着母丧, 只在花街柳陌,逐日混帐,淘虚了身子,害了痨瘵之病,又看看要死。张善友此 时急得无法可施。就是败家的,留得个种子也好,论不得成器不成器了。正是: 前生注定今生案,天数难逃大限催。福僧是个一丝两气的病,时节到来,如三更 油尽的灯,不觉的息了。 张善友虽是平日不满意他的,如今自念两儿皆死,妈妈亦亡,单单剩得老身, 怎由得不苦痛哀切?自想:“不知作了什么罪孽,今朝如此果报得没下稍!”一 头愤恨,一头想:“我这两个孽种,是东岳求来的,不争被你阎君勾去了。东岳 敢不知道?我如今到东岳大帝面前告苦一番。大帝有灵,勾了阎罗来,或者还了 我个把儿子,也不见得。”也是他苦痛无聊,痴心妄想,果然到东岳跟前哭诉: “老汉张善友,一生修善,就是俺那两个孩儿和妈妈,也不曾做什么罪过,却被 阎罗勾了去,单剩得老夫。只望神明将阎罗追来,和老汉对证一个明白。若果然 该受这孽报,老汉死也瞑目。”诉罢,哭倒在地,一阵昏沉晕了过去。 朦胧之间,见个鬼使来对他说:“阎君来勾。”张善友说:“我正要见阎君, 问他去。”随了鬼使竟到阎君面前。阎君说:“张善友,你怎么在东岳面前告我?” 张善友说:“只为我妈妈和两个孩儿,不曾犯下什么罪过,一时都被勾了去。有 此苦痛,故此哀告大帝作主。”阎王说:“你要见你两个孩儿么?”张善友说: “怎不要见?”阎王命鬼使:“召来!”只见乞僧、福僧两个齐到。张善友喜之 不胜,先对乞僧说:“大阿哥,我和你回家去来!”乞僧说:“我不是你的什么 大阿哥,我是赵廷玉,当初不合偷了你家五十多两银子,如今加上几百倍利钱, 还了你家。俺和你不亲了。”张善友见大的如此说了,只得对福僧说:“既然如 此,二阿哥随我回家去也罢。”福僧说:“我也不是你家的什么二阿哥,我前生 是五台山和尚。你少了我的,如今也加百倍还得我够了,与你没相干了。”张善 友吃了一惊,问:“我怎么少了五台山和尚的?怎生得妈妈来一问才好?”阎王 已知其意,说:“张善友,你要见你浑家不难。”叫鬼卒:“开了酆都城,拿出 张善友妻子李氏来!”鬼卒应声去了。只见押了李氏,披枷带锁到殿前来,张善 友问:“妈妈,你为何事,如此受罪?”李氏哭着说:“我生前不合混赖了五台 山和尚一百两银子,死后叫我历遍十八层地狱,我好苦啊!”张善友说:“那银 子我只当还了他了,怎知你赖了他的?这是自作自受!”李氏说:“你怎生救救 我?”扯着张善友大哭。阎王震怒,拍案大喝。张善友不觉惊醒,原来是睡倒在 神案前做的梦,明明白白,方才省悟都是宿世的冤家债主。住了悲哭,出家修行 去了。 在下为何先说此一段因果?只因有个穷人,把富人的银子借了去,替他看守 了几多年,一钱不破。后来不知不觉,双手交还了本主。这事更奇,听在下表白。 宋时汴梁曹州(唐宋时代的曹州,辖境相当于今天山东菏泽、曹县、成武东 明及河南兰考、民权等县)曹南村周家庄上有个秀才,姓周名荣祖,字伯成,浑 家张氏。那周家先世,广有家财,祖公公周奉,敬重释门,起盖一所佛院,每天 看经念佛。到他父亲手里,一心只做人家。为了修理宅舍,不舍得另办木石砖瓦, 就把那所佛院拆来用了。等到宅舍完工,他却得病不起。人都说他是不信佛的报 应。 父亲既死,家私里外,通是荣祖一个人掌握。那荣祖学成满腹文章,要上朝 应举。他和张氏生了一子,尚在襁褓,乳名叫做长寿。只因妻娇子幼,不舍得抛 撇,商量好三口儿同去。他把祖上遗下的那些金银,成锭的做一窖儿埋在后面墙 下。怕路上不好携带,只把零碎的细软的带些随身。房廓屋舍,着个仆人看守, 他自己上路去了。 话分两头。曹州有个穷汉,叫做贾仁,真是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吃了早上 的,没那晚上的。又不会做什么营生,只是给人家挑土筑墙,和泥脱坯,担水运 柴,做粗工度日。晚间在破窑中安身。外人见他过得十分艰难,都叫他做“穷贾 儿”。这个人脾气古怪,常说:“都是一样的人,别人那样富贵奢华,偏我这样 穷苦!”心中恼恨。 贾仁心中不服气,每天得闲空,就走到东岳庙中苦诉:“小人贾仁特来祷告。 小人想,有那种骑鞍压马,穿罗着锦,吃好的,用好的;他也是一世人,我贾仁 也是一世人,偏我衣不遮身,食不果腹,地上睡,地上卧,可不穷杀了小人!小 人只要有些小富贵,也会斋僧布施,盖寺建塔,修桥补路,惜孤念寡,敬老怜贫, 上圣可怜见咱!”日日如此。真是精诚之极,有感必通,果然被他哀告不过,感 动起来。 一天祷告完毕,睡倒在廊檐下,灵魂儿被殿前神摄去,问他终日埋天怨地的 缘故。贾仁把前言再述一遍,哀求不已。殿前神也有些可怜他,请增福神查他衣 禄食禄。增福神查了回复:“此人前生不敬天地,不孝父母,毁僧谤佛,杀生害 命,抛撇净水,作贱五谷,今世当受冻饿而死。”贾仁听说,慌了,一发哀求不 止:“上圣,可怜见!只要给我一些小小的衣禄食禄,我必定做个好人。我爹娘 在的时候,也是尽力奉养的。亡化之后,不知什么缘故,颠倒一天天穷了。我也 在爹娘坟上烧钱化纸,浇茶奠酒,泪珠儿至今不曾干。我也是个行孝的人。”殿 前神说:“吾神点检他平日所为,虽然不见别的善事,却是穷养父母,也是有的。 今天据他埋天怨地,正当冻饿,念他一点小孝。可又说:天不生无禄之人,地不 长无名之草。吾等体上帝好生之德,权且看有别家无碍的福力,借给他一些。给 他一个假子,奉养至死,偿他这一点孝心吧。”增福神说:“小圣查得曹州曹南 周家庄上,他家福力所积,阴功三辈,只为他拆毁佛地,一念之差,当受一时折 罚。如今把周家的福力,暂且借给他二十年,等到限期满了,叫他双手交还本主, 这个可不两便?”殿前神笑着说:“这个使得。”叫过贾仁来,把话给他说明白, 叫他牢牢记住:“你做财主的时候,讨账的早在那里等你了。”贾仁叩头,谢了 上圣济拔之恩,心想:“我已经是财主了!”出了门,骑上高头骏马,放开辔头。 那马见了鞭影,飞也似的跑,把他一交颠翻,大喊一声,却是南柯一梦,身子还 睡在庙檐下。 回想一想:“刚才上圣分明对我说,那周家的福力,借给我二十年,我如今 该做财主了。一觉醒来,财主在哪里?梦是心头想,信他做什么?昨天大户人家 要打墙,叫我寻泥坯,我不免去寻问一家。” 出了庙门,真是运来福凑,恰好周秀才家里看家的,因家主出外未归,晚间 睡着,被贼偷得精光。家里缺少盘缠,又没别的可卖,只有后园的一垛旧坍墙。 心想:“要它没用,不如把泥坯卖了,暂且将就做盘缠度日。”走到街上,正撞 着贾仁,晓得他是给人家打墙的,就把这话央他去卖。贾仁说:“我这家正要泥 坯,讲好价钱,我好来挑。”果然说定了价,挑一担算一担。开了后园,一凭贾 仁自掘自挑。贾仁带了铁锹、锄头、土筐之类来动手。刚扒倒了一堵,只见墙脚 下有块石头,扒开了,那泥簌簌地落下去,底下像是空的。把泥扒开,下面又一 片石板。撬起石板,下面是一个石槽,满槽多是砖块一般大的金银,不计其数。 旁边又有小块零星的楔着。不由得吃了一惊,心说:“神明如此有灵!已经应着 昨天的梦了。惭愧!今天真要做财主了。”心生一计,就把金银放在土筐中,上 边覆着土坯,装了一担。把剩下的,仍用泥土遮盖。挑着担子竟往栖身的破窑中, 权且埋着,神鬼不知。运了一两天,都运完了。 他是个极穷的人,有了这许多银子,也是他时运到来,而且很会摆布,先用 零碎小锞子,买了一所房子住下。又逐渐把窑里埋的搬了过去,安顿好了。先假 做些小买卖,慢慢做大,不上几年,盖起房廊屋舍,开了解典库、粉房、磨房、 油房、酒房,做的生意,就像水涨起来一般。旱路上有田,水路上有船,人头上 有钱,平日叫他做“穷贾儿”的,都改口叫他员外了。又娶了一房浑家,却是半 个儿女也没有,空有那鸦飞不过的田宅,也没一个继承的人。更有一件作怪:虽 然他有这样大家私,却生性悭吝,一文钱也不使,半文钱也不用,要他一贯钱, 就好比挑他一条筋。别人的恨不得劈手夺来;要让他给别人,就心疼得了不得。 所以又有人叫他“悭贾儿”。请了一个老学究,叫做陈德甫的,在家里处馆。那 馆不是教学的馆,不过在解铺里写写账目,管些收钱举债的勾当。贾员外日常跟 陈德甫说:“我枉有家私,没个后人继承,自己生不出,街市上遇着有卖的,或 是肯过继的,是男是女,寻一个来给我两口儿喂喂眼也好。”陈德甫又转吩咐了 开酒铺的店小二:“倘有相应的,可来先对我说。” 那周荣祖秀才,自从同浑家张氏、孩儿长寿,三口儿应举去后,怎奈命运未 通,功名不达。这也罢了,岂知回到家里,家私一空,止留下一所房子。去寻墙 下所埋祖遗之物,但见墙倒泥开,只剩得一个空石槽。从此衣食艰难,索性把这 所房子也卖了,三口儿去洛阳探亲。偏生那亲眷久已出外,弄做个满船空载月明 归,身边盘缠用尽。到了曹南地方,正是暮冬天气,下着连日大雪。三口儿身上 都还是单衣,行走不得。当下张氏说:“似这般风又大,雪又紧,怎么行走?且 在哪里避一避也好。”周秀才说:“我们到酒铺里避雪去。” 两口儿带了小孩子,到一家店里来。店小二接着,说:“可是要买酒吃的?” 周秀才说:“可怜,我哪有钱买酒吃?”店小二问:“不吃酒,到我店里来做什 么?”秀才说:“小生是个穷秀才,三口儿探亲回来,不想遇着一天大雪。身上 无衣,肚里无食,到你这里避一避。”店小二说:“避避不妨。哪一个顶着房子 走哩!”秀才说:“多谢哥哥。”叫浑家领了孩儿同进店来。身子索索地抖个不 住。店小二说:“秀才官人,你们受了寒了。吃杯酒不好?”秀才叹口气说: “我刚才说过了,身边没钱。”小二说:“可怜,可怜!哪里不积福?我舍给你 一杯烧酒吃,不要你钱。”就在财神菩萨面前供的三杯酒内,取一杯递过来。周 秀才吃了,觉得暖和了好些。浑家在旁,闻得酒香,也想要一杯御寒,却不好意 思开口。店小二晓得她意思,心想:“有心做人情,也给她一杯吧。”又取那第 二杯递过来说:“娘子也吃一杯。”秀才谢了,接过给浑家吃。那小孩子长寿不 知好歹,也嚷着要吃。秀才簌簌地掉下泪来说:“我两个也是这哥哥好意,送给 我们吃的,怎么轮得到你?”小孩子就哭了起来。小二问知缘故,一发把那第三 杯给他吃了。就问秀才:“看你们这样艰难,你把这小孩儿给了人家可不好?” 秀才说:“一时间撞不着人家要。”小二说:“有个人要,你和娘子商量去。” 秀才对浑家说:“娘子你听嘛,卖酒的哥哥说,咱们这等饥寒,何不把小孩子给 了人?他有个人家要。”浑家说:“要是给了人家,倒也强似冻饿而死了,只要 那人养得活,就给人家吧。”秀才把浑家的话对小二说了,小二说:“让你们喜 欢:这里有个大财主,不曾生得一个儿女,正要一个小的。你且在此坐一坐,我 寻一个人来。” 小二三脚两步走到对门,与陈德甫说了这个缘故。陈德甫踱到店里,问小二: “在哪里?”小二叫周秀才和他相见了。陈德甫一眼看去,见了小孩子长寿,就 说:“好个有福相的孩儿!”就问周秀才:“先生,哪里人氏?姓甚名谁?因何 就肯卖了这孩儿?”周秀才说:“小生本处人氏,姓周名荣祖,因家业凋零,无 钱使用,情愿把自己亲儿过房给人为子。先生你敢是要么?”陈德南说:“我不 要!这里有个贾老员外,他有泼天也似家私,却半个儿女也没有。要了你这孩儿, 日后家私就都是你这孩儿的了。”秀才说:“既然如此,先生作成小生吧。”陈 德甫说:“你跟着我来!”周秀才叫浑家领了孩儿跟着陈德甫到这家门首。 陈德甫先进去见了贾员外。员外问:“一向所托寻孩子的,怎么了?”陈德 甫说:“员外,且喜有一个小的了。”员外问:“在哪里?”陈德甫说:“现在 门口。”员外问:“是什么人的?”陈德甫说:“是个穷秀才的。”员外说: “秀才倒好,可惜是穷的。”陈德甫说:“员外说得好笑,哪有富的来卖儿女?” 员外说:“叫他进来我看看。”陈德甫出来和周秀才说了,领他同儿子进去。秀 才先和员外叙了礼,然后叫儿子过来给他看。员外看了一看,见他生得青头白脸, 心上喜欢,说:“果然好个孩子!”就问了周秀才姓名,转对陈德甫说:“我要 他这个小的,叫他立纸文书吧。”陈德甫问:“员外要怎么写?”员外说:“无 非写:' 立文书人某某,因口食不敷,情愿将自己亲儿某某过继给财主贾老员外 为儿。' ”陈德甫说:“只写' 员外' 就够了,又要那' 财主' 两字做什么?” 员外说:“我不是财主,难道叫穷汉?”陈德甫晓得这是有钱人的心性,连忙说: “是,是。就依着写' 财主' 吧。”员外说:“还有一件要紧,后面必须写上: ' 立约之后,两边不许翻悔。若有翻悔之人,罚钱一千贯给不悔之人用。' ”陈 德甫大笑说:“这样,那正钱可是多少?”员外说:“你莫管我,只依着我写。 他要得我多少?我财主家心性,指甲里弹出来的,他也吃不了。” 陈德甫把这话一一与周秀才说了。周秀才只得依着他口里念的写去,写到 “罚一千贯”,周秀才停了笔问:“这样,那正钱可是多少?”陈德甫说:“知 道他是多少?我刚才也这样问,他说:' 我是个臣富的财主。他要多少?我指甲 里弹出来的,他就吃不了哩。' ”周秀才也想:“说得是。”就依他写了,却把 正经的卖价竟不曾填得明白。他和陈德甫都是迂儒,不晓得这些圈套,只以为口 里说得好听,料必不轻的。岂知做财主的专一苦克算人,讨着小便宜,口里甜如 蜜,是听不得的。当下周秀才写了文书,陈德甫递给员外收了。 员外就领了孩子进去给妈妈看了,妈妈也喜欢。长寿已经六岁,心里晓得了。 员外教他说:“以后有人问你姓什么,你就说' 我姓贾'.”长寿说:“我姓周。” 贾妈妈说:“好儿子,明天给你做花花袄子穿,我也姓周。”员外心里不快,竟 不来打发周秀才。秀才催促陈德甫,德甫转催员外。员外说:“让他把儿子留在 我家,叫他自己去吧。”陈德甫说:“他怎么肯去?还不曾给他恩养钱哩。”员 外就起个赖皮心,只装不懂:“什么恩养钱?随他给我些吧。”陈德甫说:“这 个,员外不要耍人!他只为没钱,才卖这个小的,怎么倒要他恩养钱?”员外说: “他因为没饭养活儿子,才过继给我。如今要在我家吃饭,我不问他要恩养钱, 他倒问我要恩养钱?”陈德甫说:“他辛辛苦苦养这小的,给了员外做儿子,专 等员外给他些恩养钱回家做盘缠,怎么这样耍他?”员外说:“立过文书,不怕 他不肯了。他要是有说话,就是翻悔之人,叫他罚一千贯还我,领了这儿子去。” 陈德甫说:“员外怎么这样斗人耍,你还是给他些恩养钱让他去,才是正理。” 员外说:“看在你面上,给他一贯钱。”陈德甫说:“这么大一个孩儿,给他一 贯钱忒少了。”员外说:“一贯钱有许多' 宝' 字哩。我富人使一贯钱,好似挑 着一条筋。你是穷人,怎倒看得这样容易?你且给他去,他是读书人,见儿子落 了好处,敢情不要钱也不见得。”陈德甫说:“哪有这事儿?不要钱,不卖儿子 了。”再三说了不听,只得拿了一贯情给周秀才。秀才正走在门外和浑家说话, 安慰她说:“可喜这家果然富厚,已经立了文书,这事儿多半可成。长寿儿也落 了好地。”浑家正问:“讲好了多少钱?”只见陈德甫拿了一贯情出来。浑家说: “我养得孩儿这样大!怎么只给我一贯钱?就是买个泥娃娃,也买不来呀。”陈 德甫把这话又进去跟员外说。员外说:“那泥娃娃可不会吃饭。常言道:' 有钱 不买张口货' ,因为他养活不了才卖给人的,我肯要,就够了,怎么还要我钱? 既然是陈德甫再三说,我再添他一贯,如今再不添了。他要是不肯,白纸上写着 黑字,叫他拿一千贯来,领了孩子去。”陈德甫说:“他有这一千贯,也不卖儿 子了。”员外发作说:“你有得添添给他,我却没有。”陈德甫叹口气说:“是 我领来的不是了。员外又不肯添,那秀才又怎肯两贯钱就卖?我中间做人也难。 也是我在门下多年,今天过继儿子,是个美事。做我不着,成全他两家吧。”就 对员外说:“在我馆钱内支两贯,凑成四贯,打发那秀才吧。”员外说:“大家 两贯,孩子是谁的?”陈德甫说:“孩子是员外的。”员外笑逐颜开地说:“你 出了一半钱,孩子还是我的,这样,你是个好人。”依他又加了两贯钱,账簿上 还要他亲笔注明白了,共成四贯,拿出来给周秀才说:“这个员外,就是这样悭 吝的,出了两贯,再不肯添了。小生只得自支两月的馆钱,凑成四贯送给先生。 先生,你只要儿子落了好处,不要计较多少吧。”周秀才说:“什么道理?倒难 为了先生了。”陈德甫说:“只要日后记得我陈德甫。”周秀才说:“贾员外只 出两贯钱,倒是先生替他出了一半儿。这是先生赍发了小生,这恩德怎敢有忘? 唤孩儿出来叮瞩他两句,我们去吧。”陈德甫叫出长寿来,三个人抱头哭个不住。 周秀才说:“爹娘无奈,卖了你。你在这里,可以免了些饥寒冻馁,只要晓得些 人事,这家也不亏你,我们得便就来看你。”小孩子不舍得爹娘,吊住了,只是 哭。陈德甫只得去买些果子来哄住了他,骗了进去。周秀才夫妻自去了。 贾员外过继了个儿子,而且放刁买的,不费大钱,自得其乐,就叫他' 贾长 寿'.晓得他已有知觉,不许人在他面前提起一句旧话,也不许他和周秀才通消息 往来,古古怪怪,防得水泄不通。岂知暗地移花接木,已经双手把人家交还他了。 那长寿长大之后,看看把小时候的事情忘怀了,只认贾员外是自己的父亲。 可又作怪,他父亲是一文不使,半文不用,他却心性阔大,看那钱钞就像土块般 相似。人们看他有钱,都顺口叫他“钱舍人”,简称“贾舍”。 不久妈妈亡故,贾员外得病不起。长寿要到东岳庙烧香,保佑父亲,向父亲 讨了一贯钱,他背地和家仆兴儿开了银库,带了好些金银财宝钞了。 到了庙上,正是三月二十六日。第二天就是东岳圣帝诞辰,那庙上的人,来 得极多!天色已晚,拣着廓下一个干净地方歇息。可是先有一对儿老夫妻在那里。 但见: 仪容黄瘦,衣服单寒。男人头上儒巾,大半是尘埃堆积;女子脚跟罗袜,两 边泥土粘连。定然终日道途间,不似安居闺阁内。 你说这两个是谁?原来正是卖儿子的周荣祖秀才夫妻两个。只因儿子卖了, 家私已空。又往各处投人不着,流落在他方十来年,乞讨回家,思量要去贾家探 听儿子消息。路经泰安州,恰遇圣帝生日,晓得有人要写疏头,想赚他儿文,来 央庙官。庙官正用得他着,就留他在廊下。因为他是个秀才,庙官好意拣这个干 净地给他,岂知贾长寿见这地方好,叫兴儿赶他走开。兴儿狐假虎威地喝:“穷 弟子快走开!让我们。”周秀才说:“你们是什么人?”兴儿就打他一下说: “你连' 钱舍' 也不认得?还问是什么人?”周秀才说:“我是问了庙官,叫我 在这里住的。什么' 钱舍' ,敢来赶我?”长寿见他不肯让,喝叫打他。兴儿正 在厮扭,周秀才大喊,惊动了庙官,走来问:“什么人如此无礼?”兴儿说: “贾家的' 钱舍' 要这儿安歇。”庙官说:“家有家主,庙有庙主,是我留在这 里的秀才,你怎么用强,夺他的宿处?”兴儿说:“俺家' 钱舍' 有的是钱,给 你一贯钱,借这地方歇息。”庙官见有了钱,就改了口说:“那我就叫叫他让你 吧。”劝他两个另换个所在。周秀才虽然不服气,可又没奈何,只依了。第二天 烧了香,各自散去。长寿回到家里,贾员外已经死了,他就掌了偌大家私,做了 小员外,。 周秀才自东岳下来,到了曹南村,正要去查问贾家消息。一向不回家,连巷 陌都生疏了。在街上一路访问,忽然浑家害起急心疼来,找到一个药铺,牌上写 着“施药”,急走进去求些药来,吃下去就好了。夫妻两口子走到铺中,谢那先 生。先生说:“不劳谢得,只要帮我扬扬名。”指着招牌上的字说:“你可要记 得,我的姓名是陈德甫。”周秀才点点头,念了两声“陈德甫”。对浑家说: “这陈德甫名儿好熟,我哪里曾会过来,你记得么?”浑家说:“俺们卖孩儿那 时候,做保人的,不是正陈德甫么?”周秀才说:“是,是。我正好问他。”又 走去叫:“陈德甫先生,可认得学生么?”德甫想了一想道:“有些面熟。”周 秀才说:“先生也这般老了!我就是卖儿子的周秀才。”陈德甫说:“还记我赍 发你两贯钱?”周秀才说:“此恩无日敢忘,只不知如今我那儿子好么?”陈德 甫说:“好叫你欢喜,你孩儿贾长寿,如今长大成人了。”周秀才说:“老员外 呢?”陈德甫说:“近日死了。”周秀才说:“好一个悭吝的人!”陈德甫说: “如今你孩儿做了小员外,不比当初老的了。很是仗义疏财,我这施药的本钱, 也是他的。”周秀才说:“陈先生,怎生让我见他一面?”陈德甫说:“先生, 你同嫂子在铺中坐一坐,我去找他来。” 陈德甫走来找到贾长寿,把前话一五一十对他说了。那贾长寿虽然多年没人 说破,听说之后,转想幼年间事,还隐隐记得,急忙跑到铺中来要认爹娘。陈德 甫领他拜见,长寿看了模样,吃了一惊:“泰安州打的就是他,怎么了?”周秀 才说:“这不是泰安州夺我两口儿宿处的人么?”浑家说:“正是叫什么' 钱舍 ' 的?”秀才说:“我那时候受他的气,哪知就是我儿子。”长寿说:“孩儿不 认得爹娘,一时冲撞,望爹娘恕罪。”两口儿见了儿子,心里老大喜欢,终究久 别乍会,有些生疏。长寿过意不去,以为是父母还记着泰安州的气,忙叫兴儿回 家取一匣金银来,对陈德甫说:“小侄在庙中不认得父母,冲撞了。如今拿这一 匣金银赔个不是。”陈德甫对周秀才说了。周秀才说:“自家儿子,怎好受他金 银赔礼?”长寿跪下说:“爹娘要是不受,儿子心里不安,望爹娘将就包容。” 周秀才见他这样说,只得收了。开来一看,吃了一惊,打原来这银子上凿着 “周奉记”字样。周秀才说:“可不原是我家的?”陈德甫说:“怎么是你家的?” 周秀才说:“我祖公叫做周奉,是他凿了字记下的。先生你看那字就明白。”陈 德甫接过手看了说:“是倒是了,既然是你家的,怎么却在贾家?”周秀才说: “学生二十年前,带了家小上朝取应去,把家里祖上的财物藏埋在地下。以后归 来,都不见了,以致赤贫,卖了儿子。”陈德甫说:“贾老员外原是个穷鬼,帮 人脱土坯的。以后忽然暴富起来,想是你家原物,被他挖着了,所以如此。他不 生儿女,就过继了你家儿子,继承了这家私。物归旧主,岂非天意!难怪他平日 一文不使,两文不用,不舍得浪费一些,原来不是他的东西,只当在这里替你家 看守罢了。”周秀才夫妻感叹不已,长寿也觉得惊异。周秀才就在匣中取出两锭 银子,送给陈德甫,报答他昔年的两贯钱。陈德甫推辞了两番,只得受了。周秀 才又念着店小的三杯酒,就在对门叫他过来,也赏了他一锭银子。那店小二因为 这是小事儿,早忘记多时了。谁知出于不意,得此重赏,欢天喜地去了。 长寿就接了父母回家去住。周秀才念着贫穷的二十年中所受的苦楚,把刚才 匣中所剩的银子交还儿子,叫他明天去散给那些贫苦无依的人。又叫儿子依照祖 公公时的样子,盖了所佛堂,夫妻两个在内双修。贾长寿仍旧复了周姓。贾仁空 做了二十年财主,只落得一文不使,仍旧跟他没份儿。可见物有定主,世间人枉 使坏了心机。有四句口号为证: 为人禀命生于世,做事不可瞒天地。 贫富一定不可移,愚民枉使欺心计。 「简评」故事曲折,也许有生活原型,但是一加入因果报应,宣扬“富贵前 定,无法更替”,特别是加上了“因为拆毁了家庙,所以受此报应”的说教,就 失去了积极意义。特别是贾秀才要上京赶考(按:秀才是没有资格上京赶考的, 必须取得举人资格之后),舍不得娇妻幼子,居然作出了“全家上京”的荒唐决 定,而且接着又作出了把所有金银都窖藏起来的错误决策,而不是留妻子在家照 应,后来藏金失落,只能说是“活该”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