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卷三十六 东廊僧心魔招魔 黑衣盗奸杀被杀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诗云: 参成世界总游魂,错认讹闻各有因。 最是天公施巧处,眼花历乱使人浑。 天下的事,惟有天意最深,天机最巧。人居世间,总被他颠颠倒倒。就是那 空幻不实境界,偶然人一个眼花错认了,明白是无端的,后边照应将来,自有一 段缘故在内,真是人所不测。 唐朝牛僧孺任伊阙县尉的时候,有东洛人张生应进士举,带着自己的文章去 拜访他。走到半路,遇见暴雨雷雹,天色已经昏黑,离客店还很远,只好傍着一 株大树下暂歇。少顷雨定,月色微明,就解鞍放马,和僮仆宿于路侧。因为十分 困倦,一齐昏睡。良久,张生朦胧醒来,见一物长数丈,形如夜叉,正在吃他的 那匹马。张生惊得魂不咐体,不敢作声,伏在草中。只见把马吃完了,又取那头 驴去嘎嘣嘎嘣地吃了。吃完了驴,就用手去扯他的一个仆人,提着两足扯裂开来。 张生见吃开了人,怎不心慌?只得硬挣起来,狼狈逃命。那怪物随后赶来,呼叫 詈骂。张生只是乱跑,不敢回头。约莫跑了一里来路,渐渐不听得后面声响。往 前走去,遇见一户人家,门边站着一个女人。张生慌忙之中,也不管是什么人, 连呼:“救命!”女人问:“为什么事?”张生把刚才的事说了。女人说:“这 里是个古冢,其中空无一物,后面有个窟窿,郎君可以在里头躲避,不然,性命 难存。”说罢,女子也不知哪里去了。张生在坟后找到了那个窟窿,投身而入。 冢内很深,静听外边,不见有什么声响。自以为避在此,料不会有事儿了。 过了一会儿,看看坟外,月色转明,忽听得冢上有人说话响。张生又惧怕起 来,伏在冢内不动。只见冢外推一物件进来,张生只闻得血腥气。黑中看去,月 光照着明白,乃是一个死人,头已经断了。正在惊骇,只见又推一个进来,一连 推了三四个才住,多是一般的死人。以后就没再推进来了,接着听得冢上人说: “金银若干,钱物若干,衣服若干。”张生方才晓得是一班强盗,不敢吐气,伏 着听他。只听见那为头的说:“某件给某人,某件给某人。”连唱十来个人的姓 名。又有嫌多嫌少、说分得不均匀而相争的。半天方才散去。张生晓得外边没人 了,对着许多死尸,好不惧怕!想要出来,又被死尸塞住洞口,转动不得。没奈 何,只得蹲在里面,等天明了再说。静想方才所听见的姓名,忘失了一些,页还 记得五六个,就念熟了,看看天亮起来。 那失盗的乡村里,一伙儿人各执器械来寻盗迹。到了冢旁,见满冢是血,就 围住了,掘了开来。所杀的人,都在冢内。落后见了张生是个活人,就喊叫: “还有个强盗,落在里头。”就拿绳捆了起来。张生说:“我是个举子,不是贼。” 众人说:“既然不是贼,缘何在此坟内?”张生把昨夜的事一一说了。众人哪里 肯信?说:“必定是强盗杀了人,送死尸到这里,偶然失足堕在里面的。不要听 他胡讲!”众人不住地乱踢乱打,张生只叫得苦。内中有老成的说:“私下不要 乱打,且送到县里去。” 一伙人望着县里来,正走之间,只见张生的从人和驴马鞍驼尽到。张生见了, 吃惊说:“我昨夜见的是什么?如何马、驴、从人都在?”那从人见张生被缚住 在人丛中,也惊问:“昨夜在路旁因倦,睡着了。等到天明不见了郎君,故此寻 来。如何被这些人如此窘辱?”张生把昨夜话对从人说了一遍。从人说:“我们 一觉好睡,不曾看见什么,怎么有如此怪异?”乡村这伙儿人:“可见是一派胡 言,分明是劫匪。敢情这些人都是一党。”并不肯放松一些,都送到县里。 县里的牛公和张生却是旧相识,见张生被乡人绑缚而来,大惊说:“缘何如 此?”张生把前话说了。牛公叫快松了绑,请起来细问昨夜所见。张生说:“劫 匪的姓名,小生还记得几个。在冢上分散的衣物数目,小生也多听得明白。”牛 公取笔,请张生一一写出,按名捕捉,人赃俱获,没一个逃得脱的。方知张生夜 来所见夜叉吃人赶逐的情景,是冤魂不散,鬼神幻出来的怪异,逼那张生伏在冢 中,方能默记劫匪的姓名,使他逃不得。这是老天假手张生以擒盗,不是正合着 小子所言“眼花错认,也自有缘故”的话了么。 如今更有个眼花错认了,弄出好些冤孽因果来,理不清身子的,更为可骇可 笑。正是: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冤孽随身,终须还账。 这话也是唐朝的事儿。山东沂州之西,有个宫山,孤拔耸峭,迥出众峰,周 围三十里,并无人居住。贞元(唐德宗李适年号,公元785 ~804 年)初年,有 两个僧人,到此山中,喜欢这个境界幽僻,正好清修,不惜勤苦,满山拾取枯树 丫枝,在大树之间,搭起一间柴棚来。两人趺坐在内,精勤礼念,昼夜不掇。四 远村落的人听说,各舍资财,来替他两个构造屋室,不上旬月之间,建成一个院 宇,远近都来礼拜,一应斋供,逐日有人来布施。两僧各处一廊,在佛前共设咒 愿:誓不下山,只在院中持诵,必祈修成无上菩提正果。 如此苦行,已经二十余年。元和(唐宪宗李纯年号,公元806 ~820 年)年 间,冬夜月明,两僧各在廊中,朗声梵呗。当时空山虚静,听见山下隐隐有恸哭 之声,来得渐近,不久已经到了院门。东廊僧在静中听见,忽然动了一个念头: “深山寂寞,多年不出,不知山下光景如何?听这哀声,令人凄惨感伤。”哭声 方止,又听见一个人在院门边墙上“扑”地跳下地来,往西廊方向走。东廊僧遥 见他身躯巨大,形状怪异,吃惊不小,不敢声张。怀着鬼胎,默观动静。 此人进入西廊之后,那西廊僧的诵经声就截然而住了,却听见“劈劈扑扑”, 好像双方在用力争斗接着又听见咀嚼啖噬的声音,很是瘆人。东廊僧慌了,心想: “院子里没人,吃完了他,还不轮到我,不如预先走了吧。”急忙开了院门,狼 奔豕突。久不出山,连路径都不认得了。颠颠仆仆,气力用尽。回头一看后面, 只见那人跟跟跄跄,大踏步赶来,一发慌了,乱跑乱跳。忽然前面遇一小溪,撩 起衣裳渡了过去。追来那人已经到了溪边,却不过溪来,只在隔水叫嚷:“要不 是溪水阻隔,当一并吃了你。”东廓僧惧极而奔,也不知走到哪里去好,只是信 步走去罢了。 不久下起了大雪,一尺之外看不见人影儿,正没奈何间,忽然看见有个人家 的牛栏,就躲了进去,隐在里面。这时候已经是半夜了,雪势稍睛。忽然看见一 个黑衣人,从外面手执刀枪慢慢儿走到栏下。东廊僧吞声屏气,潜伏暗处,向明 处窥视。见那黑衣人踌躇四顾,好像在等些什么人一般。过了好一会儿,忽然院 墙里面抛出些东西来,多是包裹衣被之类。黑衣人看见,忙取来扎缚好了,装做 一担。墙里边一个女子,攀着墙跳了出来,映着雪光,东廊僧看得明白。黑衣人 见女子下了墙,就把枪挑了包裹,也不跟她说话,在前面先走。女子随后,跟他 去了。东廊僧暗想:“不行,这里不是住处。刚才这对男女,必是相约私逃的。 明天院子里中不见了人,照雪地行迹寻了出来,见有个和尚,岂不把奸情事缠到 身上来?不如趁早走了去为是。” 前面都是一些不认得路,又走得慌忙,恍恍惚惚,没个定向。又乱得不成脚 步,走上十几里路,踹了一个空,扑通地颠了下去,原来是一口废井。亏得干枯 没水,却也挺深的,月光透下来,一看,见旁边有个死人,身首分离,血体还暖, 是个刚才杀了的。东廊僧一发惊惶,却又无法上得来,不知所措。等到天色亮了, 仔细一看,认得是昨夜攀墙的女子。心里疑惑:“这怎么解释?”正没主意,听 见井上有好些人在嚷嚷,有人在井边一看,说:“强盗在这里。”就用绳索缒人 下来,东廓僧这时候吓坏了心胆,冻僵了身体,挣扎不得,被那人就在井中绑了, 先是光头上一顿栗暴,打得眼前火星乱迸。东廊僧没口地叫冤。那人扎缚好了, 同死尸先后吊上来。一个老者见了死尸,大哭说:“这那里来的秃驴?为何拐我 女儿出来,杀死在井中?”东廓僧道:“小僧是宫山东廊僧人,二十年不下山了, 因为夜间有怪物到院中,吃了同侣,逃命出来。昨夜在牛栏中避雪,看见有个黑 衣人进来,墙上一个女子跳出来,跟了他去。小僧因怕惹着是非,只得走脱。不 想堕落井中,已经先有杀死的人在内。小僧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小僧是从不下山 的人,和人家女眷根本不识熟,怎可以拐带?又有什么冤仇把她杀死?请众位详 察。”人中有好几个曾到山上,认得他的,晓得是有戒行的高僧。却是如今同一 个死女子在井中,解不出这事来,不好替他分辩。免不得一同送到县里来。 县令看见一干人绑了个和尚,又抬了一个死尸,细问根由。只见一个老者上 前诉说:“小人姓马,是这本地人。这死的就是小人的女儿,年一十八岁,不曾 许聘人家,这两天方才有两家来说起。今天早上起来,家里不见了女儿。寻找起 来,看见院后雪地上有脚印,晓得是越墙而走了。跟踪寻到井边,不见了女儿鞋 迹,只有一团血洒在地上。向井中一看,见女儿已经被杀死,这和尚却在里头。 岂不是他杀的?”县令问:“那僧人怎么说?”东廓僧说:“小僧是个宫山中苦 行僧人,二十余年不下山了。昨夜忽有怪物入院,将同住僧人啖噬。不得已破戒 下山逃命。岂知宿孽所缠,会撞进这网里来?”就把昨夜牛栏所见,直到坠井遇 尸的话,细说了一遍。又说:“相公只要差人到宫山一查,看西廊僧人踪迹 有无?是被何物啖噬?就见小僧不是诳语。”县令依言,随即差个公人到山查勘 的确,立等回话。 公人到了山上,走进院来,只见西廊僧好端端地在那里坐着看经。见有人来, 才起身问讯。公人把东廊僧所犯的事,一一说过,接着说:“因他说有什么怪物 进院来吃人,故此逃下山去的。相公着我来看个虚实。今师父既在,可说说昨夜 怪物怎么样子?”西廊僧说:“并没有什么怪物,只是二更时侯,两廊对持念经, 东廊道友,忽然开了院门走了出去。我两人誓约已久,二十多年不出院门。见他 独去,也很惊异。大声追呼,他竟听不见。小僧守着不出院的戒言,不敢追赶。 至于山下之后的事,非我所知。” 公人回复了县令。县令说:“可见是这秃奴诳妄!”带过东廊僧,又加研审。 东廊僧坚持前说。县令说:“眼见得西廓僧人现在,有什么怪物进院中?你恰恰 这天下山,又恰恰有出逃被杀的女子同在井中,天下有这样凑巧的事!分明是杀 人之盗,还要抵赖?”当即用起刑来,喝问:“快快招来!”东廊僧说:“宿债 所欠,有死而已,无情可招。”恼了县令性子,百般拷掠,楚毒备施。东廊僧说: “不必加刑,认是我杀就是。” 这时候原告见和尚如此受刑,招不出什么来,也想:“我家并不曾跟这和尚 往来,如何拐得我女眷?就是拐了,怎不和她逃去,却要杀她?即便是杀了,他 自家也走得脱的,如何同在井中做什么?其间恐有冤枉。”倒走到县令面前,把 这些话一一说了。县令说:“倒也说得是,只是这个奸僧,黑夜落井,必非良人。 况又口出妄语欺诳,眼见其中必有隐情。只是行凶刀杖无存,身边又没赃物,难 以成狱。我且把他牢固监候,你们自去外边缉访。你家女儿平日必有踪迹可疑之 处,有私下往来之人,家中必有所失物件,你们留心细查,自会明白。”众人听 了吩咐,当下散了出来。东廓僧自到狱中受苦。 这马家是个沂州富翁,人都叫他马员外。家有一女,长得美丽非凡,从小和 表兄杜生彼此相慕,暗约为夫妇。杜生家中清淡,也曾央人来做几次媒,马员外 嫌他家贫,几次都回了。却不知女儿心里,只想嫁他。其间走脚通风,传书递简, 全亏一个奶娘,是从幼乳这女子的。这奶子是个不良的婆娘,专门哄诱小娘子动 了春心,做些不恰当的手脚,好乘机拐骗她的东西。所以晓得她的心事,倒在里 头做马泊六,弄得两下里情热如火,只是不能成就这事。 那女子看看大了,有两家来说亲。见马员外已经有拣中的,女子有些着急, 和奶娘商量:“我一心只爱杜家哥哥,如今却要把我许给别家,怎么办?”奶子 就起了个坏心肠,哄她说:“日前杜家求了几次,员外只是不肯,要明配他,必 不能够。除非嫁了别家,跟他暗地里偷情吧。”女子说:“我既然嫁了人,怎好 又做这种事儿?我一心要随着杜郎,就不嫁人吧。”奶子说:“怎由得你不嫁? 我有一个计较:趁着现在还未许定人家,生做他一做。”女子问:“怎么生做?” 奶子说:“我去约定了他,你私下跟他走了,多带些盘缠,在他州外府过他几时, 落得快活。等家里找到你们,你两个已经成合得久了,你好人家女儿,不好拆开 了另嫁,别人家也不好要了。除非此计,可以行得。”女子说:“此计果然妙, 只要约得的确。”奶子说:“这个全在我身上。” 原来马员外家巨富,女儿房中东西,金银珠宝、头面首饰、衣服,满箱满笼 的,都在这奶子眼里。奶子动火这些东西,怎肯富了别人?他有一个儿子,叫做 牛黑子,是个不本份的人,专门在赌博行、相扑行中走动,结识的都是一班无赖 子弟,也有时去做些偷鸡吊狗的勾当。奶子欺心,当着女子的面许她去约杜郎, 私下却去跟儿子商量,叫他冒名顶替,骗到别处去,卖了她,落得一个小富贵。 算计停当,来哄女子说:“已经约定了,就在今夜月明之下,先把东西搬出院墙 外牛栏中,然后攀墙而出就是。” 女子要奶子同去,奶子说:“这个使不得。你一个人去,一时间没处查找; 连我也去了,你父亲明知我在里头做事,寻到我家,却不坏了事儿了?” 那女子不曾和杜郎面订,只听奶子的一面之词,就信以为真,以为从此可以 和杜郎相会,遂了心愿了。 当夜女子和奶子把包裹扎好,先抛出墙外,然后女子攀墙而出。正好让东廊 僧在暗地里看见。那女子见有个黑衣人担着包裹在前面走,只说是杜郎换了青衣, 瞒人眼睛的,就跟着随去,不以为意。到得野外井边,月下看得明白,是雄赳赳 一个黑脸大汉,不是杜郎。女孩儿家不知好歹,不由的惊喊起来。黑子叫她不要 喊,那里掩得住?黑子想:“他有偌多东西在我担里,我要是同这带脚的货一路 走,前途被她喊破,可不人财两失?不如结果了她!”拔出刀来往脖子上只一刀, 可怜一朵鲜花,一旦萎于荒草。也是她念头不正,以致有此。正是: 赌近盗兮奸近杀,古人说话不曾差。 奸赌两般都不染,大平无事做人家。 女子既死,黑子就把死尸来撺入废井之中,带了所得东西,飞也似地去了。 怎知这里又有这个悔气星照命的和尚顶了缸,替他坐牢受苦。 马员外不见了女儿,带人追寻,不料撞着这和尚,鬼混了多时,送他在狱里 了,家中竟不曾仔细查问。回到家中细想,疑心说:“此事未必跟和尚有关。” 到女儿房中一看,只见箱笼一空,心想:“是必有个人约着走的,只是平日不曾 见什么破绽。若有奸夫同逃,如何又被杀死?”却没个想处,只得把所失去之物, 写个失单各处贴了招榜,出了赏钱,要明白这件事。 那奶子听说小娘子被杀了,只有她心中晓得,捏着一把汗,心里恨着儿子: “只叫他领了她去,如何做出这等没脊骨的事儿来?”私下见了,暗地埋怨他一 番,着实叮瞩:“要谨慎,关系人命的事儿,可就弄得大了。” 过了几时,牛黑子渐渐把心放宽了,带了钱到赌坊里去赌。一时间把钱都输 完了,想回去拿钱,兴头正高,却等不得。站在旁边看,又忍不住。伸手去腰里 摸出一对金镶宝簪头来押钱再赌,指望赢钱就赎回来,不妨事的。谁知一输到底, 不能赎回,只得忍着输散了。那押的宝簪头到了黄胖哥手里。黄胖哥带了回家去, 被他妻子看见了,说:“你哪里来这样好东西?不要来历不明,做出事儿来。” 胖哥说:“当然有来处,有什么不明?这是牛黑子当的。”黄嫂子说:“可又来, 小牛又不曾有妻小,是个光棍哩,哪里有这种东西?”胖哥猛想起来说:“是啊, 马家小娘子被人杀死,有张失单,多半是头上首饰。他是奶娘的儿子,这些失物, 或者是他乘机偷盗的。”黄嫂子说:“明天到他家解钱,必有说话。若认着了, 我们先得赏钱去,可不好?”商量定了。 到了第二天,胖哥带了簪子往马员外解库中来。恰好员外走出来,胖哥说: “有一件东西,拿来给员外认认。认得着,小人要赏钱。认不着,小人解些钱去 也罢。”黄胖哥拿那簪头,递给员外。员外一看,认得是女儿的东西。就诘问: “是从哪里得来的?”黄胖哥把牛黑子赌钱押簪的事儿说了一遍。马员外点点头 说:“不消说了,是他母子两个商通合计的了。”当即要黄胖哥写了一张首单, 上写:“金宝簪一对,的确是牛黑子押钱的,所首是实。”又对他说:“外边切 不可声张!”先把赏钱一半给他,事完之后找足。黄胖哥报得着,欢喜去了。 员外袖了两个簪头,进来问奶子:“你且说,日前小娘子是怎样逃出去的?” 奶子说:“员外好笑,员外也在这里,我也在这里,大家都不知道的,我怎么晓 得?倒来问我?”员外拿出簪子来问:“既然不晓得,这件东西怎么从你家里拿 出来?”奶子看了簪,虚心病发,晓得是儿子做出来的,惊得面如土色,心头丕 丕地跳,口里支吾说:“敢情是遗失在路旁,哪个拾得的?”员外见她脸色红黄 不定,晓得有些原因,且不说破,叫人寻了牛黑子来,把他拴住,一径投县里来。 牛黑子还乱嚷乱跳:“我有何罪?用绳子拴我。”马员外说:“有人首告你杀人, 你且不要乱叫,有本事当官辩去。 当下县令升堂,马员外就把黄胖哥这纸首状,同那簪子递了上去给县令看, 说:“赃物证见都有了,望相公追究真情。”县令看了,问:“那牛黑子是什么 人,干涉得你家?”马员外说:“是小女奶子的儿子。”县令点头说:“这个不 是没有原因了。”叫牛黑子过来,问他:“这簪子是哪里来的?”牛黑子一时没 话可说,只得推说:“是母亲给我的。”县令叫把那奶子拘来,问她说:“这奸 杀的事情,都在这奶子身上,一定要跟寻出来。”喝令把奶子上了刑具,奶子熬 不过,只得含糊招说:“小娘子平日和杜郎往来亲密。当夜约了杜郎私奔,跳出 墙外,是老妇晓得的。出出墙去的事儿,老妇一些也不知道。”县令问马员外: “你晓得可有个杜某么?”员外说:“有个中表杜某,曾几次来提亲。只为他家 贫寒,不曾许他。不知他背地里有此等事!”县令又把杜郎拘来。杜郎只是平日 密订私期,情意甚浓,忽然私逃被杀,暗称可惜,其实一些不知内情。县令问他: “你怎样和马氏女约逃,中途杀了?”杜郎说:“中表兄妹,平日柬帖往来契密 则有之,何曾有私逃之约?是谁人来约?谁人证明的?”县令唤奶子来与他对质, 也只说得出是平日往来;至于相约私逃,毫无根据。杜郎听说失了好些东西,就 分辩说:“如今相公只看赃物何在,就知道和小生无关了。”县令细想一下,说: “我看杜某软弱,必非行凶之人;牛某粗狠,亦非偷香之辈。其中必有顶冒假托 之事。”就把牛黑子和老奶子着实行刑。老奶子只得说:“因为贪她财物,暗叫 儿子冒名赴约,这是真情,以后的事,却不知了。”牛黑子还喳喳嘴强,推着杜 郎说:“既然约的是他,不干我事。”县令猛然想起:“日前那和尚口里胡说: ' 晚间见个黑衣人,挈了女子同去的。' 叫他出来一认,就明白了。”喝令狱中 放出那东廊僧来。 东廊僧到案前,县令问他:“你说那夜在牛栏中见一个黑衣人进来,盗了东 西,带了女子而去。如今这个人若在,你认得他吗?”东廊僧说:“那夜虽然是 夜里,雪月之光,不减白日。小僧静修已久,眼光颇清。若见其人,自然认得。” 县令叫杜郎上来,问:“可是这个?”东廊僧说:“不是。那人很雄健,岂是这 文弱书生?”又叫牛黑子上来,指着问:“这个可是?”东廊僧说:“这个是了。” 县令冷笑,对牛黑子说:“这样,你母亲的话已经证实,杀人的不是你是谁?况 且赃物现在,有何理说?只可惜这和尚,没事替你吃打吃监多时。”东廊僧说: “这是小僧宿命所招,无可埋怨,所幸佛天甚近,得相公神明昭雪。”县令又把 牛黑子夹起来,问他:“同逃也就罢了,何必杀她?”黑子只得招供:“她初时 认我做杜郎,到了井边,看见不是,乱喊起来,所以我一时情急,把她杀了。” 县令问:“晚间哪得有刀?”黑子说:“平时在相扑行里走,身边常带有利器。 况是夜晚做事,防人暗算,动所以带在身边的。”县令:“我知道不是杜生所为。” 就把招供一一标明。把奶子毙于杖下。牛黑子强奸杀人,追赃之后,明正典刑。 杜郎与东廊僧俱各释放。一行人各自散了。 那东廊僧没头没脑,吃了这场敲打,又在监里坐了许久,才得出来。回到山 上见了西廊僧,说起这些事情。西廊僧说:“一同静修,那夜本无一物,如何偏 你看见妖魔,以致惹出许多磨难来?”东廊僧说:“我也不解。”回到房中,自 思无故受此惊恐,受此苦楚,必定是自家往昔有修不到之处。向佛前忏悔已过, 必祈见个分晓。在蒲团上静坐了三昼夜,坐到那心空性寂之后,恍然大悟。原来 马家女子是他前生的小妾,为因一时无端疑忌,将她拷打锁禁,成了这段冤愆。 今世做了僧人,戒行精苦,本可消释,只因那晚听得哭泣之声,心中凄惨,动了 念头,所以魔障就到。现出许多恶境界来,逼他走到冤家窝里去,偿了这些拷打 锁禁的债,方才得放。他在静中悟彻了这段因果,从此坚持道心,与西廊僧再不 出山,后来合掌坐化而终。 「简评」故事是戏曲中常见的套路:表兄妹青梅竹马,父母亲嫌贫爱富,有 情人双双出逃,恶奶娘图财调包。这一篇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加上一个与故事 毫不相干的“东廊僧”来承上启下,而且归结为前世鞭打小妾,结下了孽缘,哪 怕今世出家做了和尚,这笔孽债也还要他偿还。这种佛家的因果报应之说,在今 天看来,当然是无稽之谈,没人相信了,但在迷信盛行的封建时代,却具有相当 广阔的市场。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