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九 作势天师禳旱魃 真诚县令召甘霖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诗云: 自古有神巫,其术能役鬼。 祸福如烛照,妙解阴阳理。 不独倾公卿,时亦动天子。 岂似后世者,其人总村鄙。 语言甚不伦,偏能惑闾里。 淫祀无虚日,在杀供牲醴。 安得西门豹,投畀邺河水。 男巫女觋,自古有之,汉时谓之“下神”,唐世呼为“见鬼人”。尽能役使 鬼神,晓得人家祸福休咎,令人趋避,颇有灵验。所以公卿大夫都有信他的,甚 至朝廷宫闱之中有时也召用。这些人大都有个真传授,可以行得去做得来,不是 荒唐的。 但是世间的事,有了真的,就有假的。那无知男女,妄称神鬼,假说阴阳, 一些影响都没有的人,居然也会哄动乡民,做张做势的,从古以来就有了。直到 如今,真有术的巫觋已经失传,不过是些乡里的村夫和游嘴老妪,男称太保,女 称师娘,假说降神召鬼,哄骗愚人。口里说“吾神来也”,却是脱不得乡气,无 非信口胡柴,大多是不囫囵的官话,杜撰出来的字眼。正经人听了,浑身麻木, 忍笑不住。乡里人却相信是活灵活现的神道,匾匾的信服,不知天下哪有不会讲 官话的神道!又还一件可恨:见人家有病人来求他,他先前只说:救不得!直到 拜求恳切了,口里说出许多牛羊猪狗的愿心来,要这家脱衣典当,杀生害命,还 恐怕神道不肯救,哭哭啼啼的。等到病已犯拙,烧献无效,再不怨怅他、疑心他, 只说不曾尽得心,神道不喜欢,见得如此,越烧献得紧了。不知弄人家费多少钱 钞,伤多少性命!不过供得他一时乱话,吃得些、骗得些罢了。律上禁止巫师邪 术,其法甚严,也还加他“邪术”二字,可见他还是自成一家的话。如今那些邪 不成邪,术不成术,一味胡弄愚民信服,习以成风,真是瘤疾不可解,只好做有 识之人的笑柄而已。 苏州有个小民姓夏,见这些巫师兴头,也去投着师父,指望传些真术。岂知 费了拜见钱,并没有什么术法得传,只教得些游嘴门面的话头,就是祖传下来辈 辈相授的秘诀,习熟了打点开场施行。 他有个邻居叫范春元,名汝舆,最好戏耍。晓得他是头番初试,没什么本领 的,设意要弄他一场笑话,就来哄他说:“你初次降神,必须露些灵异出来,人 才信服。我作为你的邻人,和你商量个计策,帮衬着你,一定要叫别人惊骇方妙。” 夏巫说:“相公有何妙计?”范春元说:“明天等你上场时节,我手里拿块糖糕 叫你猜,你一猜就着。我就赞叹起来,这些人自然信服了。”夏巫说:“相公肯 如此帮衬小人,小人万幸。” 到了第二天,远近多传说新太保降神,来观看的人很多。夏巫登场,正在捏 神捣鬼,妆憨打痴之际,范春元手中捏着一样东西来问:“你能猜到我手掌中是 什么东西,就是真神道。”夏巫笑着说:“你手中是糖糕。”范春元假意下拜说: “猜得真准,果然是神明。”就把手中拿着的东西,塞在他嘴里。夏巫只以为是 糖糕,一口接了,谁知不是糖糕滋味,又臭又硬,很不好吃,要想吐出来,因为 猜错了,恐怕露马脚,只得攒眉忍苦咽了下去。范春元见吃完了,惊呼:“好神 明,吃了干狗屎了!”众人起初看见他吃得艰难,也有些疑心,等到范春元说破, 晓得被他作弄,全都哄然大笑,一哄而散。夏巫吃了这场羞辱,传了开去,此后 再也没人相信他了。 像这种虚妄的人,就该用这样的方法处置他才妙,怎当得愚民愿意信他骗哄, 多亏范春元是个读书人,弄他这些破绽出来。若不然,又被他胡来了。 范春元的作为还不足为奇,宋朝还有个小人,也不信师巫,弄出一场笑话来。 华亭(- 有两个华亭县:一个是原松江府治所,在今上海市松江区;一个在甘肃 省东北部)金山庙临海边,是汉朝霍将军祠。地方人相传,说是钱王[ 指钱镠 (liú刘)。钱镠(852 ~932 )是五代时吴越国的建立者,杭州人,拱元~932 年在位] 霸吴越期间,他曾起阴兵相助,故此崇建灵宫。淳熙[ 宋孝宗赵眘(sh èn 肾)的年号,公元1174~1189年] 末年,庙中有个巫师,赶在节边聚集县人, 捏神捣鬼,说将军附体宣言,祈祝他的,广有福利。县人信了,纷纷前来。独有 钱寺正家一个干仆叫沈晖的,倔强不信,出语谑侮。有和他一班相好的,恐怕他 触犯了神明,都以好言相劝,叫他不可如此戏弄。那庙巫宣言说:“将军很是恼 怒,要来降祸。”沈晖偏和他争辩:“人生祸福是天定的,哪里什么将军来摆布 得了我?就是将军有灵,决不附着你这样的愚蠢村夫,来说祸说福的。” 正在争辩中,沈晖一交跌倒,口流涎沫,登时晕去。内中有同来的,奔告他 家里。妻儿都来看视,见了这个光景,都认为是得罪神道了,赶紧跪拜庙巫讨饶。 那庙巫越装起腔来说:“将军盛怒,悔谢不早,已经执录了精魄,押赴酆都,死 在顷刻,救不得了。”庙巫看见晕去不醒,正中下怀,落得大言恐 吓。妻儿惊惶无计,对着神像只是叩头,又苦苦哀求庙巫。庙巫越把话来说 得狠了。妻儿只得拊尸恸哭。看的人越发多了,相戒说:“神明如此厉害,戏谑 不得的。”庙巫一发趾高气扬,十分得意。 只见沈晖突然在地下扑地跳了起来,众人都以为是强魂所使,各各惊逃。沈 晖在人丛中跃出,扭住庙巫,连打几掌说:“我打你这嚼舌头的。不要慌,哪曾 见我酆都去了?”妻子说:“你刚才却怎么来?”沈晖大笑说:“我见这些人信 他,故意做这个光景耍他一耍,有什么神道来?”庙巫一场没趣,私下走出庙去 躲了。合庙的人尽数散去,从此也再弄不起来了。 只看这两件事,你说巫师该信不该信?所以聪明正直的人,再不被那一干人 所惑,只好哄那一窍不通的愚夫愚妇。小子如今说一个极有名气的巫师,撞着个 极不下气的官人,弄出一场极畅快的事来,比着西门豹投巫还觉稀罕。正是: 奸欺妄欲言生死,宁知受欺正于此? 世人认做活神明,只合同尝干狗屎。 唐武宗会昌(唐武宗李炎年号,公元841 ~846 年)年间,有个晋阳(古县 名,治所在今山西太原)县令姓狄,名维谦,是反周为唐的名臣狄梁公仁杰之后。 守官清格,立心刚正,凡事只从直道上做去,随你怎样强横的他也不怕,就是上 官也多谦让他一分,治得个晋阳夜不闭户,道不拾遗,百姓家家感德衔恩,无不 赞叹。谁知天灾流行,也是晋阳地方的悔气,虽然有这样的好官,天道却干旱起 来,自春至夏,四五个月内并无半点雨泽。但见: 田中纹坼,井底尘生。滚滚烟飞,尽是晴光浮动;微微风撼,原来暖气薰蒸。 辘轳不绝声,止得泥浆半桶;车戽无虚刻,何来活水一泓?供养着五湖四梅行雨 龙王,急迫煞八口一家喝风狗命。止有一轮红日炎炎照,哪见四野阴云炎炎兴? 旱得那晋阳数百里地面,土燥山焦,港枯泉涸,草木不生,禾苗尽槁。急得 那狄县令屏去侍从仪卫,在城隍庙中跌足步祷,不见一些微应。一面减膳羞,禁 屠宰,日日行香,夜夜露祷。凡是那救旱的办法,没一件不做过了。 本州有个无赖邪民,姓郭名赛璞,自幼好习符咒,投着一个并州来的女巫, 结为伙伴。名称师兄师妹,其实暗地里当做夫妻,两个一正一副,花嘴骗舌,不 仅哄动乡民,而且男人外边招摇,女人里边蛊惑。连那官室大户人家也有要他们 去祷除灾祸的,也有要他们祛除疾病的,也有夫妻不睦要他们魇样和好的,也有 妻妾相妒要他们各使魇魅的,种种不一。弄得太原州界内七颠八倒。本州监军使, 是内监出身。这些太监的心性,一发敬信得了不得。恰巧监军使要朝京,因为那 时朝廷也重这些左道异术,郭赛璞和女巫就思量着要随监军使之便,到京师去走 走,图些侥幸。那监军使也要作成他们,主张带了他们去。 到了京师,真是五方杂聚之所,奸宄易藏,邪言易播。他们施符设咒,救病 除妖,偶然撞着小小有些应验,就一传两,两传三,各处传了开去,说他们是异 人异术,分明是一对活神仙来到京里。那些来见他们的,他们说些大言不惭的话 头,见神见鬼,说得活灵活现;又且两个一鼓一板,你强我赛,除非是正人君子 不为所惑,随你什么伶俐的好汉,凡是有一分信鬼神的,没一个不着他道儿。外 边既然已经哄传其名,又有监军使到北司各监赞扬,弄得这些太监们往来的更多 了,女巫因此得以出入宫禁,时有恩赏;又得太监们帮衬,夤缘圣眷,男女二巫 都得赐号“天师”。原来唐朝崇尚道术,道号天师,僧赐紫衣,都是平常不以为 意的事。却也没个什么职掌衙门,也不是什么正经品职,不过取得名声好听,轰 动乡里而已。 郭赛璞既然得到这样的封号,就想荣归故乡,同这女巫仍旧到太原州来。此 时候无大无小无贵无贱,都称他们为天师。他们也装模作样,跟未进京的时候气 势大不相同了。 正值晋阳大旱之际,无计可施,狄县令出了告示:“不拘官吏军民人等,如 有能兴云作雨,本县不惜重礼酬谢。”告示既出,有县里一班父老率领着若干百 姓,来禀县令:“本州郭天师符术高妙,名满京都,天子尚然加礼,若得他来到 本县祠中,那祈求雨泽易如反掌。只怕他尊贵,不能请得他来。必须相公虏诚敦 请,才能求他来,以救百姓,百姓就有再生之望了。”狄县令说:“要是他的法 术果然有灵,我岂不能为着百姓屈己求他?只怕此辈是大奸猾,煽起浮名,未必 有真本事。而且假窃声号,妄自尊大,请得他来,徒增商民一番骚扰,不能有益。 不如就近访那真正好道、潜修得力的,未必无人,或者有得出来应募,定胜此辈 虚嚣的一倍。所以本县不敢慕名去开这端由。”父老们说:“相公所见固然不错, 但是天下有其名必有其实,现放着那朝野闻名的天师不求,还到哪里去另访得道 的?这是' 现钟不打,又去炼铜' 了。要是相公恐怕供给烦难,百姓们情愿照里 按人丁派出做公费,只要相公作主,求得天师来,就是莫大之恩了。”县令说: “你们既然认定了这样做,下官有何所惜?” 于是,县令备下花红表里,写着恳请书启,差个知事的属吏代县令亲身行礼, 备述来意。天师意态甚是倨傲,听了一会儿,慢然回答:“要祈雨么?”众人叩 头说:“正是。”天师笑着说:“干旱乃是天意,必是本方百姓罪孽深重,加上 本县官吏贪污不道,上天降罚,方才如此。我等奉天行道,怎肯违了天意替你们 祈雨?”众人又叩头说:“要说本县县官,很是清正有余,因为小民作孽,上天 降灾。县官心生不忍,仰慕天师大名,特来礼聘。屈尊到县,祈请一坛甘雨,万 勿推却。万民感戴。”天师又笑着说:“我等岂肯轻易赴你们小县之请?”再三 央求,总是不肯。 属吏等人回来回复了狄县令。父老同百姓等人都哭着说:“天师不肯来,我 辈眼见得不能活了。还是县宰相公再去敦请,是必要他一来才好。”县令没奈何, 只得又加礼物,添了差人,另写了恳切书启。又申个文书到州里,央求州将情份 上,恳请必来。州将见县里如此勤恳,只得亲自去拜望天师,求他一行。天师见 州将亲自来,不得已,方才许诺。 众人见天师肯行了,欢声动地,恨不得连身子都许下他。天师叫备男女轿各 一乘,同着女师前往。这边县吏父老人等,惟命是从,敢不齐整?备着男女两顶 大轿,结束得分外鲜明,一路上秉香燃烛,幢幡宝盖,真似迎着一双活佛来了。 到了晋阳界上,狄县令当先迎着,他两人出了轿,和县令见礼毕。县令把盏, 替他们两个上了花红彩缎,备过马来换了轿,县令亲自替他们牵着,鼓乐前导, 迎到祠中,先摆着极其丰盛的下马酒筵,就把铺陈行李之类收拾在祠后的洁净房 内,县令道了安置,别了自去,专候明天作法。 郭天师到房中对女巫说:“此县中人要咱们祈雨,意思虔诚,礼仪丰厚,只 好这样了。满县官吏人民,个个仰望着下雨。假如咱们做张做势,造化撞着了下 雨就好;倘若不遇巧,怎么打发这些人?”女巫说:“我教你弄了若干年把戏, 连这样的小事都费计较?明天咱们只把雨期约得远些,天气晴得久了,好歹多少 总得下一些;只要有一两点洒洒,就算是咱们的功德了。万一到底不下,就寻他 们的事故,左也是他不是,右也是他不是。弄得他们不耐烦。咱们找个借口,只 说要去,不肯再留,那时候只说恼了咱们性子,扳留不住。只好自家忙乱,哪个 还来议咱们的背后不成?”郭天师说:“有理,有理。他们既然十分敬重咱们, 料不敢拿咱们的破绽,只是老着脸皮做就是了。”商量已定。 第二天,县令到祠请祈雨。天师传令:就在祠前设立尹工小坛,天师同女巫 在城隍神前,口里胡言乱语地说了好些鬼话,然后一同上坛来。天师登位,敲动 令牌;女巫拿着九坏单皮鼓打得哗琅琅价响,烧了好几道符。天师站在高处,四 下一望,看见东北上微微有些云气,思量:“夏雨北风生,莫不是几天内有雨? 落得先说破了,做个人情。”下坛来对县令说:“我为你飞符上界请雨,已奉上 帝之命,只要你们至诚,三天后雨当沾足。” 这句说话传了开去,万民无不踊跃喜欢。四郊士庶多来团集,只等下雨。悬 悬望到三天期满,只见天气越晴得正路了: 烈日当空,浮云扫净。蝗喃得意,乘热气以飞扬;鱼鳖潜踪,在汤池而踌躇。 轻风罕见,直挺挺不动五方旗;点雨无征,苦哀哀只闻一路哭。 县令同若干百姓来问天师:“三天日期已满,怎不见一些影响?”天师说: “天灾诊不是凭空而生,实在因为县令无德,所以上天不应。我如今再为你虔诚 祷告。”狄县令见说他无德,自己引罪说:“下官不职,灾祸自当,怎忍贻累于 百姓!万望天师曲为周庇,宁使折尽下官福算,换得一场雨泽,救取万民,不胜 感戴。”天师说:“干旱必有旱魃,我如今为你一面祈求雨泽,一面搜寻旱魃, 保你七日之期自然有雨。”县令说:“旱魃之说,《诗》、《书》中都有,只是 如何搜寻?”天师说:“也不过在民间,你不要管我。”县令说:“果然搜寻得 出,能得雨来,但凭天师行事。” 天师就令女巫到民间各处寻找旱魃,看见民间有怀胎十月将足的妇女,就说 是旱魃在她腹内,要用药堕下来。民间妇女都慌了。他又自恃是女人,没一家内 室不进去。凡是有孕的女人都瞒她不过。富家恐怕出丑,只得用钱财买嘱她,所 得贿赂无数。只把一两家贫妇带到官衙来,说是旱魃之母,用水浇她。县令明知 无干,但也敢怒而不敢言,只是尽意奉承她。到了第七天,天色仍复如旧,毫无 效验。有诗为证: 早魃如何在妇胎?奸徒设计诈人财。 虽然不是祈禳法,只合雷声头上来。 如此作为,有十多天。可是老天不凑趣,如果肯轻轻松松洒下了几点雨来, 也要算他们的功劳,就可以满场卖弄本事,受酬谢回去了。怎奈何干雷也不打一 个?两人自觉没趣,推说是:“此方不该有雨,担阁在此也无用。”一面收拾, 立刻要还本州。这些愚呆百姓,一发慌了,嚷着说:“天师在此尚且不能下雨; 要是天师去了,这雨再下不成了。一方百姓岂不是都该死?”都来苦告县令,定 要挽留。 县令是极爱百姓的,顺着民情,只得去拜告苦留,说:“天师既然肯为万姓, 特地来此,还求至心祈祷,必求个应验,救此一方,如何做个劳而无功去了?” 天师被县令礼求,百姓苦告,无言可答。自想:“要不放下脸来,怎么缠得过?” 于是勃然变色,责骂县令:“庸琐官人,不知天道!你做官不才,本方该灭。天 时不肯下雨,留我在此何干?”县令不敢回言和他分辩,只是称谢说:“本方有 罪,自甘天谴,不敢更烦天师,但是特地劳渎天师到此一番,明天还要治酒奉饯, 所以屈留一宿。”天师方才和颜说:“明天必不可迟了。” 县令别去,回到衙门里来,召集衙门中人,对他们说:“此辈猾徒,我明知 矫诬无益,只因愚民轻信,只说我做官的不肯屈意,以致不能得雨。如今我奉事 之礼,祈恳之诚,已经无所不尽,只好这等了。他不说自己邪妄没力量,反将恶 毒言语骂我。我忝居人上,今为巫者所辱,还能再说当官么!明天我要是有所指 挥,你们必须要一一依我而行,不管有什么是非好歹,我一身担当,你们不可迟 疑落后了。” 狄县令一向威严,又且德政在人,个个信服。他的吩咐,哪一个敢不依从? 当天衙门里人等,都各自领命而散。 第二天一早,县衙门还没开,差役来报,说是天师已经整理好行装,催促起 身了。管办属吏来问:“今天相公给天师饯行,酒席还是设在衙里,还是设在祠 里,也要预先整备才好,怕一时来不及。”县令冷笑说:“有什么来不及?”竟 叫打出执事仪仗,到祠中给天师送行。 随从的人多疑心:“酒席未曾见办,如何送行?”那边祠中天师也想:县官 既然送行,不知设在县中还是祠中?如何不见一些动静?等着心焦,正在祠中发 作:“这样怠慢的县官,怎得天肯下雨?” 不久县令来到。天师还带着怒色同女巫一齐嚷着:“我们要回去的,如何没 些事故担搁我们?什么道理?既然要饯行,何不快些?” 县令改容大喝:“大胆的奸徒!你们左道女巫,妖惑日久,撞在我手里,就 死在今日了,还敢说回去么?”喝一声:“左右,拿下!” 官长吩咐,从人怎敢不从?一伙儿公人暴雷也似答应一声,提了铁链,如鹰 拿燕雀,把两人锁了,扭了下来。县令先祷告城隍:“龌龊妖徒,哄骗愚民,诬 妄神道,今天请为神明除之。”喝令按倒在城隍面前,说:“我今天给你二人饯 行。”各鞭背二十,打得皮开肉绽,血溅庭阶。鞭罢,捆缚起来,投在祠前漂水 之内。可笑郭赛璞和并州女巫做了一世邪人,今日死于非命。 狄县令立刻之间除了两个天师,左右尽皆失色。有老成的来禀:“欺妄之徒, 相公除了应当。只是天师之号,朝廷所赐,万一上司嗔怪,朝廷罪责,如之奈何?” 县令说:“此辈人虽无根绊,但有权术,留下他冤仇不解,必受他中伤。既然死, 有如飞蓬断梗,还有什么亲识故旧来党护他的?即使朝廷责我擅杀,我拼着一官 不做就是了,没什么大事。”众人唯唯,佩服他的胆量。 县令又想:“我除了天师,若雨泽仍旧不降,无知愚民越发要归咎于我,说 是我得罪神明了。我想神明在上,有感必通,妄诞庸奴,原非感格之辈。要是堂 堂县宰为民请命,岂有一念至诚不蒙鉴察之理?”遂叩首神前虔诚祷告:“诬妄 奸徒,身行秽事,口出诬言,玷污神德,谨已诛讫。上天雨泽,既不轻徇妖妄, 必当鉴念正直。再无感应,就是神明不灵,善恶无别了。如果真是县令不德,罪 我一身,不应该重害百姓。今叩首神前,维谦发心,从此在祠后高冈烈日之中, 立曝其身;不得雨情愿槁死,誓不休息。”言毕再拜而出。 那祠后有山,高可十丈,县令即命设席焚香,簪冠执笏朝服独立于上。吩咐 从吏各自散去听候。 阖城士民听说县令如此行事,都惊骇起来:“天师如何打得死的?天师绝对 打不死。邑长惹了他们,必有奇祸,如何是好?”又听人说:“县令站在祠后高 冈上,烈日中自行曝晒,祈祷上天去了。”于是人们奔走纷纭,尽来观看,搅做 了人山人海城墙也似砌将拢来。可煞怪异! 真是来意至诚,无不感应。起初县令走到山上,炎威正炽,砂石流铁,等到 县令站定了脚,忽然一片黑云推了过来,大如车盖,恰恰把县令站立的地方遮得 没一点儿日光,四周日色晒他不着。自此一片起来,四下里慢慢黑云团圈接着, 与起初这覆顶的混做一块生成了,雷震数声,甘雨大注。但见: 千山靉靆,万境昏霾。溅沫飞流,空中宛转群龙舞;怒号狂啸,野外奔腾万 骑来。闪烁烁曳两道流光,闹轰轰鸣几声连鼓。淋漓无已,只教农子心欢;震叠 不停,最是恶人胆怯。 这场雨足足下了一个多时辰,直下得沟盈壑满,原野滂流。士民拍手欢呼, 感激县令相公为民辛苦,论万数千地跑上冈来,簇拥着狄公自山而下。脱下长衣 当伞遮着雨点,老幼妇女拖泥带水,连路只是叩头赞诵。狄公反有好些不过意, 说:“快不要如此。这是天意救民,本县何德?”怎当得众人愚迷的多,不晓得 精诚所感,但见县官打死了天师,又会得祈雨,毕竟神通广大,手段又比天师高 强,把先前崇奉天师这些虔诚多移在县令身上了。县令到厅,吩咐百姓各散。随 取了各乡各堡雨数尺寸文书,申报上司。 那时州将在州,先听说县官杖杀巫师,也有些怪他轻举妄动,说是礼请去的, 纵不得雨,何至于死?若毕竟请雨不得,岂不枉杀无辜?后来看见文书上来,报 着四郊雨足,又见百姓雪片也似投状,称赞县令曝身致雨许多好处,州将才晓得 县令是正人君子,政绩殊常,深加叹异。有心要表扬他,又恐朝廷怪他杖杀巫师, 只得上表一道,明列其事。大略说: 郭巫等偎琐细民,妖诬惑众,虽窃名号,总属夤缘;及在乡里,渎神害下, 凌轩邑长。守土之官,为民诛之,亦不为过。狄某力足除奸,诚能动物,曝躯致 雨,具见异绩。圣世能臣,礼宜优异云云。 当时藩镇有权,州将表上,朝廷不敢有异,况且郭巫等人原系无籍棍徒,一 时在京冒滥宠幸,到得出外多时,京中原无羽翼心腹记他在心上的。就打死了, 没人仇恨,名虽天师,只当杀个平民罢了。果然不出狄县令所料。 晋阳是当时的北京,一时间狄县令的政声朝野喧传,尽皆钦服其人品。不一 日,诏书下来褒异。诏云: 维谦剧邑良才,忠臣华胄。睹兹天厉,将瘴下民。当请祷于晋祠,类投巫于 邺县。曝山椒之畏景,事等焚躯;起天际之油云,情同剪爪。遂使旱风潜息,甘 泽旋流。吴天犹鉴克诚,予意岂忘褒善?特颁朱绂,俾耀铜章。勿替令名,更昭 殊绩。 当下赐钱五十万,以赏其功。从此,狄县令遂为唐朝名臣,后来升任去后, 本县百姓感念他,建造生祠,香火不绝。祈晴祷雨,无不应验。只是一念刚正, 见得如此。可见邪不能胜正。那些乔装作势的巫师,做了水中淹死鬼,不知几时 得超升哩。世人酷信巫师的,当熟看此段话文。有诗为证: 尽道天师术有灵,如何水底不回生? 试看甘雨随车后,始信如神是至诚。 「简评」作者自己故意把本文和《西门豹治邺》作了类比,而且自我感觉良 好,自称“弄出一场极畅快的事来,比着西门豹投巫还觉稀罕”。 平心而论,此文比《西门豹治邺》,不论故事内容还是文笔,都相差“不能 以道里计”。简单地说:西门豹是以“不迷信反迷信”,而狄县令却是“以迷信 反迷信”。 西门豹心中根本没有神,所以敢于把巫师和当地名流一个个投入水中,而他 自己并不接着求神,而是兴修水利,行的是“唯物主义”。 狄县令心中有神,只是不相信巫师,因此他在杀了巫师之后,自己取代了巫 师,跑到山上烈日下去暴晒,以此要挟“上苍”下雨,其行为,不脱“无赖行径”, 档次太低。 因为故事是编造的,所以下文一切都为狄县令服务,不但果然求来了大雨, 而且还有一朵乌云恰恰遮住了狄县令的头顶,制造了一则新神话。 如果还不下雨呢?狄县令上班族晒死,还是被百姓打死?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