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卷之一 进香客莽看金刚经 出狱僧巧完法会分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诗曰: 世间字纸藏经同,见者须当付火中。 或置长流清净处,自然福禄永无穷。 上古苍颉(也作仓颉,传说是皇帝的史官,汉字的创制者。文字是人们在劳 动和交往中逐渐产生的,不可能由某一个人创造。只能认为苍颉是汉字的整理定 型的人)制字,有鬼夜哭,就是因为造化秘密,从此发泄尽了。只是这一哭,有 好些个来因。假如孔子作《春秋》,把二百四十二年间乱臣贼子的心事全都阐发, 凛如斧钺,作为万古纲常的借鉴,那些邪恶的鬼岂能不哭!又如子产(春秋郑国 人,名侨,字子产,又字子美。是穆公的孙子,子国的儿子。古代公子的儿子称 为“公孙”,所以也叫“公孙侨”。古代任可以用父亲的名字作姓,所以也叫 “国侨”。又因为他居住在东里,所以又叫“东里子产”。当时晋楚争霸,郑国 弱小,处于两强之间,全凭子产周旋其间,卑抗得宜,方才保持无事。传说子产 是中国第一个制定法律条文的人)铸刑书,本来是为禁人犯法,流传到后来,奸 胥舞文,酷吏锻罪,只为这笔尖上边的几个字,断送了多多少少人?那些屈死的 鬼,岂能不哭!至于后世以诗文取士,凭着暗中朱衣神(民间传说考场中主管考 生是否录取的神,实际上指的就是考官),不论好歹,只看点头。他肯点点头的, 就是差些,也会发高科、做高官;不肯点头的,任凭你怎样高才,也没处叫撞天 屈去。那些呕心抽肠的鬼,更不知要哭到几时,才能住口。可见这文字的关系, 非同小可。况且圣贤传经讲道,齐家治国平天下,不消说都要用着它;就是老子 骑青牛出关去留下的道家《道德经》,唐三藏用白马驮来的佛家经卷,也只是靠 这几个字,以致三教流传,同于三光。可见那字是何等贵重的东西,岂可不尊重 他! 常见世间人不拿字纸当一回事儿,见那残书废叶,就拿来来包长包短,甚至 用来揩台抹桌,扔在地上,扫进灰尘污秽中,如此作践,真是罪业深重!假如你 偶然遇见了,轻轻拾起来,付之水火,有何困难?可是人们都不肯做。其实这也 不是人们不肯做,一来只为人们不晓得此事关系到祸福,二来不放在心上,匆匆 忽略过去了。只要存心的人,每逢看见字纸,加以爱惜,遇有遗弃,就收拾起来, 那个阴德,可也不小哩! 宋朝的时候,王沂公的父亲爱惜字纸,看见地上有遗弃的,就拾起焚烧,甚 至那落在粪坑中的,他也要设法取出来,用水洗净,或扔进长流水中,或烘晒干 了以后用火焚烧。这样多年,不知收拾了万万千千的字纸。一天,他妻子临产, 忽然梦见孔圣人来对他说:“你家爱惜字纸,阴功很大。我已经奏过上帝,派我 的弟子曾参(春秋鲁国南武城人,字子舆,孔子弟子)来你家出生,让你家富贵 非常。”梦后果然生一儿子。根据梦中的话,就取名为王曾(宋朝清州益都人, 字孝先,乡试、礼部考试、殿试都第一。官至右仆射兼门下侍郎、平章事、集贤 殿大学士,封沂国公)。后来连中三元(俗称省试、会试、殿试都得第一名的人 为“三元及第”),官封沂国公。 宋朝一代中三元的,只有三个人:宋庠、冯京和这王曾,可不是最稀罕的科 名了?谁知道其中这一个,不过是因为他父亲敬惜字纸积来的福,岂不是人人都 能做得到的事情?如今世上人见了享受科名的,哪个不羡慕说难得?可是像爱惜 字纸这样容易的事情,却错过了不去做,不知为的是什么。且听小子再说几句: 仓颉制字,爰有妙理。 三教圣人,无不用此。 眼观秽弃,颡当有泚。 三元科名,惜字而已。 一唾手事,何不拾取? 小子因为奉劝世人爱惜字纸,偶然记起一件事情来。一个人,只因为爱惜字 纸,拾得一张旧纸,合成一大段佛门中因缘,有好些灵异在里头。有诗为证: 捡墨因缘法宝流,山门珍秘永传留。 从来神物多可护,堪笑愚人欲强谋! 话说唐朝侍郎白乐天(白居易,字乐天,晚年号香山居士,唐代大诗人), 号香山居士,是个佛门中人。虽然顶冠束带,是个官身,却念佛看经,是个居士。 当时因为母亲患病,发愿手写《金刚般若经》一百卷,散施在各处寺宇中,以求 佛祖保佑。后来五代、宋、元兵戈扰乱,几百年间,海内古今名迹,大都亡失。 白香山的遗墨,也大都消灭了。只有吴中太湖内洞庭山一家寺院中,流传有一卷, 直到国朝(明清时代文人对本朝的称呼)嘉靖(明世宗朱厚熜的年号,公元1522-1566 年)年间依然完好,首尾不缺。吴中贤士大夫、骚人墨客,鉴赏过的,都有题跋; 就是四方名公游客,也大都赞叹顶礼,请求拜识。留题姓名日月的,不计其数。 算是千年来稀奇古迹,极为难得的东西。山僧相传,作为至宝收藏,不在话下。 嘉靖四十三年,吴中大水,田禾淹尽,寸草不生。米价昂贵,各处禁粜闭籴, 官府严示平价,越发米不入境了。大凡年荒米贵,官府只应该静听民情,不去生 事。少不得有一伙儿有本钱趋利的商人,贪那贵价,从外方贱处贩米来卖;又有 一伙儿有米囤积的财主,贪那贵价,从家里仓中发出米去。米既然渐渐多了,价 钱自然会渐浙平减,这个道理也是极容易明白的。有那不识时务偏又执拗的腐儒 做了官,一遇荒年就行禁粜、闭籴、平价。他认为是不让外方籴了本地的米去, 却不知一行禁止,就有棍徒出来诈害,遇见本地人交易,就声称犯禁,拿到公庭 枷责。那有身家的怕惹事端,家中有米,也只能闭仓高坐,而且官府有定价,不 许贵卖,没多大利息,何苦出粜?那些贩米的客人,见官价不高,也没想头。就 是小民私下愿意增价暗籴,也害怕败露受责受罚。有本钱的人,不肯担这干系, 干这没要紧的事情。所以越弄得市上无米,米价转高,愚民不知,上官不察,只 埋怨说:“如此禁闭,米只不多;如此抑价,米只不贱。”没得解说,只囫囵说 一句“救荒无奇策”罢了。谁知多是要行荒政,反致越荒的。 闲话且不说。只因那年米贵,寺中僧侣众多,坐食艰难。平日檀越(梵语译 音,即汉语“施主”的意思)们也因为年荒米少,不来布施。又兼民穷财尽,饿 殍盈途,盗贼充斥,募化无路。那洞庭山位在太湖中间,没船不能往来。寺僧平 时吃着十方,这时候料想没人敢冒险载米上门的了。真个是:香积厨(专指佛教 寺院中的食厨)中无宿食,净明钵(专指佛教徒使用的钵盂)里少余粮。寺僧无 可奈何。有一僧人,法名辨悟,对大众说:“寺中僧徒不少,没有四五十石米不 能度荒年。如今料也没有这样大的施主,难道抄手坐着饿死不成?我想那白侍郎 《金刚经》真迹,是累朝相传的至宝,何不拿这东西到城中找个识古董的人家, 当些米粮暂度一年?到来年有了收成,再想办法取赎好了。”住持说:“相传这 经值价不少,白白地守着他,也救不得饥饿,真是守着米囤挨饿了。拿它去当米, 的确是好算计。只是这样的年成,哪里撞得个人肯出这样闲钱,当这样冷货?只 怕空费说话罢了。”辨悟说:“这时候要遇个识宝的太师,的确是不能够。想起 来只有山塘上王相国府内的严都管,他是本山人,是本房檀越,和我交厚。这一 卷白侍郎的经文,他虽然未必识得,却也曾听得。凭着我一半面皮,暂时当几十 挑米,还是可能的。”众僧人齐声说:“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只好请你过湖去 走走。” 住持走进房中,捧出经文来,外边用宋锦包袱包着,揭开里头看,却是册页 一般装帧,多年不经裱褙,糨糊已经不粘,周围镶着的纸,多脱落了。住持说: “这是传世的古物,这样零落,怎么知道它有多大好处?如今拿去让人家藏放得 好一些,不要失落了就好。”众人说:“还不知道当得来当不来,不必先这样担 忧。”辨悟说:“照我看,当或许当得来。不过只是救一时之急,到了赎取的时 候,这项钱粮还不知出在哪里呢?”众人说:“且到赎取的时候再做计较,眼下 只是米要紧,不必多疑了。”当下雇了船只,辨悟叫个道人随着,带了经包,过 湖到山塘上去。 走到相府门前,远远望去,见严都管正在当中坐着,辨悟上前稽首(也叫 “问讯”,僧道通常礼节:把右手手掌直伸在胸前)相见,严都管问:“师父有 什么事情下顾?”辨悟说:“有一件事情,特地来和都管商量,务必要都管玉成。” 都管说:“你先说说是什么事情。只要是可以从命的,无不应承。”辨悟说: “敝寺人多,缺欠斋粮。如今荒年米贵,无计可施。寺中祖传一部《金刚经》, 是唐朝白侍郎真笔,相传价值千金,想都管平日也晓得这话的。想把这经卷当在 府上铺中,应付百来石米,度过荒年,救合寺人生命,实在是无量动德。”严都 管说:“是什么稀罕东西,金银宝贝做的,值这样大价钱?我虽然也曾听见老爷 和宾客们经常说起,真是千闻不如一见。师父先给我看看,再商量。” 辨悟从道人手里接过包袱来打开,都是零零落落的旧纸。严都管一看,说: “我只以为是怎么金碧辉煌呢,原来是这种晦气色东西,倒不如外边这包袱还花 花绿绿的好看,怎么说值得这许多?” 都管强不知以为知地逐页翻翻,直翻到后面,见本府有许多大乡宦名字及图 书在上面,连主人也有题跋手书印章,方才喜动颜色地说:“这样看起来,大概 也值几个钱,所以我家老爷才肯把名字写在上面。就因为我家老爷这名字,多值 了百来两银子,也不见得。我和师父相处多年,又是救济的好事,虽然一百石不 能购,我就给师父五十石吧。”辨悟说:“多当多赎,少当少赎。就是五十石也 罢,省得担子重了,他日难于回赎。” 当下严都管把包袱捧了进去。终究是相府门中人,做事不随便,当真写了一 张当票,当米五十石,交给辨悟说:“这是看人情当的,不要看得容易了。”说 罢,就叫开仓发米。辨悟和道人雇了脚夫,一斛一斛地盘明了下船,谢别了都管, 千欢万喜,载回寺中。 相国的夫人,极是好善,尊重的是佛家弟子,敬奉的是佛家经卷。那年年底, 都管送来一年的账册请夫人查算,因为过年事忙,还未曾查看直到二月中旬,偶 然有闲,信手揭开一页看,见一行写着:“姜字五十九号,当洞庭山某寺《金刚 经》一卷,本米五十石。”夫人心想:“奇怪!是什么经卷,当了这许多米去?” 猛然想起:“常听见相公说起,洞庭山寺内有一卷《金刚经》,是山门之宝,莫 非就是它?”随叫养娘们传出去,叫取进来看。不多久取到。夫人洗净了手,解 开包袱揭起来看,见是古老纸色,虽然不晓得有什么好处和来历出处,也知道是 古人经卷,就念声佛说:“这必定是寺中祖传的经文,只为荒年,拿来当米吃了。 这样的穷寺,如何赎得回去?留在这里亵渎了,心中也不安稳。就譬如我斋了这 寺中僧人一年,把这经还了他吧,省得佛天面上取利不好看。”当即吩咐都管: “把这一项五十石米作做夫人斋僧的费用,快叫寺中僧人,还他原经,拿回去供 养。” 都管领了夫人的命,正要找个方便捎信给辨悟,叫他来领这经卷。正好十九 日是观世音生日,辨悟过湖来观音山上进香,事后到当铺中来拜都管。都管见了 他说:“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山上烧香的人捎信给你。”辨悟问:“都管有什 么吩咐?”都管说:“你旧年所当的经卷,我家夫人知道了,就发善心布施这五 十石本米给你寺中,不要你取赎了,白还你原经,去替夫人供养着,所以要找你 来还给你。”辨悟听见这样说,十分高兴,合掌说:“阿弥陀佛!难得有这样善 心的施主,把这经卷还给本寺,真是佛缘广大,不但你家夫人千载流传,连老都 管也种福不浅。”都管随即去禀知夫人,请了那经卷出来,奉还辨悟。夫人又吩 咐都管:“留那僧人吃了斋饭再走。”都管遵命,设斋饭请了辨悟。 辨悟笑嘻嘻地捧着经包,千恩万谢出门来。到了下船埠头,因为上山烧香人 的多,坐满了船上,就要开了。辨悟叫住,也搭了上去,坐好了就开船。 船中人你说张家长,我说李家短。不久船就到了湖中央,辨悟对众人说: “列位说来说去,总不如小僧今天所遇见的施主,真是个善心喜舍量大福大的人。” 众人问:“是哪一家?”辨悟说:“是王相国夫人。”有人问:“那是个久闻好 善的人,今天她怎么布施师父?”辨悟指着经包说:“这就是大布施。”众人说: “想来是在你的募缘簿上写得多了。”辨悟说:“如果是有心施舍,多些也不奇 怪。正是因为出于意外的,所以难得。”众人问:“怎么出于意外?”辨悟就把 去年如何当米,今天如何白还的事说了一遍,又说:“整个荒年,合寺的僧众都 是这夫人救了的。况且寺中传世之宝正苦于没有本利赎取,今天能够奉回,实在 侥幸。”众人听说一本经卷当了五十石米,都不相信,有的说:“出家人惯会说 天话,哪有这事?”有的说:“他又不化咱们的东西,为什么要撒谎?敢情是真 的。”又有的说:“既然是值钱的佛经,咱们也该看看,一缘一会,也是难得看 见的。”就要辨悟取出来看。辨悟见一伙儿人大多是些乡村父老,就说:“这是 唐朝白侍郎的真笔,列位未必识认,亵渎了的,看他干什么?”内中有一个教乡 学假斯文的,姓黄号丹山,混名黄撮空,听得辨悟说话,就接口说:“师父出言 太欺人!什么白侍郎黑侍郎,难道我们不认得?那个白侍郎,名字叫做白乐天, 《千家诗》上多有他的诗,怎么欺负我不晓得?咱们今天难得同船过湖,也是有 缘份,就请出来让大家看看古迹嘛。”众人听了,都拍手说:“黄先生说得有理。” 就一齐挤到辨悟身边,讨取来看。辨悟四不拗六,抵挡众人不住,只得解开包袱, 摊在舱板上,揭开经来。那经卷一页页的不粘连了,刚揭开头一版,怎当得湖中 风大?忽然一阵旋风,搅到经卷边一掀,急得辨悟忙用两手摁住,早把一页吹到 船头上。辨悟不能脱手去取,忙叫众人快快收着。众人也忙了手脚,你挨我挤, 吆吆喝喝,磕磕撞撞,哪里捞得着?说时迟,那时快,被风一卷,早卷起在空中。 原来一年之中,只有正二月的风是从地下起的,所以小儿们放风筝,都在这时候。 那时候正是二月天气,正好随风上去,哪有下来的?哪有这样的风,恰恰吹回来 还你船中?况且太湖中间那样广阔的所在,没弄手脚处,只好睁着眼望空仰看。 辨悟手按着经卷,仰望着天际,无可奈何,直到望不见才住。眼见得这张纸 飘爪哇国去了,只叫得苦,众人也多呆了,互相埋怨。一个说:“刚才就在我手 边,差一些儿就抓住了。”一个说:“刚才就在我身边飞过,只以为你来拿,我 就住了手。”大家唧唧哝哝,一个老成的说:“师父再看看,要是吹走了没字的 素纸还好。”辨悟说:“哪里是素纸!是刚揭开的头一张,看得明明白白的。” 众人疑惑,辨悟放开双手仔细看时,果然失了头一版。辨悟说:“千年古物,谁 知道今天却弄得不完全了!”忙拿来叠好,用包袱包了,紫涨着面皮,只是怨怅。 众人也多懊悔,不敢则声。黄撮空更没做道理处,勉强说句把不中款的解劝话。 看见辨悟不喜欢,也再没人敢讨看了。船到山边,众人各自上岸散去。 辨悟回到寺里来,说了相府白还经卷的缘故,合寺无不欢喜赞叹:却把湖中 失去一页的话,瞒住不说。寺僧多是不在行的,也没有人翻开来看看,交给住持 收拾过,也就罢了。 话分两头。却说河南卫辉府,有一个姓柳的官人,补了常州府太守,择日上 任。家中亲眷设酒送行,内中有一个人,是个博学好古的山人,曾到苏、杭四处 游玩访友过来,席间对柳太守说:“常州府和苏州府接壤,那苏州府所属太湖洞 庭山某寺中,有一件稀奇的东西。是白香山手书的《金刚经》。这件古迹价值千 金,如今老亲丈就在邻邦,如果有个方便的机会,不可不设法去看一看。” 那个人是柳太守平时极尊信的,他虽然不好古董,却是个极贪的性子,听说 价值千金,也动了火,牢牢记在心上。到任之后,也曾问起常州乡士大夫,多有 晓得的,只是苏、常隔属,无法看到。他也不是有心要看,只因千金之说上了心, 打算常常对人讲起,或者有奉承他的人懂得他的意思,购来送他未可知。谁知这 些听说的人以为是隔府的东西,他不过无心中问及,不以为意。以后在任年余, 渐渐放手长了。有几个富翁为事打通关节,他传出密示,指明要苏州这卷《金刚 经》。谁知富翁们要银子反而容易,要这经却难,虽然也有人曾找着寺僧求买, 寺僧说是家传之宝,没有出卖的意思。问问价格,说是价值千金。买的人多不在 行,伸伸舌,摇摇头,恐怕做错了生意,折了重本,看不上眼,不是算了,宁可 苦着百来两银子送进衙门去,回说“《金刚经》是他镇寺库的宝物,不肯卖的, 情愿纳价”,也就罢了。太守见了银子,收了馋涎,也就不问起了。如此不止一 次。 这《金刚经》倒成了那太守敲诈的因头了,明知这经难取,一发上心。 有一天,江阴县中解到一起劫盗,其中有一行脚僧头陀,太守暗喜:“取 《金刚经》之计,就在这个和尚身上了。”一面把盗犯下在死囚牢里,一面叫来 一个禁子,悄悄儿吩咐他:“你到监中,密密叮嘱这行脚僧,我升堂再审的时候, 叫他供认苏州洞庭山某寺,是他窝赃的地方,我就不加刑罚了,你却不可泄漏讨 死吃!”禁子说:“太爷吩咐,小的性命怎么这样不值钱?都在小的身上。”禁 子自去依言行事。 第二天太守升堂,审问这起盗犯,用了刑具,这些强盗各自招出赃物的窝家, 独有这个行脚僧没上刑具,就一口招认赃物在洞庭山某寺窝着,寺中住持叫什么 名字。原来来做坏事的行脚僧人,一般都在荒庙野寺投斋投宿,打听做眼,无处 不到,这寺中住持姓名,恰好他晓得的,正投太守心意。太守大喜,取了供状, 叠成文卷,一面行文到苏州府捕盗厅,要提这寺中住持。差人坐守,捕厅签了牌, 另差了两个捕快,驾了船,一直往太湖中洞庭山来。 捕快到了寺门前,雄赳赳地走进去,问:“哪一个是住持?”住持上前稽首: “小僧就是。”捕快取出麻绳来就套,住持慌了手脚,问:“小僧犯了什么事, 就这样?”捕快说:“盗窃案发了,还问犯了什么事!”众僧见住持被缚,大家 走拢来说:“上下(对衙门里差役的尊称)不要粗鲁!本寺是王相府门徒,等闲 也不受人欺侮!况且寺中并无歹人,又不曾招接什么游客住宿,有什么盗情干涉?” 捕快听说是相府门徒,又略略软了些,说:“官差吏差,来人不差。我们捕厅因 常州府一桩盗窃案,扳出和你们寺院有干连,因此行关守提。有干无干,你们自 去当官折辩,不关我们的事儿,只要打发我们起身!”一个应捕假做好人说: “且松了绑,等他自己去安置,这里不怕他走了去。”住持脱了身,讨牌票看了, 不知头由。一面商量收拾盘缠,去常州分辩,一面拿钱送给捕快,捕快争多嫌少, 诈得满足了才住手。捕快带了住持下船,辨悟叫个道人跟着住持,缓急救应。到 了捕厅,点了名,办了文书,解将过去。免不得书房和差人都有了使费。住持和 辨悟、道人,一共三人,雇了一条船,一路到常州来。 还没见官,辨悟先去府中细细打听劫盗和行脚僧的名字,来踪去迹,和本寺 没一毫影响,也没个仇人在内,正不知祸根是哪里起的,真摸不着头路。说话间, 太守升堂。差人投批,带住持到堂。太守不问什么事由,当即写监票发下监中去。 住持不曾分说得一句话,竟稀里糊涂地被监了。太守监了住持,唤原差到案前来, 低声问:“这和尚可有人同来么?”原差说:“有一个徒弟,一个道人。”太守 问:“那徒弟可是懂事的?”原差说:“也晓得一些事体。”太守说:“你悄悄 儿地对那徒弟说,快回寺中去取那本《金刚经》来,救你师父,就可以无事;要 是稍迟几天,就讨绝单了。”「批:这太守是个白痴,连敲诈也不会!」原差说: “小的去说。” 太守退了堂,原差跌跌脚说:“我只以为真是盗情,原来又是什么《金刚经》!” 只为先前借此为题诈过了好几家,衙门中人都晓得了,就走去一五一十对辨悟说 了。辨悟说:“这是我们寺里上世传下来的东西,怪不得日前有好几起常州人来 寺中求买,说是府里要,我们不卖给他。到了今日,就生下这个计较,陷我师父, 强来索取,如今可怎么办?”原差说:“方才明明吩咐过,要是稍迟几天,就讨 绝单了。我们老爷只为要这卷经文,这里的好几家已经受了累了。何况是你们寺 中有的,不送给他,他怎肯住手?岂不白送了性命?快去和你住持师父商量去!” 辨悟就央原差领到监里,把这些话一一说了。住持说:“既然是如此,快去 取来送他,救我出去吧。终不成为了大家门面的东西,断送我一个人性命?”辨 悟说:“不必迟疑,取了来就是。”对原差说:“有烦上下代禀一声,略求宽容 几天,以便往返。师父在监,再求看觑。”原差说:“既然答应去取了,这个不 难,都在我身上,放心前去。” 辨悟留下盘缠让道人送饭,自己不辞辛苦,星夜赶到寺中,取了经卷,不上 五日,又到常州。去会原差说:“经卷已经取来了,怎么送进去?”原差说: “这是经卷,又不是什么财物!待我在转桶边击梆,禀一声,递进去不妨。”果 然原差递了进去。 太守正在私衙,听说取到了《金刚经》,以为是宝物到了,让合衙人眷都来 看。打开包袱,这太守是个粗人,本不在行,只以为价值千金的东西,必定十分 庄严:看见零零落落,纸色晦黑,就先不高兴了;揭开细看字迹,见没个起首, 没头没脑的。看了一会儿,见有细字号数,仔细再看,却原来是第二叶起的。太 守大笑说:“凡事不可虚慕名,虽然是古迹,也必须完全才好。如今是不全的经 卷,头一板就没了,有什么用?说什么价值千金百金,都被这些酸子们传闻失误 了,空费了许多心机。难为这个和尚坐了几天牢监,岂不冤枉!”「批:也幸亏 他是个白痴,如果是内行,就知道这样的残卷,也是无价之宝!」内眷们见这经 卷既没什么好看,又听说和尚为此坐牢,一齐撺掇,叫他还了经卷,放了和尚。 太守想想也觉得没什么紧要,仍旧发给原差,还给本主。衙中传出话来说:“少 了头一张,用不着,故此发了出来。”「批:幸亏丢失了一张!」辨悟只认做还 要补上头一张,怀着鬼胎说:“这却是死了!”正在心慌,只见住持被放了出来。 原差来讨赏,说:“已经没事儿了。”住持不知缘故,原差说:“老爷起心要你 这经卷,所以生这风波,如今见经卷不完全,没了头一张,不中他意,有些懊悔 了。他原本就没有害你之心,经卷还了,事情也完了。恭喜!恭喜!” 住持谢了原差,回到下处,对辨悟说:“这是哪里说起,遭这样一场横祸! 如今幸亏无事,还算好了。只是刚才听见说经卷没了头张,不完全,故此肯还。 我想此经怎么会不完全?”辨悟这才把上次在太湖中众人索看,风卷去头一张的 事,说了一遍,住持说:“此真是天意了!要是风不吹去头一张,此经今天必然 被留,就不再是我山门所有了。如今虽然缺了一张,后边名迹还在,仍旧归我寺 宝藏,这都是佛天保佑。”欢欢喜喜,算还了房钱饭钱,师徒三人雇了一条船, 同回苏州 过了浒(x ǔ许)墅关,将到枫桥,天色已经昏黑,忽然风雨大作,不辨路 径。远远望去,一道火光烛天,叫船家对着亮处只管摇去。不久风雨渐渐息了, 看看接近,见草舍内一盏灯火明亮,还听到有木鱼声。船到岸边,叫船家系好了 缆。辨悟踱上去,叩门讨火。门还未关,推门进去,却是一个老者靠着桌子诵经, 见是个僧家,忙起身叙礼。辨悟求点灯,老者打个纸捻儿,蘸蘸油点着了,递给 辨悟。辨悟接了纸捻,照得满屋明亮,偶然抬头,顺眼看见壁间粘着一幅字纸, 无心间一看,却吃了一惊,大叫:“怪了!圣了!”老者问:“师父看见这纸, 为什么大惊小怪?”辨悟说:“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小舟中还有我师父,待小 僧拿火去照了,然后再来奉告,还有话讲。”老者说:“老汉是奉佛的弟子,何 不连尊师也接了来?”老者就叫小厮祖寿出来,同辨悟一起到舟中,接那一位师 父。 辨悟来到船上,先叫住持:“师父快起来!有奇事儿了!”住持问:“有什 么奇事?”辨悟说:“师父且到里面见了主人,再请看一件东西。”住待同辨悟 走进门来,和主人相见了。辨悟拿了灯,拽着住持的手,走到壁间,指着那一幅 字纸说:“师父你认认看。”住持抬眼一看,只见首一行是“金刚般若波罗密经”, 第二行是“法会由由分第一”,正是白香山所书,是经卷的首叶,也就是在湖中 飘失的,不由得拍手说:“好像是咱家经卷上的,怎么在这里?”老者说:“贤 师徒惊怪这张纸,必有缘故。”辨悟说:“老丈如果肯把得到这张纸的根由说一 说,愚师徒也当剖心相告。”老者摆好了椅子说:“请坐了献茶,容老汉慢慢讲。” 师徒领命,分主次坐了,奉茶,老者说:“老汉姓姚,是此间渔人。幼年不 曾读书,从不识字,只靠卖鱼虾为生。后来到了中年,家事尽可度日了,听得长 者们说因果,自悔作孽太多,有心想修行。只为不识一字,难以念经,因此自恨。 凡是见到字纸,必加爱惜,不敢作践,这样多年。前年某月某日晚间,忽然大风 飘下来什么东西,直到我家门口。老汉望去,只看见一道火光落地。拾了起来, 却是一张字纸。老汉惊异,料想多年宝惜字纸,如今见这火光怪异,必有奇处, 不敢亵渎,拿来粘在壁间,时常顶礼。后来有个道人到这里看见了,对老汉说: ' 这是《金刚经》首页,如果你要念全经,我可以教你。' 就拿出一卷经来,教 老汉念诵,老汉随口念过,心中豁然,就把经中字一一认得。以后日渐增加,如 今还能读别的经了。道人临别的时候,指着这纸说:' 好好儿守着它,必有后果。 ' 老汉一发不敢怠慢,每次念诵,必先顶礼。今天两位一见,都感到惊异,必然 晓得这纸的来历了。” 主持和辨悟同声说:“刚才次湖中迷路,忽然看见火光冲天,就随着亮光到 这里,却只是灯火微明,正在怪异。方才听见老丈见教,得到这纸的时候,也见 有火光,方才知道是这纸显灵,数当会合。老丈如果肯见还,功德更大了。”老 者说:“又不是师父的东西,怎么说见还?”辨悟说:“告诉老丈:这纸不是凡 笔,是唐朝侍郎白香山手迹,全经一卷,在我寺中,海内知名。我师父为此事近 日被一个狠官人「批:”狠官人“三字用得妙!」拿去,强逼要献,几乎丧了性 命,没奈何只得献出。还亏得前年某月某日湖中遇风,飘去了首页,那官人嫌它 不全,方得重还。今天正奉归寺中供养,岂知却遇着所失的首页在老丈处,重得 赡礼!当日要不是这纸失去,这经已经落入他人之手;今天要不是重逢这首页, 这经就要成为不全的文字了。一失一得,不先不后,两番火光,岂不是韦驮尊者 有灵,显这护法手段出来么?” 老者似信不信地答应。辨悟走到船内,急取经包上来,解开来给老者看,是 从第二页起的,拿来对着壁间的笔法纸色,果然一样无差。老者叹异,念佛不已, 从壁间揭下纸来,合在上面,长短阔狭无不相同。一卷经完完全全了,三人全都 欢喜。老者吩咐治斋款待,就留师徒两人同榻过夜。住持私下对辨悟说:“起初 我特恨柳太守,如今想起来,也是天意。你失去首页,寺中没一个人知道,珍藏 到如今。要不是这一番跋涉,也无从遇着原纸来凑完全了。”辨悟说:“上天晓 得柳太守起了不良之心,怕夺了全卷去,所以先吹掉一页,如今全卷重归,仍旧 还了这一页,实在是天公的巧安排,也是这经卷的灵异!想来这个老丈也是会中 人,他所说的道人,怎么知道不是白侍郎托化来的?”住持说:“有理,有理!” 当夜,姚老人梦见韦驮尊天来对他说:“你幼年作孽深重,亏得中年回首, 爱惜字纸。已经命令香山居士打开你的天聪,加上守护经文,完成全卷,阴功更 大,罪孽全消。来生在文字中受报,福禄非凡,今生再赐延寿一纪①,正果而终。” 老者醒来,明明记得。第二天,对师徒二人说:“老汉爱护这纸经年,如今看见 全经,无量欢喜。虽然把这纸奉还,老汉也不能忘情,愿意随老师父同行,出钱 请个裱匠,到寺中重新装好,让老汉展诵几遍,方为称怀。”师徒二人说:“难 得檀越如此信心,实在是美事,就请同船到敝寺随喜。” 老者吩咐了家里,带了盘缠,唤小厮祖寿跟着,又在城里接了一个高手的裱 匠,买了材料,一同到寺里来。盘桓了几天,等待匠人完工,果然裱得焕然一新。 就出钱请了几个人,展念《金刚经》一昼夜,然后和师徒珍重道别。后来,每年 逢诞日或佛生日,就到寺中瞻礼白香山手迹,持念一整天,年年如此。年过八十, 到寺中沐浴坐化而终。寺中宝藏此卷,听说至今犹存。有诗为证 一纸飞空大有缘,反因失去得周全。 拾来宝惜生多福,故纸何当浪弃捐! 小子为什么不敢明说寺名?只怕有第二个像柳太守的人寻踪问迹,又生出事 头来。再有一诗笑那太守: 伧父何知风雅缘?贪看古迹只因钱。 若教一卷都将去,宁不冤他白乐天! 「简评」敬惜字纸,是封建时代的道德标准之一。提倡敬惜字纸的人,当然 是读书人。其原因,无非是为了提高读书人的地位。因为只有读书人才会写字, 既然一张写有字迹的纸张尚且要这样敬重,那么对会写字的人,岂不是应该更加 尊重了么? 本文当然是杜撰的。即便白居易真写过一百部《金刚经》,也不可能经过即 便年之后会发出红光。但是通过这个故事,却活生生地画出了当时的知府是如何 不学无术又如何敲诈勒索的丑恶面貌。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