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卷之四 青楼市真心寻人 红花场假传闹鬼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宋朝的时候,三衢守宋彦瞻听说留梦炎中了状元,给他写了一封信,大意说: 我曾经听前辈讲过,我家乡从前有个人赴试得第而归,给他送旗的者、敲锣打鼓 的、送礼物的、去看望的,路上都填满了,门口好像围着一堵墙。接着闺门祝贺, 宗族祝贺,亲友宾客者交相祝贺。甚至连仇家也蒙耻含羞地去祝贺谢罪。独一个 邻居,锁了门走得远远的,好像躲避盗寇一样。我觉得奇怪,去问他为什么,他 神色愀然地说:“科举得中,衣锦还乡之可贵,在于他可以施展抱负,将有利于 乡里。如今的人,刚刚侥幸得一名,得一官,就起了贪图贵富的想法。名气越高, 官职越大,用心越险恶。办事武断者有之,包庇奸佞。把持州县者有之。这是他 一身的荣耀,变成一乡的祸害了。他的住房一天比一天广大,邻居却一天比一天 狭小。我将搬到山林深处躲避之!像这样的事情,简直是可悲,那有什么值得祝 贺的?” 这一段话,载在《齐东野语》中。只因为世上的官宦,起初未经发迹的时候, 身居贫贱的时节,亲戚、朋友、宗族、乡邻,哪一个不望他有出头的一天,好大 家增光?等到后来风云际会,拔出泥淖,在仕宦途中,冠裳里面,追逐富贵,争 夺名利,把自己以前的穷困光景全都忘记了,把当年的贫交不看在眼里,不放在 心上,全没一毫照顾周剂的意思,淡淡相看,不肯出一分气力。真叫做官情如纸 薄。不知当年盼望他的这些心思,究竟归于何用!不过,这样的人虽然恶薄,也 只是没用罢了。撞着有志气肩膀硬的人,大不了不去奉承他,不去求告他,他也 无奈我何,还不算大害。更有一种狠心肠的人,偏要从家门口打算起,诈害亲戚, 侵占乡里,受投献,窝盗贼,无风起浪,没屋架梁,把一个地方搅得齑菜不生, 鸡犬不宁,人人惧怕,个个收敛,怕生出事端来撞在他网里。他还要疑心别人仗 着他势力得了什么便宜,心中不放松地昼夜算计。像这种人,乡里有了他还不如 没有的安静。所以宋彦瞻听见留梦炎中了状元之后,就写这封信规讽他,要他做 好人的意思。信中的说话虽然愤激些,却句句透着今天的病痛。 小子如今单说一个作恶的官宦,做着没天理的勾当,后来遇着清正严明的宪 司做对头,方得明正其罪。说来与世上人劝戒一番。 四川新都县有一乡宦,姓杨,是本朝甲科。后来没收煞,不好说他的名字。 这人家富心贪,凶暴残忍,为一乡之害,自不必说。曾在云南做兵备佥事,其时 属下有个学霸廪生,姓张名寅,父亲是个巨万财主,有妻有妾。妻所生的儿子, 就是张廪生,妾所生的儿子,名叫张宾,年纪还小。张廪生母亲早年死了,父亲 就把家事尽托长子经营。那廪生学业尽通,考试每列高等,一时称为名士,常和 郡县官长往来。只是赋性阴险,存心不善。父亲见他办事苛刻取利,常劝他说: “我家道富裕,够你几世受用不尽的了,况你学业长进,发达有望,何苦锱铢较 量,讨人便宜怎的?”张廪生不以为这是好话,反而疑心:“父亲一定身有私藏, 所以把财物看轻,嫌我苛刻。况我母亲已死,父亲又有爱妾幼子,到底他们得便 宜。我只有眼面前这些东西,还要和他们平分,我能有少?”为此日夜算计,结 交官府,只要父亲一倒头,就想摆布这庶母幼弟,占他的家业。后来父亲果然死 了,张廪生恐怕分家,反而向父妾索取私藏。父妾回说没有。张廪生把房中所有 箱笼都搜过,并无踪迹,又说她埋在地下,或是藏在别人家里。胡猜乱嚷,没个 休止。父妾要他分家私给弟弟,却又分毫不吐,只推说:“你不拿出来,我也没 得给你儿子。”族人各有公私厚薄:也有为着哥子的,也有为着兄弟的,没个定 论。为此不免两下搬斗,构出讼事。张廪生有两个儿子,都已经进学,有财有势, 官府里人情更熟。眼见得庶弟孤儿寡妇在下边没处申诉,只得在杨巡道手里告下 一纸状来。 张廪生见杨巡道准了状,也老大吃惊。你说为什么吃惊?因为这个巡道又贪 又酷,又不让体面,恼着他性子,眼里不认得人,不拘什么事由,都由着性子来。 还亏一件好处,就是要银子,除了银子再没药可医的。有名叫做“杨疯子”,就 是惹不得的意思。张廪生暗想:“家财官司,只凭府县主张。府县自然为我斯文 一脉,料不会吃亏。只是这疯子手里的状,不先摆平了,万一别扭起来,依着理 断个平分,可不去了我一半家私?这是老大的干系!”张廪生世事熟透,就找个 跟巡道梯已的搭桥人,跟他暗地打个关节,许下他五百两买心红的公价。巡道依 允,只要要先“过彩”,包管停当。若有不妥,不动分文。张廪生只得拿出三百 两现银,嵌宝金壶一把,缕丝金首饰一副,精工巧丽,价值颇多,权当二百两, 事成之后,备银取赎。又要搭桥人写了议单,讨个许赎的执照。只要府县申文上 来,批个中意的批语,永远杜绝断给兄弟财产,眼下先准一诉词为信,如不应验, 原物奉还。要廪生换了小服,随着搭桥人到内衙门口,当面交割。 张廪生只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只费五百银子,巨万家私就可以一人独享了, 岂不是九牛去得一毛,老大的便宜了? 张廪生如此算计,要是后来依心满意,真是天没眼睛了。岂知世事浮云,变 幻不定,杨巡道受了财物,准了诉状,问官还来不及详审。正值万寿圣节将近, 两司里头照例该有一人奉表进京朝贺,恰好轮着该是杨巡道去,没得推故,杨巡 道只得收拾起身。张廪生着急,又找那搭桥人去讨口气。杨巡道回答说:“此去 不出一年就可以回来。府县且不要申文,等我回任,一定结案。”张廪生只得在 衙门里上下,停搁了词状,呆呆地守着杨佥宪回道。 无奈天不从人愿,杨佥宪贺表进京,拜过万寿,赴部考察。他贪声太大,已 经注了“不谨”的评语,暂且冠带闲住。杨佥宪闷闷出了京城,一面打发人到任 所接了家眷,回原藉新都去了。家眷动身的时候,张廪生找了搭桥人去要这一宗 东西。衙里人回答说:“这是老爷亲自做的事情。要是该还,应该到我家老爷那 儿讨,我们不知就里。”张廪生无可奈何,只得住手,眼见得这一项银子抛在东 洋大海里了。 张廪生是个贪心极重的人,怎舍得五百两东西凭白丢了?心想:“我身有执 照,理该还我。他如今是个乡宦,管我不着了,我到他家里讨去。说我不过,好 歹总还我些。就是不还我银子,还我那两件金东西也好。况且四川是进京必由之 路,由成都到新都只有五十里路,往返很容易。我今年正贡,要赴京廷试,等到 路过成都的时候,恰好到他那里讨这一笔钱做路上盘缠,有何不可?”算计得停 当,怕人晓得了暗笑,把这话藏在心中,连妻子多不让她知道。 官私未决,恰值宗师考贡。张廪生已经贡出了学门,兴匆匆地回家受贺,饮 酒作乐。一面打点长行,把争家私官司且放在一边。带了四个家人是张龙、张虎、 张兴、张富上路,水宿风飧,到了成都地方。在饭店里宿了一晚,张贡生想: “我在此间还要绕道到新都去那讨那东西,行李留在饭店里不便。我路上这几天 心绪郁闷,何不到妓馆一游,拣个得意的宿她两晚,遣遣客兴?就把行囊放在她 家,等讨了债回来带去,有何不可?”就唤四个家人说了这意思。那家人听说家 主要嫖,是有些油水的事,哪个不愿随鞭镫?簇拥着这个老贡生到青楼上去了。 张贡生走到青楼市上,走来走去,见了这些油头粉面的婊子,虽然眼花缭乱, 一时间不知走哪一家的是。这时候一个人摇摇摆摆地走来,见张贡生带了一伙儿 家人在东张西望,料他是个要嫖的客人,却没个人指引,所以迟疑,就上前问: “老先生定是贵足,如何踹此贱地?”张贡生拱手说:“学生客邸无聊,闲步适 兴。”那人笑着说:“单是眼嫖,恐怕适不得什么兴。”张贡生也笑着说:“怎 晓得学生不倒身?”那人笑容可掬地说:“如果真有兴,小子可以引路。”张贡 生正投着机,问:“老兄高姓贵表?”那人说:“小子姓游,名守,号好闲,这 里的路数最熟。敢问老先生仙乡上姓?”张贡生说:“学生是滇中。”游好闲说: “那么是云南人了。”后边张兴撺出来说:“我家相公是今年的贡元,上京廷试 的。”游好闲说:“失敬,失敬!小子幸会,奉陪乐地一游,吃个尽兴,作做主 人之礼吧?”张贡生说:“很好。不知这里那个妓女最好?”游好闲掐手指一一 数来:“刘金、张赛、郭师师,王丢儿,都是少年行时的姊妹。”张贡生说: “哪个在行些?”游好闲说:“要说在行,这些雏儿多不及一个叫汤兴哥的,最 是帮衬软款,有情亲热,也是行时过来的人,只是年纪多了两年,将及三十岁边 儿了,却是着实有趣的。”张贡生说:“我自家年纪不小,倒不喜欢那孩子心性 的,是老成些的好。”游好闲说:“这等不消说,竟到她那里去就是。”于是陪 着张贡生一直往汤家走去。 兴哥出来接见,果然老成丰韵,是个行家体段,张贡生一见心欢。告茶毕, 叙过姓名,游好闲一一代答明白,晓得张贡生中意了,就指点张家人拿出银子来, 送他办东道。当夜游好闲就陪着饮酒。张贡生原是洪饮的,况且客中高兴,放怀 取乐。那游好闲更是去了脑袋就是个酒坛。兴哥老在行,一发是行令不犯,连觥 不醉的。三人你强我赛,吃过三更方住。游好闲自回寓中去了,张贡生就和兴哥 同宿,兴哥放出手段,温存了一夜,张贡生很是得意。 第二天,叫家人把客店中的行李尽数搬来,寄放在兴哥家里。一连住了几天, 破费了好几两银子,贪慕着兴哥才色,甚觉恋恋不舍。心想:“我身畔盘费有限, 不能如意,何不到新都去把那笔钱讨取到手?也好多用些在她身上。”就出来跟 这四个家人商议,要装束了鞍马到新都去。他心里至以为几天就可以回来的,对 兴哥说:“我有一宗银子在新都,此去只有半天的路程。我去讨了来,再到你这 里顽耍几时。”兴哥说:“何不你留住在这里,只叫管家们去讨了来?”张贡生 说:“此些东西必定要我亲身去讨的,叫人去,他那边不肯发。”兴哥问:“有 多少东西?”张贡生说:“有五百多两。”兴哥说:“这事儿关系重大,不好阻 碍你。只是你去了,万一不到我这里来了,叫我枉自盼望。”张贡生说:“我一 应行囊都不带去,留在你家,只带了随身铺盖和几件礼物去,好歹一两天就回来 了。看你家的造化,要是多讨得到手,必定多送你些。”兴哥笑着说:“只要你 早去早来,哪在乎此?”两下各道珍重而别。 杨佥宪自从考察断根回家,自以为日暮穷途,所作所为,愈加蛮横。家私已 万贯,贪心犹未足,终日在家设谋运局,为非作歹。他只有一个兄弟,排行第二, 家道殷富,并不干预外事,倒是个守本份的人,生一个儿子,才只有几岁。见哥 哥作恶,常用好话劝谏,但是话不投机。佥宪说:“你仗我势力做了二爷,挣够 了家私,还要管我?”杨二晓得他存心刻毒,后来未必不会火并自家屋里人。家 中也养着几个了得的家人,时时防备他。新近一病不起,临终之前,唤妻子到面 前,吩咐众家人说:“我一生只有这点骨血。那边做官的大房虎视眈眈,要小心 抵对他,不可落进他圈套内,我死不瞑目!”泪如雨下,长叹而逝。死后妻子和 家人牢守门户,自过日子,再不去叨忝佥宪家一分势利。佥宪无隙可入,心想: “二房好一份家当,不过留得这么个黄毛小子,如果断送了他,这家当怕不是我 一个人的?”想要暗地里下手,奈何母子俩关门闭户,轻易不来他家走动。又想: “我如果用毒药之类暗算了他,外人必竟知道是我,瞒不过去,而且急切间不得 其便。如果纠合强盗劫了他家,害了性命,我还好瞒生人眼目,说两句假公道话, 只把失盗做因头,谁敢说是我干的?反正只要害得他性命,劫得家私一空,也就 是了。”他一向私下养着大盗三十余人,在外庄听用。凡是掳掠来的财物,都和 他平分。如果有一二处露出行迹来,他就出面包揽遮护。官府晓得他刁,公人怕 他的势,没个敢正眼儿觑他。凡有心中不满意或是眼里动了火的人家,公然叫这 些人去搬了来庄里分了。弄成习惯,也不放在心上。他只打算也如此劫了小侄儿 家里,趁便害了他性命。无奈他家家人昼夜巡逻,还养着几只狼也似的守门犬, 提防极紧。也是天有眼睛,到别处去捞了就来的买卖,到杨二房去了几番,却每 次去都有阻碍,下不得手。 佥宪正在时刻算计,忽然门上传进一个手本来,是“旧治下云南贡生张寅禀 见”,心中吃了一惊,心想:“我前番曾受他五百两贿赂,不曾替他办事,就坏 官回家来了。我心里也知道这宗银两必有后虑,不想他果然找到这里来了。这事 儿本不曾做得,说他不过,理该还他。但是难道咽了下去的又吐出来?如果不还 他,他是个贡生,量必不肯甘休。倘若当官告理,且不说名声不妙,谁耐烦跟他 调唇弄舌?我且他个个体面见见他,说话之间,或者他识时务不提起也不见得。 如果这样,好好送他盘缠,打发他去就罢了;如果提起要还,再作道理。”佥宪 以口问心,计较定了,踱出前厅来,叫请贡生相见。 张贡生整肃衣冠,照着旧上司体例行了大礼,送了些土产。佥宪收了,设坐 奉茶。佥宪说:“老夫承乏贵乡,罪过多端。后来罢职家居,不得重到贵地。如 今见了贵乡朋友,还觉无颜。”张贡生说:“公祖大人直道不容,以致忤时,敝 乡士民迄今想念明德。”佥宪说:“惶恐,惶恐!”又拱手说:“恭喜贤契岁荐 了!”张贡生说:“挨次幸及,殊为叨冒。”佥宪说:“今将何往,得停玉趾?” 张贡生说:“赴京廷试,假途贵省,特来一觑台光。”佥宪说:“此去成都五十 里之遥,特烦枉驾,足见不忘老朽。” 张贡生见他说话总不招揽,只得说出来意:“日前贡生家下有些琐事,曾呈 一副礼物面奉公祖大人处收贮,以求周全。后来未经结局,公祖已行,此后就回 贵乡。如今本不敢造次,只因贡生赴京缺费,意欲求公祖大人发还此项,以助贡 生前往。”佥宪作色说:“老夫在贵处只吃得贵乡一口水,何曾有此赃污之事? 出口诬蔑,敢是贤契被哪个光棍哄了?” 张贡生见他昧了心,改了口不认账,如果是个知机的,就该罢了,怎奈张贡 生不是个良善人,心里着了急,就狠狠地说:“是贡生亲手在内衙门前交付的, 议单执照都在,岂能昧得?”佥宪听见说有议单执照,回嗔作喜说:“是老夫忘 事。得罪,得罪!日前有个妻弟在衙起身,需要老夫馈送。老夫宦囊萧然,不得 已故此借宅上这一项打发了他。不想日后多阻,不曾帮宅上出得力。此项该还, 只是妻弟已把此项银钱用去了,要老夫赔偿。且从容两天,必当补上。” 张贡生听说肯还,放下了心;又听说用去了,心中不舍得那两件金器,又对 佥宪说:“其中两件金器,是家中传世之物,还求保全原件。”佥宪冷笑一声说: “既然是传世之物,谁叫轻易拿出来?且放心,请用过了洗尘的薄酒再说。”就 起身请张贡生到书房中宽坐,一面吩咐整治酒席。 佥宪独自盘算了一番。他起初赖账,只以为张贡生会凑他的趣,他重重地送 他个回敬做盘缠,也就两全了。岂知张贡生量小,不给他体面,搜牙剔齿一直说 了出来。然而也还思量着要还他一半儿银子。只有那金壶和金首饰,是他心上得 意的东西,时刻把玩的,已经几度在亲戚面前拿出来夸耀过了,你说他舍得不舍 得?张贡生恰恰把这两件说得最要紧。佥宪左思右思,就不怀好意了。哏地一声 说:“一不做,二不休!他是个云南人,从家里出来,中途到此间的,断送了他, 谁晓得!”就叫几个干仆约会了庄上一伙儿强人,到晚间酒散听候使用。吩咐停 当,请出张贡生来赴席。席间说些闲话,评论些朝事,很是殷勤,又叫俊悄的安 童频频奉酒。张贡生以为是公祖的好意,不好推辞;又见如此美情,料想必不留 难。放下心怀,只顾吃酒,吃得醉醺醺的。又叫安童奉了又奉,直等到不省人事 方才住手。又问:“张家管家们可曾吃酒了?”却也被几个干仆轮番更换陪伴饮 酒。那些奴才们见好酒好饭,只以为是投着了好处,哪管三七二十一,只顾贪婪 无厌,四个人一个个吃得瞪眉瞠眼,连人都不认得了。禀知了佥宪,佥宪吩咐: “都送到红花场结果了去!” 原来杨佥宪有所红花场庄子,满地种着红花,广有一千余亩,每年卖那红花 就有八九百两银子的出息。这庄上造着许多房子,专门用来歇着客人,也藏着强 盗。当时只说送张贡生主仆到那里歇宿,到得庄上,五个人多是醉的,看着被卧, 倒头就睡,鼾声如雷,也不管天南地北了。 过了半晌,几个飞狠的庄客走拢来,都是有手段的强盗头子,一刀一个。除 非是有三头六臂的,也只多费得半刻工夫;何况这一个酸子和几个呆奴,每人只 生得一颗脑袋,何消几时,早已经干净。当时就在红花稀疏处掘个坑儿,做一堆 儿埋了。可怜张贡生痴心指望讨债,还要到成都去见心上人,谁知遇着狠主,弄 得如此死于非命! 过了一年有余,张贡生两个秀才儿子在家,自从父亲入京以后,并不曾见一 纸家书,一封便信回来。问着个把京中归来的人,都说不曾会面,并不晓得。心 中疑惑,商量说:“滇中地处天涯,怎能得京中来信?还是到川中省城打听,那 里不时有在北京还往的人。”于是两人凑些盘缠,一径到成都,寻个下处宿了。 两人在街市上走来走去闲撞,并没有遇见熟人。两兄弟住过十来天,觉得无 聊,商量说:“这里多的是名妓,咱们各寻一个消遣消遣。”两个小伙子也不用 帮闲,我陪你,你陪我,各寻一个雏妓,一个叫童小五,一个叫顾阿都,接到下 处,大家取乐。混了几天,闹烘烘热腾腾的,早把探父亲信息的事儿撇在脑后了。 一天,那大些的有跳槽的意思。两个雏儿晓得他是云南人,戏他说:“听说 你们云南人,只要嫖老的,我们敢情不中你们的意?不多几天,就要跳槽。”两 个秀才问:“怎见得我们云南人只要嫖老的?”童小五说:“日前听见游伯伯说, 去年有个云南朋友到这里来,要他寻婊子,不要兴头的,只要老成的。后来引他 到汤家兴哥那里去了。这兴哥是我们母亲辈中人,她和那个云南人过得火热,也 赚了好些银子,约他再来,还要使一注大钱,以后不知怎的了。这不是云南人要 老的样子?”两个秀才问:“那云南人姓什么?怎生模样?”童小五,顾阿都拍 手笑着说:“又来了!不在我们肝上的事,管他姓张姓李!哪曾见他模样来?只 是游伯伯这样说,所以拿来当话笑说。”两个秀才问:“游伯伯是什么人?在哪 里?这却是你们晓得的。”童小五、顾阿都又拍手说:“你们连游伯伯也不认得, 还要嫖!”两个秀才一定要问个来历,童小五说:“游伯伯是个千头万脑的人, 撞来就见,要寻他却一世也难。你要问你们的贵乡里,到汤兴哥家一问不就明白 了?”两个秀才说:“说得有理!”留下小的秀才伴着两个雏儿,大的秀才独自 问到汤家来。 那个汤兴哥自从张贡生一去,只说五十里的远近,早晚会回来,不想去了一 年有多,绝无消息。留下衣囊行李,也不见有人来取。门户人家,不把这些事儿 放在心上,早已经放下肚肠了。那天没客,在家闭门午睡,忽然得一梦,梦见张 贡生到来,说是取银回来了,正要叙寒温,却被扣门声惊醒。醒来想:“又不曾 念着他,如何会有这梦?敢是有人递信息取衣装来了,也未可知。”正在疑惑间, 又听得扣门响。兴哥整整衣裳,叫丫环开门。丫环叫一声:“客来了。”张大秀 才挪脚进来,兴哥抬眼一看,吃了一惊,心想:“分明像张贡生一般模样,怎么 后生了许多?”请在客座里坐了。问起乡里姓名,却正是云南姓张,兴哥心中老 大稀罕,未敢立刻说破。张大秀才先问:“请问大姐,小生听说这里去年有个云 南朋友往来,可是什么样人?姓甚名谁?”兴哥道:“有一位老成朋友姓张,听 说是个贡生,要往京廷试,在这里经过,盘桓了几天,后来到新都取债去了。说 是半天路程,去了就来的,不知为何一去就不来了。”张大秀才问:“随行有几 个人?”兴哥说:“有四位管家。”张大秀才心里晓得是了,又问:“一去不回 来,敢情是长行上京了?”兴哥说:“哪里呀!衣囊行李还留在我家里,要转来 取了才能起身的。”张大秀才问:“这样,为什么不回来?难道不想进京,还留 在那里?”兴哥说:“多半是债讨不来,在那里耽搁了。就是如此,好歹也该有 个信儿,或是叫位管家来呀。影响无踪,竟不知是什么缘故。”张大秀才问: “你可听说到新都去讨什么债?”兴哥说:“只听得说有一宗五百两,不知是什 么债。”张大秀才跌脚说:“是了,是了。这样,我们要到新都去找了。”兴哥 问:“他是客官什么瓜葛,要去寻他?”张大秀才说:“不敢欺瞒大姐,就是小 生的家父。”兴哥说:“失敬,失敬。怪道模样这样相像,这么说,是一家人了。” 笑欣欣地去叫小二整起饭来,留张大官人坐一坐。张大秀才回说:“这倒不消, 小生还有个兄弟在那厢等候,只是刚才的话,可是确实么?”兴哥说:“怎么不 的确?现有衣囊行李在这里,可以认一认,看是不是?” 随即引张大秀才到里边房里,把留下物件给他看了。张大秀才认得是实,忙 别了兴哥说:“这样,事不宜迟,星夜同兄弟往新都寻去。寻着了,再来相会。” 兴哥假亲热地留了一下,顺水推船送出了门。 张大秀才急急走到下处,对兄弟说:“问倒是问着了,果然去年在汤家嫖的 正是。只是依她说起来,竟不曾往京都去哩!”小秀才问:“这么说,在哪里?” 大秀才说:“还在这里新都。咱们要到那里问去。”小秀才说:“为何住在新都 许久?”大秀才说:“她说是到新都去讨五百银子的债。一定是到杨疯子家去了。” 小秀才说:“取得取不得,好歹走路,怎么还在那里?”大秀才说:“行囊还在 汤家,方才见过的。出门走长路,岂有不带了行李就上路的理?不消说,一定是 耽搁在新都不来了。此去那里反正不多远,咱们收拾起来一同去走一遭儿,访问 下落。”两人计议停当,拿出些银两,谢了两个妓女,送回家去。 两人来到新都,住在饭店里。店主人见是远来的,问:“两位客官贵处?” 两个秀才说:“是云南,到这里找人的。”店主人说:“云南来是寻人的,不是 倒赃的么?”两个秀才吃惊问:“怎么说这样话?”店主人说:“偶然说笑嘛。” 两个秀才坐定,问店主人:“这里有个杨佥事,住在哪里?”店主人伸伸舌头说: “这人不是好惹的。你远来的人,有什么要紧事儿,问他干什么?”两个秀才说: “问一声何妨?怎么就这样怕他?”店主人说:“他轻则官司害你,重则强盗劫 你。要是远来的人冲撞了他,好歹就结果了性命!”两个秀才说:“清平世界, 难道杀了人不要偿命的?”店主人说:“他偿谁的命?去年也是一个云南人,一 主四仆投奔他家。听说是问他讨什么任上过手赃银的,一夜里都杀了,至今冤屈 无处伸,哪见得要偿命来?方才见两位说是云南人,所以取笑。”两个秀才听说 了,吓得魂不附体,你看我,我看你,一时做声不得。呆了一会儿,战抖抖地问: “那个人姓甚名谁,老丈可知道么?”店主人说:“我哪里知道?他家有一个管 家,叫做老三,常在小店吃酒。这个人还有些天理的,时常饮酒中间,把家主做 的歹事一一告诉我,心中不服。去年云南这五个被害,忒煞乖张了。外人纷纷扬 扬,也多晓得。小可还疑心,不敢轻信。老三说是果然真有的,煞是不平,所以 小可才信。可惜这五个人死得苦恼,没个亲人得知。小可见客官方才问到杨家, 偶然如此闲讲。客官,各人自扫门前雪,不要管闲事吧!”两个秀才情知是他父 亲被害了,不敢声张,暗暗地叫苦,一夜无眠。第二天到街上往来察听,三三两 两几处听来,大都如此。 两人背地里痛哭了一场,思量要在这里被发觉,恐怕反遭不测。况且乡宦势 头大,小小的县衙门也奈何不得他。就含酸忍苦,回到成都来,见了汤兴哥,详 细说了所闻,兴哥也赔了几点眼泪。兴哥说:“两位官人何不告他讨命?”两个 秀才说:“正要如此。”这时候四川巡按察院石公正在省城,两个秀才问汤兴哥 取了行囊,拣出贡生赴京文书放在身边,写了一状,抱牌进告。状上写着: 告状生员张珍、张琼,为冤杀五命事:有父贡生张寅,前往新都恶宦杨某家 取债,一去无踪。珍等亲投彼处寻访,探得当被恶宦谋财取命,并仆四人,同时 杀死。道路惊传,人人可证。尸骨无踪。滔天大变,万古奇冤!亲剿告。告状生 员张珍,系云南人。 石察院看罢状词,他一向晓得新都杨佥事的恶迹,察访已久,要为地方除害, 只因是个甲科,又没人敢来告他,没有把柄,不好动手。今见了两生告词,虽然 明知其事必实,却是状中没个实证实据,乱行不得。石察院赶开左右,直唤两生 到案前来,轻轻地吩咐:“二生所告,本院久知此人罪恶贯盈,但彼奸谋叵测。 二生可速回家去,毋得留此!倘为他所知,必受其害。待本院察访得实,当有移 文到云南知会,再取尔等到此明冤,万万不可泄漏!”随将状词折了,收在袖中。 两生叩头谢教而出,果然依了察院之言,一面收拾,竟回家中静听消息去了。 这边石察院等到两司作揖之日,独留宪长谢公叙话。袖出此状给他看,说: “天地间有这样人么?本院留心久矣!今日恰有人来告此事,贵司刑法衙门可为 一访。”谢廉使说:“此人枭獍为心,豺狼成性,诚然王法所不容。”石察院说: “旧闻此家有家僮数千,阴养死士数十。若不得其实迹,轻易举动,吾辈反为所 乘,不可不慎!”谢廉使说:“事在下官。”袖了状词,一揖而出。 这个谢廉使是个极有才能的人,况且是按台嘱咐,敢不在心?他司中有两个 承差,一个叫做史应,一个叫做魏能,都是点头会意的人,谢廉使一向得用的。 当天叫他们两个进私衙来吩咐:“我有件机密事要你们两个去做。”两个承差叩 头说:“凭爷吩咐,哪厢使用,水火不辞!”廉使袖中取出状词来给他们两个看 了,把手指着杨某名字说:“按院老爷要根究他家这事。不得那五个人尸首实迹, 拿不倒他。必要察访得实,晓得了他埋藏的去处,才好行事。却是这人凶狡非常, 只怕轻易打听不出。要是泄漏了事机,不但无益,反而有害,是这些难处。”两 个承差说:“这个乡宦的恶名,播满一乡。如果晓得上司寻他的不是,他一定先 去下手,非同小可。就是小的们到那里察访,如果被认出是衙门人役,惹起疑心, 祸不可测。如今承蒙差委,除非改换打扮,只做无意游到那里,乘机缉探,方得 真实备细。”廉使说:“这话有理。你们快怎么计较了去。”两个承差商议了一 番,随禀廉使说:“小的们有一计在此,不知中也不中?”廉使说:“且说来听 听。”承差说:“新都专产红花,小的们晓得杨宦家中有个红花场,利息千金。 小的两个打扮做买红花客人,到那里收买,这样,一定要和他家管事家人交易往 来,等走得路数多,人眼熟了,他们没些疑心,然后看机会空便留心察访,必知 端由,只是拘不得时日。”廉使说:“此计很好。你们小心在意,访着了此宗公 事,我另眼看你不打紧,还要对按院老爷说了,分别抬举你们。”两个承差说: “蒙老爷提携,敢不用心!”叩头而出。 原来这史应、魏能,都是有身家的人,在衙门里图出身的。受了这个差委, 日夜在心。各自收拾了百来两银子,放在身边,打扮做客人模样,一同到新都来。 只说要收买红花,问了街上的人,晓得出售红花的事情,多是他三管家姓纪的掌 管。此人生性梗直,交易公道,所以客人来多投他,买卖做得下去。每年给家主 挣下一千多两银子的利息。如果凭家主这样贪暴,鬼也不敢来上门的。 史应、魏能到他家拜望了,送过了土产,讲了要收买红花的意思。纪老三满 面春风,一团和气,就置酒相待。这两个承差是衙门老溜,好不乖觉。晓得这人 有用他处,就有心结识他,放出虔婆手段,甜言美语,说得入港了,魏能就开口 说:“史大哥,我们新来这里做买卖,人面上不熟。古话说:人来投主,鸟来投 林,难得这样贤主人,我们序了年庚,结为兄弟如何?”史应说:“这个意思最 好。只是我们初次相会,又未曾交易,只以为我们先讨好了,要占便宜。等交易 成了,再议不迟。”纪老三说:“多承两位不弃,足感盛情。等明天看了货,完 了正事,另治个薄筵,从容请教,就此结义如何?”两人同声答应:“妙,妙。” 当夜纪老三送他们在客房歇宿,正是红花场庄上的房子。第二天起来,看了 红花,讲定了价钱,两人各取银子出来兑足了。两下各各相让,彼此情投意合。 那天纪老三果然宰鸡买肉,办起东道来。史魏两人到市上去买了些纸马香烛之类, 回到庄上摆设了,先献了神,各写出生年月日时来。史应最长,纪老三小六岁, 魏能又小一岁,挨次序拜了神,各述了结拜之意,说:“自此之后,彼此无欺, 有无相济,患难相救,久远不忘;若有违盟,神明殛之!”设誓已毕,从此两人 称纪老三为二哥,纪老三称两人为大哥,三哥,彼此喜乐,当晚吃个尽欢而散。 原来蜀中传下刘、关,张三人遗风,最重的是结义,故此史、魏二人先下此 工夫,以结其心。却是未敢说什么正经心肠话,只收了红花停当,即返还成都。 发在店铺中出卖,也有两分利息,收起银子,又走此路。数月之中,如此往来了 五六次。一去就和纪老三绸缪,我请你,你请我,天天欢饮,真个如兄似弟,形 迹俱忘。 一天酒酣,史应伸伸腰说:“快活!快活!我们遇到好兄弟,到此一次,尽 兴一次。”魏能接口说:“纪二哥待我们弟兄也只有这样了。我心上还嫌他一件 没到。”纪老三说:“小弟什么地方得罪了?请说出来。自家兄弟,不要避忌。” 魏能说:“我们晚间贪得一觉好睡。相好弟兄,只该着落我们在安静去处谁才好。 如今在这里,每夜都听见鬼叫,梦寐不安。只有这件事不满意。这是二哥欠检点 处。小弟心性最怕鬼的,只得直说了。”纪老三说:“果然有鬼叫么?”史应说: “是有些诧异,小弟也听见的,不只是魏三哥。”魏能说:“不是鬼叫,难道是 小弟撒谎?”纪老三点点头说:“这也难怪他不叫。”又对斟酒的一个伙计说: “你说那叫的是谁?一定是那个云南人了。” 史应、魏能见他说出真话来,只当本来就晓得的一般,并不惊异,趁口说: “那个云南人怎么死的,我们早就听说了。只是既然死,二哥也该积些阴骘,跟 你家老爷说个方便,也应该给他一堆土埋了尸骸。为什么把他抛弃在那里,让他 每夜这样叫苦连天?”纪老三说:“死倒是死得苦了些,尸骸倒是埋了的。不要 听外边人胡猜乱说!”两人说:“外人都说是当时就抛弃了,二哥又说是埋葬了。 要是埋葬了,他怎么还会叫苦?”纪老三说:“两个兄弟不信,我领你去看。煞 也古怪,就是埋他的这块地上,一点儿红花也不生哩!”史应说:“咱们趁着酒 兴,斟杯热酒儿,到他那里浇他一浇,叫他晚间不要这样怪叫。就在空旷去处, 再吃两大杯尽尽兴。” 两人一齐起身,走到红花场上来。纪老三只说是散酒,哪知道是有心的?也 起了身,叫小的带了酒盒,随了他们同步,引他们到一个所在来看。但见: 弥漫怨气结成堆,凛冽凄风团作阵。 若还不遇有心人,沉埋数载谁相问? 纪老三用手一指说:“那一块一根草也不生的底下,就是他们五个人的尸骸, 怎说得不曾埋葬?”史应就斟下一大杯,向空中作个揖说:“云南的老兄,请一 杯儿酒,晚间不要来惊吓我们。”魏能说:“我也奠他一杯,凑成双杯。”纪老 三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要不是大哥、三哥来,这两滴酒,几时能够到他 泉下?”史应说:“这也是缘份。”大家笑了一场,又把食盒摆在红花地上,大 家席地而坐,豁了几拳,各各连饮几十大觥。看看日色黑了下来,方才住手。 两人把埋尸的所在周围暗记认定了,仍到庄房里宿歇。第二天对纪老三说: “昨夜果然安静了些,想是这两杯酒吃得快活了。”大家笑了一番。两人当天别 了纪老三要回家,就问:“二哥几时也到省城来走走,我们也好做个东道,尽个 薄意,回敬一回敬。不然,我们只是叨扰,再无回答,也觉面皮忒厚了。”纪老 三说:“弟兄家何出此言!小弟没事不到省城,除非年底要买过年东西,必定要 到你们那里走走,专意去拜大哥、三哥。”三人分手,各自散了。 史应、魏能踹知了实地,是长是短,来禀明了谢廉使。廉使说:“你们果然 能干。既然这样,外边不可走漏一毫风声。只等那姓纪的来到省城,即忙密报我 知道,自有道理。”两人禀了出来,自在外边等侯纪老三来省。 看看残年将尽,纪老三果然来买年货,特到史家、魏家拜望。两人住处差不 多远,接着纪老三,欢天喜地说:“好风吹得贵客到此。”史应叫魏能伴着他, 说:“魏三哥且陪着纪二哥坐一坐,小弟到市上走一走,看看有没有好吃的东西, 寻些来请二哥。”魏能说:“是,是。快去快来。”史应就叫了一个小厮,拿了 个篮儿,带着几百钱往市上去了。一面买了些鱼肉果品之类,先打发小厮归家整 治;一面走进按察司衙门里头去,密禀廉使知道。廉使吩咐史应先回家去伴住他, 不可放走了。随即差两个公人,写个朱笔票给他说:“立拘新都杨宦家人纪三面 审,毋迟时刻!”公人奉了小票,一径到史应家里来。 史应先到家里整治酒肴,正和纪老三接风。吃到兴头上,听得外边敲门响。 史应叫小厮开了门,只见两个公人跑了进来,对史、魏两人唱了喏,却不认得纪 老三,问:“这位可是杨管家么?”史、魏两人会意,说:“正是杨家纪大叔。” 公人也拱一拱手说:“敝司主要请管家相见。”纪老三吃了一惊,问:“有什么 事要见我,莫非错了?”公人说:“不错,现有拘票在此。”就拿出朱笔的拘票 来给他看。史应、魏能假意吃惊,说:“古怪!这是怎么说的?”公人说:“老 爷要问杨乡宦家中的事情,一向吩咐:' 凡有杨家管家到省,立即缉报。' 方才 见史官人市上买东西,说是请杨家的纪管家。不知哪个多嘴的禀知了老爷,所以 特派我们来相请。”纪老三呆了一晌,说:“没事儿唤我干嘛?我又不曾犯事!” 公人说:“谁知犯不犯?见了老爷就知道了。”史、魏两人说:“既然二哥自身 没什么事儿,就是去见见也不妨。”纪老三说:“一定是为我们家的老头儿,再 没别事。”史、魏两人说:“倘若问到家中事情,只要从直说了,料不会吃亏的。 既然两位牌头到此,且请便席略坐一坐,吃三杯了去如何?”公人说:“多谢厚 情。只是老爷立等回话的公事,从容不得。”史、应不由分说,拿起大觥,每人 灌了几觥,吃了些案酒。公人又催起身,史应说:“我陪二哥到衙门里去走走, 魏三哥在家再收拾好菜肴,烫热了酒,等我们见了官回来尽兴。”纪老三说: “小弟衙门里不熟,史大哥肯一同走走,足见帮衬。” 纪老三没处躲闪,只得跟了两个公人到按察司衙门来。传梆告知谢廉使,廉 使并不升堂,竟叫进内衙里去。廉使问:“你是新都杨佥事的家人么?”纪老三 说:“小的正是。”廉使说:“你家主做的歹事,你可知道详细么?”纪老三说: “小的家主果然有一两件不守本份的勾当。只是小的有主仆之分,不敢明言。” 廉使说:“你从直说了,我饶你打。若有一毫隐瞒,我就要用夹棍了!”纪老三 说:“老爷要问哪一件?小的好说。家主所做的坏事不止一件,叫小的从何处说 起?”廉使冷笑说:“这也说的是。”案上翻那状词,再看一看,问:“你只说 那云南张贡生主仆五条命,如今尸骨在何处?”纪老三说:“这个不该是小的说 的,家主这件事,实在有些亏天理。”廉使说:“你且慢慢说来。”纪老三就把 张贡生如何来讨银,如何留他吃酒,如何杀死了埋在红花地里,从头说了个备细。 谢廉使写了口词,说:“你这人倒老实,我不难为你。暂且发到监中,待提到了 正犯就放。”当下把纪老三发下监中。史应、魏能也为日前相处的份儿上,叫监 中不要难为他。 谢廉使审得真情,随即发宪牌一张,就差史应、魏能两人到新都县,着落知 县身上,要佥事杨某正身,系连杀五命大案,如不擒获,即以知县代解,又发牌 捕衙在红花场起尸。两人领命到了县里,已经是除夕夜了。新都知县接了来文, 又见两承差口禀紧急,吓得两手无措,心想:“今天是大年夜,此老必定在家, 乘此时机调兵围住,出其不意,方无走失。”即忙唤兵房签牌出去,调取一卫兵 来,有三百余人,知县亲自领了,把杨家围得铁桶也似。 当时杨佥事正在家饮团圆年酒,日色未晚,早把大门重重关闭了,自与群妾 内宴,歌的歌,舞的舞。一妾唱一支《黄莺儿》: 秋雨酿春寒,见繁花树树残。泥涂满眼登临倦,江流几湾,云山几盘。天涯 极目空肠断。寄书难,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 杨佥事见唱出“滇南”两字,一个撞心拳,变了脸色说:“要你们提什么滇 南不滇南!”心下有些不快活起来。不想知县已在外边,看见大门关上,两个承 差是认得他家路径的,从侧边梯墙而入。先把大门开了,请知县到正厅上坐下。 叫人到里边传报:“邑主在外有请!”杨佥事正因“滇南”二字触着隐衷,有些 动心。忽听得知县来到正厅上,心想:“这时候到这里来干什么?必有跷蹊,莫 非前事有人告发了?”心下惊惶,一时无计,道且躲过了他再处,急往厨下灶前 去躲。知县见报了许久还不出来,恐防有失,忙入中堂,亲自搜寻。家中妻妾一 时藏避不及,知县吩咐:“唤一个上前来说话!”一个妇女走出来答应。知县问: “你家爷哪里去了?”这个妇人回说:“出外去了,不在家里。”知县说:“胡 说!今天是年夜晚,难道他不在家过年的?”叫从人拿拶子拶起来。这妇人着了 忙,喊着:“在!在!”就把手指着厨下。知县率领从人到厨下来搜。佥事无计 可施,只得走出来说:“今天一年夜,老父台何事直入人家内室?”知县说: “不干晚生的事,是按台老大人、宪长老大人相请,要问什么连杀五命的公案, 要老先生星夜到司对理。如老先生不去,就要晚生代解,不得不如此唐突。”佥 事说:“随便你什么要事,也得让我过了年节。”知县说:“上司命令紧急,两 个承差坐提,等不得过年了。只得烦请老先生一行,晚生奉陪同往就是。” 知县就叫承差守定,不放宽展。佥事无奈,只得随了知县出门。知县登时签 了解批,连夜解赴省城。两个承差又指点捕官一面到庄上掘了尸首,一同赶来。 那些在庄上的强盗,见主人被拿,风声不好,都一哄走了。 谢廉使特为这事岁朝升堂,知县将佥事解进。佥事换了便服,跪在厅下,口 里还强辩说:“不知犯官有何事故,钧牌拘提,如捕反寇。”廉使将按院所准状 词,读给他听。佥事反问:“有何凭据?”廉使说:“还你个凭据。”就把纪老 三放了出来。说:“这个可是你家人么?他所供口词的确,还有什么话说?”佥 事说:“这是家人怀私恨诬告的,怎么听得?”廉使说:“诬与不诬,少顷便见。” 说话未完,只见新都巡捕、县丞已经把红花场起出的五个尸首,在衙门外着落地 方看管,进司来禀知。廉使说:“你说没凭据,这五个尸首,怎么在你地上?” 廉使又问捕官:“检得尸首怎么样的?”捕官说:“县丞当时检验,都是生前被 人杀死,身首分离的。”廉使说:“怎么样?可是和纪三所供我异,再还推得么?” 佥事俯首无辞,只得认了说:“一时酒醉触怒,做了这事。乞看缙绅体面,遮盖 些吧。”廉使说:“缙绅中有这样的人,不但是衣寇中禽兽,简直是禽兽中的豺 狼!石按台早知此事,密访已久,如何轻饶得?”当即把杨佥事收下监候,待行 关取到原告再问。重赏了两个承差,释放纪三回家去了。 关文行到云南,两个秀才知道杨佥事已经在狱中,星夜赴成都来执命,晓得 事在按察司,竟来投到。廉使叫押到尸场上认领父亲尸首,取出佥事对质一番, 两个儿子将佥事拳打脚踢。廉使喝住说:“既然在官了,自有应得罪名,不必如 此!”将佥事依照一人杀死三命的法律,如今更多二命,拟凌迟处死,决不待时。 下手诸盗以从犯定罪,等擒获后发落。佥事系是职官,要申院奏请定夺。不等得 旨意转来,杨佥事是个受用惯了的人,在狱中受苦不过,又总梦见张贡生率领四 他仆人来打他,不多几时,就死在狱中了。 佥事没有儿子,家中竟无人主持,诸妾各自散去。只有杨二房八岁的儿子杨 清是他亲侄儿,应得承受,泼天的家业多归于他。杨佥事枉自生前要算计侄儿的, 岂知身后连自己的都给了他了!这就是天理昭彰。 那张贡生只为要欺心小兄弟的家私,弄得身子冤死他乡,幸得官府清正有力, 才报得冤仇。但是行关本处,又经题请,却把这件行贿上司图占家产的事各处播 扬开了。张宾同母亲禀告县官:“如果家私不该平分,哥哥为何行贿?可见因为 欺心,所以丧身。如今两姓执命,既然已经明白,家事就好公断了。这是成都成 案,奏疏分明,可不是撰造得出来的。”县官理上说他不过,只得把张家一应产 业两下平分。张宾得了一半,两个侄儿得了一半,两个侄儿也无可争论。 张贡生早知道会如此,何苦拿钱去买憔悴,白折了五百两银子,又送了五条 性命?奉劝世人,还是存些天理守些本份的好。 钱财有分苦争多,反自将身入网罗。 看取两家归宿处,心机用尽竟如何? 「简评」凌濛初的小说,宣扬宿命论的篇章比较多,像这篇直揭贪官污吏鱼 肉百姓的,还不多见。特别有意思的是:被害人张贡生。也是个图谋亲兄弟家产 的阴险小人。看了有一种“王八蛋打杂种”的感觉。宪台破案的方法,可以说是 后来公案小说的滥觞。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