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卷之五 襄敏公元宵失衙内 十三郎五岁朝天子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词云: 瑞烟浮禁苑。正绛阙春回,新正方半,冰轮桂华满。溢花衢歌市,芙蓉开遍。 龙楼两观,见银烛星球有烂。卷珠帘,尽日笙歌,盛集宝钗金钏。堪羡:绮罗丛 里,兰麝香中,正宜游玩。风柔夜暖花影乱,笑声喧。闹娥儿满路,成团打块, 簇者冠儿斗转。喜皇都旧日风光,太平再见。词寄《瑞鹤仙》 这一首词,是宋绍兴年间词人康伯可所作。伯可原是北人,随驾南渡,是个 会做乐府的有名才子,奏申王荐于高宗皇帝。这词单写上元佳景,高宗皇帝极其 称赏,御赐很多金帛。词中为何说“旧日风光,太平再见”?因靖康之乱,徽、 钦被虏,中原尽属金夷,侥幸康主南渡,即了帝位。偏安一隅,偷闲取乐,还要 模拟盛时光景,所以词人如此歌咏,也是自解自乐而已。怎比得当初柳耆卿另有 一首词云: 禁漏花深,绣工日永,熏风布暖。变韶景、都门十二,元宵三五,银蟾光满。 连云复道凌飞观。耸皇居丽,佳气瑞烟葱蒨. 翠华宵幸,是处层城阆苑。龙凤烛, 交光星汉。对咫尺鳌山开雉扇。会乐府两籍神仙,梨园四部弦管。向晓色,都人 未散。盈万井,山呼鳌抃. 愿岁岁,天仗里常瞻凤辇。词寄《顷杯乐》 这首词,写的是盛时宫禁的盛景。因为宋代极作兴元宵节,往往大张灯火, 御驾亲临,君民同乐。所以说“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然因是倾城士女通 宵出游,没些禁忌,其间就有私期密约,鼠窃狗偷,弄出许多话柄来。 当时李汉老又有一首词云: 帝城三五,灯光花市盈路。天街游处。此时方信,凤阙都民,奢华豪富。纱 笼才过处,喝道转身,一壁小来且住。见许多才子艳质,携手并肩低语。东来西 往谁家女?买玉梅争戴,缓步香风度。北观南顾,见画烛影里,神仙无数。引人 魂似醉,不如趁早,步月归去。这一双情眼,后生禁得许多胡觑?词寄《女冠子》 细看此词,可见元宵之夜,趁着喧闹丛中干那不三不四勾当的,不一而足, 不消说起。如今在下说一件元宵的故事,真叫: 闹动公侯府,分开帝主颜。 猾徒入地去,稚子见天还。 宋朝神宗(指宋朝皇帝赵顼(x ù序),公元 1068 ~1085在位)年间,有 个大臣王襄敏公,单名一个韶字,全家住在京师。真是潭潭相府,富贵奢华,自 不必说。那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当时王安石未用,新法未行,四境无侵,万民 乐业,正是太平时候。家家户户,点放花灯。自从十三日开始,十街九市,欢呼 达旦。这夜十五日是正夜,年年规矩,官家(这里指皇帝)亲自出来,赏玩通宵。 倾城士女,专待一看天颜。而且难得一轮明月当空,照耀如同白昼,映着各色精 巧花灯,真是灯月交辉,极美的景致。 襄敏公家内眷,自夫人以下,老老幼幼,没一个不打扮齐整了,只等人牵着 帷幕,出来街上 看灯游耍。什么叫做帷幕?因为官宦人家女眷,恐防街市人挨挨擦擦,不成 体面,所以或用绢缎或用布匹等类,扯作长圈围着,隔绝外边的人,在里头走的 人,是四面都看得见的。晋朝叫做“步障”,还有紫丝步障、锦步障的名称。这 是大人家规范如此。 襄敏公有个小衙内,是他最小的儿子,排行第十三,小名叫做南陔(ɡāi 该),也要到街上看灯。小衙内年方五岁,聪明乖觉,容貌不凡,合家内外大小 都喜欢他,公和夫人更不必说。大宅门中的衙内,穿着自然齐整,单是头上一顶 帽子,就是用黄豆来大的洋珠,穿成双凤穿牡丹的花样,当面一粒猫几眼宝石, 睛光闪烁,四围又是五色宝石镶着,都是鸦青、祖母绿之类。单只这顶帽子,也 值一千来贯钱。襄敏公吩咐一个家人王吉,驮在背上,随着内眷一起看灯。 那王吉是个晓法度的人,知道自己是个男人,不敢在帷中走,只相傍帷外而 行。走到宣德门前,恰好神宗皇帝正坐在宣德门城楼上,传圣旨许可百姓仰观, 金吾卫不得拦阻称为金吾不禁。城楼上设着鳌山,灯光灿烂,香烟馥郁;奏动御 乐,箫鼓喧阗。楼下施呈百戏,供奉御览。看的人真是人山人海,挤得连一条缝 儿都没有了。有翰林承旨王禹玉《上元应制诗》为证: 雪消华月满仙台,万烛当楼宝扇开。 双凤云中扶辇下,六鳌海上驾山来。 镐京春酒沾周宴,汾水秋风陋汉才。 一曲升平人尽乐,君王又进紫霞杯。 这时候王吉在人丛中拥挤,因为肩上负了小衙内,看得不太方便。忽然觉得 背上轻松了好些,一时看得浑了,忘其所以,伸伸腰,抬抬头,呆呆地向城楼上 看着。猛然想起:“小衙内呢?”急回头看,眼见得不在背上了。四下一望,多 是面生人,竟不见了小衙内踪影。要去找寻,又被挤住了脚,行走不得。王吉心 慌撩乱,尽力挤出,挤得骨软筋麻,才到一个稀松地方,遇见府中一伙儿人,问: “你们看见小衙内么?”府中人说:“小衙内是你背着,怎么倒来问我们?”王 吉说:“正是在闹嚷之中,不知哪个伸手从我背上接了去。心想必定是府中弟兄 们见我费力,替我抱了,放松我一些,也不见得。我一时贪个松快,人闹里没看 仔细,等到找他,已经不见了,你们难道不曾撞见?”府中人见说,大家慌张起 来,说:“你可作怪了,这是玩儿的事儿?好这样不小心!你在人千人万中失去 了,却在这里问张问李,岂不误事!还是分头再到闹头里面寻找。 一伙儿十来个人同王吉挤进挤出,高呼大叫,怎奈何人多得极了,茫茫中问 哪个才是?闹得眼睛也看花了,喉咙也叫哑了,并无一些踪影。找了一会儿,走 拢来,我问你,你问我,都没看不见,不免慌作一团。有的说:“或者哪个抱回 家去了?”有的说:“你我都在这里,又是哪个抱去!”王吉说:“且到家问问 看再说。”一个老家人说:“决不会在家里。一定是小衙内头上的东西耀人眼目, 被歹徒连人拐去了。咱们且不要惊动夫人,先到家禀知相公,差人及早缉捕为是。” 王吉听说要禀告相公,先怯了一半,说:“如何回相公的话?且从容计较打听, 不要性急才好!”府中人都着了忙,哪里由得王吉主张,一齐奔回家来。私下问 问,那有个小衙内在里头?只得来见襄敏公。却也嗫嗫嚅嚅,不敢直说丢失小衙 内的事。襄敏公见众人焦急的样子,倒问:“你们去没多久,怎么慌张失智地一 齐跑了回来了?必有缘故。”众家人才把王吉在人丛中失去小衙内的事情说了一 遍。王吉跪下,只是叩头请死。襄敏公毫不在意,笑着说:“去了自然回来,何 必如此着急?”众家人说:“必定是被歹徒拐了去,怎能够回来?相公还是着落 开封府及早追捕才好。”襄敏公摇头说:“也不必。”众人见这样一件天样大、 火样急的事情,襄敏公却看得如此等闲,声色不动,化做一杯雪水。众人不解其 意,只得到帷中禀知夫人。 夫人惊慌,抽身急回,噙着一把眼泪来和相公商量,襄敏公说:“如果是别 个儿子丢失,就应当急急寻访。如今是我十三郎,必然自己会回来,不必忧虑。” 夫人说:“这孩子虽然伶俐,可是一点点年纪,说到底也只是个四五岁的孩子。 万众之中挤掉了,怎能够自己回来?”养娘们哭着说:“听说歹徒拐了人家小厮 去,有掇瞎眼的,有斫掉脚的,千方百计摆布坏了,装做叫化子讨钱。要不急急 追寻,小衙内必然遭了毒手!”家人们建议:“相公即便不着落府里缉捕,也应 该写几张招帖,或是大张告示,有人贪图赏钱,就有访得下落的来报了。” 一时间,你出一个主意,我出一个意见,纷纭乱讲。只有襄敏公仍然不以为 意,说:“随你议论百出,总是多余,过几天自然回家。”夫人说:“魔合罗① 般一个孩子,怎么舍得丢失了不放在心上?还说这样轻松话!”襄敏公说:“包 在我身上,还你个旧孩子就是,不要性急!”夫人哪里放心?就是家人们、养娘 们也不肯信相公的话。夫人只得吩咐家人们各处找寻去。 那夜晚南陔在王吉背上,正在挨挤喧嚷,忽然有个人趁近挤到王吉身畔,伸 手轻轻接了过去,仍旧驮着。南陔贪着观看,正在眼花缭乱,一时不觉。后来见 那人离开帷幕往人丛里乱挤,南陔才喝一声:“王吉!怎么乱走!”定睛一看, 哪里是王吉?衣帽装束都不一样了。南陔年纪虽小,心里煞是聪明,晓得是个歹 徒,被他趁闹里拐了,正要声张,左右一看,并没一个认得的熟人。他心里思量: “这人一定贪我头上珠帽,如果被他抢去,就难寻讨了,我且藏过帽子,剩下空 身子,就不怕他了!”就从头上除下帽子来,揣在袖中,也不言语,也不慌张, 任他驮着往前走,却像不晓得什么似的。将近东华门,看见四五乘轿子叠联而来, 南陔觑轿子来得较近,伸手去攀着轿幌大呼:“有贼!有贼!救人!救人!”那 负南陔的贼出于不意,听得背上如此呼叫,吃了一惊,恐怕被人拿住,连忙把南 陔撩下背来,脱身就走,在人丛里混过了。轿中人在轿内闻得孩子声唤,推开帘 子一看,见是个青头白脸魔合罗般的小孩子,心里喜欢,叫住了轿,抱了过来, 问:“你是何处来的?”南陔说:“是贼拐了来的。”轿中人说:“贼在哪里?” 南陔说:“方才叫喊起来,在人丛中走了。”轿中人见他说话明白,摩他头顶说: “乖乖,你不要心慌,且随我去再说。”就双手抱来,放在膝上,一直进了东华 门,竟入大内去了。 轿中是什么人?原来是穿宫的高品近侍中大人。因圣驾御楼观灯完毕,先同 一般的中贵四五人前去宫中排宴。不想遇着南陔叫喊,抱在轿中,进了大内。中 大人吩咐从人,领他到自己入值的房内,给他果品吃着,被卧温着。又怕惊吓了 他,叮嘱又叮嘱。内监心性喜欢小孩子,自然如此。 第二天一早,中大人四五人直到神宗御前,叩头跪禀:“好教万岁爷爷得知, 奴婢等昨晚随侍赏灯回来,在东华门外拾得一个失落的孩子,领进宫来,这是万 岁爷爷得子之兆,奴婢等不胜喜欢。未知是谁家之子,未请圣旨,不敢擅便,特 此启奏。”神宗这时候还没儿子,急的正是生儿子一事。听说拾得一个孩子,也 说是宜男的吉兆。天颜大喜,叫快宣来见。中大人领旨,急到入值房内抱了南陔, 先对他说:“圣旨宣召,如今你要见驾哩,你不要惊怕!”南陔见说见驾,晓得 是要见皇帝了,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珠帽来,仍像昨天那样带了,随了中大人 竟来见神宗皇帝。娃子家虽不曾习着什么嵩呼拜舞的礼节,却也擎拳曲腿,一拜 两拜地叩头稽首,喜得个神宗点手跌脚,问他:“小孩子,你是谁的儿子?可晓 得姓什么?”南陔起立回答:“孩儿姓王,是臣韶的幼子。”神宗见他说出话来, 声音清朗,且语言有体,大加惊异,又问:“你缘何得到此?”南陔说:“只因 昨夜元宵,举家观灯,瞻仰圣容,嚷乱之中,被贼人偷驮背上。偶然看见内家车 辆,只得呼叫求救。贼人走脱,孩儿随中贵大人一同到此。得见天颜,实出万幸!” 神宗问:“你今年几岁了?”南陔说:“孩儿五岁了。”神宗说:“小小年纪, 就能如此应对,王韶可谓有子矣。昨夜失去,不知举家何等惊惶。朕今即要送还 你父,只可惜没处查那个贼人。”南陔对说:“陛下要查此贼,一发不难。”神 宗惊喜说:“你有何见识,可以得贼?”南陔说:“孩儿被贼人驮走,晓得不是 家里人了,把头上带的珠帽除下藏好。那珠帽顶上,有孩儿母亲用绣针彩线插在 上面,本来是用来驱除不祥。孩儿在他背上,心想贼人没法记认,就在除帽之后 把针线取下,暗地里在他后领上缝了一道线,把插针在衣领内,作为暗号。陛下 可令人密查,只要衣领上有这针线,就是昨夜的贼,有何难见?” 神宗大惊,说:“这个小孩儿可真怪了!一点点年纪,竟有如此大见识!朕 要使抓不到贼,倒不如孩子了!朕一定要抓住了这个贼,方才送你回去。”又对 近侍夸奖说:“如此奇异的小孩儿,不可不叫宫闱中人见一见。”传旨急宣钦圣 皇后见驾。 穿宫人传旨意进宫,宣钦圣皇后到来。行礼已毕,神宗对钦圣皇后:“外厢 有个好孩子,卿可暂留宫中,替朕看养他几天,做个得子的谶兆。”钦圣虽然遵 旨谢恩,不知什么事由,心中有些犹豫不决。神宗说:“要知详细,领上这个小 孩儿到宫中问他,他自会说明白。”钦圣得旨,领了南陔往宫中去了 神宗一面写下密旨,差个中大人送到开封府,是长是短的,从头吩咐了大尹, 立限捕贼上奏。开封府大尹奉得密旨,这可是不比寻常访贼的案子,怎敢怠慢? 当即唤过当日缉捕使臣何观察吩咐说:“今天奉到密旨,限你三日内要拿元宵夜 做不是的一伙儿人。”观察回禀:“无赃无证,怎么缉捕?”大尹叫何观察上来 附耳低言,把中大人所传衣领针线为号说了一遍,何观察说:“这么说,三天之 内管保完了这头公案,只是不可声扬。”大尹说:“你好好儿干,这事儿是奉旨 查办的,不比别的盗贼,小心在意!” 观察答应出来,到了使臣房,集齐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来商量:“元宵夜趁 着热闹做歹事的,不止一人,失事的也不止一家。偶然这一家的小儿不曾捞得去, 别家得手的必定多。日子不远,此辈不过在花街柳陌酒楼饭店中,轻松取乐,料 必未散。虽然不知姓名地方,有这暗记,还怕什么?就是没踪影的也要寻他出来。 咱们几十个做公的分头察访,自然有个下落。”当下派定张二往东,李四往西。 各人认路,茶坊酒肆,凡有众人团聚面生可疑之处,即留心挨身查看,各自去讫。 原来那晚这个贼人,有名的叫做“雕儿手”,跟他一伙儿的有十来个人,专 门趁着闹热时节在人丛里做那不本份的勾当。这个贼人当时在王家门口窥探踪迹, 见个小衙内打扮得整整齐齐地背出来,就上了心,一路不离左右地尾随着走。到 了宣德门楼下,正在挨挤喧哄之际,趁个空档,就双手溜过来,背了就走。欺他 是个小孩子,纵然知觉,不过惊怕啼哭,料不妨碍,没放在心上。不提防到了官 轿旁边,却会喊起“有贼”来。一时着了忙,心想: “这小子厉害!”急忙卸下他就走。更不知衣领上头,暗地里被他做了手脚, 留下记号了此是神仙也猜不到的事。后来逃脱,见了同伙,围聚扰来,各拿出所 得的东西,如簪钗、金宝、珠玉、貂鼠暖耳、狐尾护颈之类,无所不有。只有此 人却是空手,讲明缘故,众贼说:“何不单叼了珠帽来?”此人说:“他一身衣 服上都有宝珠钮扣,手脚上各有钏镯。就是四五岁一个小孩子,好歹也值几贯钱, 怎舍得轻放了他?”众贼说:“如今孩子在哪儿呢?正是贪多嚼不烂了。”此人 说:“正在内家轿边叫喊起来,随从的虞候虎狼也似,好多人在那里,不兜住身 子就算天大侥幸,还望财物哩!”众贼说:“果然厉害。如今幸亏没事,弟兄们 且打平伙,吃酒压惊去。”于是一天轮一个做东,只拣那隐僻的酒店去畅饮。 那天,一伙儿人正在玉津园旁边一家酒店里头欢呼畅饮。一个做公的,叫做 李云,偶然在外经过,听得猜拳豁指呼幺喝六的声音。他是有心的,踅进门去一 看,见这些人的举止气象,心下十分明白。走去坐了一个独副座头,叫声:“买 酒饭吃!”店小二先把杯筷安顿好了。他就站了起来,背着手踱来踱去,侧眼把 那些人逐个仔细看望,见其中一个果然衣领上挂着一寸来长短的彩线头。李云晓 得着手了,叫店家:“且慢烫酒,我去街上邀几个客人一同来吃。”忙走出门, 口中打个唿哨,就有七八个做公的走拢来,问:“李大,有消息么?”李云把手 指着店内说:“正在这里头,已经看实了的。我们几个守着这里,派一个人去再 叫十来个弟兄一同下手。”其中一个善走的飞也似去了,又叫了十来个做公的来。 发声喊,望酒店里打进去,叫声:“奉圣旨拿元宵夜作案的一伙儿贼人!店家协 力,不得放走了!”店家听得“圣旨”二字,晓得厉害,急集小二、火工,后生 人等,执了器械出来帮助。十来个贼,不曾走了一个,多被捆倒。 大凡做贼的见了做公的,就像老鼠遇了猫儿,见形就伏;做公的见了做贼的, 就像仙鹤遇见蛇洞,闻气就知。所以这两项人每每私自相通,时常要些孝顺,叫 做“打孽钱”。若是捉到了贼,不是什么要紧的公事,得些利市,就放了。如今 是钦限要人的公事,如何容得宽展!当下捆住,先剥了这一个的衣服。众贼虽然 嘴里还强,却个个肉颤身摇,面如土色。身畔一搜,各有零赃。就一直押到开封 府来,报知大尹。大尹升堂,验看衣领针线是实,明知不冤枉,喝声:“用起刑 来!”[ 扌朋] 扒吊拷,备受苦楚,这些顽皮赖肉只是不招。大尹就拿衣领针线 问他,贼人不知事端,信口支吾。大尹笑着说:“你这个惯窃,却被小孩子算破 了,岂非天理昭彰!你可记得元宵夜内家轿边叫救人的孩子么?你身上已经有了 暗记,还要抵赖到哪里去?”贼人方才知道被孩子暗算了,哑口无言,只得招出 实话来:原来积年累岁遇着元宵节,一伙儿人就四出扒窃,拐贩子女,伤害性命, 罪状山积,难以枚举,从不败露。岂知今年元宵行事之后,突然被擒?而且是被 小子暗算,惊动天听,以致有此。莫非天数该败,一死难逃!大尹录了口词,叠 成文卷。 大尹却记起旧年元宵真珠姬一案,现捕未获的那一件事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去年元宵,也只因为宣德门张灯,王侯贵戚女眷都在门外两庑设下帐幕,白 天就在那里等候观看。当时有一个宗王家在东首设帐,王家有个女儿,名唤真珠, 因赵姓是天潢之族,人都称她真珠姬。年十六岁,未曾许嫁人家,颜色明艳,服 饰鲜丽,耀人眼目。宗王的夫人、姨妹和族中人却在西首。姨娘晓得外甥女真珠 姬在帐中观灯,就叫个丫环走来相邀,说:“如果肯来,当差兜轿来迎。”真珠 姬听了非常高兴,对母亲说:“孩儿正要见见姨娘,恰好她来相请,必定要去。” 夫人欣然许允,打发丫环先去回话,专候轿子来迎。过不多时,只见一乘兜轿打 从西边来到帐前。真珠姬孩子心性,巴不得就到那边顽耍,叫养娘们问清是来接 的,吩咐从人随后就来,自己不耐烦等待,慌忙先上轿去了。才去了不多一会儿, 先前来的丫环又领了一乘兜轿来到,说:“立等真珠姬相会,快请上轿。”王府 里家人说:“真珠姬方才已经上轿去了,怎么又来迎接?”丫环说:“就是我同 这乘轿来接的,哪里又有什么轿子先到了?”家人们晓得有些跷蹊了,忙乱起来。 报知宗王,着人到西边去看,眼见得不在那里。急急吩咐虞候随从人等四下寻找, 并无踪迹。急忙具状告到开封府。府中晓得是王府中事,不敢怠慢,忙遣缉捕使 臣查找踪迹。王府里自出赏格,报信者赏二千贯,竟无下落。 真珠姬上了轿子,见轿夫四足齐举,其行如飞。真珠姬心里想:“这是顷刻 之间就到的路,何必这样匆慌走?”却也以为是轿夫们走惯了的脚步,不以为意。 等到抬眼一看,忽然转湾了,走的不是正路,渐渐走到狭巷里去,轿夫们脚高步 低,路越走越黑。心里正有些疑惑,忽然轿子停住了,轿夫都走了开去。不见有 人相接,只得自己掀帘子走出轿来,定睛一看,只叫得苦。原来是一所古庙。中 间坐着一位神道,面阔尺余,须髯满颏,目光如炬,肩臂摆动,像个活的一般。 旁边十余个鬼卒,各持兵仗站立。真珠姬心慌,正要下拜,不料那神道突然开言 说:“你休得惊怕!我和你有夙缘,所以使神力摄你到此。”真珠姬见神道说出 话来,愈加惊怕,放声啼哭起来。旁边两个鬼卒走来扶着,神道说:“快取压惊 酒来。”旁边又一鬼卒斟着一杯热酒,向真珠姬奉来。真珠姬要想推拒,心中又 惧怕,勉强开口接着,被他一灌而尽。真珠姬早已天旋地转,不知人事,倒在地 下。神道走下座来,笑着说:“着了手也!”旁边鬼卒多围了拢来,同神道各卸 了装束,除下面具。原来个个都是活人,是一伙儿贼子装成的。他们用蒙汗药灌 倒了真珠姬,抬到后面去。后面走出一个婆子来,扶去放在床上躺着。众贼汉乘 她昏迷,轮番奸淫。可怜金枝玉叶的一个人,竟落在狐群狗党手里。奸淫之后, 吩咐婆子看好。各自散去,别做歹事了。 真珠姬睡至天明方才苏醒;睁眼一看,不知是哪里,只见一个婆子在旁边坐 着。真珠姬觉得阴户疼痛,把手一摸,周围虚肿,明知着了人手,就问婆子: “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把我送到这里来!”婆子说:“是夜间的好汉们送小 娘子来的。不必心焦,管保你落好处就是了。”真珠姬说:“我是宗王府中千金, 你们歹人怎敢胡作非为!”婆子说:“如今说不得王府不王府了。老身见你是金 枝玉叶,才不把你作贱。”真珠姬也不晓得她的话是什么意思,捂着眼只是啼哭。 原来这婆子是个牙婆,专门走大户人家买卖人口的。这伙儿毛贼掠得人口, 就来投她家住下,留下轮奸几晚,就有头主来买了去的。老牙婆留了真珠姬,好 言温慰,刚两三天,就有一乘轿子来抬了去,已经把她卖给城外一个富家做妾了。 主翁和她成婚,见她已经不是处子,却贪她美色,很是喜欢,不以为意,更 不问她来历。真珠姬也深怀羞愤,不敢轻易说出自己的身份。那家姬妾颇多,见 一人专宠,心生嫉妒,天天在主翁耳根边聒噪,说她来历不明,多半是在家犯奸 被逐出来的奴婢。主翁听得不耐烦,偶然问她来处。真珠姬触着心事,大声啼哭, 诉出事由来,方才知道是宗王的女儿,被人拐卖的。主翁也曾看见过悬赏榜文的, 老大吃惊,恐怕事发连累。急忙叫人寻找原媒牙婆,已经不知去向了。主翁寻思: “这种奸徒,此处不败,别处必露。等到根究起来,人在我家,可藏不过,岂不 是天大麻烦?况且王府的女眷,不是玩笑,必有寻着的日子。别人做了歹事,却 把个愁布袋丢在我这里,替他顶死不成?”心生一计,叫两个家人抬出一顶破竹 轿,请出真珠姬来。主翁纳头跪拜说:“一向有眼不识贵人,多有唐突,却是辱 没了贵人,多是歹人做的事,小可并不知道。如今情愿折了身价,白送贵人还府, 只望高抬贵手,凡事遮盖,不要牵累小可。”真珠姬听说送她回家,就如听得一 封九重恩赦到来。又原是受主翁厚待的,见他小心赔礼,好生过意不去,回答说: “只要见了我父母,决不提起你姓名就是。” 主翁请真珠姬上了轿,两个家人抬了飞走,真珠姬也不及分别一声。慌忙走 了五六里路,一抬抬到荒野之中,抬轿的放下竹轿,抽身就走,一道烟儿去了。 真珠姬在轿中探头出看,只见静悄悄儿四野无人。走出轿来前后一看,连两个抬 轿的都影踪不见了,慌张起来,说:“我怎么这样命苦!为什么不明不白地抛我 在这里?万一又遇见歹徒,怎么是好?”前思后想,没有办法,只得仍旧进轿坐 了,放声大哭起来,乱喊乱叫,身子在轿内颠撞不已,头发都颠得蓬松了。 当时正是三月天气,时常有人到郊外踏青。有人看见空旷中,一乘竹轿内有 人大哭,不胜骇异,渐渐走将拢来。起初只是一两个人,后来簸箕般围可起来, 你诘我问,你喧我嚷。真珠姬慌慌张张,没口分诉,一发说不出一句明白话来。 内中有个老成人,摇手叫四旁人别嚷,朗声问:“娘子是谁家宅眷?因为什么独 自歇轿在此?”真珠姬方才噙了眼泪,说出话来:“奴家是王府中千金,被歹徒 拐来的。有人报知府中,定当重赏。”当时满街上贴着王府中赏格、开封府榜文, 谁不知道?真珠姬话才出口,早有请功的人飞也似去报了。 不久之后,王府中许多干办虞候走了来认看,果然破轿内坐着的是真珠姬。 慌忙打轿来换了,抬回府中。父母和合家人等看见她头蓬鬓乱,满面泪痕,抱着 大哭。真珠姬一发乱颠乱撞,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直等哭得尽情了,方才 把前日被拐今日归来的经过,一五一十细说了一遍。宗王问:“可晓得讨你的人 是哪一家?就好查问了。”真珠姬心里还护着那主翁,回答说:“人我认得,却 不晓得姓名,也不晓得地方,而且路远了,不记得在哪一边。况且那人家本不知 情,都是歹徒所为。”宗王心里说是家丑不可外扬,怕女儿许不得人家,只得含 忍过了,只暗地嘱咐开封府,留心访贼。 隔了一年,又是元宵之夜,又弄出王家这件案子来。当时大尹拿到王家做歹 事的贼,记得王府中的事,也拿来问问看,果然就是这伙儿人干的。大尹咬牙切 齿,拍案大骂:“你们这些贼男女,死有余辜!”喝叫加力行杖,各打了六十讯 棍,押下死囚牢中,奏请明断发落。奏章大略说:“群盗元夕所为,止于胠箧; 居恒所犯,尽属椎埋。似此枭獍之徒,岂容辇毂之下!合行骈戮,以靖邦畿。神 宗皇帝见奏,晓得开封府尽获盗犯,笑着说:”果然不出小孩子所算。“龙颜大 喜,批准奏章,着会官即时处决,又命开封府再录狱词一通来看。开封府钦此钦 遵,处斩众盗已毕,一面回奏,将前后犯由狱词详细录上。神宗得奏,即将狱词 笼在袍袖之中,含笑回宫。 正宫钦圣皇后,那天亲奉圣谕,赐与外厢小儿鞠养,以为得子之兆,当下谢 恩领回宫中来。试问他来历备细,那小孩子应答如流,语言清朗。他在皇帝御前 也曾经过,可知道不怕面生,就像自家屋里一般,嘻笑自若。喜得个钦圣心花也 开了,把他抱在膝上,宝贝心肝不住地叫。命宫娥取过梳妆匣来,替他掠发整容, 调脂画额,一发打扮得齐整。合宫妃嫔听说钦圣宫中御赐一个小儿,都到宫中来, 一来称贺娘娘,二来观看小儿。因为小儿是宫中所不曾有过的,实觉稀罕。等到 看见了,又是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魔合罗一般,能言能语,百问百答,你道 有不快活的么?妃嫔们要奉承娘娘,而且喜欢孩子,争先拿出宝玩金珠钏镯等来 做见面钱,多塞在他小袖子里,袖子里都盛满了。钦圣命一个老内人逐一替他收 好了。又叫领了他到各宫朝见顽耍。各自以为盛事,你强我赛,又多各有赏赐, 宫中好不喜欢热闹。 这样过了十来天,正在喧哄之际,忽然驾幸钦圣宫,宣召前日孩子。钦圣当 即率领南陔朝见,神宗问钦圣:“小孩子惊怕么?”钦圣说:“蒙圣思敕令暂鞠 此儿,此儿聪慧非凡,虽居禁地,毫不改度,老成人不过如此。实乃陛下洪福齐 天,国家有此等神童出世,臣妾不胜欣幸!”神宗说:“好叫卿等知道,那夜做 歹事的人,尽被开封府捕获,只为衣领上有针线暗记,不曾走了一个。此儿可以 说个极有智慧的人!如今贼人尽行斩讫,怕他家里不知道,在家忙乱,今天好好 送他回去。”钦圣和南陔各叩首谢恩。当下传旨:敕令前天抱进宫来的那个中大 人护送归第,御赐金犀一簏,为他压惊。 中大人得旨,就御前抱了南陔,辞了钦圣,一路出宫。钦圣还有好些舍不得 他,另有梯己赏赐,同前日各宫所赠的东西总贮一筐,令人一同交付中大人收好, 送到他家。中大人出了宫门,传命起辆犊车,奉了圣旨,就抱南陔坐在怀里,径 望王家而来。 去时蓦地偷将去,来日从天降下来。 孩抱何缘亲见帝?恍疑鬼使与神差。 王襄敏家中自从那晚失去了小衙内,合家里外大小没一个不忧愁思虑,哭哭 啼啼。只有襄敏毫不在意,竟不令人追寻。虽然夫人和管家吩咐众家人各处探访, 却并无一些踪迹。人人懊恼,没个是处。一天,忽然朝门上飞报,有中大人亲奉 圣旨到第开读。襄敏不知事端,忙吩咐排香案迎接,自己冠绅袍笏,俯伏听旨。 只见中大人抱了个小孩子下犊车来,家人上前争看,认得是小衙内,倒吃了一惊, 不觉手舞足蹈,禁不得喜欢。中大人喝一声:“且听宣圣旨!”高声宣读:“卿 元宵失子,乃朕获之,今却还卿。特赐压惊物一簏,奖其幼志。钦此!” 中大人宣毕,襄敏拜舞谢恩,请过圣旨,和中大人叙礼,分宾主坐定。中大 人笑着说:“老先儿,好个乖令郎!”襄敏正要问起根由,中大人笑嘻嘻地从袖 中取出一卷文书来,说:“老先儿要知道令郎来去事由,只看此卷,就明白了。” 襄敏接过手来一看,原来是开封府获盗的供词。襄敏从头看去,见是密诏开封捕 获,就说:“乳臭小儿,如此惊动天听,又烦圣虑获贼,直叫老臣粉身碎骨,难 报圣恩于万一!”中大人笑着说:“这贼其实是令郎自家拿到的,不烦一毫圣虑, 所以为妙。”南陔当时就口里说那夜后的怎长怎短,后来见皇帝,怎么拜皇后, 明明朗朗,诉个不住口。 先前合家人听见圣旨到,都攒在中门口观看,等看见南陔出车来,大家惊喜, 只是不知头脑。直等到听见南陔备细叙述一遍,心下方才明白,都赞叹他乖巧之 极。方才相信襄敏不放在心上,不肯追求,说是他自己会归来的,真有先见之明。 襄敏吩咐治酒款待中大人,中大人就把圣上钦赏的压惊金犀,以及钦圣和各宫所 赐,陈设起来。真是珠宝盈庭,光彩夺目,所值不下巨万。中大人摩着南陔的头 顶:“的哥,够你买果儿吃的了。”襄敏又对阙叩首谢恩,命馆客写下谢表,请 中大人陈奏。等来日早朝面圣,再行率领小子谢恩。中大人说:“令郎哥儿是咱 家遇着,携去见圣驾的,咱家也有个薄礼儿,做个纪念。”拿出元宝两个、彩缎 八匹来。襄敏再三推辞不得,只得收了。另备厚礼答谢过中大人,中大人上车回 复圣旨去了。 襄敏送客回来,合家欢庆。襄敏公说:“我说你们不要忙,我十三儿必能自 归。如今不但归来,而且得了许多恩赐,又拿了贼人,都是十三儿自己的主张。 可见我不着急的是么?”合家各各称服。后来南陔取名王寀(c ǎi 彩),政和 ①年间,大有文声,功名显达。只看他小时举动如此, 已占大就矣。 小时了了大时佳,五岁孩童已足夸。 计缚剧徒如反掌,直教天子送还家。 「简评」这是一个十分典型、而且流传很广的神童故事。不但在书场久说不 衰,而且改写成各种儿童读物,广泛传播。 为了突出“十三郎”这个主角的聪明,就不免要损伤一下其他配角的形象, 不得不委屈他们暂时当个“弱智者”了: 第一,王吉背上背着一个孩子,半道上让人家抱走了,居然不知道!傻子呀? 木头呀? 第二,正月十五看灯,知道人多杂乱,把孩子打扮得这样富丽堂皇干什么? 故意招人抢劫呀? 第三,既然把孩子打扮成阔少爷了,王府的排场,怎么会交给一个家人?没 有四五个家人捧凤凰似的捧着,至少总有两三个家人随着吧? 第四,既然只有王吉一个家人背着小衙内,他应该知道自己责任的重大,怎 敢离开帷幕,在帷幕外面行走?即便因为他是男仆不便在帷幕里面行走,派不丫 头、养娘同时跟着,应该是情理之内吧? 第五…… 第六…… 仔细分析起来,漏洞还很多。特别是王爷,居然自信到不想报案的程度,可 能么?总之,为了编造一个故事,不惜远离常识,违反常情,是今天写作传奇故 事的人所不取的。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