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卷之七 吕使者情偷宦家妻 吴太守义嫁儒门女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词曰: 疏眉秀盼,向春风,还是宣和装束。贵气盈盈姿态巧,举止况非凡俗。宋宝 宗姬,秦王幼女,曾嫁钦慈族。干戈横荡,事随天地翻覆。一笑邂逅相逢,劝人 满饮,旋吹横竹。流落天涯俱是客,何必平生相熟?旧日荣华,如今憔悴,付与 杯中醁. 兴亡休问,为伊且尽船玉。 这首词名叫《念奴娇》,是宋朝使臣张孝纯在金国大将粘罕席上有所见而作。 当时靖康之变,徽、钦被掳,不知多少帝女王孙被犬羊之类群驱北去,正是“内 人红袖泣,王子白衣行”的时节。到了那里,谁管你是金枝玉叶?都被磨灭得十 分可怜。有些颜色技艺的,才有豪门大家收做奴婢,就算是有下落的了。其余驱 来逐去,如同猪狗一般。张孝纯奉使到金国府,在大将粘罕席上见个吹笛劝酒的 女子是南方口音,私下偷问她,原来是秦王的公主,粘罕用以为婢。说罢,呜咽 流涕。孝纯不胜伤感,赋下了这首词。 后来金人把钦宗迁到大都燕京,在路上走到平顺州(按平顺县置于明代,地 点在山西东南,太行山的西面,与河南、河北邻接。宋代的平顺州是不是就是明 代的平顺县,待考)地方,驻宿在馆驿中。时逢七夕佳节,金人家规制,那天官 府在驿中排设酒肆,任从人沽酒会饮。钦宗在内室坐着,闲看外边喧闹,只见一 个鞑婆领了几个少年美貌的女子,在这些饮酒的座头边,或歌或舞或吹笛,斟着 酒劝着座客。座客吃罢,各赏些银钞或是酒食之类,众女子得了,就去交纳给鞑 婆,鞑婆又嫌多道少,打那讨得少的。这个鞑婆想来就是中华的老鸨儿一般。 后来,驿官叫一个皂衣典吏拿了酒食来送给钦宗。当时钦宗只是软巾长衣秀 才打扮,那鞑婆也不晓得是从前中国的皇帝,以为是客人吃酒,就差一个吹横笛 的女子到室内来服侍。女子看见是南边的官人,心里凄惨,呜呜咽咽,吹不成曲。 钦宗对女子说:“我是你的同乡人,你在东京是谁家的女子?”那女子向外边看 了又看,不敢一时就说,直等那鞑婆站得远了,方才说:“我是百王宫魏王的孙 女,先嫁钦慈太后侄孙。京城破后,被贼人掳到此地,卖在粘罕府中做婢女。后 来主母嫉妒,终日打骂,转卖给这个胡婆。领了一众女子,在这里日夜求讨酒钱 食物,各有限数,讨来不够,就要痛打。不知何时是了!官人也是东京人,想也 是被掳来的了。”钦宗听了,不好回答,只是暗暗泪落,不忍再看她,好好打发 她出去。这个女子,就是张孝纯席上所遇见的那一个。词中说“秦王幼女”,秦 王是廷美的后人,徽宗时改封魏王,魏王也就是秦王。真个是风子龙孙,遭着不 幸,流落到这个地位,岂不可怜! 然而那是天地反常时节,连皇帝也顾不得自家身子了,这样的事情,不在话 下。还有个清平世界世代为官的人家,遭到不幸,也堕落了的。若不是几个好人 相逢,怎能贵拔得身子出来?所以说: 红颜自古多薄命,若落娼流更可怜! 但使逢人提掇起,淤泥原会长青莲。 宋时饶州德兴县(饶州,治所在今江西波阳;德兴县,在江西省东北部)有 个官人叫董宾卿,字仲臣,夫人是同县祝氏。绍兴(南宋高宗赵构的年号,公元 1131~1162年)初年,官拜四川汉州(今四川广汉)太守,全家赴任。不想仲臣 做不得多久,死在官上了。一家老小人口又多,路程又远,宦囊又薄,算计一时 间归家不得,只得就在那边寻了所房子,暂且驻下。 仲臣长子元广,也是祝家女婿,他有祖荫在身,来不及调官,如今暂且在汉 洲守孝。三年服满,正要别了母亲兄弟,带了家小,赴京听调,待补官之后,看 地方如何,再来商量搬取全家。不料还没动身,其妻祝氏又死了,遗有一女。元 广就在汉州娶了一个富家之女做了继室,带了妻女同到临安补官,得了房州(宋 代的房州,治所在今湖北竹山县)竹山县县令。地方窄小,又且路远,也不能够 去四川接家属,只得同妻女住在衙中。 过了 三年,考满,又要进京,当即全家东下。且喜竹山到临安虽然路长,却自长江下 了船,不过是一水之地。有同路隔船的一个官人,是四川人,姓吕,人多称他为 吕使君,也是到临安公干的。这个官人年少风流,模样俊俏。虽然是个官人,还 像个子弟一般。泊船相并,两边彼此动问。吕使君得知董家的船是旧日汉州太守 的儿子在内,他正是往年治下旧民,就过来相拜。董元广说起亲属尚在汉州居住, 继室也是汉州人氏,正是通家之谊。大家说是在这里联舟相遇,实为有缘,彼此 欣幸。大凡行路的人,长途寂寞,巴不得寻些同伴,图个往来。况且同是衣冠中 人,体面相等,往来更便。因此两家不是你到我船中,就是我到你船中,或是饮 酒,或是闲话,真个是无一天不会,就是骨肉相与,也不过如此,这也是官员们 出外的常事。 不想董家船上的一个人却动火了。你说是哪个?正是那竹山知县的晚孺人。 原来董元广这个继室不是头婚,先前曾嫁过一个武官。只因她丰姿妖艳,情性淫 荡,武官十分宠爱,尽力奉承,日夜不歇,淘虚了身子,一病而亡。她青年守寡, 哪里熬得?待要嫁人,当地人听说她妖淫名气,没人敢揽,所以才肯嫁给外来人 董元广。怎奈何元广体质怯弱,不能畅她的意。她欲心如火,无可解渴,看见这 吕使君丰姿俊美,就了不得地动起火来。况且同是四川人,乡音惯熟,根丈失不 同。只要是他到船中来,在里头添茶暖酒,十分亲热。又抛声调嗓,要他晓得。 那吕使君是个乖巧的人,当然懂得她的意思,只碍着是同袍,一时间也下不得手。 谁知那孺人,或是露半面,或是露全身,眉来眼去,恨不得一把抱了他进来。日 间眼里看得火起,没处发泄,晚上想起,只做丈夫不着,不住地要干那事。弄得 元广一丝两气,支持不过,疾病上了身子。吕使君越来殷勤问候,晓夜无间。趁 便就和董孺人眉目送情,两下做光,已经有了好几分了。 船到临安,董元广病重得不能起床了。吕使君吩咐自己船上说:“董爷是我 通家,既然病在船上,上岸不得,就连我的行李也不必发上岸去,早晚可以照管。 我所在公事,抬进城去勾当罢了。” 过了两天,董元广终于死了。吕使君出面替他经纪丧事,凡有相交来吊的, 只说:“通家情重,应当代劳。”来往的人都赞叹他高义出入,今世罕见!哪晓 得他自有一副肚肠藏在里头,外人是不知道的。正是: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 假若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吕使君和董孺人计议:“饶州家乡又远,蜀中信息难通,令公棺柩不如就在 临安暂且择地安葬。他年亲丁集会了,再作道理。”商量定了,也都是吕使君摆 布,把棺柩安顿停当。孺人领着元广前妻遗女,出来拜谢使君。孺人说:“亡夫 不幸,要不是大人周全料理,账妾茕茕母女,怎能让亡夫入土?真是骨肉之恩。” 使君说:“下官一路感蒙令公不弃,通家往来,正要久远相处,岂知一旦弃撇? 客途无人料理,凡事当然都在下官身上。小小出力,何足称谢!只是殡事完毕, 如今孺人作何行止?”孺人说:“亡夫家口都在四川,妾身也是川中人,这里没 有亲戚可投,只能回到川中去。只是路途遥远,茕茕母女,无可倚靠,寸步难行, 如何是好?”使君陪笑说:“孺人不必忧虑,下官公事一完,也要即刻回川中, 自当相陪同往。只望孺人不要嫌弃!”孺人也含笑说:“如果能够如此提挈,还 乡之日,寸心感激,岂敢忘报!”使君带着笑,丢个眼色说:“且看孺人如何报 法?”两人言来语去,都有了意思,彼此心照。只是各自一只官船,人眼又多, 性急不便做手脚,只好咽干唾沫而已。有一支《商调·错葫芦》单道这难过的光 景: 两情人,各一舟。总春心不自由,只落得双飞蝴蝶梦庄周。活冤家犹然不聚 头,又不知几时消受?抵多少眼穿肠断为牵牛。 那吕使君只为要勾引这董孺人,一面把自家公事趱赶起了,一面准备动身。 两只船厮帮着一路而行,前前后后,止隔着盈盈一水。到了一个码头上,董孺人 整备了一席酒,以谢孝为名,单请吕使君。吕使君闻召,千欢万喜,打扮得十分 风流,趋过船来。孺人笑容可掬,迎进舱里,一口称谢。三杯茶罢,安了席,东 西对坐了,小女儿在孺人肩下打横坐着。那女儿只有十来岁,不知什么头脑,见 父亲在时往来的叔叔,就以为可以同坐吃酒的了。船上外水的人,见他们说的都 是一口乡谈,又见日逐往来亲密,无非是至亲,哪管就里?谁晓得借酒为名,正 好两下做光的时节。两人饮酒中,言来语去,眉目送情,又不用着马泊六,竟是 自家觌面打话,有什么不成的事?只是耳目众多,也要遮饰些个。看看月色上来, 只得起身作别。使君说:“匆匆别去,孺人晚间寂寞,如何消遣?”孺人会意, 回答说:“只好独自推窗看月了。”使君晓得意思许他了,也回答说:“月色果 好,独睡不稳,也待要开窗玩月,不可辜负了如此清光。”两人的言语中都有了 意思,一个说开窗,一个说推窗,分明约定晚间中窗内走过相会了。 使君回到自家船中,叫心腹家童吩咐船上:“要两船相并帮着,官舱相对, 可以照管。”船上水手依从吩咐,把两船紧紧贴着。人静之后,使君悄悄儿起身, 把自己船舱里的窗子轻轻推开,看对船,舱里小窗虚掩。使君在对窗咳嗽一声, 那边把两扇小窗一齐开了。月光下露出身子,正是孺人独自个在那里。使君急忙 跳过船去,这边儒人也不躲闪。两下相偎相抱,竟到房舱中床上,干那话儿去了。 正是: 一个新寡的文君,正要相如补空;一个独居的宋玉,专待邻女成双。一个是 不系之舟,随人牵挽;一个如中流之楫,惟我荡摇。沙边鸂鶒(x ī-ch ì西斥) 好同眠,水底鸳鸯堪比乐。 云雨毕,使君说:“在下和孺人无意相逢,岂知得偿夙愿?真是三生之幸!” 孺人说:“日前瞥见君子,已经使妾动念。后来亡夫遭变,多感周全。女流之辈, 无可为报,今天报以此身。愿勿以妾自献为嫌,他日相弃,使妾失望。”使君说: “承你不弃,且自欢娱,不必多虑。”从此朝隐而出,挂隐而入,日以为常,虽 外边有人知道,也不顾了。 一天,正欢乐间,使君忽然长叹:“目下幸得同路而行,且喜蜀道尚远,还 有几时。若一到那里,你自有家,我自有室,岂能常有此乐!”孺人说:“不是 这样说,妾夫既然身亡,又无儿女,要是到了汉洲,恐恐亲属拘碍。如今在途中, 妾还可以自主,就此改嫁从君,不到那董家去了,谁人禁得我来?”使君听了, 不胜欣喜,说:“若得如此,足感厚情,在下在成都郫县有田宅庄房,尽可居住。 到了那里,我接你上去住了,打发了这两只船。董家人愿随的,就等他随你住了; 不愿的,听他到汉州去,或各自散去。汉州又远,料那边多是孤寡之人,谁管得 到这里的事?倘有人说话,只说你途中遭丧,我已经礼聘为外室了,却也无奈我 不得!”孺人说:“这个才是长远计较。只是我身边还有这小妮子,是前室祝氏 所生,却没有地方可去,也是一累。”使君说:“这个一发不打紧,目下还小, 且留在身边养着。日后有人访着,还了他去;没人来访,等长大了,不拘哪里打 发了就是,有什么妨碍?” 两人商量停当,到了那县,果然把两船上的东西尽情搬上去住了。可怜董家 在竹山当一任县令,所有宦资连同妻女,多属了他人。随来的家人也尽有不平的, 但是见主母已经随顺了,吕使君又是个官宦,谁敢跟人家衔?只有气不服不情愿 的,四散而去。吕使君虽然得了这一手便宜,也被这一干去的人各处把这事播扬 开了。凡是听到的,以及旧时称赞他“高谊”的,全讥笑他没行止,鄙薄他。至 于和董家关亲的听见这话,一发切齿痛恨,自不必说了。 和董家关亲的,莫如祝氏最切。他近家两代女儿嫁给董家。也有好些出仕的 在外,大多是他夫人兄弟叔侄一辈。有一个祝次骞,在朝为官,正是董元广的妻 兄。想着董氏一家飘零四散,元广妻女被人占据,而且不知去向,日夜系心。当 时乡中王恭肃公到四川做制使,就托他在所属地方访寻。道里辽阔,谁知下落? 乾道(南宋孝宗赵眘(shèn 甚)年号,公元1165~1173年)初年,祝次骞 原任嘉州(南宋时代的嘉州,治所在今四川乐山)太守,升迁为转运使。那吕使 君正补着嘉州的缺,该来和祝次骞办交接。吕使君晓得次骞是董家前妻的族人, 他干了那件缺德事,怎有胆气见他?迁延稽留,不敢前来到任。祝次骞也恨吕使 君是禽兽一般的人,心里已巴不得不见他,趁他没来,把印缓交给僚官暂时收着, 竟自己去了。吕使君到任不久,就有人寻他别处是非,上本劾,朝廷震怒,狼狈 而去。 祝次骞枉在四川作官,竟不曾访得甥女儿的消息,心中常时抱恨。直到乾道 丙戌年(乾道二年,公元1166年)间,次骞之子祝东老,名震亨,又做了四川总 干之职。受了檄文,前往成都公干,道经绵州(治所在今四川绵阳东)。绵州太 守吴仲广出来迎着,置酒款待。仲广原是待制学士出身,极是风流文采的人。那 天郡中开宴,凡是应该承值的娼优无一不到。东老坐着,看见门旁边站着一个妓 女,姿态恬雅,宛然闺阁中人,绝无一点儿轻狂的样子。东老注目不瞬,看了多 时,却好队中行首到面前来斟酒,东老且不接她的酒,指着那门旁边的妓女问她: “这个人是谁?”行首笑问:“官人喜欢她么?”东老说:“不是喜欢她,我看 她有些跟你们不同,心中疑怪,所以问你。”行首说:“她叫薛倩。”东老正要 细问,吴太守走出席来,斟着巨觥来劝,东老只得住了话头,接着太守手中之酒, 放在席间,却推辞说:“贱量实不能饮,只可小杯适兴。”太守看见行首正在旁 边,就指着巨觥吩咐:“你可在此奉着总干,一定要总干喝干,不然就要罚你。” 行首笑着说:“不用罚小的,想要总干多饮,只要叫薛倩来劝,自然毫不推辞。” 吴太守也笑着说:“说得古怪,想是总干和她相识么?”东老说:“震亨从来不 曾到大府这里,怎么会和她们相识?”太守反问行首:“这样,你怎么这般说?” 行首说:“刚才总干大人殷殷问及,好生垂青于她。”东老说:“刚才邂逅之间, 见她标格有如野鹤之在鸡群。据下官看起来,不像是个中之人,心里疑惑,所以 询问她为首的,岂有什么别意来?”太守说:“既然如此,就叫薛倩过来在总干 席旁劝酒罢了。” 行首领命,就唤将薛倩来陪侍。东老正要问她来历,恰中下怀,命取一个小 杌子赐她坐了,低问她:“我看你定然不是风尘中人,为什么在这里?”薛倩不 敢答应,只叹口气,把闲话支吾过去。东老越来越疑心,过会儿又问:“你可实 对我说?”薛倩只是不开口,要说又住。东老说:“直说不妨。”薛倩说:“说 也没用,至落得羞人。”东老说:“你只管说给我知道,怎知道没用?”薛倩说: “尊官盘问,不敢不说,其实说来可羞。我本好人家儿女,祖,父都曾经做官, 遭到不幸,失身辱地。总是前生孽债所欠,今世偿还,说他怎的!”东老恻然动 心,说:“你祖、你父,莫不是汉州知州,竹山知县么?”薛倩大惊,哭了起来 说:“官人如何得知?”东老说:“如果真是,你母亲应当姓祝了。”薛倩说: “后来的是继母,生身亡母正是姓祝。”东老说:“你母亲是我姑妈,不幸早亡。 我听说你和继母流落在外,我寻觅多年,毫无消息,不想在这里邂逅相遇。却为 何失身妓籍?可备细和我说明。”薛倩说:“自从父亲亡后,即有吕使君来照管 丧事,继母一路回川。岂知到了川中,经过他家门口,竟把我母女家室占为己有, 继母和我随他居住多年。那年坏官回家,郁郁不快,一病而亡。继母无所倚靠, 就把我出卖,得了薛妈七十千钱,入了妓籍,到今天已经一年多了。追想父亲亡 时,我年纪虽小,犹在目前。岂知流落羞辱,到了这个地位!”说毕,失声大哭, 东老不觉也哭了起来。 初时两人说话低微,众人见他们交头接耳,以为无非是些调情肉麻之态,哪 里管他就里?直见两人哭做一堆,方才一座惊骇,尽来诘问。东老说:“此事说 来话长,不是今天可以说详细的,况且还要费好些周折,改日再和守公细说吧。” 太守也有些疑心,不好再问。酒罢各散,东老自到公馆中歇宿去了。 薛倩到了家里,把席间事对薛妈说:“总干官府是我亲眷,今天说起,已经 认了。明天可到他寓馆一见,必有出格赏赐。”薛妈千欢万喜。到了第二天,薛 妈领了薛倩,来到总干馆舍前求见。祝东老听说,叫放她母女进来。正要跟他们 说话,报说太守吴仲广来了。东老笑对薛倩说:“来得正好。”薛倩母女多不知 其意。太守下得轿,薛倩走过去先叩了头。太守笑问:“昨天哭得不够,今天又 来补么?”东老说:“正要见守公说明昨日哭泣的缘故,此女的父亲董元广是竹 山知县,祖父仲臣是汉州太守,两世衣冠之后。只因祖死汉州,父又死于都下。 妻女所遇匪人,流落到此。乞求守公急为除去乐籍。”太守恻然说:“原来如此! 除籍之事正是下官所司,容易办到。但是除籍之后,此女怎么办?要是明公有意, 当为效劳。”东老说:“不是这话,此女的母亲,就是下官姑母,下官正是此女 表兄。今天既然相遇,必须择个良人嫁他,以了其终身。但是下官还有公事要办, 一时没有这样凑巧的。愚意想把此女暂托尊夫人处安顿几时,下官且到成都往回 一番。待此行所得诸台及诸郡馈赠,尽数拿来做她的嫁资。慢慢给她拣选一个佳 婿,也完我做亲眷的心事。”太守笑着说:“天下义事,岂可让公一人做尽了? 我也当出二十万钱助她。”东老说:“守公如此高义,真是她不幸中的大幸了!” 当即吩咐薛倩:“随着吴太守到衙中奶奶处住着,等我回来再说。”太守带着去 了。东老叫薛妈过来,先赏了她十千钱,说:“薛倩身价在我身上,加利还你。” 薛妈见是官府做主,怎敢有违?只得凄凄凉凉自去了。 吴太守带了薛倩到衙里来,叫她见过了夫人,说了这些缘故,叫夫人好好看 待她,夫人应允了。吴太守在衙里,仔细把薛倩举动看了多时,见她仍是满面忧 愁,不歇地叹气,心想:“她是好人家女儿,一向堕落,那是怪她不得的。如今 既然遇着表兄相托,收在官衙,打点嫁人,已经是提挈在好处上了,为什么还如 此不快?她心中一定还有放不下的心事。”就叫夫人缓缓盘问她。 薛倩起初时不肯说,吴太守对她说:“不拘有什么心事,只管明白说来,我 与你作主。”薛倩方才说:“官人再三盘问,不敢不说,说来也是枉然的。”太 守说:“你且说来,看是如何?”薛倩说:“贱妾心中其实有一个人放他不下, 所以被官人看破了。”太守问:“是什么人?”薛倩说:“妾身虽然在烟花之中, 那些浮浪子弟,未尝倾心交往。只有一个书生,年方弱冠,尚未娶妻,曾到妾家 往来,彼此相爱。他也晓得妾身出于良家,深加悯恤,越觉情浓,每次进城,必 来相叙。他家父母知道,拿回家去痛打一顿,锁禁在书房中。以后虽然有时捎个 信来,再不能见他一面了。如今官人们抬举,虽然脱离了乐籍,料和这个书生无 缘再会了,所以不觉心中悻悻,撇放不开,岂知被官人看了出来!”太守问: “那个书生姓什么?”薛倩说:“姓史,是个秀才,家在乡间。”太守问:“他 父亲是什么人?”薛倩说:“是个老学究。”太守问:“他有多少家私,娶得起 你么?”薛倩说:“因为是寒儒之家,那书生虽往来了几次,自力量不能,破费 不多,只为情上难舍,常来看觑。他家说他破坏了家私,狠下禁锁,怎有钱财娶 得妾身?”太守问:“你看他做人如何?可是真心?”薛倩说:“做人是忠诚有 余的,不是那些轻薄少年,所以妾身也十分敬爱。谁知反为妾受累。”说罢,早 又眼泪落了出来。 太守问明白了,出堂去签了一张密票,差一个公人,拨一匹快马,急取绵州 学史秀才到州,有官司勾当,不可迟误!公人得了密票,狐假虎威,扯做一场火 急势头,忙下乡来,敲进史家门去,将朱笔官票给他看了,是府里派马追取秀才, 立等回话的公事。史家父子惊得呆了。那老史埋怨儿子:“定是你终日宿娼,被 她家告了,再无他事。”史秀才说:“府尊大人取我,又遣一匹马来,焉知不是 文赋上边有什么相商?”老史说:“如果来请你?不会用一个柬帖,却出张朱票?” 史秀才说:“决没人告我!”父子两个胡猜不住,公人只催起身。老史只得去收 拾酒饭,待了公人,又送了些辛苦钱,打发儿子起身到州里来。 史生同官差来到州中。不知什么事由,穿了便服,进见太守。太守叫他换了 公服相见,史生才把疑心放下了好些。换了衣服,进去行礼后,太守问:“秀才 家小小年纪,怎不苦志读书,倒频频来非礼之地游逛,是什么道理?”史生说: “小生诵读诗书,颇知礼法。蓬窗自守,从不游什么非礼之地。”太守笑着说: “可曾去薛家走走么?”史生见说着真话,通红了两颊:“不敢欺大人,客寓州 城,诵读余功,偶然与朋友辈适兴闲步,容或有之,并无越礼之事。”太守又说: “秀才家说话,不必遮饰!试把与薛倩往来事情,实诉我知道。”史生见问得亲 切,晓得瞒不过了,只得答说:“大人问及,不敢相诳。此女虽落娼门,实非娼 流,而是名门宦裔,不幸流落至此。小生偶得邂逅,见她标格有似良人,问得其 详,不胜义愤。自惜身微力薄,不能拔之风尘,所以怜而与游。虽然是儿女子之 私,其实亦士君子之念。然如此鄙事,不知大人何以得知,殊深惶愧!只得实陈, 伏乞大人容恕!”太守说:“而今假若以此女配足下,足下愿以之为室么?”史 生说:“淤泥青莲,亦愿加以拂拭,但为贫士所不能,不敢妄想。”太守笑着说: “且站在一边,我让你看一件事。” 说着就掣一支签,唤薛妈来,薛妈慌忙来见太守。太守叫库吏取出一百道官 券来给她说:“你买薛倩,身价钱是七十千,如今加你三十千,共一百道,你可 领着。”当时史生站在旁边,太守用手指着对薛妈说:“你女已经嫁了这个秀才, 这官券就是我替秀才出的聘礼。”薛妈不敢违拗,只得收了。她当然认得史生的, 只是不好问缘故。老鸨儿心性,见了一百千钱,真来不亏了本,随女儿短长,也 不在她心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欢欢喜喜地出去了。 史生见太守如此发放,不明其意,心想:“难道太守肯出钱讨来给我不成?” 正出神没可想处,太守笑对史生说:“足下苦贫,不能娶妻,刚才已经为足下下 聘了。如今以此女嫁足下为室,可喜欢么?”史生叩头说:“不知大人何以有此 天恩,出自望外。但家有严父,不敢不告。若知所娶娼女,事亦未必和谐。”太 守说:“你还不知,此女为总干祝使君表妹,前日在此相遇,已托下官脱了乐籍, 等他成都归来,替她择婿。下官见此义举,原许以二十万钱助嫁。如今此女现在 我衙中。昨日见她心事不快,问她缘故,得知和足下两意相孚,不得成就。下官 为此替你两人成此好事。刚才已经把十万钱还了薛鸨儿,如今再以十万钱助足下 婚礼,以完下官口信。待总干回来,整备成亲。如果令尊问起,不必再提起薛家, 只说是总干表妹,下官为媒。”史生听见这样说,欢喜非常,道谢说:“生员何 幸,有此奇缘,得此恩遇,虽粉骨碎身,难以补报!”太守又叫库吏取一百道官 券,交给史生,史生领下,拜谢而去。 史生到了家里,照依太守说的话回复了父母。父母道是喜从天降,不费一钱 攀了好亲事,又看见有许多官券拿回家来,问其来历,说是太守助的花烛之资, 十分快活。一面整顿酒筵,只等总干回信。 吴太守虽然定下了史生,在薛倩面前并不说破。隔了一个月,祝东老成都事 毕,重回绵州,来见太守,一见就说表妹的事。太守说:“别后己经访得一个佳 婿,只等明公来,就可以嫁了。”东老说:“此行所得,合起来共有五十万,如 今悉数给她,好让她成家立业。”太守说:“下官所许二十万,已经拿十万还了 她身价,十万用作婚资。如今又有这许多,可以不忧生计了。何况这人是靠得住 的,明公可以安心。”东老问:“是什么人?”太守说:“是个书生,姓史。今 天就去召他来相见。”东老说:“书生最好。 太守立刻命人去召史秀才来,叫他见了东老。东老见他少年,丰姿出众,心 里很喜欢。太守当即择了来日大吉,叫他备轿,明天到州迎娶。 太守回衙,对薛倩说:“总干已经回来,佳婿也已经择定,明日成婚。你从 此就是良家妇女了。”薛倩心里且喜且悲。喜的是亏得遇着亲眷,又得太守做主, 脱了贱地,嫁个丈夫,立了妇名!悲的是心上书生从此再不能相会了。 第二天,祝东老早到州中,和太守说了,叫薛倩出来相见。东老把五十万钱 交给薛倩,说:“聊助妆奁之费,少尽姑表之情。只无端累守公破费二十万,很 是不安。”太守笑着说:“如此美事,岂可不许我凑一分子?”薛倩称谢不已。 东老说:“女婿是守公所择,颇为得人,终身有靠了。”太守笑着说:“女婿是 令表妹所自择,和下官无干。”东老和薛倩都愕然不解。太守说:“过一会儿就 知道了。” 正说话间,门上进禀史秀才迎婚轿到。太守立即请史秀才进来,指着史生对 薛倩:“前日你再三不肯说,我叫你说明白了,好好给你作主。今天此生做你丈 夫,你心中没有不足吧?” 薛倩听见这样说,抬眼一看,原来正是自己心上人,心中暗地喜欢不尽。太 守命取过香案,让他们两人拜了天地。两人又拜谢了总干和太守。太守吩咐花红、 羊酒、鼓乐送到他家。东老命从人抬了这五十万嫁资,一齐送到史家来。史家老 儿只说是娶得总干府表妹,以此为荣,却不知就是儿子当日为嫖厮闹的婊子。后 来渐渐明白,却见两处大官府作主,又平白得了许多嫁资,也心满意足了。史生 夫妻二人感激吴太守,做个木主,供在家堂,香火不绝。 次年,史生得领乡荐,东老又着人去汉州访着了董氏兄弟,托本处运使,周 济了好些生计,来通知史生夫妻二人,叫他们相通往来。史生后来得第,好生照 管妻家,汉州之后得以不绝。 这是不幸中之大幸,遇到好人,有此结果。不然,世上的人都像吕使君,那 两代为官之后到底堕落了。天网恢恢,正不知吕使君子女又如何哩! 「简评」这一篇,凌濛初总算没有再说他的因果报应,而是老老实实地讲了 两个真实的故事。 在强权时代,弱国无外交,战败不平等,在这里也有生动的描绘。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