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二 硬断案朱熹争闲气 甘受刑严蕊传芳名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诗云: 世事莫有成心,成心专会认错。 任是大圣大贤,也要当着不着。 从来说书的不过谈些风月,讲些异闻,图个好听。最有益的,论些世情,说 些因果,等听了的触着心里,把平日的邪念转化过来。这个就是说书的一片道学 心肠了,其实却从不曾讲着道学。 为什么说做人不能有成见?只为人心最灵,专是那空虚的才有公道。如果一 点成见在肚里,就会把好歹都认错了,就是圣贤也要偏执起来,自以为是,却不 知事情竟不是这样的。 道学的正派,莫如朱文公晦翁(指南宋哲学家、教育家朱熹(1131~1200)。 朱熹字元晦,一字仲晦,号晦庵,死后谥文公)。读书的人那一个不尊奉他,岂 不是个大贤?只为成心上边,也曾错断了事。当日他在福建崇安县知县事,有一 小民告状:“有祖先坟茔,县中大姓夺占做了自己的坟墓,公然安葬了。”晦翁 精于风水,况且福建又极重此事,豪门富户见有好风水吉地,专要占夺了小民的, 以致兴讼,这样的事几乎天天都有。晦翁准了他状,提那大姓到官。大姓说: “是自家做的坟墓,和别人毫不相干,怎么告起占夺来?”小民说:“原是我家 祖上的墓,被富豪倚势占了。”两家争个不歇。叫中证问,各人各为着一边,也 没个的确的证据。晦翁说:“口说无凭,我亲去踏看明白。” 当即带了原被告一干人及随从等,亲到坟头。看见山明水秀,凤舞龙飞,果 然是一个好去处。晦翁心里说:“这样吉地,难怪有人争夺。”心里先有些疑心, 必定是小民先世葬着,大姓看着好,起心要霸占他的。大姓先禀:“这是小人家 里新造的坟,泥土工程,一应都是新的,怎么说是他家旧坟?相公龙目一看就明 白。”小民说:“上面的新工程是他家的,底下应该有老土。这原是小民家里的, 是他夺了去才新装起来。”晦翁叫取锄头铁锹,在坟前挖开来看。挖到松泥将尽 处,“铛”地一声响,把个挖泥的人振得手疼。拨开浮泥一看,是一块青石板, 上面依稀有字,晦翁叫取出来看。从人拂去泥沙,用水洗净,字文现了出来,却 是“某氏之墓”四个大字;旁边刻着几行细字,都是小民家里祖先的名字。大姓 吃惊说:“这东西哪里来的?”晦翁喝一声:“分明是他家旧坟,你倚强夺了他 的!石刻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小民只是叩头说:“青天在上,小人再不必 多口了。”晦翁自以为见得真切,就起身回到县中,把坟断归小民,把大姓问了 个强占田土之罪。小民口口“青天”,拜谢而去。 晦翁断了此案,自己想:“这种锄强扶弱的事,不是我,谁肯做?”深为得 意,岂知反落了奸民之计! 原来小民诡诈,晓得晦翁有这固执的禀性,专怪富豪大户欺侮百姓,本来是 一片好心,却被他们看破的拿定了。因贪大姓所做坟地风水好,造下一计,把青 石刻成字,偷埋在他墓前,忽然告此一状。大姓睡梦之中,说是自家新做的坟, 一看就明白的。谁知地下先做成圈套,当官起了出来。晦翁见此明验,岂有不信? 况且从来只有大家占小人的,哪曾见有小人谋大家的?所以执法而断。那大姓委 实受冤,心里不服,到上边监司处再告,仍发崇安县问理。晦翁越加恼怒,说是 大姓刁悍抗拒。一发狠,着地方勒令大姓迁出棺柩,把坟地给与小民安厝祖先。 奈何外边都晓得是小民欺诈,晦翁错断了案,公议不平,沸腾喧嚷,也有风闻到 晦翁耳朵内。晦翁认是大姓力量大,致得人言如此,慨然叹息:“看这世界,直 道终不可行!”就弃官不做,隐居本处武夷山中。 后来有事经过其地,见林木蓊然,记得是前日踏勘断还小民的坟地。再闲步 一看,见风水真好,是葬下应该大发的人家。就找旁边居民问:“这是什么人家, 有福份葬这样的吉地?”居民答:“要说这家坟墓,其实是欺心得来的。难道是 有好风水报应他不成?”晦翁问:“怎样欺心?”居民把小民当日埋石在墓内, 骗了县官,诈了大姓这块坟地,葬了祖先的话,是长是短,备细说了一遍。晦翁 听了,不觉两颊通红,悔之无及,说:“我日前认为是奉公执法,怎知反被奸徒 所骗!”一点恨心自丹田里直贯到头顶来。心想:“根据如此风水,后人应该发 迹;根据如此用心贪谋,后人又不该有好处。”就对天祝下四句: 此地若发,是有地理; 此地不发,是有天理。 祝罢而去。是夜大雨如倾,雷电交作,霹雳一声,屋瓦皆响。第二天看那坟 墓,已经毁成了深潭,连尸棺都不见了。可见有了成见,虽然是晦庵这样的大贤, 也不能没错。要等到后来事情明白,方才悔悟,老天也就显出报应来,此就叫天 理不泯。人要是欺心,就是骗过了圣贤,占过了便宜,葬过了风水,天地也不容 的。 在下为什么把这件说这半天?只为朱晦翁还有一件因为成见上边硬断一事, 屈了一个下贱妇人,反致得他名闻天子,四海称扬,得了个好结果。有诗为证: 白面秀才落得争,红颜女子落得苦。 宽仁圣主两分张,反使娼流名万古。 话说天台(t āi 胎)营中有一上厅行首,姓严名蕊,表字幼芳,是个绝色 的女子。一应琴棋书画,歌舞管弦之类,无所不通。善于作诗词,多自家新造句 子,为当代词人所推服。又博晓古今故事。行事最有义气,待人常是真心。所以 人见了的,没一个不在她身上失魂荡魄。四方闻其大名,有少年子弟慕她名气的, 不远千里,直到台(t āi 胎)州来求一识面。正是: 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蝉娟解误人。 当时的台州太守是唐与正,字仲友,少年高才,风流文彩。宋时法度,官府 设酒宴,可召歌妓承应,但只是站着歌唱劝酒,不许私侍寝席;不过和她谑浪狎 昵,说两句笑话,也不算什么。仲友见严蕊十全可喜,尽管也有眷顾的意思,因 为官箴拘束,不敢胡来。只是良辰佳节,或宾客席上,必定召她来侑酒。 一天,红白桃花盛开,仲友置酒赏玩,严蕊少不得来供应。饮酒中间,仲友 晓得她善于词咏,就将红白桃花为题,命赋小词。严蕊应声立成一阙,词云: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 人在武陵微醉。 词寄《如梦今》 吟罢,呈上仲友。仲友看毕大喜,赏了她两匹缣帛。 又一回,时逢七夕,府中开宴。仲友有一个朋友叫谢元卿的,是个极豪爽的 文士,当日也在席上。他一向听说严幼芳名字,今天相见,不胜欣幸。看了她的 行动举止,谈谐歌唱,件件动人,说:“果然名不虚传!”大觥连饮,兴趣愈高, 对唐太守说:“早就听说她长于词赋,可以当面一试么?”仲友说:“既然佳客 光临,理应新赋词章,何况是她所长,正可请教。”元卿说:“就以七夕为题, 以小生的姓为韵,求赋一词。小生当饮满三大瓯。”严蕊领命,随即口吟一词: 碧梧初坠,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初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到隔年期,怕天上方才隔夜。 词寄《鹊桥仙》 词已吟成,元卿三瓯酒刚吃得两瓯,不觉跃然而起道:“词既新奇,调又适 景,且才思敏捷,真天上人也!我辈何幸,得亲沾芳泽!”急取大觥相酬,说: “也要幼芳公饮此瓯,略见小生钦慕之意。”严蕊接过吃了。太守看见两人光景, 就说:“元卿在客边,不妨到严子家中做一程儿伴去。”元卿大笑,作个揖说: “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但未知幼芳心下如何。”仲友笑着说:“严子解人,岂 不愿事佳客?况且是太守做主人,一发应该的了。”严蕊不敢推辞。酒散,竟同 谢元卿一路到家,当夜就留同枕席之欢。 元卿意气豪爽,看见这样佳丽聪明的女子,十分趁怀,只恐不得她欢心,在 太守处凡有所得,尽情送给她家,留连半年,方才别去,也用掉了若干银两,心 里却还是歉然,可见严蕊真能令人消魂。 婺州永康县有个有名的秀才,姓陈名亮,字同父。赋性慷慨,任侠使气,一 时称为豪杰。凡缙绅士大夫有气节的,无不和他交好。淮帅辛稼轩住在江西铅山 的时候,同父曾去拜访过他。将近辛弃疾的住房,前面是一座小桥,他骑的马不 肯走。同父提马三次,想一跃二过,马却三次退却。同父大怒,拔出所佩宝剑, 一剑砍去马首,马倒在地上,同父面不改色,缓步过桥而去。辛弃疾正好在楼上 看见,连连称奇,就和他定交。 陈亮平日行径如此,所以唐仲友也和他相好。一次陈亮到台州来看仲友,仲 友资给馆谷,留住了他。闲暇的时候,往来讲论。仲友喜的是俊爽名流,恼的是 道学先生;同父意见相同,常说:“如今的世界,只管讲那道学。说正心诚意的, 都是一班害了风痹病、不知痛痒的人。君父大仇,全然不理,方且扬眉袖手,高 谈性命,不知性命是什么东西!”所以和仲友很说得来。 同父虽然责怪道学,却和最讲道学的朱晦庵相好,晦庵也曾推荐过同父。同 父说他是实学有用的人,不比世儒迂阔。只有唐仲友平日恃才,最看不起朱晦庵, 说他连字也不认识。为此,两人议论每每有些相左。 同父在客邸闲兴颇高,想游妓馆。当时严蕊的名气布满一郡,人人多晓得她 是太守相公作兴的,特别兴头,没有一天闲在家里。同父是个爽利的汉子,哪里 有那心情等她空闲?听说有一个赵娟,色艺虽然在严蕊之下,却也算得是个上等 的行首,在台州数不上第一,也数第二的了。同父就在她家游耍,缱绻多时,两 情欢爱。同父挥金如土,毫不吝啬。妓家见他这样,百倍奉承。赵娟就有嫁他的 意思,同父也有心想娶赵娟,两人商量了几次,彼此乐意。只是赵娟是个官身, 必须出籍,方可从良嫁人。同父说:“出籍是府里主事,只要和唐仲友一说,易 如反掌。”赵娟说:“要是能够这样,最好了。”陈同父就为此特地到府里见唐 太守,把这意思备细说了。唐仲友取笑说:“同父是当今第一流人物,仁兄在这 里不交严蕊而交赵娟,是什么缘故?”同父说:“吾辈情之所钟,就是最好,哪 还看见有出其右者?况且严蕊是守公所属意的人,即便我们相交了,守公肯让她 出了籍,放她去么?”仲友也笑起来说:“不是小弟属意于她,严蕊如果真的出 籍去了,小弟这一郡,可就没人啦,这个自然使不得!如果赵娟要脱籍,无不依 命。但不知她相从仁兄的决心下定了么?”同父说:“听她话里的意思,似乎出 于至诚。还要守公赞襄,作个月老。”仲友说:“从良的事儿,必须出于她本人 情愿,不是小弟所能赞襄的,小弟只管给她脱籍就是了。”同父别去,就把这话 回复了赵娟,大家欢喜。 第二天,府中有宴会,就唤赵娟来承应。饮酒间,唐太守问赵娟:“昨天陈 官人替你来说,要脱籍从良,真有这事儿么?”赵娟叩头说:“贱妾已经厌倦风 尘,要是能够脱离,天大的恩情!”太守说:“脱籍不难。脱籍之后,就跟陈官 人么?”赵娟说:“陈官人名流贵客,只怕他嫌弃微贱,不肯收留。如果有心于 妾,妾怎敢自外?一脱籍就随他去了。”太守心想:“这妮子不知高低,轻易应 承了,哪知同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汉子?况且手面挥霍,家中空虚,怎能管得了 这妮子终身?”也是一时间为赵娟打算的好意,冷笑说:“你如果随了陈官人到 他家去,可要忍得饥,受得冻才行。”赵娟不由得脸上变色,心想:“我见他大 撤把地使钱,以为他家中必然富饶,才有嫁他的意思;听太守说的话,必是个穷 汉子,岂不是误了我终身?”当时就好些不快活起来。唐太守一时取笑的话,只 说她不以为意。岂知姊妹行中心路最多,一句关心,陡然疑变。唐太守虽然给了 她脱籍文书,出去见了陈同父,并不提起嫁他的话头了。连相待的情意,也比平 日冷淡了许多。同父心里奇怪:“难道娼家人这样薄情,哄我给她脱了籍,她说 过的话就不作准了?”再把前言问赵娟,赵娟回答说:“太守相公说来,到了你 家,要挨饿忍冻的。这叫什么来由?”同父听了这话,勃然大怒说:“小唐怎么 这样惫赖!难道只许你喜欢严蕊?也得有我说话的地方吧。”他是个直性子人, 也就不再恋赵家,也不去别唐太守,一径去找朱晦庵。 当时朱晦庵提举浙东常平仓,正在婺州。同父进去相见了,听说他从台州来, 晦庵问:“小唐在台州怎么样?”同父说:“他只晓得有个严蕊,还能有什么别 的勾当?”晦庵问:“他问起下官了么?”同父说:“小唐说你连字都不认识, 怎么做得监司?”晦庵听了,半天没说话。 朱晦庵早年登朝,茫茫仕宦之中,著书立说,流布天下,自己还有些不谦意。 见唐仲友少年高才,心里常疑他要来轻薄。听他说自己不识字,岂不愤怒?生气 地说:“他是我的属官,怎敢如此无礼!”然而背后说的话,未卜真伪,就行一 张牌下去,说:“台州刑政有枉,重要巡历。”星夜到了台州。 晦庵是有心寻不是的,来得急促。唐仲友出于不意,一时迎接不及,来得迟 了些。晦庵更加相信同父的话不错,果然如此轻薄,不把我放在心上!这一点恼 怒,再也消不得了。当天下马,就追了唐太守印信,交付给郡丞,说:“知府不 职,听参。”连严蕊也拿来收了监,要问她和太守通奸的情状。 晦庵只以为仲友是个风流人物,必然和严蕊有染;况且妇女柔脆,吃不得刑 拷,不论有无,自然会招承,只要拿到口供,就好参奏他罪名了。谁知严蕊苗钉 般的身躯,却是铁石般的性子。随你朝打暮骂,千棰百拷,只说:“循份供唱, 吟诗侑酒是有的,没有一毫别的事。”受尽了苦楚,监禁了月余,到底只是这句 话。晦庵也拿她没办法,只得糊涂做了“不合蛊惑上官”,狠毒地把她痛打了一 顿,发去绍兴,另加勘问。一面先具本参奏,大略说:唐某不服讲学,罔知圣贤 道理,却诋臣为不识字;居官不存政体,亵昵娼流。鞠得奸情,再行复奏,取进 止。等因。 唐仲友有个同乡友人王淮,正在中书省当国。仲友也具一私揭,辨晦庵所奏, 要他上达圣听。大略说:朱某不遵法制,一方再按,突然而来。因失迎候,酷逼 娼流,妄污职官。公道难泯,力不能使贱妇诬服。尚辱渎奏,明见欺妄。等因。 孝宗①皇帝看见晦庵所奏,正拿出来与宰相王淮平章,王淮也拿出仲友的私 揭来给孝宗看。孝宗见了,问:“二人是非,卿意如何?”王淮奏说:“据臣看 来,不过是秀才们争闲气罢了。一个说讥讽他不识字;一个说来不及迎候他。这 是真情。其余言语多是增添的,可有一些正事么?都不要听他就是。”孝宗说: “卿说得是。却是上下司不和,地方不便,可两下平调了他们就是了。”王淮奏 谢:“陛下圣见极当,臣当吩咐所部奉行。” 这番京中亏得王丞相帮衬,孝宗有主意,唐仲友官爵安然无事。只可怜严蕊 吃了许多苦楚,还不算了账,出本之后,另要到绍兴去听问。绍兴太守也是一个 讲道学的,严蕊解到,见她模样标致,太守就说:“从来有姿色者,必然无德。” 就用严刑拷打,用拶子拶指。严蕊十指纤细,掌背嫩白,太守说:“要是亲操井 臼的手,决不是这样,所以可恶!”又要用夹棍夹她。当案孔目回禀:“严蕊双 足很小,恐怕挫折不起。”太守说:“你说她脚小么?这都是人力矫揉造作,不 是天性自然。”着实被他腾倒了一番,要她招认和唐仲友通奸的事。严蕊照前不 招,只得暂且监了,以待再问。 严蕊到了监中,狱官着实可怜她,吩咐狱中牢卒,不许为难,好言问她: “上司加你刑罚,不过要你招认,你何不早招认了?这罪是有限的。女人家犯淫, 极重不过是杖罪,况且已经杖断过了,罪无重科。何苦舍着身子,熬这苦楚?” 严蕊说:“身为贱伎,纵然和太守为奸,料也不到死罪,招认了,有何大害?但 天下事,真就是真,假就是假,岂可自惜微躯,信口妄言,以污士大夫!今天宁 可置我死地,要我诬人,断然不成的!”狱官见她词色凛然,十分起敬,把她的 话告知太守。太守说:“既然如此,只依上边原断施行吧。可恶这妮子倔强,虽 然上边已经发落过,这里仍要决断。”又把严蕊带出监来,再加杖责,这也是奉 承晦庵的意思。叠成文书,正要回复提举司,看他口气,另行定夺,却得到晦庵 改调的消息,方才放了严蕊出监。 严蕊悔气,官员们争闲气,却做她不着,两处监里无端地监了两个月,强坐 她一个不应有的罪名,倒受了两番科断;其余逼招拷打,又是份外的受用。 严蕊吃了无限的磨折,放了出来,气息奄奄,几番要死,将息杖疮。许久见 不得客,却是门前车马,比从前更盛。只因她死不肯招认唐仲友一事,四方的人 重她义气。那些少年尚气节的朋友,都说她堪比古来侠义之士,一向认得的要来 问安,不曾认得的要来识面。所以挨挤不开。一班风月场中人自然与道学不对, 凡是来看严蕊的,没一个不骂朱晦庵两句。 晦庵这次竟不曾奈何得唐仲友,还落得动了好些唇舌,外边人言喧沸,严蕊 声价腾涌,直传到孝宗耳朵内。孝宗说:“亏得早几天两平处置了。要听了一面 之词,贬谪了唐与正,却不屈了这有义气的女子没申诉处?” 陈同父知道了,也后悔说:“我只向晦庵说了两句话,想不到他竟认真地大 弄起来。如今唐仲友只疑心是我害他,无可分辩了。”就致书晦庵:“亮平生不 曾会说人是非,唐与正乃见疑相谮,真足当田光之死矣。然困穷之中,又自惜此 泼命。一笑。” 看来陈同父只为唐仲友破了他和赵娟之事,一时心中愤气,所以把仲友平日 说的话对晦庵讲了出来。原不料晦庵狠毒,就要摆布仲友起来。至于连累严蕊, 受此苦拷,都不是同父的本意。这也是朱熹成见不化,过于偏执,以后才改调去 了。 到台州来接任的太守是岳商卿,名霖。到任的时候,妓女来拜贺。商卿问: “哪个是严蕊?”严蕊上前答应。商卿抬眼一看,见她举止异人,在一班妓女中, 像鹤立鸡群,但却容颜憔悴。商卿晓得以前的事情,知道她受过折挫,觉得她可 怜,就对她说:“听说你长于词翰,你把自家的心事,做成一首词诉我,我自有 主意。”严蕊领命,略一构思,应声口占《卜算子》一首: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 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商卿听了,大加称赏道:“你从良的心意已决。这是好事,我当为你作主。” 当即取出妓籍来,给她除了名字,准许从良。 严蕊叩头谢了出门去。有人得知此事,准备白银千两,争来求聘,严蕊却全 不理睬。有一宗室近属子弟,丧了正配,悲哀过切,百事俱废。宾客们怕他伤心, 拉他到妓馆散心。说了许多地方都不肯去,直等说到严蕊家里,方才点头。严蕊 见他满面悲戚,动问之后,得知他丧偶不久,说他是个有情的人,就存在心里。 那宗室也慕严蕊大名,饮酒中间,彼此喜欢,就留下他住宿。两人倾心来往多时, 那宗室就纳严蕊为妾。严蕊也一心一意随他,有了终身结果。虽然不是夫人、县 君,却是宗室娶了严蕊之后,很是得意,竟不续婚。一根一蒂,立了妇名,享用 到底,也是严蕊立心正直的报应。 后人评论这个严蕊,说她是真正讲得道学的。有七言古风一篇,单说她的好 处: 天台有女真奇绝,挥毫能赋谢庭雪(指女诗人谢道蕴,因咏雪出名)。 搽粉虞候(对妓女的戏称。虞候,本指官员的亲信随从)太守筵,酒酣未必 呼烛灭。 忽尔监司(这里指朱熹)飞檄至,桁杨横掠头抢地。 章台(指妓院)不犯士师条,肺石会疏刺史事。 贱质何妨轻一死,岂承浪语污君子? 罪不重科两得笤,狱吏之威止是耳。 君侯能讲毋自欺,乃遣女子诬人为! 虽在缧绁(捆绑人的绳索。转指被捕仅监狱)非其罪,尼父之语胡忘之? 君不见, 贯高当时白赵王,身无完肤犹自强? 今日蛾眉亦能尔,千载同闻侠骨香! 含颦带笑出狴犴(画在监狱门上的传说中的野兽,因此转指监狱),寄声合 眼闭眉汉: 山花满斗归夫来,天潢自有梁鸿案(梁鸿的妻子孟光,进食举案齐眉,是夫 妻互敬的典范)。 「简评」关于道学家朱熹借妓女严蕊的关系企图打击政敌唐仲友的故事,并 不是作者杜撰编出来的,而是历史上确实曾经有过这样的事实。 宋代浙江台州有一个营妓,名叫严蕊。严蕊字幼芳,很有才气,能诗善词, 通古达今,色艺双绝。台州太守唐仲友很赏识也很器重她,常招她进衙来赋诗饮 酒。一年,大道学家朱熹巡视浙南,他和唐仲友本来就有矛盾(唐仲友不但反对 他的假道学,还发现他读别字),为了打击唐仲友,就搜集他的“罪状”,把严 蕊抓了起来,严刑拷打,逼她招认和唐仲友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根据宋代 的法律,官员是不许嫖妓的。官员嫖妓,不算犯罪,但算“犯禁”。严蕊虽然备 受鞭笞,饱尝夏楚,委顿狱中两个多月,几乎被迫害死去,却绝不屈服,更不招 供。她在堂上据理反驳,从来不讲一句对唐仲友不利的话,朱熹也拿她没有办法, 因此名声反而倒更响了。不久朱熹调走,提刑岳霖(字商卿)继任,怜她无故受 屈,就释放了她。这首著名的《卜算子》,就是她在开释的堂上当堂援笔一挥而 就以此“明志”的。 这首词,写得凄恻、忧伤,具有流光溢彩的艺术魅力,虽然有一丝淡淡的遁 世的哀愁,但也具有反抗暴虐迫害的积极斗争精神。词中含蓄地控诉了封建压迫 的罪恶,也不乏对自己悲凉、屈辱的身世的叹息,误落风尘的怨恨,以及对自由 生活的憧憬和向往。所以不久之后,这首风情千古的《卜算子》,就脍炙人口了。 随着这首词的传播,关于朱熹迫害唐仲友的故事也流传开来,最后甚至传到 了皇帝的耳朵里,为此朱熹曾经写过一篇奏章为自己辩解。他在奏章中说:唐仲 友经常招严蕊弹唱侑酒。在五月十六日的宴会上,唐仲友的亲戚高宣教写了这首 《卜算子·不是爱风尘》,由严蕊在筵上弹唱以助酒兴。也就是说,这首词并不 是严蕊写的。 关于严蕊作《卜算子·不是爱风尘》词,宋代洪迈的《夷坚支志》、周密的 《齐东野语》、邵桂子的《雪舟脞语》等书中都有记载,说她为文极有才气,为 人很有骨气。《齐东野语》、《彤管遗编》、《古今女史》、《诗女史》以及清 代徐[ 钅九] 的《词苑丛谈》中还都录有严蕊所作的另两首词《忆仙姿·道是梨 花不是》和《鹊桥仙·碧梧初出》,风格和韵味与《卜算子·不是爱风尘》都十 分相似。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