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卷十六 陈祈想独吞田产 毛烈因赖账身亡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诗云: 一陌金钱便返魂,公私随处可通门。 鬼神有德开生路,日月无光照覆盆。 贫者何缘蒙佛力?富家容易受天恩。 早知善恶多无报,多积黄金遗子孙。 这首诗为令狐撰所作。他家邻近有个乌老,家资巨万,平时好贪不义。死去 三天又还魂了。问他缘故,他说死后亏得家里广做佛事,多烧纸钱,冥官大喜, 所以放他还阳。令狐撰听见了,大为不平,说:“我知道只有阳世间的贪官污吏 受财枉法,卖富差贫,哪知阴间也如此!”所以做了这首诗。后来冥司追查,要 治他谤仙之罪,被令狐撰是长是短辩析一番。冥司说他持论正,放确他还魂,仍 追乌老置之地狱。 人们都以为:凡是世间无法分剖的冤枉,最后只有到了阴司里才能理直。如 果阴司也这样糊涂,富贵的人家只管作恶造孽好了,等到死前,吩咐家人多做些 功果,多烧些纸钱,就全摆平了,岂不是和阳间一样没分晓?所以令狐生不服, 才有了这首诗。其实阴司报应,是一毫不差的。 宋朝淳熙年间,明州(治所在今浙江鄞县。因境内有四明山而得名)有个夏 主簿,与富民林氏共出本钱,买下一所官酒坊开店,做那沽酒的生意。夏家出的 本钱多些,林家出的少些。但是经纪营运尽是林家家人主持,夏家只管在里头照 本算账,分些干利钱。夏主簿是个忠厚人,不会动心机提防,指望着积下几年, 总收利息。虽然零碎支用了一些,拢统算算,还该有二千多贯钱在店里。如果折 成银子,就是二千两了。夏主簿到林家去取讨,林家在店里管账的一共有八个人, 你推我推,只说账没算清,不肯付给。有两次讨得急了,林家就说出没行止的话 来:“我家累年地辛苦,你家打点赚自在钱,正不知钱在哪里呢!”夏主簿听见 说得蹊跷,晓得林家要赖他的,只得到州里告了一状。林家得知告了,笑着说: “我家拿猫儿尾拌猫饭吃,拼着把你家的利钱折去一半,官司好歹是我赢的。” 就拿二百两银子送给州官,连夜叫几个干仆把簿藉尽情改造,数目字眼多换过了, 反说是夏家透支了,也诉下状子来。州官得了贿赂,哪管青红皂白?竟断:“夏 家欠林家二千两。”把夏主簿收监追比。 当时郡中有个刘八郎,名元,人都叫他“刘元八郎”,平时最有直气。见了 此事,大为不平,在人前捋臂揎拳地嚷:“咱们乡有这样冤枉事!主簿被林家欠 了钱,告状反而坐监,要那州县官干什么用?他如果到上司去告,指我作证,我 一定要替他伸冤理枉,让林家这些没天理的个个吃棒!”到一处,嚷一处。林家 这八个人见他如此行径,恐怕弄得官府知道了,公道上说不过去,会翻过案来, 就商量:“刘元八郎是个穷汉,给他些东西,买他口静吧。”就推两个善于口舌 的去邀了八郎来,到旗亭中坐定。八郎问:“两位何故见教?”两人说:“仰慕 八郎义气,特地沽一杯奉敬。”酒中说起夏家的事情,两人说:“八郎不要管别 人家闲事,且只吃酒。”酒后,两人从袖中摸出官券(指官盐券,正名叫“盐引”。 宋代盐是官卖的货物,必须持有准许贩卖的“官盐券”,才能做买卖。每张官盐 券上有准许买卖的份量,当时流到非盐商手中,是一种“有价证券”,一张盐引, 大约值一两银子)二百道来送给八郎,说:“主人林某晓得八郎家贫,特送薄礼 相助,求八郎以后不要多管。”八郎听罢,把脸儿涨得通红,大怒起来,说: “你们做这样没天理的事,又要把没天理的东西赃污我。我就饿死了,决不要这 样财物!”叹一口气说:“这么看起来,你们财多力大,夏家这件事在阳世间是 不能勾明白了,阴间也有官府,他这件事儿总还有个剖雪处。且看!且看!”忿 忿地叫酒家过来,问:“我们三个吃了多少钱?”酒家说:“该一贯八百文。” 八郎说:“三人同吃,我该出六百文。”就解一件衣服,到隔壁柜上当了六百文 钱,付给酒家。对这两人拱拱手说:“多谢携带。我是清白汉子,不吃这样不义 无名的酒。”大踏步竟自去了。两个人反觉没趣,算结了酒钱也散了。 夏主簿遭此无妄之灾,没头没脑地被贪赃州官收在监里。一来是好人家出身, 不曾受过这苦;二来被别人少了钱,反而关进牢中,心中气恨,染了牢瘟。家属 央人保领,方才放出,已经病得八九分了。临死前吩咐儿子:“我受了这样的冤 恨,今天要死了。凡是酒店和林家欠钱账目以及管账八个人的姓名,都要放在棺 材内。我跟他们他地府申辩去。” 夏主簿死后才一个月,林氏和这八个人陆陆续续都得暴病而死。眼见是阴间 的状准了。 又过了一个多月,刘八郎在家忽然觉得头晕眼花,对妻子说:“眼前境界不 好,想必是夏主簿要我做对证,必定要死。不过我平时没办过坏事,对证过了, 还要重生。切不可入殓!三天后不还魂,再作道理。”果然死去两天,又活将了 过来,拍手笑着说:“我今天才出了这口恶气!”家人问他缘故,八郎说:“起 初见两个公吏邀我去,走了有百来里路,到了一个官府厅上,见一个绿袍官人在 廊官中走出来,仔细一看,就是夏主簿。再三谢我说:' 烦劳八郎来这里一趟。 这里文书都完了,只要八郎略一证明,不必忧虑。' 我抬眼看见台阶下面,林家 和八个管账人共顶着一块长枷,约有一丈五六尺长,九个头齐齐露出在枷上。我 正要消遣他们,忽报大王升殿了。书吏引我去见过,王说:' 夏家的事已经查明 白,不用说了。旗亭吃酒一节,明白说来。' 我供说:' 是两人见招饮酒,给我 官券二百道,不曾敢接。' 王对左右赞叹说:' 世上竟有如此好人!须商议报答 他。可检他寿算。' 书吏说:' 他该活六十九岁。' 王说:' 穷人不受钱,更为 难得,岂可不赏?添他阳寿一纪。' 就着原吏送我回家。出门之前,看见那一伙 儿连枷的人赶进地狱里去了。那账目也必然要仔细偿还他的,绝不像人世间稀里 糊涂。我今天还魂,好不快活!”后来这人整整活到九十一岁,无疾而终。 可见阳世间有冤枉,阴司再没有不明白的。只是这一件事,阴报虽然明白, 阳世间欠的钱钞到底不曾还,未免不畅。如今说一件阳间赖了,阴间断了,仍旧 阳间还了,比这故事说来好听: 阳世全凭一张纸,是非颠倒多因此。 岂似幽中孽镜台,半点欺心没处使。 宋朝绍兴(宋高宗赵构年号,公元1131~1162年)年间,庐州(治所在今安 徽合肥市。但是合肥附近没有合江县。估计是泸州的笔误。泸州在四川,有下属 县合江县0 合江县赵氏村有一个富民,姓毛名烈,平日贪奸不义,一味欺心,设 谋诈害。凡是人家有良田美宅,千方百计设法,直到得上手才罢。挣得泼天也似 的人家,心里不曾有一毫满足。看见人家略有些小隙,就在里头挑唆,从中取利, 没便宜不做事。 当时昌州(具体地点不明。泸州、合江附近,历史上都没有昌州这个地方) 有一个人,姓陈名祈,也是个狠心不守本份的人,和这毛烈十分相好。你说为什 么?只因陈祈也有好大的家事。他一母所生还有三个兄弟,年纪都还幼小,只有 他一个已经长成,独享家私。常怕兄弟们长大了,这家私要四份儿分开,要趁权 在他手,做个计较,打些偏手,讨些便宜。晓得毛烈是个极有算计的人,早晚用 得着他,所以和他往来交好。 毛烈也晓得陈祈有三个幼弟,却独掌着家私,必有欺心病,他日可以在里头 看景生情,得些渔人之利。所以两下亲密,言语投机,胜似同胞一般。 一天,陈祈对毛烈商量:“我家小兄弟们渐渐长大,少不得要把家私四股分 了。我枉替他们做这几年奴才,有些不甘心。你看怎么办?”毛烈说:“大头在 你手里,你把要紧好的藏起来,不就得了?”陈祈说:“藏得了的藏了,田地是 露天盘子,可藏不得。”毛烈说:“只要会算计,要藏的话,田地也藏得住。” 陈祈问:“怎么藏田地?”毛烈说:“你只推说有什么公用,把好的田地卖了去, 收银子来藏了,不就是藏田地一般?”陈祈说:“祖上的好田好地,舍不得卖掉。” 毛烈说:“这更容易了,你拣那好田地,少定些价钱,典在我这里,拿些银子去 用用,以后等你们兄弟现有田地按四股分了,然后你拿原银在我这里赎了回去。 这田地不都是你的了?”陈祈说:“高见,高见。你我虽然是至交相好,但一产 业交易,少不得要立个文书,也要用着个中人,方才使得。”毛烈说:“我家出 入银两,置买田产,大半是大胜寺高公做中。如今这件事,也让他在里头做个中 见罢了。”陈祈说:“高公我也相熟的。我去查明了田地,写下了文书,去请他 画押就是。” 原来这高公法名智高,虽然是个僧家,倒有好些不像出家人模样。头一件是 好利,凡是风吹草动,能赚得到钱的所在,他就钻了进去,所以囊钵充盈,经纪 惯熟。大户人家做中做保,都用得他着,分明是个没头发的牙行。毛家债利出入, 好些就是经他的手,做过几件欺心的事,也有和他首尾有关的。 陈祈央他做了中,把田立券典给毛烈。因为后来要赎,并不典他重价钱,只 相当于地价的三分之一,做个交易的意思罢了。陈祈家里田地很多,不止一处, 凡是他心里贪着的,就拿来典在毛烈处做后门。就这一项,也累起本银有三千多 两了,他家田产总值,自然足有一万两。毛烈放花作利,已经得了很多便宜。只 为陈祈自己欺心,所以情愿把便宜给毛烈得了去。 以后陈祈母亲故去,他把现有田产分做四股,把三股分给三个兄弟,自己得 了一股。兄弟们不晓得其中委曲,见眼前分得平均,都无说话了。 过了几时,陈祈端正起赎田的价银,到毛烈处取赎。毛烈笑着说:“如今这 田产是你独享的了?”陈祈说:“多谢主见高妙。如今兄弟们都无言可说,要赎 了去自管。”随即把原价银子一一交付明白。毛烈照数收了,拿进去交给妻子张 氏藏好。毛烈要是个本份人,就该想着出的本钱很低,收了他这几年的出息,已 经占便宜多了。如今有了本钱,应该还他,有什么话可说?谁知狠人心性,却又 不然。心想这田产反正是欺心得来的,如今赎回去独吞,有些放不过去,就起了 个不良之心,出来对陈祈说:“原契在拙荆处,她有些身子不快,不便找寻。过 一两天还你吧。”陈祈说:“那么,你写一张收据给我。”毛烈笑着说:“你晓 得我写字不大方便,何苦难我?我和你这样的交情,何必如此?等一二天翻出来 就送还你了。”陈祈说:“几千两银子往来,不是玩笑。我交了这一大注银子, 难道不要讨个把柄回去?”毛烈说:“正因为是几千两银子的大事,你交给我了, 难道还好赖得掉不成?要什么把柄?老兄忒过虑了。”陈祈也托大,说是毛烈平 日和自己相好,他的话应该可信,料想不会有事。 隔了两天,陈祈到毛烈家去取文契,毛烈还推说一时没有寻出。又隔了两天 去取,毛烈躲起来,竟推说不在家了。如此两番,陈祈走得不耐烦,再不能见毛 烈的面,才有些着急起来。走到大胜寺高公那里去商量,要他去问问毛烈下落。 高公推说:“你交银子的时候不曾通知我,我不好管的。”陈祈没奈何,只得又 去等候毛烈。 有一天,终于撞见了,问他取文契,毛烈冷笑说:“天下欺心事只许你一个 人做?你把众兄弟的田产偷偷典在我这里,如今要赎回去独吞。我就是公道欺心, 再要你多出两千两,也不为过。”陈祈说:“原来只典得这些,怎么要我多出?” 毛烈说:“不给我,我也不还你文契,你也管不成田产。”陈祈大怒说:“日前 说过的说话,怎倒要诈起我来?当官去说,也只要本钱。”毛烈说:“正是,正 是。当官说不过,一定还你。” 陈祈一气之下,回家写张状词,竟到县里告了毛烈。毛烈是豫先防备这一着 的,先拿了些钱钞去寻县吏丘大,求他照管此事。丘大应诺。等到陈祈去见,丘 大先装腔作势地问他告状本意,陈祈把实情细诉了一遍。丘大只是摇头:“说不 过去。许多银两交给他了,岂有没个执照的道理?叫我也难帮衬你。”陈祈说: “因为相好的,不防他欺心,不曾讨得执照。如今告了官,全要提控说得明白。” 丘大含糊应承了。却在知县面前只替毛烈说了一边的话,又替毛家送了些孝顺意 思给知县。知县听信,到了两家听审,毛烈把交银的事一口赖掉,陈祈也拿不出 执照来。知县声口有些向了毛烈,陈祈发起急来,在知县面前指神发誓。知县说: “就是银子真有的,当官只凭文券;既没有文券,有什么做凭据断还你?分明是 一个混赖!”倒把陈祈打了二十竹篾,问了个“不合图赖人”的罪名,量决脊杖。 这三千银子只当丢进东洋大海,竟没个说理处。陈祈不服,又到州里去告,倒是 准了;等到问起案子来,知道是县里问过的,不肯改断,仍复照旧。又到转运司 去告,批发县里,依旧是原问衙门。只多得一番纸笔,有什么相干?落得费坏了 脚手,折掉了盘缠。毛烈得了便宜,暗地喜欢。陈祈失了银子,又吃打吃断,竟 没处伸诉。正所谓: 浑身似口不能言,遍休排牙说不得。 欺心又遇狠心人,贼偷落得还贼没。 陈祈受此冤枉,没处叫撞天屈,气忿忿的,无可摆布。宰了一口猪、一只鸡, 买了一对鱼、一壶酒。左近有个社公祠,他把福物拿到祠里摆下,跪在神前说: “小人陈祈,拿三千两银子给毛烈赎田。毛烈收了银子,赖了文书。告到官司, 反问输了,小人没处申诉。天理昭彰,神目如电。还是毛烈赖小人的,小人赖毛 烈的?是必三天之内求个报应。”叩了几个头,含泪而出。 回到家里,晚上得一梦,梦见社神来对他说:“日间所诉,我虽然晓得明白, 却做不得主。你可到东岳行宫诉告,自然得理。” 第二天,陈祈写了一张黄纸,捧了一对烛,一股香,望东岳行宫而来。陈祈 衔了一天怨忿,进了庙门,一步一拜,拜上殿来,将心中之事,是长是短,照依 在社神面前一样表白了一遍。只听得幡帷里面,仿佛有人到耳朵里面来说:“可 到夜间来。”陈祈吃了一惊,晓得灵感,急急站起,走了出来。候到天色晚了, 陈祈是气忿在胸之人,虽是幽暗阴森之地,并无一些畏怯。一直走进殿来。将黄 纸状在烛上点着火,烧在神前炉内,照旧通诚,拜祷已毕,又听得隐隐一声道: “出去。”陈祈亲见如此神灵,明知必有报应。不敢再读,悚然归家。此时是绍 兴四年四月二十日。 陈祈时时到毛烈家附近去打听,过了三天,听见说毛烈死了。陈祈晓得蹊跷。 去访问邻舍,都说:“毛烈走出门首,撞见一个穿黄衣的人,走进门来楸住。毛 烈奔脱,望里面飞也似地跑,口里喊着:' 有个黄衣人捉我,快来救救。' 说不 多几句,倒地就死了。从不见死得这样快的。”陈祈口里不说,心里暗暗知道是 告的阴状有应,现报在眼里了。 又过了三天,只见有人说,大胜寺高公也一时急病而死。陈祈心里疑惑: “高公不过是原中,也死在一时,看起来莫不要阴司中对质这件事么?”不觉有 些恍恍惚惚,走到家里,就昏晕了去。少顷醒转来,吩咐家人:“有两个人追我 去对质毛烈的事,听说我阳寿未尽,不可入殓。你们守我十来天,敢情还要转来。” 吩咐完毕,即倒头而卧,口鼻都已没气。家人依言,不敢妄动,呆呆守着。 陈祈随了来追的人到了阴府,果然毛烈和高公都先在那里了。一同带见判官, 判官一一点过名,问:“东岳发下状来,毛烈赖了陈祈三千银两,这怎么说?” 陈祈说:“是小人向他赎田,他亲手接受,后来不肯还原券,竟赖说没有。小人 在阳间和他争讼不过,只得到东岳大王处告这状。”毛烈说:“判爷,别听他胡 说。他要是有银子给小人,应该有小人收他的执照。”判官笑着说:“这是你在 阳间哄人,可以借此抵赖。”指着毛烈的心说:“我阴间只凭这个,要什么执照 不执照!”毛烈说:“小人其实不曾收他的。”判官叫取孽镜过来。旁边一个公 吏就拿着铜盆大一面镜子来照着毛烈。毛烈、陈祈和高公三人一齐看那镜子里面, 只见里头照出陈祈交银、毛烈接受、进去付给妻子张氏、张氏收藏,凡是那天的 光景,宛然显现。判官问:“你看,我这里可是要什么执照的么?”毛烈不能开 口。陈祈合掌向空里说:“今天才表明了这件事。阳间官府要他做什么?”高公 也说:“原来这银子果然收了,却是毛大哥的不是。” 当下判官拿笔来写了些什么,就带了三人到一个大庭内。只见旁边列着很多 卫兵,也不知殿上坐的是什么人,远远望去,是个冕旒兖袍的王者。判官走上去 说了一下,殿上王者大怒,叫取枷来,将毛烈枷了,大声吩咐:“县令听决不公, 削去以后官爵。县吏丘大,火焚其居,削阳寿一半。”又唤僧人智高问:“毛烈 欺心事,和你商量过么?”智高说:“起初典田的时候,曾在里头做交易中人, 以后的事都不知道。”又唤陈祈问:“赎田的银子,固是毛烈欺心要赖。将田出 典的缘故,却是你的欺心。”陈祈说:“也是毛烈教我的。”王者说:“这个你 推不得,和智高僧人做牙侩一样,应该加量罚治。两人都不合死,让你们阳世受 报吧。毛烈作孽多,押入地狱受罪!” 说毕,只见毛烈身边就有许多牛头夜叉,手执铁鞭、铁棒赶他走。毛烈一面 走,一面哭,对陈祈、高公说:“我不能出头了。二公帮我传话给妻子,快作佛 事救我。陈兄原券在床边木箱内,还有我平日贪谋强诈别人家的田宅文券,共有 十三张,也在箱里。可叫这十三家的人来一一还了他,以减我罪。二公切勿有忘!” 陈祈听说还他原契,正要问个明白,一个夜叉把一根铁棍在陈祈后心窝里一捣, 喝声:“快走。”陈祈慌忙缩退,飒然惊醒,出了一身汗,只见妻子坐在床沿守 着。问她,说是已经过了六昼夜了。妻子说:“因你吩咐了,不敢入殓。况且心 头温温的,只得坐守,幸喜果然还魂转来。毛烈的事到底对明白了么?”陈祈说: “东岳真个有灵,阴间真个无私,一些也瞒不得。大不似阳世间官府没清头没天 理的。”因把死后所见备细说了一遍。抖擞精神,定了定性子,先叫人到县吏丘 大家一看,三天之前已经被火烧得精光,止烧得这一家火就息了。陈祈越加敬信。 再叫人到大胜寺中访问高公,看看是否一同还魂?意思是要约他做了证见,索取 毛家文券。那人回来说:“三天之前,寺中师徒已经把他荼毗了。”什么叫做 “荼毗”?这是僧家的说话,也叫“阇维”的,就是我们华语“火化”的意思。 陈祈听说高公已经火化了,吃了一惊,说:“他和我同在阴间,说是阳寿未 尽,一同放转世的。怎么就把来火化了?叫他在何处还魂?这又是了不得的事了, 怎么收场?” 陈祈心中忐忑,且走到毛家去取文券。看见毛家儿子,问:“尊翁故世,家 中有什么影响么?”毛家儿子说:“为何这般问话?”陈祈说:“在下也死去六 天,倒是曾和尊翁会过面的,故此动问。”毛家儿子问:“家父现在光景如何? 有什么说话么?”陈祈说:“在下和尊翁本是多年相好的,只因不还我典田文书, 才有这些争讼。昨天亏得到阴间对证明白,说是文书在床前木箱里面,所以今天 来取。”毛家儿子说:“文书或者就在木箱里面,只是阴间说话,谁是证见,可 以来取?”陈祈说:“有倒有个证见,是大胜寺高师父也在那里,一同庭见说了, 一齐放还魂的。可惜他寺中已经将他尸身火化,没了个活证。却有一件可信,你 尊翁还说:另有十三家文券,也多是来路不明的田产,叫你还了这十三家,让他 受罪轻些,又叫你替他多做些佛事。这可是我造不出来的。” 毛家儿子听说,有些呆了。原来阴间孽镜照出毛妻张氏同受银子,张氏在阳 间恰像做梦一般,也梦见在阴司对理,曾和儿子说过,如今听陈祈说着阴间的事, 也有些以为是真的了。就走进去和母亲说,张氏说:“这项银子确实有的。你父 亲只说便宜了他,勒着文书不给他,意思还要他份外出些添加。想不到他竟去告 了官,所以索性一口赖了,又不料死得这样诧异。如今恐怕你父亲阴间不宁,只 该还了他。既然说还有十三张文契,等明天一总翻出来,逐一还人家。” 毛家儿子把母亲的话对陈祈说了,陈祈说:“不要又像前番,回了明天,渐 渐赖皮起来。这可是关系到你家尊翁阴间受罪,不像阳间儿戏的。”毛家儿子说: “这个怎么还敢!”陈祈当下自去了。毛家儿子关了门进来。 到了晚间,听得有人敲门,开门出去却又不见,关了又敲得紧。问是那个, 外边厉声答应:“我是大胜寺中高和尚。为你家父亲赖了典田银子,我是原中人, 被阴间追去做见证。放我归来,身尸已经焚化,如今没处去了。这是你家害我的, 你说你家里怎么处置我吧?”毛家儿子慌做一团,走进去跟母亲说了。张氏也怕 起来,移了灯火,同儿子走出来。听听外边,越敲得紧了,说:“你们要是不开, 我会从门缝里进来。”张氏听着果然是高公平日的声音,硬着胆回答:“晓得有 累师父了。如今既然已经如此,叫我们母子也无可奈何,只好做些佛事超度师父 吧。”外边的鬼说:“我命不该死,阴间不肯收留。还有阳寿未尽,又去脱胎做 人不得,随你追荐阴功也无用处。直等我世数尽了才得托生。这些时间叫我到哪 里去好?我只好守住在你家不去了。” 毛家母子只得烧些纸钱,奠些酒饭,告求他去。那鬼说:“叫我别无去处, 求我也不相干。”毛家母子没奈何,只得战战兢兢过了一夜。第二天急急去寻僧 道做道场,一来追荐毛烈,二来超度这个高公。母子亲见了这些异样,怎敢不信? 把各家文券都送去还了。 谁知陈祈自从得了文券之后,忽然害起心痛病来,一痛发就痛得要死。记起 是阴中被夜叉用铁棍在心窝里捣了一下的原故,又亲耳听见王者说过“陈祈欺心, 回阳世受报”的话,晓得这典田事是欺心的,只得叫了三个兄弟来,把毛家赎出 的田均作四份儿分了,但是心痛病仍不得止。只因平日除典田之外,他欺心的地 方还很多。从此每一遭心痛病发,就去请僧道祈禳,或是到东岳庙烧献。年年所 费,不计其数。此病随身,终不能脱。到得后来,家计倒比三个兄弟消乏了。 那毛家也为高公的鬼魂不得离门,每夜必来扰乱,家里人口不安。卖掉房子, 搬到别处,鬼也随着不舍。只得日日超度,时时斋醮。以后看看声音远了些,说: “你家福事做得多了。虽然和我无益,但时常有神佛在家,我也有些不便。我且 暂时去去,终是放你家不过的。”以后果然隔着几天才来。这里就做法事退他, 或做佛事度他。如此缠账多时,支持不过,毛家家私也逐渐消乏下来。以后毛家 穷了,连这些佛事,法事都做不起了,高公的鬼也不来了。 可见欺诈之财,决不能让你入己受用的。阴司比阳世间公道,使不得奸诈, 分毫不差。这两家的显报,自不必说。只高公僧人,因贪财利,管闲事,落得阳 寿未终,先被焚烧。虽然为此搅破了毛氏一家,却也是僧人的果报了。若当时徒 弟们不烧其尸,得以重生,毕竟还和陈祈一样,不消说也要受些现报的。人生作 事,岂可不知自省?正是: 阳间有理没处说,阴司不说也分明。 若是世人终不死,方可横心自在行。 有人说这诗意有未尽,番案一首云: 阳间不辨到阴间,阴间仍旧判阳还。 纵是世人终不死,也须难使到头顽。 「简评」这两个故事,当然都是瞎编的无稽之谈。 人间的奸诈,随着商品社会的发展,如今有越演越烈的趋势。究其原因,无 非是贪得无厌,欲壑难填。因为积攒财富,需要付出艰苦的劳动,即便是经商作 贾,也要日夜操劳,只有偷窃、抢劫、诈骗,不需要通过劳动,就能把别人的财 物占为己有。 据说理想中的社会主义,能够消灭一切犯罪行为,因为那时候的人类,一方 面思想觉悟都已经非常高尚,一方面社会物质财富也已经空前富足,能够最大限 度地满足人们的需要,任何人都没有必要再去占据别人的的财富了。 但是眼看着越来越多的共产党员堕落成为腐败分子,对于这样的神话,信任 度已经无可奈何地降了下来。但愿真的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人世间的官司,千万 不用再由东岳庙的判官来对证宣判!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