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九 田舍翁时时经理 牧童儿夜夜尊荣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词云: 扰扰劳生,待足何时足?据见定,随家丰俭,便堪龟缩。得意浓时休进步, 须防世事多翻覆。枉教人白了少年头,空碌碌。 这是宋朝诗僧晦庵所作《满江红》词的后半阕,说人生富贵荣华,常防翻覆。 劳生扰扰,巴前算后,每怀不足之心,空白了头,没用处,不如随缘过日子的好。 宋朝嘉祜(宋仁宗赵祯年号,公元1056~1063年)年间,有一个宣义郎万延之, 是钱塘南新人,曾中乙科出仕。性素刚直,做了两三处地方州县官,不能屈曲,中 年拂衣而归。移居余杭,见水乡许多泽地,都可以耕种,只因为低洼,一涨水就淹, 所以价钱很便宜。万氏费不多本钱,买了无数。也是他家该兴,连年干旱,反而是 处低田地大熟,岁收粗米万石有余。万宣义喜欢,常对人说:“我姓万,今年收了 万石粮食,也够了我了。” 从此营建宅第,置买田园,扳结婚姻。有人来殷勤做媒说合,第三个公子娶 了驸马都尉王晋卿家孙女为室,大约用了两万贯钱,才结得这头亲事。儿子因为 是驸马孙婿,得补三班借职。一时富贵熏人,诈民无算。 他家有一个瓦盆,是稀世的宝物。当初他选官的时候,在都下居住,因为铜 禁很严,用十个钱在市上买了这个瓦盆来盥洗。当时天气严寒,在瓦盆里注入汤 水洗过了脸,把残汤倒掉,还有那倒不干净的,多少留些在瓦盆内。过了一夜, 凝结成冰,看上去竟是桃花一枝。人们见了,啧啧称奇,告诉宣义,宣义看了说: “冰结拢来,本来是花的。偶然像桃花,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不以为意。第二 天又剩些残水在盆内,过了一会儿再看,结出一枝开头牡丹,花朵丰满,枝叶繁 茂,人工做不出来的。人们报知宣义来看,说:“今天又换了一样,难道也是偶 然的么?”宣义方才有些惊异,说:“这也奇了,且让我再试一试。”亲自把瓦 盒擦拭干净,另洒些水在里头。第二天再看,更加结得奇异了,竟是一带寒林, 水村竹屋,断鸿翘鹭,远近烟峦,宛如图画。 宣义大惊,晓得是件奇宝,唤银匠来,用银子铸了外层,用锦绮做了包袱, 十分珍藏。每逢遇见严寒的日子,先期约客,张筵置酒,赏那盒中之景。没一次 结一种花样,再没一次相同的。虽然是名家画手,见了远愧不及,前后色样很多, 不能详细记载。只有一遭最奇异的,是上皇登极,恩典下颁,致仕官员,都升一 级,宣义郎升为宣德郎。敕书下达那天,正遇着他的生辰,亲戚朋友来贺喜的, 满坐堂中。那天天气大寒,酒席中放下此盒,洒水在内,片刻之后凝结成像,却 是一块山石上坐着一个老人,左边一龟,右边一鹤,俨然是一幅“寿星图”。满 堂饮酒的无不喜欢赞叹。 其中有知今识古的人议论说:“这是瓦器,无非凡火烧成,不是什么天地精 华五行灵气结就的。有这奇异,不可理解,的确是件稀罕物儿!”又有那些胁肩 谄笑、掇臀捧屁的小人辈称赞说:“分明是万寿无疆的兆头,不是天下大福人, 也不能有这样奇异宝贝。”当下尽欢而散。 万氏又富又贵,又和皇亲国戚联姻,豪华无比,势焰非常。都说他是用不尽 的金银,享不完的福禄了。谁知过眼云烟,容易消歇。宣德郎万延之死后,第三 个儿子补三班的也死了。驸马家里见女婿一死,就来接郡主回去,却说万家的家 资,都是都尉府中带过来的,来了二三十个男女,内外一抢,席卷而去。万家两 个大儿子只好眼睁睁地看她仗势行凶,不敢相争,内财一空。所有低洼田一千顷, 又遭大水淹没,反而要赔田赋,巴不得推给人家倒干净,凭人家占去。家业尽消, 两个儿子寄食亲友家,流落而终。这个宝盆被驸马家取去,后来归了蔡京太师。 识者说:“这个瓦盆结冰成花,应着万氏的富贵,有如冰花一般,不是坚久 之象,是不祥之兆。”然而也是事后如此猜度。当他兴盛的时候,哪个能这样想, 敢这样说?直等到后边的事情发生,看来真个如同一番春梦。 所以古人寓言如《邯郸梦记》、《樱桃梦记》,尽说那富贵繁华,简直如同 梦境。不过一个人做一个梦了却一生,不如庄子所说那牧童做梦,白天是本相, 夜里做王公,如此一世,更为奇特。听小子慢慢说来: 人世原同一梦,梦中何异醒中? 若果夜间富贵,只算半世贫穷。 春秋时代鲁国曹州有座南华山,是宋国商丘小蒙城庄子休流寓来此,隐居著 书得道成仙的地方。后人称庄子为南华老仙,所著书就名为《南华经》,就是因 此而起。 那时候山畔有一个田舍翁,姓莫名广,以耕种为业。家有肥田几十亩,耕牛 数头,工作农夫数人。虽然茅檐草屋,却也衣食丰足,算得是山边一个土财主。 他没有子嗣,和庄家老姥夫妻两个,早晚算计思量的,无非只是耕田锄地、养牛 牧猪这些事情。有几句诗,说的就是田舍翁的行径: 田舍老翁性夷逸,僻向小山结幽室。 生意不满百亩田,力耕水耨艰为食。 春晚喧喧布谷鸣,春云霭霭檐溜滴。 呼童载犁躬负锄,手牵黄犊头戴笠。 一耕不自己,再耕还自力。 三耕且插苗,看看秀而硕。 夏耘勤勤秋复来,禾黍如云堪刈铚(zhì至)。 担箩负囊纷敛归,仓盈囤满居无隙。 教妻囊酒赛田神,烹羊宰豚享亲戚。 击鼓咚咚乐未央,忽看玉兔东方白。 莫翁勤耕苦种,牛畜渐多人手不足,要寻一个童儿专管牧养。本庄有个小厮 儿,祖家姓言。因为父母双亡,寄养在别人家中,就叫名寄儿。他生来愚蠢,不 识一字,也没本事做别的营生,只好出力帮人做工过活。 一天,他在山边拔草,见一个双丫髻的道人走过,把他端相了一会儿,说: “好个童儿!倒是有些道骨,可惜痴性太重,苦障未除。肯跟我出家么?”寄儿 说:“跟了你,怎受得那清淡?”道人说:“不跟我,怎受得那烦恼?也罢,我 有个法儿,叫你夜夜快活,你可要学么?”寄儿说:“夜里快活,也是好的,怎 不要学?师傅可指教我。”道人说:“你识字么?”寄儿说:“一个字也不识。” 道人说:“不识字也罢。我有一句真言,只有五个字,既然你不识字,口传心授, 也容易记得。”就叫他附耳过来:“说给你听,你牢牢记着!是哪五个字?是' 婆珊婆演底'.你临睡之前,把此句念上一百遍,管保你有好处。”寄儿谨记在心。 道人说:“你依着我,后会有期。”拿着渔鼓简板,一边唱着道情,飘然而去。 当夜寄儿果然依照道人的话,整整念了一百遍真言,然后睡下。刚睡着,就 入梦境。梦见自己身为儒生,粗知文义,正在街上斯斯文文地摇来摆去,忽然有 个人来说:“华胥国王黄榜招贤,何不去求取功名,图个出身?”寄儿听见,急 忙取了个官名叫寄华,恍恍惚惚,也不知涂抹了些什么东西,叫做万言长策,拿 去献给国王。国王发给那掌文衡的看阅。寄华使用了些马蹄金作为贽见礼。掌文 衡的大悦,说这个文字真是惊天动地之才,古今罕有。加上批点,呈给国王。国 王授为著作郎,主天下文章之事。旗帜鼓乐,高头骏马,送进衙门到任。寄华身 子如同在云里雾里,好不风骚!正是: 电光石火梦中身,白马红缨衫色新。 我贵我荣君莫羡,做官何必读书人? 寄华跳下马来,一个虚跌,惊醒过来。擦擦眼,看一看,仍旧睡在草铺上面, 叫一声:“呸,呸!作他娘的怪!我一个字也不识,却梦见献什么策,做了什么 官,管什么天下文章。你说是真梦么?且看他怎么应验?”痴痴地还定着性想那 梦中光景。 只见平日往来的邻里沙三走来,说:“寄哥,前村莫老官家寻人放牛,你何 不投他家去?省得找不着活儿,闲一天就要吃老本儿。”寄儿说:“投他家,当 然好哩,只是没人引我去。”沙三说:“我昨天已经和他家说过你了,今天我和 你一同去,只要写下文书就成了。”寄儿说:“多谢美情指点。” 两人说着话儿,一同到莫家来。莫翁问明来意,沙三把寄儿勤谨过人,愿投 门下放牧说了一遍。莫翁看寄儿模样老实,气力也有,很是欢喜,情愿雇佣,叫 他写下文书。寄儿说:“我不识字,写不来。”沙三说:“我写了,你画个押吧。” 沙三曾在村学中读过两年书,能写得几个字,就写了一张“情愿受雇,专管放牧” 的文书。虽然有几个不成样的字儿,意会得去也就是了。后来年月之下要画个押 字,沙三画了,寄儿拿了一管笔,不知左画是右画是,想了想暗笑说:“不知昨 夜怎的献了万言长策来!”握着笔有千斤来重,沙三把定了手,才画得一个十字。 莫翁当即发给他一季的工食,叫他在山边草房中住宿,专管牧养。 寄儿领了钥匙,和沙三同到草房中。寄儿谢了沙三一些常例钱。当夜就在草 房中歇宿,依着道人的话念过五字真言一百遍,倒翻身就睡。 从来只有说书的续上前回说,哪有做梦的接着前梦做的?如今可真是古怪, 寄儿一觉睡去,仍旧是昨夜言寄华的身份,顶冠束带,新到著作郎衙门升堂理事。 只见拥拥挤挤的,一群儒生捧着文卷,都来请教。寄华一一批答,好的歹的,圈 的抹的,发了下去,纷纷争看。众人也有服的,也有不服的,喧哗闹嚷起来。寄 华发出规条,吩咐大家都要遵从约束,如有不服的,一定要加以鞭笞。众儒方才 俯首帖耳地拱听,不敢放肆,全都从容雅步,慢慢而退。当天,同衙门的官员摆 下筵席,特贺到任。美酒佳肴,珍馐百味,歌的歌,舞的舞,大家尽欢。直吃到 斗转参横,方才席散,回转衙门里来。 那边就寝,这边就醒,想着明明白白记得的,不觉失笑:“好怪么!哪里说 起?又接着昨天的梦,身做高官,管着一班士子,看什么文字,我哪晓得这些文 字中吃不中吃?落得吃了些酒席,倒是快活。”起来抖抖衣服,看见十分褴褛, 长叹说:“不知昨夜的袍带,都到哪里去了?”刚破布袄穿着停当,下床来,只 见一个庄家老苍头,奉主人莫翁之命,特来交盘牛畜给他。一群牛共有七八只, 寄儿逐只看过,用手去牵它鼻子。那些牛不认得寄儿,是个面生的人,有几只牵 它不动,有几只奔突起来。老苍头把一条皮鞭交给寄儿。寄儿赶去,把那奔突的 牛打了两三鞭。那些牛不敢违拗,顺顺地被寄儿牵来一处拴着,寄儿慢慢喂放。 老苍头说:“你新到我主翁家来,我们该请你吃三杯。昨天已经约下沙三哥了, 这早晚他就来。” 正说着,沙三提了一壶酒、一个篮,篮里一碗肉、一碗芋头、一碟豆走了来。 老苍头说:“正等沙三哥来商量吃三杯,你已经办下了,我补你份儿吧。”寄儿 说:“什么道理要你们破钞?我又没得回答,不如我也出个份儿在内吧。”老苍 头说:“什么大事,值得这样商量?我们尽个意思罢了。”三人席地而坐,吃了 起来。寄儿想:“我昨夜梦里的筵席,好不齐整。今天却受用这些东西,岂不是 天地之差!”却又怕人笑他,不敢把梦中的事告诉二人。正是: 对人说梦,说听皆痴。 如鱼饮水,冷暖自如。 寄儿酒量浅,不十分能吃,多饮了一杯,有些醉意,两人别去。寄儿就在草 地上一躺,身子又到华胥国去了。国王传下令旨,访得著作郎能统率多士,约束 严整,特赐锦衣冠带一袭,黄盖一顶,导从鼓吹一部。出入奏乐,前呼后拥,好 不兴头。忽见四下火起,突然惊觉,身子还在地上躺着,东方已经大亮,一轮红 日焰焰第钻出来了。起来吃些点心,就骑着牛,四下里放牧。那太阳在身上晒得 热不过,走到莫翁面前诉说。莫翁说:“我这里有蓑笠一件,本是牧人穿的;又 有短笛一管,也是牧童的本等。如今拿出来交付给你,你好好儿去放牧,要是瘦 了牛畜,要跟你说话的。”牧童说:“再给我一把伞遮遮身子才好。要是只有笠 儿,只遮得头,身子可晒不过。”莫翁说:“哪里有伞?池内有的是大荷叶,你 每天摘一张来遮身子,不就得了?” 寄儿答应,受了蓑衣、竹笠、短笛,果然在池内摘张大荷叶擎着,骑着牛去。 在牛背上自想:“我在华胥国里是个贵人,今天要一把伞也不能够,却叫我擎着 荷叶遮身。”猛然想起:“这就是梦里的黄盖了,蓑衣和竹笠就是锦袍、官帽了。” 横了笛,吹了两声,笑着说:“这可不是一部鼓吹么?我如今想来,只有睡觉最 快活。”有诗为证: 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 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笠卧月明。 从此之后,每逢睡去,就在华胥国受用富贵,醒来只在山坡上做牧童。没一 天不如此,没一个梦不如此。不必逐日逐夜,件件细述,只拣那有些光景的,才 拿来做话头。 一天在梦中,国王有个公主要招驸马,有人启奏:“著作郎言寄华才貌出众, 文彩过人,可称此选。”国王准奏,当即传旨:“钦取著作郎为驸马都尉,尚范 阳公主。”迎入驸马府中成亲,灯烛辉煌,仪文璀璨,好不富贵!有《贺新郎》 词为证: 瑞气笼清晓。卷珠帘、次第笙歌,一时齐奏。无限神仙离蓬岛,凤驾鸾车初 到。见拥个,仙娥窈窕。玉佩叮当风缥缈,望娇姿,一似垂杨袅。天上有,世间 少。 那范阳公主生得面长耳大,曼声善啸,规行矩步,颇会周旋。寄华身为王婿, 每天和公主对案而食,比以前受用更加贵盛。 第二天睡醒,主人莫翁来唤,因为家中有一匹拽磨的牝驴儿,一并交给他牵 去喂养。寄儿牵了暗笑:“我夜间配了公主,那么显赫!今天却来弄这个买卖, 伴这个人生。”跨在驴背上,打算也像骑牛似的骑了到山边去,谁知骑上了驴背, 那驴儿只是团团转走,并不前进,因为平日拽着磨盘走惯了。寄儿没奈何,只得 跳下来,打了两鞭,牵着走。从此又添了牲口,恐怕走失,饮食无暇。只得备着 干粮,随着四处放牧。莫翁又时时来稽查,不敢怠慢一些儿。辛苦一日,只图得 晚间好睡。 当夜又梦见在驸马府里,正和公主欢乐,有邻邦玄菟、乐浪二国前来侵犯。 华胥国王传旨:命驸马都尉言寄华计议退兵之策。言寄华聚集旧日著作衙门一干 文士到来,也不讲求如何备御,也不商量如何格斗,只高谈“正心诚意,强邻必 然自服”。诸生中也有主张对敌的,多退二不用。只有两生献策,他们一个愿到 玄菟,一个愿到乐浪,舍身当人质,以图讲和。言寄华大喜,重发金帛,派两生 前往。两生屈己从命,果然那两国不来犯了。言寄华夸张功绩,奏上国王。国王 大悦,叙录军功,封言寄华为黑甜乡侯,加以九锡。身居百僚之上,富贵已极。 有诗为证: 当年魏绛主和戎,岂是全将金市供? 厥后宋人偏得意,一班道学自雍客。 言寄华受了封侯锡命,绿袍衮冕,鸾车乘马,彤弓卢矢,左建朱钺,右建金 戚,手执白圭,道路辉煌。从朝中归第,有一个书生叩马进言说:“日中必昃, 月满必亏。明公功名到此,已无可加。急流勇退,此其时矣。直待福过灾生,只 恐悔之无及!”言寄华这时候正志得意满,哪里肯听他?笑着说:“我命生得好, 自然富贵逼人,有福消受,何须过虑,只管目前享用。寒酸见识,晓得什么?” 大笑三声,不觉坠车,吃了一惊,醒来点一点牛数,不见了两只,只叫得苦。 山前山后,到处寻访踪迹。原来一只被虎咬伤,死在坡前;一只在河中吃水,波 浪涌来,没在河里。寄儿看见,急得乱跳,说:“梦中什么两国来侵,谁知倒了 我两头牲口!”急去报莫翁知道,莫翁听了大怒,说:“这是你的职责,人都说 你贪睡,眼见得坑了我的头口!”取过扁担来要打,寄儿急了,辩说:“老虎来 了,牛尚且不敢敌,难道我敢和它争夺,救得转来的?那水中是牛常去的所在, 波浪涌来,一时不测,也不是我能挡得住的。”莫翁虽然知道他辩得有理,却是 做家心重的人,哪里舍得两头牛死了?怒气不息,一定要打十扁担。寄儿哀告讨 饶,才饶他一下,打到九下住了手。 寄儿泪汪汪地走到草房中,摸摸屁股上痛处,说:“什么九锡九锡,倒打了 九下屁股!”又想:“梦中那书生劝我歇手,难道叫我不要看牛不成?从来都说 梦是反的,梦福得祸,梦笑得哭。我自从念了那真言,夜夜做富贵的梦,所以白 天倒吃亏。我如今不念它了,看它怎么样!” 谁知这样作怪,不念真言,恐怖就来。当夜梦境,范阳公主疽发于背,一病 不起,寄华尽心调治未痊。国中二三新进小臣,逆料公主必死,寄华势焰将败, 重提前过,弹劾一本,说他御敌无策、滥冒居功、欺君误国,许多事件。国王览 奏大怒,将言寄华削去封爵,不许他重登著作堂,锁在大窖边听罪,公主另选良 才别降。圣旨一下,随即有两个力士,用铁链锁了言寄华到那大粪窖边蹲着。寄 华看那粪臭不堪闻,叹一声说:“我只以为富贵到底,谁知道有这波折?书生的 话,今天应验了!”不觉号啕恸哭起来。 噙泪而醒,啐了两声:“作你娘的怪,这番做这样的恶梦!”去看牲口,见 那匹驴子卧地上,打也打不起来。看它背项之间,绳索磨损处烂了老大一片。寄 儿慌了:“前番失了两头牛,打得我苦恼。如今这畜生又害起病来,万一死了, 又是我的罪过。”忙去打些水来,替它擦洗腐肉,再去割些新鲜好草来喂它。正 拿着刀在山前地上割,有一棵草特别韧,刀斫不断。寄儿性起,连根一拔,拔出 泥来。泥松处,露出石板,那草根还缠缠绕绕绊在石板缝内。 寄儿用刀撬开石板,底下是个石砌的大地窖,里头都是金银。寄儿看见,慌 了手脚,擦擦眼睛:“难道白日里又做梦么?”定睛一看,草木树石,天光云影, 历历在眼前。料想不是梦,就把割草刀一撩:“还干那营生么?”取起五十多两 一个大锭在手,暂且把石板盖上,仍将泥草遮覆,竟到莫翁家里来见莫翁。不敢 说出来,先对莫翁说:“寄儿蒙公公相托,一向看牛不差。近来时运不济,前日 失了两牛,如今驴又生病,寄儿看管不来。如今有大银一锭,交给公公,凭公公 除了原发工银,余者还给寄儿作为度日之用,放了寄儿,另找人牧放吧。”莫翁 看见是锭大银,吃惊说:“我田家人苦积勤攒了一世,只有些零星碎银,从不见 这样大锭,你却是从哪里得来?莫非你合着外人做那不公不法的歹事了?你快说 个明白,若说得来历不明,我就把你送到官府,追问下落。”寄儿说:“好叫公 公得知,这东西多着哩。我只拿一件来看样。”莫翁骇问:“在哪里?”寄儿说: “在山边一个所在,是我割草掘着的,如今用石板盖着哩。” 莫翁情知是藏物,急叫他不要声张,悄悄同寄儿到那所在去。寄儿指给莫翁, 揭开石板来看,果然是一窖金银,不计其数。莫翁喜得打跌,拊着寄儿的背说: “我的儿,这么多金银,我和你两人一生都受用不尽!如今你不要看牛了,只在 我庄上吃些安乐茶饭,管管账目。这些牛我另雇人看管。” 两人商量着,拿个草筐来,里面用乱草塞满,中间藏着窖中的金银。莫翁在 前面走,寄儿驮了后随,运到家中放好,仍旧又用前法去取。不止一遭儿,把石 窖运空了。莫翁到家,欢喜无量,另叫一个苍头去收拾牛只,当夜就留寄儿在家 中歇宿。寄儿的床辅,也换的整整齐齐的。寄儿想:“昨夜梦中吃苦,谁想粪窖 正应着发财,今天反得好处。果然,梦是反的,我要那梦中富贵做什么?那五字 真言,不要念它了。” 当夜睡去,梦见国王将言寄华家产抄没,发在养济院中度日。只见前日的扣 马书生高歌走来: 落叶辞柯,人生几何!六战国而漫流人血,三神山而杳隔鲸波。任夸百斛明 珠,虚延遐算;若有一卮芳酒,且共高歌。 寄华听了,认得这人,唤住他说:“前日承先生指教,不能依从。今天至于 此地,先生有何高见可以救我?”那书生不慌不忙,说出四句来: 颠颠倒倒,何时局了? 遇着漆园,还汝分晓。 说罢,飘然而去。寄华扯住不放,被他袍袖一摔,闪得一跌,即时惊醒。张 开眼睛说:“还好,还好。一发没出息,弄到养济院里去了。” 不久,莫翁从堂中走出来。原来莫翁因为得了金银,晚间对老姥说:“这都 是寄儿的造化掘着的,功不可忘。我和你没有儿女,家业没人继承。如今平空得 来这许多金银,难道可以白取他的?不如认他做儿子,把家业交付给他,做了一 家,等他养老,这也是我们知恩报恩。”老姥说:“说得有理。我们眼前没个传 家的人,别人平白地寻来,要继承家业,我们也气不过。如今这个寄儿,他有许 多金银在我家,就认他做了儿子,传我家业,也还是他多于我们的,不叫过份。” 商量定了,莫翁就走出来,把这意思给寄儿说了。寄儿说:“这个折杀小人,怎 么敢当!”莫翁说:“要不如此,这些东西,我用什么名义享受你的?我们老两 口儿议了一夜,主意定了,不可推辞。”寄儿没得说,当下纳头拜了四拜,又进 去把老姥也拜了。从此改姓名为莫继,在莫家庄上做了干儿子。 本是驴前厮养,今为舍内螟蛉。 何缘份外亲热?只看黄金满籯. 从此之后,晚间睡去,就做那险恶的梦。不是被火烧水淹,就是被盗劫官刑。 初时以为得意,心里说:“梦虽然不妙,白天总落个好处,不像前番夜里做快活 梦白天里受辛苦。”后来夜夜如此,每每惊魔不醒,才有些慌张。仍旧念那五字 真言,却不灵了。什么原故?因为财利迷心,身家念重,时时防贼防火,自然梦 魂颠倒。怎能像做牧童时节无忧无虑,饱食安眠,夜夜梦里逍遥,享那主公之乐? 莫继要寻前番梦境,再不能够,心里鹘突, 如醉如痴,终于生出病来。 莫翁见他如此,要寻个医生来治他,只见门前有个双丫髻的道人走来,自称 善治人间恍惚之症。莫翁接到厅上,叫莫继出来相见。原来正是当日传他真言的 那个道人,见了莫继,说:“你的梦还未醒么?”莫继说:“师父,你从前教我 真言,我不曾忘了。只是从前念了,夜夜受用。后来因夜里好处多,应着白天的 歹处,好一程儿不敢念,就再没有快活的梦了。如今就是念煞也没用了,不知何 故。”道人说:“我这五字真言,是主夜神咒。《华严经》上说:' 善财童子参 善知识,至阎浮提摩竭提国迦毗罗城,见主夜神名曰婆珊婆演底。神言:我得菩 萨破一切生痴暗法,光明解脱。' 所以念诵一百遍,能生欢喜的梦。从前见你苦 恼不过,所以让你梦中快活。你白天要享富厚,晚间就要受恐怖,这是一定的道 理。人世有好必有歉,有荣华必有销歇,你从前的梦中岂不是见过了么?”奠继 心中大悟,倒身下拜说:“师父,弟子如今晓得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要那富 贵无用,总之像我从前封侯拜将一般,不如跟着师父出家去罢!”道人说:“我 是南华老仙漆园中高足弟子。老仙说你有道骨,特派我来度你的。汝既然见了境 像,应该早早回头。” 莫继于是把长短经过跟莫翁、莫姥说了。两人见是真仙来度他,不好相留。 况且他身子去了,遗下了无数金银,两人尽好受用,有什么不肯?只得听他自行。 莫继随即也披散头发,挽做两丫髻,跟着道人云游去了。后来不知所终,想 必成仙得道去了。 看官不信,请看《南华真经》,上面有这一段因果。故事说完,暂且散场。 总因一片婆心,日向痴人说梦。 此中打破关头,棒喝何须拈弄? 「简评」这一卷的两个故事,贯穿了一个中心思想,那就是“荣华富贵,如 同梦境”。 这个思想,佛家和道家基本上差不多,因为任何一个人,虽然一生富贵荣华, 第一难免一死,死后“一切皆空”;第二也许还不到死日,就乾坤颠倒,富的变 成赤贫,贫的变成豪富。特别是当过帝王将相的人,万年即便并不落魄,回想昔 日的生活,也有如镜花水月,过眼烟云,觉得“人生如梦”,一切都空得很。 试想啊,就是像秦始皇、汉武帝这样的暴君、明君,死后造了极大的坟墓, 把自己生前用过的、喜欢的人和物全带进坟墓里去,还不是“逝者如斯”,不能 复活了么? 在这样的客观现实面前,积极的人和消极的人有不同的面对方法。 积极的人,认为人生年华有限,为了人类的进步和发展,应该“以有限之年 华,穷无穷之事业”,从“修身、齐家”做起,提高自身的修养,然后做到“治 国、平天下”。这样,到了临死的时候,回想自己一生,才不会有“年华虚度” 的悲哀。这种思想,就是积极的儒家思想。 消极的人,其中也包括曾经积极过,后来在各种打击和阻力之下走向了失败 的人,觉得自己再怎么积极也没有用,世界依旧被坏人统治着,好人只能被压迫, 被侮辱。于是消极遁世,去追求一种“超然物外,与世无争”的生活境界。这种 思想,就是消极的佛家思想和道家思想。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你想超然物外,却逃不脱“物外”去,你想“无 争”,别人却一定要和你争。于是佛家和道家都创造出“因果报应”的学说,把 今生今世为非作歹的恶人,来世不是罚作昆虫禽兽,就是来世要被今世受自己折 磨的人同样折磨,叫做“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可悲的是,因果报应,客观上并不存在,人生的客观现实,却难免“修桥铺 路双瞎眼,杀人放火做大官”。因为“因果报应”说教,前提还是说给相信报应 的人听的。在“老子啥也不信,只认得银子”的贪官和盗贼面前,用“下辈子受 苦”去吓唬他,管个屁用?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