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 贾廉访冒行府牒 商功父阴摄江巡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诗曰: 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 总令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心。 这四句唐人的诗,说的是天下都是势利之交,没有黄金成不了交往。这个意 思还说得浅,不知道天下人只要见了黄金,连那一向相交人也不顾了。不要说相 交的朋友,就是至亲骨肉,关连着银钱财物,就换了一条肚肠,使了另一番见识, 当面来弄你算计你。什么时候见过因为亲眷关系而不要银子帮你做事的?几曾见 过眼看亲眷富厚,不想设法去要的?至于撞着些不测的事,落进了患难之中,越 是平日往来得密切的,他头一个要骗的就是你了。 南直隶常州府武进县有一个富户,姓陈名定,有一妻一妾,妻巢氏,妾丁氏。 妻已中年,妾还年轻。陈定平日在巢氏面上情份淡些,在丁氏面上浓些,却也相 安无话。巢氏有个兄弟巢大郎,是一个鬼头鬼脑的人,奉承得姊夫姊姊好。陈定 托他经管家事,他内外揽权,百般欺侵,巴不得姊夫有事,就好科派用度,落银 子肥家。 一天,巢氏偶然染病,大凡人在病中,性子容易生气,而且丈夫有妾,更加 容易生疑忌,动不动就怄气,说:“巴不得我死了,让你们自在快乐,省做你们 眼中钉。”那陈定男人家心性,见大老婆有病在床,跟小老婆分外肉麻样子,想 也是有的。于是招致巢氏烦恼,每天嗔恼诟骂。也是陈定和丁氏合该晦气,平日 既然都好好的,让她是个病人,忍耐些也就罢了。陈定见她聒絮,不免回答她几 句。巢氏倚着自己有病,要死要活地闹了一场。陈定也没好气,不来管她好歹。 巢氏的病情从此有增无减。陈定慌了,这才竭力医祷,丁氏也尽心服侍。奈何病 痛深重,毕竟不起,呜呼哀哉了。 陈定平时家里饱暖,妻妾享用,乡邻人忌他的多,想他的也不少。如今听说 他大;老婆死了,有晓得他两口子病中相争的,就来挑着巢大郎:“听说令姊的 死,起因于妻妾相争。你是她兄弟,怎不告他?你要是递了状子,我们邻里人家, 少不得要执结人命虚实,大家都有些油水。”巢大郎是个乖巧人,就说:“我终 日在姊夫家里走动,翻不转那面皮。不如你们声张出首,我在里头做好人,少不 得听我处置,我就好帮衬你们了。只是你们要硬着些,必定要到官,方才起发得 大钱。只是先说过了:拿到银钱,是要对分的。”邻人说:“这个可以。”双方 还写下了合同。果然邻里间合计出三四个喜欢有事、只怕太平的人来,走到陈定 家里嚷着说:“人命死得不明,必要经官,人不得入殓。”巢大郎反而在里头劝 解,私下对陈定说:“我是亲兄弟,尚且没有说话,怕他外人怎的。”陈定谢他 说:“好舅舅,你退得这些人,我自当重谢你。”巢大郎即时扬言:“我姊姊是 病死的,有我做兄弟的在这里,何劳列位多管!”邻人自然心照肚明,晓得巢大 郎是明做好人,假意说:“你自然私下受了他软口汤,倒来吹散我们,我们自有 说话的地方!”一哄而散。 陈定心中好不感激巢大郎,怎知他却暗里串通地方,已经在武进县出首了。 武进县知县是个贪官,当时正有个乡亲在他那里打抽丰,未曾打发,见到这张状 子,关着人命,而且晓得陈定是个富家,要在他身上敲诈一些,号打发乡亲起身。 立时谁状,发金牌来拿陈定到官。不由分说,监在狱中。 陈定急了,忙叫巢大郎到监门口和他商量,叫他快寻门路。巢大郎正中机谋, 说:“门路固然要紧,原告人等也要分派一些,免得他们做对头,才好脱去拖累。” 陈定说:“但凭舅舅主张,要多少银子,我写字条给小妾,叫她照数付给舅舅。” 巢大郎说:“这个定不得准数,我先去用看,替姊夫省得一分是一分。”陈定说: “只要快些完事,就是多些也罢了。” 巢大郎别去,寻着了那个首告乡里,跟他说定了银子,要保全陈定无事。陈 定面前说的是一百两,银子取到手,实际只给那乡里四十两。那乡里是个要回去 的人,挑到篮里就是菜,一个信送进衙门去,登时把陈定放了出来。巢大郎又替 他说合地方邻里,大约费了百来两银子,少不得巢大郎又打些虚账,又和众人私 下平分,替他做了好些买卖,就当官归结了。 那乡里得了银子,当即动身回去。巢大郎贪心不足,暗想:“姊夫的官司, 其权全在我,要息就息。前日疏通乡里,不过保姊夫出狱,何须这许多银子?他 如今已经离开此处,不怕他了,不如赶到中途,倒他的出来。”就不让陈定知道, 竟连夜赶到丹阳,撞见那乡里正在丹阳写轿,就一把扭住,讨取前银。那乡里说: “已经说定见效过银的,为什么又来翻账?”巢大郎说:“官司问过,地方原本 没话,尸亲愿意平息,自然无事。起初无非让你做保,怎么值得许多银子?”两 不相服,争了半天。巢大郎要死要活,又要报官。那个乡里是个有体面的人,忙 忙要走路,怎当得如此歪缠?恐怕惹事,忍着气拿出来还了他,巢大郎千欢万喜 地转来了。 那乡里吃了这场亏,心里不甘,捎个便信把此事告诉了武进县知县。知县大 怒,出牌重问,连巢大郎也标在牌上,说他私和人命,要拿他来出气。巢大郎虚 心,晓得是替那乡里报仇,预先走了。只苦了陈定,同妾丁氏都被拿到官,不由 分说,先是一顿狠打,发下监中。出牌吊尸,叫齐了地方人等验起尸来。陈定不 知是哪里起的祸,没处设法手脚。知县是成心的,只要从重坐罪。先吩咐仵作报 伤要重。仵作揣摩了知县意旨,将无作有,报的都是拳打脚踢的致命伤痕。巢氏 幼年爱吃甜,落了一个门牙,也验做硬物打落的伤,竟把陈定问了个斗殴杀人罪, 妾丁氏威逼尊长致死罪,各判绞刑。陈定央了几个有身份的人上来说,知县只是 不听。 丁氏到了女监,心想:“只为我一人,害得丈夫受此大祸。不如做我一个不 着,好歹出脱了丈夫。”算计定了,趁解察院再审,见到了陈定,就把这话说了。 随即当官招认:“不合与大妻厮闹,手起凳子打落她门牙,即时晕地身死。与丈 夫陈定无干。”察院依着口供,驳了下来,发刑馆再问,丁氏仍一口承认。丁氏 晓得有了此一段说话在案内了,丈夫一定能够脱罪。然而必须身死,问官方肯见 信,作为实据,游移不得,而且丈夫可以速结,当夜就在监中自缢而死。狱中呈 报,刑馆看详巢氏的死,既然是丁氏生前招认下手,如今已经惧罪自尽,可以相 抵,原非死后添情推卸,陈定只断一个杖赎发落。 陈定虽然死了爱妾,自己却得释放,也算大幸,一喜一悲。到了家里,方才 听见有人说巢大郎的许多事:“这件是非,全是他起的,在里头打偏手,打点使 用中得了许多东西还不知足,又去知县、乡里处拔短梯,所以才重复弄出这件事 来,他又脱身走了,枉送了丁氏一条性命。”陈定想着丁氏舍身出脱他罪行的一 段好情,不觉越恨巢大郎了,只是逃去未回,不得见面。 后来知县朝觐去了,巢大郎得知陈定官司已结,放大了胆子,喜气洋洋地转 回家里。只以为陈定还不知他的奸诈,仍照平日光景前来探望。陈定虽然不说破, 却冷淡了好些。巢大郎也看得出,好在财物已经得到,尽够受用的了,即便姊夫 怪他,也不以为意。 岂知天理不容,自从见了姊夫回家来,他妻子就癫狂起来,嘴里说的都是姊 姊巢氏的话,嚷着:“好兄弟,我好端端死了,只为你要银子,害得我粉身碎骨, 地下不宁!你快超度我,不然,我要在你家作崇,领两个人去!” 巢大郎惊得只是认不是,连连讨饶,去请僧道念经设醮。刚安静得两天,又 换了一个口音说:“我是丁氏,大娘病死,与我何干?为你贪财,叫我死于非命, 你偿我命来!” 巢大郎一发惧怕,烧纸拜献,不敢吝惜,只求无事。怎当得妻妾两个,推班 出色,递换来扰?不多几时,不但把所得财物干净弄完,还赔了好些,又不好告 诉别人,姊夫那里更无法说了,恹恹气色,无情无绪,终于得病而死。这是贪财 害人的报应。可见财物一事,至亲也信不得,上手就要骗的。 小子如今再说宋朝时节一件事情,也为至亲相骗,后来报应分明,还有好些 稀奇古怪的事,做一回正话。 利动人心不论亲,巧谋赚取囊中银。 直从江上巡回日,始信阴司有鬼神。 宋朝靖康之乱①,中原士大夫纷纷避地,大多进入闽广之间。有个贾谋,是 宝文阁学士贾谠的弟弟,以勇爵入官,宣和②年间,曾当过诸路廉访使。其人贪 财诡诈,移来岭南,寓居德庆府③。当时有个济南商知县,是商侍郎的孙子,也 来寄居府中。商知县夫人已死,只有一小姐,年已及笄④。有一妾,生二子,都 还在乳抱中。家资颇多,尽是这妾掌管,小姐也在里头照料,且自过得和气。贾 廉访探知商家很富,小姐还没嫁人,就为他儿子贾成纳聘,娶过门来。后来商知 县死了,商妾独自一个管理内外家事,抚养这两个儿子。商小姐放心不下,每过 十来天,就到家里看一看两个小兄弟,又和商妾把家里遗存在箱匣内的黄白东西, 查点一查点,以及逐日用度之类,商量计较而行,习以为常。 一天,商妾在家,忽然一个承差打扮的人来到堂前,口里说:“本府中要排 天中节,合府富家大户的金银器皿、绢缎绫罗,尽数要借用,事毕一一发还。如 有隐匿不肯者,即拿家属问罪,财物入官。有一张牒文在此。”商妾认得文字, 见了府牒,不敢不信。却是自家没有主意,不知应该怎么办,就回答说:“我家 没有男子,哥儿们又小,不敢自己做主,还要去贾廉访宅上,问问我家小姐和姐 夫贾衙内才好行止。”承差打扮的说:“要商量快去商量,府中限得很紧,我还 要到别处去催齐回话的,不可有误!”商妾见说,即差一个当值的到贾家去问。 不久,来回话说:“小人到贾家,入门即撞见廉访相公,问小人来意。小人 说要见小姐和衙内,廉访相公问:见他们干什么,小人把这里的事说了一遍。廉 访相公说:' 府里来借,怎好不给?你就这样回复你家二娘子好了。小官人和娘 子那里,我替你说一声吧。' 小人见廉访这样说,就回来了。因怕家里官府人催 促,就没去见衙内和小姐。” 商妾见廉访相公说可以借给他,量必无妨。就照着牒文所开,一点儿不少。 终久是女人家见识,看事不透,不管好歹全搬出来,尽数交给这承局打扮的。说: “只望排过节就发还,自当奉谢。”承局打扮的说:“那不消说,官府门中岂肯 少人家的东西?但请放心,把这张牒文留下,要有差池,可以拿它做执照,当官 禀领。”当下商妾接了牒文,自去藏好。这承局打扮的捧着若干东西,欣然去了。 隔了几天,商小姐来到自家家里,走到房中,与商妾相见了,寒温了一番。 照平时翻翻箱笼看,只见都是空箱,金银器皿之类一些也不见,倒有一张花边栏 纸票在内,拿起来一看,却是一张公牒,吃了一惊。问商妾:“这是怎么回事儿?” 商妾说:“几天前有一个承局打扮的拿了这张牒文,说府里要排天中节,向各家 借东西去铺设。当天奴家心中疑惑,打发人去问小姐、姐夫,问的人回来说,撞 见了老相公,说起这是,说是应该借的,奴家依言借给他去。这几天正望他拿来 还我,竟不见来。正要去和小姐、姐夫商量,到府里讨去,可是中么?”商小姐 面如土色,心想:“这事儿有些尴尬。”不觉眼泪落下来,说:“这许多东西, 都是我爹爹手泽,敢情被哪个拐去了!怎么好?我且回去和贾郎商量,查个着实。” 当下急忙往贾家来,见了丈夫贾成之,把此事说了一遍。贾成之说:“这个 姨也真好笑,这样大事,怎不来问问我们,竟自己支应了?”商小姐说:“姨说, 曾叫人到我家来问,遇着我家相公,问了这事,说是应该借给他,问的人就不来 见你我,自去回了姨姨,这才借给他的。”贾成之说:“不信有这种事,我去问 爹爹。” 贾成之进去问父亲:“商家借东西给府里,说是来问过爹爹,爹爹吩咐借给 他,有这话么?廉访说:”如果真是府中去借,怎好不借?只怕被别人狐假虎威 诓了去,这个却保不得。“贾成之说:”这样,可得向府中当官去告,必有下落。 “就向商妾取了那纸府牒,在德庆府里下了状子。 府里太守听说这事,也吃一惊,取出这张公牒来看,明知是假造的,只不知 奸人是哪个。当下出了一纸文书给缉捕使臣,命商家出五十贯当官赏钱,要缉捕 那作案的。访了多时,并无一些消息。商家吃这一闪,差不多失了一万两银子东 西,家业自此消乏了。商妾和商小姐每逢说其这事儿,就相对痛哭不住。贾成之 见丈人家里这样,妻子又时常悲哀,心里很是怜惜,认做自家身上事,到处出力 查访。 谁知赚去这些东西的,不是别人,正是:远不远千里,近只在眼前。你说赚 去商家东西的是哪个?真个是人心难测,海水难量,原来就是贾廉访。这老儿晓 得商家有资财,又是孤儿寡妇,可以欺骗。他家金银什物多曾经媳妇商小姐盘验, 儿子贾成之完全知道。因为商小姐带回一本账目,贾成之有时拿出来看,夸说妻 家富饶。被廉访留心,接过手去,逐项记着。贾成之一时无心,难道还会疑忌老 子不成?岂知利动人心,廉访就生出一个主意,假装府里关文,着人到商家设骗。 商家见所借之物,都是家中有的,不好推掉。又兼差当值的来问着这个白日鬼, 怎不信了?商家决不疑心到亲家身上,就是贾成之夫妻二人,也只说是什么神棍 弄了去,神仙也想不到是自家老子。所以这多时缉捕人哪里访查得出? 俗话说:“偷得爷钱没使处。”廉访拐了这注横财到手,心心念念要拿出来 兑换钱钞使用。怎奈都是现成器皿,若拿出来怕人认得,只得拿出几件来熔化。 又不好托别人,就烧红了炭,亲自熔销。熔开了却没处倾成锭子,他心生一计, 将毛竹截了一段小管,将所熔化的银水倾了下去,铸成一个圆饼,拿到铺中兑换 钱钞。铺中人看见廉访家里近日使的都是这竹节银,再没第二样。即便有时候零 錾了拿来,那圆处也还看得出。心里疑惑,就问那家人:“宅上银两,怎么一色 儿都是用竹筒铸的?”家人说:“这是我家廉访亲手熔铸,再不托人的。不知为 着什么缘故。”三三两两传了开去,说贾家用竹筒铸银子用,煞是古怪。就有人 猜到商家失物这件事情上去,但是他们两家是儿女至亲,谁来执证?不过这些人 费得些口舌而已。有的说:“他们两家只当一家,哪有此事?”有的说:“官宦 人家,怕不会唤银匠倾倒,却要自家动手?必是碍人眼目的,出不得手,所以如 此。况且平日不曾见他这柍的,必然蹊跷。”也只是这样疑猜,没人确凿说是不 是。至于商家,连疑心也敢,只好含辛忍苦,自己懊悔怨恨,没个处法。缉捕使 臣等人听见这话,也只好笑笑,谁敢向他家说个不字? 只可笑贾廉访堂堂官长,却做那贼的一般的事,曾记得无名子有诗云: 解贼一金并一鼓,迎官两鼓一声锣。 金鼓看来都一样,官人与贼差不多。 传说剧贼郑广受了招安,得了官位,曾因官员们做诗,他也口吟一首云: 郑广有诗献众官,众官与广一般般。 众官做官却做贼,郑广做贼却做官。 今天贾廉访所作所为,正像这二诗所说“官人与贼差不多”、“做官却做贼” 了。却又施在至亲身上,欺孤骗寡,尤为可恨!如果留得这些东西给子孙受用, 就是老天没眼睛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二十年过去。贾廉访已经身故,贾成之得了出身, 现做粤西永宁横州通判。那时商妾长子幼年不育,第二个儿子名叫商懋,表字功 父,照族中排行在第六十五,同母亲不住德庆,迁在临贺地方,和横州不太远。 那商功父生性刚直,颇有干才,做事慷慨,又热心,又和气。贾成之本意怜着妻 家,后来约略听得廉访欺心赚骗的事,越加心里不安,见了小舅子十分亲热。商 小姐见兄弟小时候母子伶仃,如今长大知事,也很喜欢他。所以成之在横州衙内, 只要是是小舅子来,就千欢万喜,上百两银子送他,姐姐还有私赠,至于替人买 通关节所得的钱还在外。没来一次,次次如此。 功父奉着寡母过日子,靠着贾家姐姐、姐夫扶持,渐渐家业丰裕起来。在临 贺置有田产庄宅,广有生息。又娶富人之女为妻,规模日大一日,不像旧时母子 旅邸荒凉景况。 过了几时,贾成之死在官任上,商小姐急差人到临贺接功父商量后事。诸事 停当过后,要扶柩回葬,商功父撺掇姐姐:“反正德庆也不过是客居,并非本籍。 我如今在临贺已经立了家业,姐姐只该同到临贺寻块好地,葬了姐夫,就在临贺 住下,相依傍着做人家,也好时常照管,岂不两便?”小姐说:“我是女人家, 又是单身孀居,巴不得依傍着亲眷。只要能安居,就是我住足之地。那德庆也不 是我家乡,还去做什么?只凭着兄弟主张,就在临贺同住了,周全得你姐夫入了 土,大事全定,我心也安。” 原来商小姐没子女,只有妾婢生的两个儿子,都还幼小,全仗着商功父提拔 行动。当时计议定了,随即收拾家私,一起望临贺进发。到了之后,商功父就在 自己住的宅边,寻个房舍,安顿了姐姐和两个小外甥。从此两家相依,功父母亲 和商小姐两人,朝夕为伴,不是我到你家,就是你到我家,彼此无间。 商小姐中年寡居,只贪安逸,又见兄弟能干,件件周到停当,就把内外大小 事务,全托他照料,钱财出入,全经他手,再不过问数目。又托他给贾成之寻阴 地,造坟安葬,所费很多。 商功父赋性慷慨,拿着贾家的财物当作自己的财物,随意挥霍。虽然有两个 外甥,一不是姐姐亲生,而且是乳臭未除,谁来稽查他?好在商功父是个正气的 人,并不是要存私,却也只趁着兴头,自作主张,哪里还分得清是你的我的?长 久下去,连功父也忘其所以。贾廉访当年欺心拐去的东西,这时候都还给商家使 用了。这叫做“羹里来的饭里去”,天理报复,可惜贾廉访眼里看不见。 一天,商功父害了伤寒症,身子热极。忽觉身子飘浮起来,直出帐顶,又升 到屋角,渐渐下来,在旷野中飞翔,好像海边一般,没有一个伴侣。正散荡间, 忽见一个公吏打扮的人走来,问起姓名,公吏说:“按郎君的天数说,本不该到 这里。如今有一件公事,郎君倒是应当看看,请到府中走走。” 商功父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就跟着这公吏走,走到一个官府门前,见一个 囚犯,头戴黑帽,颈荷铁枷,在西边两扇门外。仔细看这门,是个狱门。但见: 阴风惨惨,杀气霏霏。只闻鬼哭神号,不见天清日朗。狰狞隶卒挨肩立,蓬 垢囚徒侧目窥。凭教铁汉消魂,任是狂夫失色。 商功父定睛一看,见这囚犯左右各有一个人,执着大扇相对而立,把大扇一 挥,这被枷的囚犯叫一声“啊呀!”登时血肉糜烂,淋漓满地,连囚犯也不见, 只剩得一个空枷。少歇,依然如旧。功父看得浑身打颤,呆呆地站着。那个囚犯 忽然睁眼大呼:“商六十五哥,认得我么?”功父仓卒间,不曾细认,一时未及 答应。囚犯说:“我就是贾廉访啊,生前做的亏心事太多,如今要一一结证。诸 事一时了结不了,有你来到此地,且帮我了结一件。我当年取你家财,阳世间偿 还已经差不多了,阴间还未曾结绝。多一件多受一样苦,今天烦劳你写一张供状, 认为已经还足,我先脱这风扇之苦。”说罢,两人又是一扇,仍如起初狼藉一番。 功父好生不忍,听他刚才的话,想起家里的事儿来,心说:“平时曾听见母 亲说,向年间被人赚去家资一万两,不知是谁。后来有人传说是贾廉访,因为是 亲眷家,不信有这事儿。如今听他说起来,这事果然是真的了,所以受此果报。 看他这般苦楚,我心何安?况且我家受姐夫许多好处,如今他家的家业都在我掌 握之中,原来是前缘应当如此。我也该递个结状,解他这一桩公案了。”就对囚 犯说:“我愿写结状。”囚犯就求旁边两人取纸笔递给功父,两人听说肯写结状, 就停了扇不搧。功父看那张纸,已经写得有字,囚犯说:“只消舅舅画个押就是 了。”功父依言提起笔来画个花押,递给囚犯。那两人伸手接了,喝一声:“快 进去!”囚犯对着功父大哭:“如今和舅舅别了,不知几时得脱。好苦!好苦!” 一头哭,一头被两个执扇的人赶进狱门。 功父见他去了,叹息了一声,信步走出府门外来。只见起初同来这个公吏, 手执一符,引着几百小卒,像是衙门执事人役,也有掮旗的,也有打伞的,前来 声诺,恰似接新官一般。功父心疑,那公吏走上前行起礼来,跪着禀白:“泰山 府君说:' 郎君刚正好义,既然来到阴府,不宜空回,可以暂充贺江地方巡按使 者!' 天符已到,就请起程。” 功父身不由己,来不及回答,吏卒前导,已经走到江上。空中所到之处,都 有神祗来参谒。但见华盖山、目岩山、白云 山、荣山、歌山、泰山、蒙山、独山许多山神,昭潭洞、平乐溪、考槃涧、 龙门滩、感应泉、漓江、富江、荔江许多水神,都以次来相见,待功父以上司之 礼,各执文簿呈递。公吏就请功父一一查勘。查有境中某家,肯行好事,积有年 数,神不开报,以致久受困穷。某家惯作歹事,恶贯满盈,神不开报,以至尚享 福泽。某家外假虚名,存心不善,错认做好人,冒受好报。某家迹蒙暧昧,心地 光明,错认做歪人,久行废弃。以致山中虎狼食人,川中波涛溺人,有冥数不该, 不行分别误伤性命的,多一一诘责,据案部判。随人善恶细微,各彰报应。诸神 奉职不谨,各量申罚。诸神诺诺连声,尽服公平。迤逦到封州大江口,公吏禀白: “公事已完,现有福神来迎,明公可以回驾了。”就空中还到贺州,到了家里, 仍从屋上飞下,走入床中,一身冷汗,飒然惊觉,原来是南柯一梦。汗出不止, 病已好了。 功父伸一伸腰,睁一睁眼,叫声“奇怪!”走下床来,只见母、妻两人,正 把玄天上帝画像挂在床边,焚香祷请。原来功父身子躺在床上,昏昏不知人事, 叫问不应,饮食不进,不死不活,已经七昼夜了。母、妻见功父走起来,大家欢 喜,说:“全仗圣帝爷爷保佑之力。”功父方才省得公吏所言福神来迎,正是家 中奉事的圣帝。功父对母、妻把阴间所见一一说来。母亲说:“向来人多传说是 这老儿拐去我家东西,因为是亲家,决不敢疑心。如今方知是真,却受这样恶报, 可见做人在财物上不可欺心。”正嗟叹间,商小姐恰好到来,问兄弟的病信,听 见说起来了,不胜欢喜。商功父见了姐姐,也说了阴间所见。商小姐听说公公如 此受苦,心中感动,商议要建一个醮坛,替廉访解释罪孽。功父说:“正该如此, 神明的事,灼然可畏。我今天亲身经过的,断无虚妄。”依了姐姐的话,择一个 日子,反正是做贾家的钱钞不着,建一场黄箓大醮,超拔商、贾两家亡过诸魂, 做了七昼夜道场。功父梦见廉访来道谢:“多蒙舅舅道力超拔,两家亡魂,都得 好处托生,某也得脱苦狱,随缘投生去了。”功父看去,廉访衣冠如常,不是前 日蓬头垢面囚犯的形容。醒来和合家说起,商小姐说:“我夜来梦见廉访祖公, 也如此说话,可知报应是实。” 功父从此力行善事,敬信神佛。后来年到八十多岁,又见前日公吏,执着一 纸文书前来,请功父交代。仍旧小卒数百人簇拥来迎,一如前日梦里江上所见光 景。功父沐浴衣冠,无疾而终,自然是入冥路为神道了。 周亲忍去骗孤孀,到此良心已尽亡。 善恶到头如不报,空中每欲借巡江。 「简评」一篇水平不高的“鬼话”,不论作为说教还是作为小说,都不太成 熟。特别是商功父不并没有广行仁义,凭什么让他“摄江巡”,也难于自圆其说。 在凌濛初的作品中,这一篇算是水平比较低的。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