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一 许察院感梦擒凶 王氏子因风获盗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诗云: 狱本易冤,况于为盗? 若非神明,鲜不颠倒! 天地间的事,只有狱情最难测度。问刑官凭着自己的意思,认为是这样了, 坐在上面,只知道敲打。古话说:“棰楚之下,何求不得?”任凭什么案子,也 只得招了。尽管有所谓:“重大之狱,三推六问。”但是大都守着现成的案例, 能有几个伸冤理枉的? 至于盗贼的案子,最容易冤人。一心猜定是某个人了,就觉得言语行动,件 件可疑,越看越像。除非天理昭彰,显应出来,或可明白。如果只靠审问一节, 尽有屈杀了没地方说的。 宋朝隆兴(宋孝宗赵眘(shèn 肾)年号,公元1163~1164年)元年,镇江 军将吴超守楚州(治所在今江苏淮阴、淮安一带),魏胜在东海和虏人相抗,军 中因缺少赏赐的财物,派统领官盛彦领取。别将袁忠押了一船金帛,从丹阳来到, 盛彦到船上相拜,见船中金银堆积,笑着说:“财不露白,金帛满船累累,如此 晃人眼目!”袁忠说:“这是官物,谁敢轻动?”盛彦戏说:“我今夜就叫壮士 来取了去,看你怎么办?”袁忠也笑着说:“只要你有胆,只管来取去。”大家 一笑而别。 当夜果然有强盗二十余人跳上船来,将袁忠捆缚,掠取船中白银四百锭而去。 第二天袁忠到帅府中哭告吴帅,说:“昨夜被统领官盛彦劫去白银四百锭,且把 小将绑缚,伏乞追还究治!”吴帅问:“怎见得是盛彦劫去?”袁将说:“前天 袁忠船自丹阳来到,盛统领来相拜。看见银两,就已经动心,说是今夜当遣壮士 来取去。袁忠还以为他是戏言,不想当夜果然上船,劫掠了四百锭银子去,不是 他是谁?”吴帅听罢大怒,说:“有这样大胆的人!当即叫四个捕盗人把盛彦及 随行亲兵校尉,尽数绑来。军令严肃,谁敢有违?一干人众,绑入辕门,到了庭 下,盛统领请问得罪缘由,吴帅说:”袁忠告你带领兵校劫了他船上白银四百锭, 还说无罪?“盛彦说:”哪有此事!小人虽然卑微,也是个职官,岂不晓得法度, 干这样犯死罪的事情?“袁忠跪下来证明说:”你白天这样说了,晚间就失了盗, 还推得到哪里去?“盛彦说:”白天见你财物大露,所以戏言,岂有当真做起来 的?“吴帅说:”这种事情,岂可戏言?自然是有了这意思,方才说那样话。 “盛彦慌了,说:”如果小人要劫他,岂肯先自己说出来?“吴帅发怒说:”正 是你心动火了,嘴里才会不觉自露。如此大事,料你不肯自招!“喝叫用起刑来。 盛彦杀猪也似叫喊冤屈。吴帅哪里肯听,只是严加拷掠,备极惨酷。盛彦熬刑不 过,只得招认:”不合见银动念,带领亲兵夜劫是实。“就把随来的亲兵校尉逐 个加刑,其中有认了的,也有不认的。那不认的,无非落得多受了好些刑法,有 什么用处?不由你不葫芦提,一概画了招状。等到追究原赃,一些无有。搜索行 囊,毫无踪迹。又拿来上刑,盛统领没奈何,信口胡说:”当时有个亲眷到湖南, 已经尽数交给他贩鱼米去了。“吴帅写了口供,军法所系,等不到赃到成狱,三 天内就要押赴市曹,先行枭首示众。盛统领不合一时取笑,以至到了这个地步。 正是:浑身是口不能言,遍体排牙说不得。 镇江市上有个无赖破落户,姓王名林,专门在扬子江中做些不用本钱的买卖。 有妻年少,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当垆卖酒,私下顺便结识几个俊俏的走动走动。一 天,王林出去了,正和邻居一个少年在房中调情,搂着要干那事儿。怎奈何一个 七岁的儿子在房中玩耍,不肯出去,王妻骂他:“小孽种,还不走出去?”那儿 子玩到兴头上,哪里肯走?他年纪虽小,倒也晓得些光景,就刻毒地说:“你们 自己要肏屄,干我什么事儿?只管来碍着我!”王妻见说着心病,自觉没趣,起 来赶去一顿栗暴,叉了出去。小孩子被打疼了,捧着头号天号地价哭,口里千人 肏万人肏地喊,恼得王妻性起,丢下汉子,抓了一条擀面杖赶来打他。小孩子一 头喊一头跑,急急奔出街心,已经被她头上捞了一下。小孩子护着痛,口里嚷着: “你家干的什么好事?倒来打我!好端端的灶头拆开了,偷别人家许多银子放在 里头,遮好了,不要讨我说出来!”呜哩呜喇地正在嚷,王妻听见说出底细,急 忙走出街心,拉了进去。 早有做公的听见这话,走去告诉伙计说:“小孩子这句话,造不出来的,必 有缘故。如今袁将官失了白银四百锭,冤着盛统领劫了,早晚处决,却不见赃物。 这个王林是个惯家,莫不有些来历么?我们且去察听个消息。”就约了五六个伙 伴,到王林店中来买酒吃。吃得半阑,大叫:“店主人!有鱼肉回些我们下酒。” 王妻应声说:“我店里只有素酒,没有荤菜。”做公的说:“又不白吃你们的, 为什么不肯?”王妻说:“家里没有,变不出来,谁说你白吃了!”一个做公的 就假借酒醉,要来找茬儿,站起来说:“不信没有,待我去搜搜看!”说着就里 面走,一个就假装来相劝,被他们抢进了厨房中,故意往炉灶上一撞,撞下一块 砖来,跌得粉碎。王妻就发话:“谁家没个内外?怎么吃了酒没清头,赶到人家 厨房中发酒疯,连炉灶都打碎了!”做公的回嗔作喜,说:“店家娘子,不要发 怒,炉灶是小事儿,我收拾好还你。”就用手去摸那破碎处,王妻慌忙过来遮掩: “不妨事儿的,我们自己修吧!” 做公的看见光景有些尴尬,不由分说,索性用力一推,把灶角全推塌了,里 面露出一堆白晃晃的大锭银子来,做公的唿哨一声,喊了起来:“在这里了!” 众人一齐起身赶进来看,先把王妻拴起,正要根究王林,见一个人撞了进来,喊 着:“谁在我家啰嗦!”众人一看,认得是王林,喝一声:“拿住!拿住!”王 林见不是头,转身要走。众做公的如鹰拿燕雀,用绳索绑了。一齐动手,索性把 灶头扒开,取出银子,数一数,四百锭都在,不曾动了一个,连人连赃,一起解 到帅府。 吴帅取问口词,王林招说:“打劫袁将官船上银两是实。”推究党羽,就是 平日和妻子往来的邻近的一伙恶少,共有二十余人。密地擒来,不曾脱了一个。 招情相同,即以军法从事,立时袅首,妻子官卖。方才晓得前日屈了盛统领并一 干亲兵校尉,放了出狱。要不是这天王林败露,再隔一晚上,盛统领和众亲兵校 尉的头,都不在颈上了。可见天下的事情,再不可因疑心妄坐的。 如今再说一个故事,也为一桩失盗的案子,疑着两个人,后来却得清官辨白 出来,有好些委曲,待小子慢慢说来。正是: 讼狱从来假,翻令梦寐真。 莫将幽暗事,冤却眼前人。 国朝正德年间,陕西有兄弟二人,一个叫王爵,一个叫王禄。祖父是个贡途 知县,致仕在家。父亲是个盐商,和母亲都在堂。王爵生一个儿子,名叫一皋; 王禄也生一个儿子,名叫一夔。爵、禄两人幼年都读过书,王爵进学成为生员。 王禄学业不成,却精于商贾计算,他父亲就带他去山东相帮经营盐业。见他能办 事儿,他父亲后来就不出去了,给他一千两银子,叫他自己到山东去做盐商。随 行两个家人,一个叫做王恩,一个叫做王惠,都是经历风霜、惯走江湖的人。王 禄到了山东,主仆三个,眼明手快,算计过人,撞着时运又顺利,做着的都是便 宜的,得利颇多。 古话说:饱暖思淫欲。王禄手头富裕,又见财物来得容易,使思量起淫欲荡 来。接来两个婊子,一个唤做夭夭,一个唤做蓁蓁,嫖宿情浓,索性兑出银子来 包了她们两个。又拣那少年美貌的女子,给家人王恩、王惠各娶了一个小老婆。 名义虽然是家人媳妇,是服侍夭夭、蓁蓁的,其实是王禄轮流歇宿,反是王恩、 王惠到手的时候少。兴高的时候,四个女人做一床,大家淫戏,彼此无忌。日夜 欢歌,酒色无度,不到两年,成了色痨,一丝两气,看看就要死了。王禄自知不 济事了,就打发王恩寄书信回家去给父兄,叫儿子王一夔同王恩到山东来交付账 目。 王爵看见书信中说银子很多,心里动了火,算计着:“侄儿年纪幼小,即便 赶了去,也未必停当;况且病势不好,万一等不得,岂不散失了银两?”意思要 自己先赶去,却叫儿子一皋相伴一夔同走。就吩咐王恩:“你帮两位小官人收拾 了,一同随后慢慢赶来,我星夜先赶去见二官人。” 王爵到了山东,寻着兄弟王禄,见他的病虽然沉重,却还未曾死去。原来这 色痨病,虽然是不治之症,却又一时死不了,最有个拖头的。幸得兄弟两个还能 及时相见,王禄见了哥哥,掉下泪来。王爵见了兄弟病势已经十分,涕泣说: “怎么竟会这样?”王禄说:“小弟不幸,病重不起,忍着死专等亲人见面。如 今哥哥赶到,弟死也不恨了。”王爵说:“贤弟在外日久,营利颇多,都是贤弟 辛苦得来。如今染病危急,万一不好,有什么遗言回复父母?”王禄说:“小弟 远游,父母兄长跟前有失孝悌,只为着几分微利,以致如此。哥哥说我辛苦,只 这句话,虽然劳苦,也不怨了。这里有原银一千两,奉还父母,以代我为终身养 老。其余利银三千多两,可给我儿一夔一半,侄儿一皋一半,两下里分了。幸亏 哥哥赶来,银子有托,我虽死也暝目地下了。” 吩咐毕,王爵叫家人王惠拿出银子来查点了。王禄多说了几句话,渐渐有声 无气,挨到黄昏,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呜呼哀哉!伏维尚飨。 王爵和王惠哭做一团,四个妇人也陪着出了哀而不伤的眼泪。王爵叫王惠去 买了一副好棺木来盛贮了,入殓的时候,王爵推说时辰有犯,叫王惠监视着四个 妇女做一房锁着,一个人不许来看,殡殓好了,方才放出来。随即唤那夭夭、蓁 蓁的鸨儿到,写个领字,领了回去。还有这两个女人,也叫原媒人领还了娘家。 也不管眼前的王惠有些不舍,身后的王恩不曾相别,只要设法轻松了便当走路。 当下一面和王惠收拾打叠行装,把五百两银子装在一个大匣子里,把一百多 两零碎银子和两副金首饰放在随身行囊中,以便一路使用。王惠疑心,问:“二 官人有许多银两,怎么只有这些?”王爵说:“恐怕路上不好走,多的我自有妙 法藏过,到家就有,所以只剩这些在外边。”王恩道:“大官人既有妙法,何不 连这五百两也藏过?路上盘缠够用就得了。”王爵说:“一个大客商尸棺运回去, 难道几百两银子也没有?别人疑心起来,反要搜根剔齿,就不妙了。不如放这一 匣在行李中,看起来沉重,别人就不再疑心还有什么了。”王惠说:“大官人见 得极是。” 计较定了,去雇一辆车来,车户名叫李旺。车上载着棺木,满装着行李,自 己和王惠骑着牲口,相傍而行,一路西来。 到了曹州东关饭店内歇下,车子也安顿在店内空处。车户李旺多日来见匣子 沉重,晓得里面是银子,起个半夜,将这个匣子抱着,趁人睡熟离了店,连车子 撇下逃了出去。等到天明客人起来,唤李旺来赶车,早已不知所向,急点行李物 件,只不见了匣子一个。王爵对店家说:“这个匣子里装着五百两银子,你也脱 不得干系。”店家说:“要是在小店内失窃,应该小店查还。如今却是车户抱走 了,车户是客人前途雇的,和小店有什么相干?”王爵见他说得有理,就说: “就算和你无干,也是在你店内失去的,你得指引我们寻他的路头。”店家问: “客人,这车户是哪里雇的?”王惠说:“是省下雇来的北地回头车子。”店家 说:“这样,他不会往东去,还在西去的路上。况且身有重物,行走不便,作速 追去,还可擒获。只是得个官差同去,追获之后,方无疏失。”王爵说:“这个 不打紧,我穿了衣巾,和你一同去禀告州官,差个快手就是。”店家说:“客人 原来是一位相公,一发不难了。”问问州官,也是个陕西人。王爵说:“是我同 乡 更妙。“ 王爵写了个帖子,又写一张失状。州官见是同乡,分外用情,随即差快手李 彪随着王爵追捕贼人,必要擒获,方准销牌。王爵就央店家另雇了车夫,赶了车 子,别了店家,同公差三人一起走路。 到了开河集上,王爵说:“咱们带了累赘的东西,如何寻访?不如寻一家大 店住定了身子,然后分头缉探消息方好。”李彪说:“相公说得极有理。我们也 不是一天访得着的,访不着,相公也去不成。这里有家张善的客店,极大,且把 丧车停在里头,相公住两天。我们四下寻访,访得影响,我们来回复相公。”王 爵说:“我正是这个意思。”叫王惠吩咐车夫,把车子赶进张善店内。 店主人出来接了,李彪吩咐:“这位相公是州里老爷的乡里,护丧回去,有 些公干,要在这地方停住两天。你们店里拣洁净的好房收拾两间,我们歇宿,须 要小心承值。”店主张善见李彪是个公差,不敢怠慢,回答说:“小店在这集上, 算是宽敞的。相公们安心住几天就是。”一面摆出常例的酒饭来。王爵自居上房 另吃,王惠与李彪同吃。吃过了,李彪说:“天色还早,小人去和集上一班做公 的弟兄约会一声,大家留心查访。”王爵说:“正该如此,访着了,重重相谢。” 李彪说:“应当效劳。”说罢去了。 王爵心中闷闷不乐,问店主人:“我要到街上闲步,没个人做伴,你和我一 同走走。”张善说:“使得。”王爵留箸王惠看守行李,自己同张善走出街上来。 在闹热市里挤了一番,王爵说:“可引我到幽静处走走。”张善说:“来,来, 那里有个幽静的好去处。”王爵随着张善在野地里穿过去,走到一个所在,是个 尼庵。张善说:“这里很幽静,里边有好尼姑,我们进去讨杯茶吃。”张善在前, 王爵在后,走进庵里。只见一个尼姑从里面踱了出来。王爵看见,吃了一惊,心 想:“世上哪有这么标致的尼姑!”怎见得那标致? 尖尖发印,好眉目新剃光头:窄窄缁袍,俏身躯雅裁称体。樱桃樊素口,芬 芳吐气只看经:杨柳小蛮腰,袅娜逢人旋唱喏。似是摩登女来生世,那怕老阿难 不动心! 王爵看见这尼姑,惊得荡了三魂,飞了七魄。固然尼姑生得大有颜色,亦是 客边人容易动火。尼姑见有客来,急忙迎进拜茶。王爵当面相对,一似雪狮子向 火,酥了半边,看看软了,坐间未免拿几句风话撩她。那尼姑也是见多识广的, 公然不拒。王爵晓得可动,密怀有意。一盏茶罢,作别起身。同张善回到店中来。 暗地取银一锭,藏在袖中,叮咛王惠:“我在这里闷不过,出去寻个乐地适兴, 晚间回不回来也不一定。店家问起,只推不知。你伴着公差好生看守行李。”王 惠说:“小人晓得,官人自便。” 王爵撇了店家,回身重到那庵中来。尼姑出来见了,说:“相公方才别去, 怎么又来了?”王爵说:“心里舍不得师父美貌,再来会一会。”尼姑说:“好 说。”王爵说:“请问师父法号?”尼姑说:“小尼贱名真静。”王爵笑着说: “只怕树欲静而风不宁,就动动也不妨。”尼姑说:“相公不要取笑。”王爵说: “不是取笑,小生客边得遇芳容,三生有幸。如果就这样去了,叫人想也想杀了。 小生寓所烦杂,出白银一锭,要在这里赁一间闲房住几晚,就领师父清诲,不知 可否?”尼姑说:“闲房尽有,只是晚间不便,怎么办?”王爵笑着说:“晚间 宾主相陪,极是便的。”尼姑也笑着说:“好一个老脸皮的客人!” 原来那尼姑是个经弹的班鸠,着实在行的,见了白晃晃的一锭银子,心中就 先要了。就伸手接着银子,说:“相公果然不嫌此间窄陋,就住两天去。”王爵 说:“方才说过,要主人晚间相陪的。”尼姑微笑说:“笨货!谁说叫你独宿了?” 王爵大喜,彼此心照。当夜就和真静一起睡了,你贪我爱,颠鸾倒凤,恣行淫乐, 不在话下。 第二天天明,王爵回到店中看看,打发差人李彪出去探访,仍留王惠在店。 傍晚又到真静处去了,两下情浓,割扯不开。王惠和李彪见他出去外边歇宿,只 说是在花柳人家,也不查他根脚。店主人张善一发不干他事,只晓得他不在店里 住宿罢了。 如此多日,李彪天天出去,夜夜回店,并没有一些消息。李彪对王爵说: “眼见得开河集上没有影踪,我明天到济宁密访去。”王爵说:“这个很好。” 就秤些银子给他做盘缠,打发他去了。又转一个念头:“缉访了这许久,并无下 落。从来说做公人的捉贼放贼,敢情真有弊在里头?”随叫王惠:“你赶上去, 同他一路走,他就没处做手脚。”王惠领命也去了。 王爵一个人在店里,思量着:“行李是要看守的,今晚必须住在店里。”白 天先走去和尼姑说了今夜不来的缘故,真静恋恋不舍。王爵只得硬了心肠,别了 尼姑回到店里来。店家送夜饭来吃了,收拾歇宿。店家并叠了家伙,关好了店门, 大家去睡。 一更之后,店主张善听得屋上瓦响。他是个做经纪的人,常是提心吊胆的, 睡也睡得惺忪,嘴里不做声,默默静听。片刻之间,像是有个人在屋檐上跳下来 的声响。张善急忙披了衣服,跳了起来,口里喊:“前面有什么响动?大家起来 看看!”张善等不得做工的起身,慌忙走出外边。脚步没到,只听得劈扑一声, 店门开了。 张善晓得有了贼,自己一个人不敢追出来,心想:“且去问问王家房里看。” 那王爵住的这间房门也开了,张善连声叫:“王相公!王相公!不好了!不好了! 快起来点行李!”不见有人答应。只见店外边一个人气急咆哮地走进来说:“这 么晚了,怎么还不关店门,在这里做什么?”张善抬头一看,却是快手李彪。张 善说:“刚才听见有响动,想是有贼,所以来问问王相公。你到济宁去了,为什 么转来?”李彪:“我掉下了随身腰刀在床铺上了,所以赶回来拿。既然有响动, 莫不要丢失了什么?”张善说:“正要去问王相公。”李彪说:“大家去叫他起 来。 走到王爵卧房内,叫几声不应,点火来看,一齐喊起来:“不好了!”原来 王爵已经被杀死在床上了。 李彪呆了,说:“这分明是你店里的缘故了。见我们二人都不在,他是孤身 的秀才家,你就想算计他了。”张善也变了脸,说:“我们睡梦里听见响声,才 起来寻问的,不见别人,只见你一个。你既然到济宁去,为什么还在这里?这杀 人的事,不是你,倒说是我?”李彪气得睁大了眼说:“我是掉了刀才转来寻的, 见你夜晚了还不关门,所以才问你,岂知你先把人杀了!”张善也战抖抖地发怒 说:“你有刀的,怕不会杀了人,反来赖我?”李彪说:“我的刀可还在床上, 不曾拿在手里。”随即走去床头取了出来,灯下递给张善看:“你们都来看看, 这可是方才杀人的?血迹也有一点儿半点儿?”李彪是公差,能说能道,张善哪 里说得他过?嚷着说:“我只为赶贼,走起来不见别的贼,只撞着你!一同叫到 房里,才见王秀才杀死了,怎么赖我?” 两个人彼此相疑,大家混争,惊起地方邻里人等都来问缘故。两个你说一遍, 我说一遍。地方见是杀人公事,说:“不必相争,两下都走不脱。到了天明,一 同见官去。”把两个人都拴起了,收在铺里。 天明之后,地方人等一齐解到州里来。知州升堂,地方把人带了过去。禀说 是人命重情。州官审问缘由,地方人说:“客店内晚间杀死了一个客人,这两个 人互相疑推,都带来听老爷究问。”李彪说:“小人就是老爷前日差出去同王秀 才缉贼的公差。因住在开河集张善店内,缉访无踪。小人昨天同王秀才家人王惠 前往济宁广缉,留得王秀才一人在下处。店家看见单身,贪他行李,拿来杀了。” 张善说:“小人是个店家,歇下王秀才在店里几天了。只因访贼无踪,还未起身。 昨天打发公差和家人到济宁去,独自一人留在店里。小人晚间听得有人开门响, 这是小人店里的干系,起来寻问。只见公差重复回店,说是寻刀。去看王秀才, 已经被杀死。” 知州问李彪:“你既然去了,为什么又转来,可得知店家杀了王秀才?”李 彪说:“小人也不知。小人路上记起失带了腰刀,和同行的王惠说一声,叫他在 前面等候,自己转来寻找。到了店中,已经一更天,只见店门不关,店主张善正 在店里慌张。看王秀才,已经被杀了,不是店家杀了是谁?” 知州也决断不开,只得把两人都用起刑来。李彪终久是衙门中人,说话硬朗, 又受得起刑。张善是个经纪人,不曾熬过这样的痛楚,当不过了,只得屈招: “是小人见财起意,杀了王秀才是实。”知州取了供词,把张善发下死囚牢中, 申详上司发落,李彪保候听结。 王惠在济宁饭店里宿歇,等李彪到了一同访缉。第二天等了一天,还不见李 彪来到,心里不耐烦起来,回到开河来问消息。到了店中,见店里嚷成一片,说 是王秀才被人杀了,却叫我家主人问了屈刑!王惠只叫得苦,到房中看看家主, 见王爵颈下餐刀,已经成了两截了。王惠号啕大哭了一场,急忙清点行李,不见 了银子八十两、金首饰两副。王惠急忙去买副棺术,盛了尸首,恐怕官府要相认, 不敢钉盖。暂且就停在店内,安排个牌位,朝夕哭奠。已知张善在狱中,李彪保 候,他想:“这件事,一来没有原告,二来不曾报得失赃,三来不知是否张善谋 杀,下面官府未必有力量归结报得冤仇,须到上司告去,才得明白。”听说察院 许公善能断无头公案,恰好巡按到来,就写下一张状子,到察院案下投告。 那个察院,就是河南灵宝有名的许尚书襄毅公。当时在山东巡按,见是人命 重情,批给州中审解。州中照了原招,只坐在张善身上追赃银。张善当官怕打, 虽然一口应承,见了王惠,私下对他着实叫屈。且诉说那晚门响撞见李彪的光景, 连王惠心里也不能无疑,只是不好指定了那一个。 一同解到察院来,许公看了招词,叫来两下里一问,多照前日说了一番。许 公说:“既然张善还扳着李彪,为什么在州里一口招了?”张善说:“小人受刑 不过,只得屈招。其实小人是屋主,些小失脱,还要累及小人追寻,怎么敢公然 杀死了人藏了财物?小人能躲到哪里去?那天开门的时候,小人起来,只见李彪 撞进来的。怎么不说是李彪,却裁在小人身上?”李彪说:“小人是个官差,州 里打发小人随着王秀才缉贼的。这秀才是小人的干系,杀了这秀才,怎好回见州 官?况且小人是掉了腰刀转身来寻的,进门的时候,手中无刀,难道空拳头杀得 人的?后来从床头取刀出来,是众目所见的,可不是杀人的刀。人死在张善店里, 不问张善问谁?” 许公叫王惠问:“你认为是哪一个?”王惠说:“连小人心里也糊涂,两下 多疑,两下多有辩,说不得是哪一个。”许公说:“据我看来,两个都不是,必 有别情。”就援笔写判:“李彪、张善,一为根寻,一为店主,动辄牵连,肯杀 人以自累乎?必有别情,监候审夺。” 当即把李彪、张善发下州监,自己退堂进去,心中只是放这事不下。晚间朦 胧睡去,只见一个秀才同一个美貌妇人前来告状,口称被人杀死了。许公说: “我正要问这事。”那妇人就在口中说出四句来: 无发青青,彼此来争,土上鹿走,只看夜明。 许公点头记着,正要详细问她,忽然不见,吃了一惊,飒然觉来,原来是一 个梦。那四句却记得清清楚楚的,仔细想想之,不解其意,暗忖:“这妇人口里 说的,首句有' 无发' 二字,妇人无发,必是尼姑。这秀才莫不是被尼姑杀了? 且等明天细审,再看如何。这诗句必有应验处。” 第二天升堂,就提张善一起人再问。人犯到了案前,许公叫张善起来问: “那秀才自从到你店中,晚间只在店中歇宿的么?”张善说:“自从到我店中, 就只留公差和家人在店里歇宿,他自家不知到哪里去过夜的。直到那晚上,因为 公差和家人两个都到济宁去了,方才回来店歇宿的,却就被杀了。”许公问: “他可曾到本地什么庵观去过么?”张善想了一想,说:“那秀才初到我店里, 要在幽静处闲走散心,曾同小人到尼庵内走了一遭儿。”许公问:“庵内尼姑, 多少年纪?生得如何?”张善说:“一个少年尼姑,生得很美貌。”许公暗喜: “这事有因头了。”就问:“那尼姑叫什么名字?”张善说:“叫真静。”许公 一想,拍案说:“是了!是了!梦中头两句' 无发青青,彼此来争' ,无发二字, 应了尼姑;下面的' 青' 字配个' 争' 字,可不是' 静' 字么?这人命,看来就 在真静身上。”当即写个小票,挚了一根签,差个公人李信,速拿真静解院。 李信领了签票,到庵中来拿。真静慌了,问是什么因由。李信说:“察院老 爷要问杀人的公事,非同小可呀。”真静说:“老爷呀!小庵会有什么杀人的公 事?”李信说:“张善店内王秀才被人杀了,说是他曾经在你这里走动过的,所 以来拿你去勘问。”真静惊得呆了,心中想到:“怪道王秀才这两天晚上不来, 原来被人杀了。苦也!苦也!”只得求告李信:“我是个女人,不出庵门,怎晓 得他店里的事?牌头可怜见,替我回复一声,免我见官,自当重谢。”李信说: “察院要人,岂同儿戏!我怎么方便得?”真静见李信不肯,娇啼婉转,做出许 多媚态来,意思要李信动心,拚着拿身子陪他,想好讨个方便。李信虽然懂得她 的意思,可是惧怕衙门法度,不敢胡行,只好安慰她说:“既然和你无干,见见 官去,自然明白,也无妨碍的。”拉着就走。 真静只得跟了,解到察院里来。许公一见真静,拍手说:“是了,是了!这 个就是梦中的人!”叫她过来,跪在案前,问:“你怎么和王秀才通奸,后来怎 么把他杀了,你从实说来,我不打你。有一句含糊,就活活敲死了!”满堂皂隶 雷也似吆喝一声。真静年纪不上二十岁,从不曾见过官的,胆子先吓坏了。不敢 隐瞒,战抖抖地说:“这个秀才,那天到小庵内游玩,看见了小尼。到晚来,他 拿来了一锭白银,要在庵中住宿。小尼不合留他,一连过了几天,彼此情浓,他 亲口许小尼说,店中有几十两银子和两副首饰,都要拿来与小尼。又一头脑,说 是有事干,晚间要在店里歇宿,不能来了。从此一去,就没消息。小尼还望他来 呢,怎知他被人杀了?” 许公看见真静年幼,形容娇媚,说话老实,料想通奸是真,总不会杀人,怎 么和梦中恰好符合?而且说出所许银两物件之类,又和失赃不差,踌躇了一会儿, 问:“秀才许你东西的时候,可有人听见么?”真静说:“在枕边说的话,没人 听见。”许公问:“你可曾对人说过么?”真静想了一想,通红了脸,低声说: “是了,是了。不该跟这个狠厮说!这秀才苦死是他杀了。”许公拍案问:“怎 么说?”真静说:“小尼该死!到了这个地步,瞒不得了。小尼平日跟一个和尚 私下往来,自从那秀才住在庵中,就不能招接他。那一晚秀才去了,他刚好走来, 问起我为什么和秀才交好的事。我说秀才对我情意好,许下我若干银两东西,所 以和他好。和尚问秀才的住处,我说他住在张善客店中。和尚就忙忙地起身去了, 这一向也不见来。想必这和尚走去,把那秀才杀了。”许公问:“这和尚叫什么 名字?”真静说:“叫名无尘。”许公听了和尚的名字,跌足说:“是了,是了 ' 土上鹿走' ,不就是' 尘(塵)' 字么!他住在哪个寺里?”真静说:“住在 光善寺。” 许公就差李信去光善寺里捉拿和尚无尘,吩咐:“和尚干下那事,必然走了, 就拿他徒弟来问去向。但是和尚的法名大多相似,不可抓错生事!”又问真静: “你晓得他徒弟的名字么?”真静说:“他徒弟名叫月朗,住在寺后。”许公说: “一定是他了。梦中说' 只看夜明' ,夜明不是月朗么?一个个字多应验了。只 要拿了月朗,就明白了。” 李信领了密旨,到光善寺去拿无尘。果然徒弟回答说:“师父几天前不知哪 里去了。”李信问的这个徒弟,就是月朗。一索套了,押到公庭。许公问无尘去 向,月朗一口应承说:“他只在亲眷人家,不要惊张,让他走了。小的就和公差 去找出来。” 许公就差李信,押了月朗出去访寻。月朗对李信说:“他结拜往来的亲戚朋 友很多,知道在哪一家?如果晓得是公差要抓他,必然惊走了。不如你扮做道人, 随我沿门化饭。访得的当,就可以动手。”李信说:“有道理。”当即扮做道人, 跟着月朗,走了几天,不见踪迹。 一天来到一个村子,李信和月朗进去化斋,见一个和尚在里头吃酒。月朗轻 轻对李信说:“这个和尚,正是我师父无尘。”李信悄悄儿去叫了地方,把牌票 给他看了,一同抓人去。李信一把抓住无尘,说:“你杀人的事发了,巡按老爷 要你!”无尘见说着心病,慌了手脚,看李信是个道士,叫声:“斋公,我和你 无冤无仇,为什么首告我?”李信扑地一掌打过去,说:“你这个瞎眼的贼秃! 我是斋公么?”掀起衣服,取出腰牌来说:“你睁着驴眼认认看!”无尘见是公 差,想要逃走,却有一伙儿地方在那里,料走不脱,只得软软地跟了出来。见了 月朗,不由得大骂:“贼弟子,是你领到这里来的?”月朗说:“官府押我出来, 我自身也难保。你做了事,只能你自家当去,难道要我替了你不成?” 李信同地方押了无尘,解进察院来,伺候许公开堂。许公问他:“你为什么 杀了王秀才?”无尘初时抵赖,只推不知。用起刑法来,又叫尼姑真静和他对质。 真静心里也恨他,就说:“王秀才所许东西,只对你说过,并不曾跟别个讲。你 听了立即出门去,当夜就杀了,还推到哪里?”李信又禀告他在路上和徒弟月朗 互相埋怨的话。许公叫过月朗来,也要夹他。月朗说:“老爷,不要夹。所有首 饰银两,都藏在寺中箱子里,只问师父就是。” 无尘见满盘托出,晓得枉熬刑法,不济事了,就把真情说出来:“确实一来 忌他占住了尼姑,使得尼姑的心变了,二来贪他这些财物,当夜到店里去杀了这 秀才,取了银两首饰是实。”画了供状,押去取了八十两银子和首饰二副,封在 曹州库中,等待还给本主。无尘问成死罪。尼姑逐出庵舍,赎了罪,当官卖为民 妇。张善、李彪和月朗都审明无罪,释放宁家。这件事方才明白。要不是许公神 明,岂不枉杀了人?正是 两值命途乖,相遭各致猜。 岂知杀人者,原自色中来。 当下王惠递禀帖要领赃物,许公不肯,说:“你家两个主人都死了,赃物岂 是你能领的?你快去原籍,叫了主人的儿子来,方谁领出。” 王惠只得叩头出来,走到张善店里,大家叫一声:“晦气!亏得青天大老爷 追究出来,没害了平人。”张善烧了平安纸,反请王惠、李彪吃得大醉。 王惠和李彪说:“日前我有个兄弟到家接小主人去了,这时候快到了,我和 你一同往西去迎他,就便访缉。”李彪应允。 第二天,王惠把主人的棺盖钉好了,交给张善看守。自己收拾了包裹,同李 彪往西进发。 走到北直隶开州(治所在今河南濮阳)长垣县地方,下店吃饭。见饭店里走 出一个人来,正是日前回家去的王恩。王惠叫了一声,两人相见。王恩说:“两 个小主人都在里面。”王惠进去叩见一皋、一夔,哭着说:“两位老家主都没有 了。”讲述了这许多事故,三个人抱头哭做一团。哭了多时,李彪上前来劝,二 人却不认得。王惠说:“这是李牌头,州里差他来访贼的。操劳长久了,还没得 到踪影。如今幸亏接着小主人,以后做一路儿行事,就方便了。如今两具棺材都 停在开河,小人料想小主们快要到了,所以和李牌头迎上来。曹州库中现有银子 八十两、首饰两副,要等主人们亲自到了,才肯给领。单只这一项,运送两具棺 木回去已经够了。只是那五百两一匣还没有下落,还要劳动李牌头。”王恩说: “我去的时候,官人手上有那么多银子,怎么只说这一些?”王惠说:“银子都 是大官人亲手着落的,我见只有这一些发出来,也曾疑心,问过大官人。大官人 说:' 我自然藏得妙,到家就有。' 如今大官人故去,却无问处了。”王恩似信 不信,来对一皋、一夔说:“许多银两,岂能没有下落?连王惠也有些信不得了。 小主人切记在心,且看光景办事,道路上千万在意。” 五个人出了店门,连王惠、李彪都回转脚步,一起走路,重到开河来。 正走之间,一阵大风刮起,卷得灰沙飞起,眼前对面不见,竟不知东西南北 了。五个人互相牵着,走到一个村子,方才歇了足,定一定喘息。看见风沙少静, 天色明朗了,寻一个酒店,要买碗酒吃了再走。见一家酒店中,只有妇人在内。 王惠抬起眼来,看见一样东西,叫声“奇怪!”当即扯着李彪秘密地说:“你看 店桌上那个匣儿,正是我们放银子的,怎么却在这里?必有缘故了。”一皋、一 夔和王恩都来问:“你们说什么?”王惠也一一说了。李彪说:“这样,咱们就 在这家买酒吃,好看情形盘问他。” 五人一齐走到店中,分两个座头上坐了。妇人来问:“客人打多少酒?”李 彪说:“不拘多少,随意烫来。”王惠问:“你店中男人家哪里去了?”妇人说: “我家老汉和儿子旺哥昨天去讨酒钱,今天要回来了。”王惠问:“你家姓什么?” 妇人答:“我家姓李。”王惠点头说:“惭愧!也有撞着的日子!”低声对众人 说:“日前那车户,正叫李旺。咱们且坐在这里吃酒,等他来认。”五个人多磨 枪备箭,只等拿贼。 等到日头西斜,只见两个人踉踉跄跄走进店来。这时候众人已经不吃了酒, 在店里闲坐。那两人带着酒意,进门就问:“你们这一伙儿是什么人?”王惠认 得那后生的一个,正是车户李旺,站起身来一把扭住,说:“你认得我么?”四 人齐声应和:“我们都是抓贼的。”李旺一抬头,认得是王惠,先就软了。李彪 身边取出牌来,上面明开着车户李旺盗银一案,取出铁链来锁了他头项,说: “我们只在车户里打听,你却躲在这里卖酒!”连老儿也走不脱,也拿绳子来拴 了。李彪终久是衙门人手段,走到灶下取一根劈柴来,先把李旺打了个下马威, 问:“银子哪里去了?”李旺是贼皮贼骨,一任你打,只不开口。王惠说:“匣 子赃证现在,你不说还想怎么?” 这时候,那店里的妇人眼睛盯着灶前地下,只管努嘴。原来这妇人是李旺的 继母,李旺凶狠,不拿她当娘看待,这妇人巴不得他败露,却不好说明,只做暗 号。一皋、一娈看见,叫王惠:“且慢着打!可以从这地下掘开来看。” 王惠放了李旺,奔过来,取了一把厨刀,依着指的地方,挖开泥土,泥土内 一堆白物。王惠喊一声:“在这里了。”王恩就取了匣子,走进来,把银锭只记 件数,放在匣中。一皋、一夔拿纸笔来写个封皮封了,对李彪说:“有劳牌头这 许多时间,今天幸得成功,人赃俱获。咱们快解到州里去发落。”李彪又去叫了 本处地方几个人一路防送,一直到州里来。 州官把银子当堂验过,收贮库中,等候解院,同前银一并给领。李彪销牌记 功,就差他做押解,把一起人解到察院来。 许公升堂,带进众人,禀说是王秀才的子侄一皋、一夔,路上正好遇见盗银 贼人,就同公差擒获,一同解到。当堂将李旺打了三十,发到州里问罪,同僧人 无尘一并结案。李旺父亲年老免科。一皋、一夔当堂同递领状,求批州中同前入 库赃物,一并给发。许公谁了。抬起眼来,见一皋、一夔,都少年俊雅,问他们 作何生理,禀说:“都在学中。”许公喜欢,吩咐:“你父亲不安本份,客死他 乡,几乎不得明白。亏我梦中显报,得了罪人。如今你们路上无心又获原贼,似 有神助,你们二人必然有福。今天得了银子回去,各安心读书向上,不可效前人 所为了。” 二人流泪叩谢,就禀告说:“生员们还有一言,父亲未死之前,寄来家书, 银数颇多。如今被贼人两次所盗,连同贮存州库里的,不过六百两银子。据家人 王惠说,此外只有二具棺材寄顿在饭店里,并没别的,看来其中必有隐弊,乞望 发下州中推勘前银下落。”许公问:“当初你父亲随行的是哪个?”二人说: “只有这个王惠。” 许公就叫王惠,问:“你小主人说你家主死的时候,银两很多,如今在哪里 了?”王惠说:“当日着落银两,都是大主人王爵亲手搬弄。后来只剩得这些上 车,小人当时也疑心,曾问缘故。主人说:' 我有妙法藏了,只要回家中,自然 有银子。' 如今主人被杀,就没处问了。小人其实不晓得。”许公说:“你莫不 是有什么欺心藏匿的举动么?”王惠说:“小人孤身一人在这里,路途上哪里是 能藏匿的地方?况且在张善店中住的时候,主人还在,只有这些行李和棺木,是 店家、赶车人、公差李彪众目所见的。小人哪里存得私?”许公问:“当日王禄 入殓下棺,你可在面前么?”王惠说:“大主人说是时辰有犯,不许我看见。” 许公笑一笑说:“这个不干你事,银子自然在一个地方。”取一张纸来,不知写 了些什么,叫门子封好了,上面用颗印印了,交付给二生,说:“银子在这里头, 到家之后打开来看,就有地方取银子了。切不可在这里耽搁,又生出事端来。 二人不敢再说,领了出来。回到张善店中,看见两个灵柩,哭拜了一番。哭 罢,取了院批的领状,到州中库里领这两项银子。州官是同乡,周全其事,衙门 中人不敢勒掯,一些不少,如数领了。到店中取二十两谢了张善。就央他去雇诚 实车户,运送两具灵柩回家。 第二天祭奠了两具灵柩。祭物都给了店家和车脚夫,随即起柩而行。不一日, 到了家中。举家号啕,出来接着。正是: 雄纠纠两人次第去, 四方方两柩一齐来。 一般丧命多因色, 万里亡躯只为财 这时候王爵、王禄的父母都还在堂,连祖公公岁贡知县也还康健,听得两个 小官人各接着父亲棺柩回来,大家哭了个不耐烦,慢慢说着其中的事情,致死的 根由,及许公判断等许多缘故。合家都感戴许公问得明白,不然几乎一命也没人 偿了。 众人问起银子,一皋、一夔说:“因为余银不见,禀告许公。许公发有一单, 如今既然到家,可以拆开来看了。”就拿出日前所领盖过印信的小封,一齐拆开 来看,上面写着:“银数既多,非仆人可匿。尔父云藏之甚秘,必在棺中。若虑 开棺碍法,执此为照。” 看罢,王惠说:“大官人当时不许我们看二官人下棺,后来盖好了,就不见 了许多银子,想来许爷的话,必然明见。”王禄的父亲说:“既然给了执照,况 有我为父的在这里,开棺不妨。”当即叫王惠取器械来,悄悄儿把王禄的灵枢撬 开,只见身尸周围都是白物。王惠叫一声:“好个许爷!要是别个昏官,连王惠 也倒楣了!” 一皋、一夔大家动手,尽数取了出来,大家当面一兑,足足有三千五百两。 其中有一千,另包一包,上写:“还父母原银”,余包则写“一皋、一夔均分”。 合家见了这个光景,思量他们在外死得苦恼,一齐恸哭不禁。仍把棺木盖好 了,银子依言分讫。那个老知县祖公见说着察院给了执照,开棺见银的事,点了 一炷香,望空叩头说:“亏得许公神明,仇既报了,银又得归。愿他福禄无疆, 子孙受享!”举家顶戴不尽。 可见世间刑狱之事,许多隐昧之情,一些造次不得的。有诗为证: 世间经目未为真,疑似由来易枉人。 寄语刑官须仔细,狱中尽有负冤魂。 「简评」有些案件的侦破经过,往往案情越曲折离奇的,往往越为人所津津 乐道。千口百舌传播的结果,是越传越离奇,于是形成了公案小说和侦破推理小 说。 我国传统的公案小说数量相当多,从《包公案》开始,到《施公案》、《彭 公案》、《荻公案》,名单可以开列一大串。 凡是公案小说,无一例外都是歌颂某一个善于办案的“青天大老爷”的。 平心静气地说,任何一个经办案件的人,大都经手办理过几件得意的案子。 我父亲当了一辈子律师和法官,就他平时跟我们闲谈中所说的离奇案子,如果记 录下来,就满可以写一部公案小说的。 我自己也当过几天审判员,深知审讯人员水平的高低,和破案率及正确率有 极大关系。 一般说来,最高明的审判员,善于从案件本身发现矛盾,循着线索寻找突破 口,案件自然“一讯而服”。没有本事的审员,则只有一样本事,那就是“刑讯”。 这是中国古往今来一切贪官、糊涂官最常用的方法,直到今天,在许多公安系统 中还在沿用着。 中国的公案小说,有一个非常不好的传统,从《包公案》开始,就常常和鬼 神挂上了钩,不是把审判人员神化了,就是丑化了。 客观地说,凡是装神弄鬼的人,都是无神论者。不然,他就没有这样大的胆 子敢去装神弄鬼。包公之所以说他自己能通鬼神,“白天理阳,黑夜理阴”,无 非是借鬼神的力量用来审案,从方法论、目的论分析,他正是一个无神论者。特 别是他装出一座阴曹地府来“夜审郭槐”,更证明他是一个唯物论者。 但是包公及《包公案》的追随者,却没有继承他的光荣传统,而是走向了唯 心主义的道路。 本卷中所歌颂的“青天大老爷”,其实没有什么真正的本事。书中写他做了 一个离奇的梦,方才破案,把一个很好的小说故事,变成宣传因果报应的迷信行 为了。 试想,如果抽去了“梦”,这个故事,将如何结束? 另外,书中描写棺材中暗藏了三千五百两银子,居然搬运的人也不怀疑,是 一个漏洞。要知道,一千两银子,就有六十多斤重,三千五百两银子,足有两百 多斤,装进棺材里,比平常的棺材重那么多,没人起疑么? 在许多电视剧中,往往把一千两银子装在一个小匣子或包袱中,就是没有 “重量概念”造成的错误。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