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二 痴公子使钱噪脾 贤丈人赚婿回头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诗云: 最是富豪子弟,不知稼穑艰难。 悖入必然悖出,天道一理循环。 宋朝汴京有一个人姓郭名信。父亲是内诸司官,家业殷富。只生他一个,很 是娇养溺爱。从小不让他出外边来,只在家中读些点名的书。读书之外,毫厘世 务也不要他经涉。到了十七八岁,未免要位了声名,投拜名师。当时有个蔡元中 先生,是临安人,在京师开馆。郭信的父亲出了礼物,叫郭信从他求学。 那先生开馆的地方,是个僧房,极为齐整。郭家就赁了他旁舍三间,也很幽 雅。郭信住下了,心里不满意,说是不华丽。看了舍后一块空地,要另外去兴造 起来。反正他不知数目,不识物料,凭着家人和匠作共同破费,用了多少银两, 他也不管。看见造成了几间,装饰起来,弄得花团锦簇的,方才欢欢喜喜地住下 了。终日叫书童打扫门窗梁柱,稍有点染不洁,就要匠人连夜换过,心里方才掉 得下。身上的衣服穿着,必要新的,穿上了身,左顾右盼,还嫌长嫌短。什么地 方不熨贴,一些儿不放在心里,就另买缎匹,重新做过。鞋袜之类,都是上好绫 罗,一有微污,就丢下另换。至于洗过的衣服,是决不肯再穿的。 当时有一个赴京听调的官人,姓黄,表字德琬。他的寓所,恰好和郭家为邻, 见他如此行径,心里不然。后来往来得熟了,时常好言劝他:“君家后生年纪, 不知世间苦辣。钱财入手艰难,君家虽然富厚,不宜如此枉费。日复一日,也有 尽时,日后后手不继了,悔之无及。”郭信听了,暗暗笑他:“都是寒酸的话。 钱财哪有用得尽的时节?我家田产不计其数,岂有后手不继之理?只是他家里没 有钱钞,眼孔子小,所以说出这样议论来,全不晓得我们富家人的行径。”把好 言好语如风过耳,一毫不理,只依着自己性子做去不改。黄公见说他不听,晓得 是娇纵惯了的,说:“看他后来怎生结果!”得了官,自别过出京去了,以后绝 不相闻。 过了五年,黄公有事又到京中来,问问旧邻,已经不见了郭家踪迹。偌大一 个京师,也没处查访。一天,偶然去拜访一个亲眷叫做陈晟的。主人未出来,门 馆先生先出来陪着。只见一个人葳葳蕤蕤地踱了出来,认一认,却是郭信。戴着 一顶破头巾,穿着一身褴褛的衣服,手臂颤抖抖地叙了一个礼,整椅而坐。黄公 看他脸上有饥寒之色,恻然问他:“足下怎么在这里?又如此形状?”郭信叹口 气说:“谁晓得有这样事?钱财要是没有起来,不消你用完,就这样没有了。” 黄公问:“怎么说?”郭信说:“自别尊颜之后,家父不幸弃世。有个继娶的晚 母,在丧中席卷所有,转回娘家。第二天去问,连家都搬得走了,不知去向。看 看家人,都四散逃去,如今剩得孓然一身,一无所有了。还亏得认识几个字,胡 乱在这主家教他小学生度日而已。”黄公说:“家财没有了,许多田产应该还在, 这是偷不去的。”郭信说:“平时不曾晓得田产数目,也不认得田产在哪里在。 父丧之后,薄籍都不见了,不知还有一亩田在哪里。”黄公说:“当初我曾好言 相劝,可还记得么?”郭信说:“当初接着东西就用,哪管它来路?只以为永远 如此。听说道要爱惜,正不知惜它做什么。岂知今天一毫来处也没有了!”黄公 问:“如今在这里,所得束脩有多少?”郭信说:“能有多少?每月一千钱,不 够一身。无非图一个朝夕糊口,不用去寻柴米就好了。”黄公说:“当日一天的 费用,也就有一年的馆资了。富家儿女到此地步,可怜!可怜!”身边恰带有几 百钱,尽数送给了他,以少见故人的情意。少顷,主人出来,黄公又跟他说了郭 信出身富贵的光景,让好好看待他。郭信不胜感谢,捧了几百钱,就像获了珍宝 一般,紧紧收藏,自去守那冷板凳了。 当初他富贵时候,几百文钱给他家赏人也不爽利没,如今才晓得是值钱的, 却又迟了。只因幼年不知稼穑艰难,以致如此。到此地步,晓得值钱了,也还是 知道受用的。所以说“败子回头好作家”。下面小子且说一个败子回头的正话。 无端浪子昧持筹,偌大家缘一旦休。 不是丈人生巧计,夫妻怎得再同俦? 浙江温州府有个公子姓姚,父亲是兵部尚书。丈人上官翁也是显宦。家世富 饶,积累巨万。周匝百里之内,田圃池塘、山林川薮,尽是姚氏产业。公子父母 俱亡,并无兄弟,独主家政。妻上官氏,生来软默,不管外事,公子凡事凭着性 子做去。自恃富足有余,豪奢成习。和他往来的这些淫朋狎友,用言语奉承他, 哄诱他,说是自古豪杰英雄,必然不事生产,手段慷慨,不以财物为心,居食为 志,方才是侠烈之士。公子少年心性,以为这是好言语,切切于心。见别人家算 计利息、较量出入、孜孜作家的,就说是龌龊小人,不足为训的。又懒看诗书, 不习举业,见了文墨之士,就头红面热,手足无措,厌憎不耐烦,远远走开。只 有那班奉承滑稽的人,利口便舌,胁肩谄笑,一天也少他们不得。又有一班猛勇 骁悍之辈,揎拳捋袖,说强夸胜,自称好汉,相见了就觉分外高兴,说话脾胃多 燥,行事举步生风。只有这两种人才和他说得话着。有了这两种人,又去呼朋引 类,你举荐我,我举荐他,市井无赖少年,都来倚草俯木,献技呈能,掇臀捧屁。 公子要人称扬大量,不论好歹,一概收纳。一出一入,何止百来个人扶从他?那 百来个人多吃着公子,还要各人安家,分到按月衣粮。公子都千欢万喜,不吝给 派,见他们拿回家去,心里方觉爽利。 公子性好射猎,喜的是骏马良弓。有门客说:何处有名马一匹,价值千金, 日走数百里,公子立即如数发银,只要买得来,不争价钱多少。等到买来,只要 毛色好看,身材略略高大些,就说值了。有说贵了的,反倒不快,必要说是买便 宜了方才喜欢。人们晓得了他的性子,以后看见买了东西,全都上前赞美了。遇 到说有良弓的,也是如此。 门下的人又要利落,又要逢迎,买下好马一二十匹,好弓三四十张。公子拣 一匹最好的,自己时常乘坐,其余的随意听人去骑。每每和门下众客相约,各骑 马持弓,分了路数,纵放辔头,约定在某处相会。先到者有赏,后到者要有罚。 赏的多出于公子财产,罚的不过喝酒而已。如果公子先到,众皆罚酒,就拿大觥 上酒给公子称庆。 有时候分为几队,各去打围。片刻合为一处,看擒兽多寡,以分赏罚。赏罚 的方法,一如走马。无非只是借名取乐。如此种种,所费酒食奖赏,已经不少了。 有时候还要联镳放马,踏伤了人家田禾,惊失了人家六畜等等。公子是人心天理, 又是慷慨好胜的人。门下客人又肯帮衬,说:“公子们出外,宁可使小百姓巴不 得来,不可使他怨怅我们!如果有伤损了他家,就是我们的不是,后来他望见我 们就怕了。必须加倍赔他,他们有了些便宜,方才赞叹公子,巴不得公子出来行 走了。”公子大加赞赏,点头说:“说得极有见识。”因此每次损伤估值,吩咐 下去,宁可估好看些,从重赔还,不要亏了他们。其实门客私下和百姓们说通了, 得来之后平分,所以只有一分,也要说是七八分。只要去说,公子随即赔偿,绝 不论量。这又是射猎中分外之费,时时有的。 公子身边最讲得进话、最称心满意的,有两个门客,一个是萧管朋友贾清夫, 一个是拳棒教师赵能武。一文一武,出入不离左右。虽然献谄效勤、哄诱撺掇的 人不计其数,但是大小事都要串通这两个人,方才弄得成。这两个一鼓一板,只 要公子出脱得些,大家有味。 一天,公子出猎,草丛中惊起一只兔来。兔儿腾地飞跑,公子放马赶去,连 射两箭,都射不着。恰好后骑随到,赵能武一箭射个正着,兔儿倒了,公子拍手 大笑。因贪赶兔儿,跑得远了,有些饥饿起来。四围一看,山明水秀,风光很好。 可惜是个荒野地方,没有酒店饭店。贾清夫和一群少年随后赶到,大家都说: “好一个所在!应该聚饮一番。”公子见识,高兴得不耐烦,问问后头跟随的, 身边银子也有,铜钱也有,只是没处设法弄酒肴。赵能武说:“眼面前就有东西, 怎么说没酒肴?”众人问:“有什么东西?”赵能武说:“方才射倒的兔儿,点 火煨起,就够公子下酒的了。”贾清夫说:“如果要酒,做一匹快马不着,跑个 五六里路,遇个村访,好歹能寻得些来,只是不能多带,无法畅饮。”公子说: “这个时候,就是些少也好。” 正在商量,见路旁有一簇人,老少不等,手里各拿着东西,走近前来迎喏说: “我等都是村野小人,从不认识财主贵人。今天难得公子贵步到此,谨备了几样 瓜果蔬菜、村酒野鸡,聊献从人一饭。”公子听说有酒肴,喜动颜色,回顾一班 随从的说:“天下有这样凑巧的事,知趣的人!”贾清夫等一齐拍手说:“这都 是公子吉人天相,酒食之来,如有神助。”各下了马,打点席地而坐。野老们说: “在草地上吃酒,不像模样。既然公子不嫌饮食粗粝,何不竟到舍下坐饮?椅桌 都方便。”众人一齐说:“妙!妙!知趣得紧。” 野老们恭身在前引路,众人扶了公子,一拥到草屋中来。那屋中虽然窄狭, 倒也洁净。摆出椅桌来,拣一张齐整些的古老椅子,请公子坐了。其余也有坐椅 子的,也有坐凳子的,也有扯张稻床来做杌子的,团团而坐。吃出兴头来,这家 老小们供应不迭。贾清夫又打着猎鼓儿说:“多拿些酒出来,我们要是吃得快活, 公子是不会亏待人的。” 这家人把酝下的杜茅酒,不住地烫来,大家吃得东倒西歪,撑肠拄腹。有道 是: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大凡人在饥渴中,就觉得东西好吃。况且又在兴 头上,就是肴馔粗些,鸡肉肥些,酒味薄些,一总不论,只算做天下第一的嘉肴 美酒了。 公子不胜之喜。门客多帮衬说:“这样凑趣的东道主人,不可不厚报他。” 公子说:“这个自然应该的。”就让贾清夫估算他大约费了多少。清夫在行,多 说了些。公子让偿还他三倍。管事的和众人克扣下了一倍,只给他两倍。这家子 已经有了对半利钱,怎不欢喜? 公子上马回步,老的少的,都来马前拜谢,兼送公子。公子一发快活,说: “这家子这等殷勤!”赵能武说:“不但敬心,且有礼数。”公子再然后骑赏他 们。管事的策马上前问:“赏他们多少?”公子叫打开银包来看,只有十几两零 碎银子,却有千百来块。公子说:“论什么多少?都给他们吧!”用手只一抬, 银子块块落地,只剩得一个空包。那些老小们看见银子落地,大家都来抢,也顾 不得尊卑长幼,扯扯拽拽,磕磕撞撞。溜索的,拾了一大块,又来拈撮;迟笨的, 拾到手了,又被眼快的取了去。老人家战抖抖地拿到一块,死也不放,还累了两 个地滚。公子看见这样光景,和众客在马上拍手大笑,说:“天下之乐,比不上 今天!” 公子这次虽然费了些赏赐,却噪尽了脾胃,这家子赔了些辛苦,落得了许多 便宜。这个消息传了开去,乡里人家,只叹惜无缘,不能遇着公子。 从此以后,只要公子出去,就有人先来探听马首所向,村落中无不整顿酒食, 争来迎侯。真个是: 东驰,西人已为备馔;南猎,北人就去戒厨。士有余粮,马多剩草。一呼百 诺,顾盼生辉。此送彼迎,尊荣莫并。凭他出外连旬乐,不必先营隔宿装。 公子到一处,一处如此。这些人也竭力奉承,公子也加急报答。还歉然地说: “奖赏轻微,不及谢他们厚情。”众门客又齐声称赞:“这些都是小人,如今每 到一处,都供帐备具,奉承公子,胜于君王。要使不给重赏,怎么示劝?”公子 说:“说得有理。”每每赏了又赏,有增无减。原来这圈套都是一班门客串通了 百姓们,又是贾、赵二人事先定了去向,约会得停当。所以所到之处,无不如意。 得到的赏赐,双方分取,当然要撺掇多给些了。 亲眷中有个老成的人,叫张三翁,见公子每天如此花费,很是心疼。他当年 见过尚书公的行事,偶然和公子相会,劝公子说:“宅上家业丰厚,先尚书也不 纯是仗着做官得来的宦囊,多半是算计着做人家积攒下来的。老汉曾经眼见先尚 书早起晚眠,算盘天平、文书簿籍,总不离手。别人少他分毫,变面孔,费唇舌, 也要算出来。略得些小便宜,就喜动颜色。如此挣来的家私,并非容易。如今郎 君十分慷慨,和先尚书当初的苦挣,大不相同了。”公子面色通红,还来不及回 答,贾清夫、赵能武等一班朋友就大嚷起来:“这样气量窄浅的话,怎能在公子 面前讲!公子是海内豪杰,岂把钱财放在眼里?况且家业是天做的,不在人为。 岂不闻李太白说过' 天生吾才终有用,黄金散尽还复来' 的话?像先尚书那样孜 孜求利,正是他的差处。公子不学旧样,尽改前非,是公子超群出众、英雄不羁, 岂是田舍翁所懂得的!”公子听了这一番话,方才觉得有些扬眉吐气,心也就放 下来了。张三翁见不是头,晓得有这一班小人,料想好话听不进去,就不再开口 了。 公子被他们如此舞弄了几年,弄得囊中空虚,看看手里几乎不能接济。所有 仓房中庄舍内积下的米粮,或卖出变银子使用;或当时就发米代银,或先在哪里 移银子用了,秋收还米。也就是东扯西拽,不能如意了。公子要噪脾的时候,不 免有些掣肘不爽利。门客们见公子的祖业并不曾动损,心里说:“这里面还有大 想头。”就贾、赵二人商议定了,来见公子献策:“有一妙着,公子再不要愁没 银子用了。”公子正苦银子短少,一听这话言,欣然问:“有何妙计?”贾、赵 等指手画脚说:“公子田连阡陌,地占半州,足迹不到所在不知多少。这许多田 地,大都是府上有势力的时候小民投献,富家馈送,本不是用银子买来的。就是 有些买来的,也不过是债利盘算,准折而来;或者是人穷户绝,只剩得些田地, 只得收在户内,所值原本不多。所以而今荒芜的多,开垦的少。粗利没有,钱粮 却要紧。这些东西留在后边,贻累不浅。公子看来,不过是些泥土;小民得了, 自家用力耕种,方才有用。如果公子把这些田地作为赏赐,不是泥土尽当银子用 了?亦且自家省了钱粮之累。”公子说: “我最讨厌的就是时常来要我完什么钱粮,聒噪得不耐烦。如今拿来准出去, 当银子用,这是极便宜的事了。” 从此公子每逢要用银子,就写一张卖契,把田准出去。那得田的人心里巴不 得,却反而装个腔儿说不情愿,不如受些现银好。门客们故意再三解劝,强他拿 去。公子还踌躇不安,惟恐人家不受,直等到人家领了文契方才放心。所有良田 好地,有富户想得到的,先来通知贾、赵二人,借打猎为名,绕道到他家旁边, 盛情酒食款待,甚至还有出妻献女的;或有人接了娼妓养在家里,假装妻女来和 公子调情的。公子即便有些晓得,也是将错就错,自以为得意。吃得意兴阑珊将 行,就请公子写契作赏。公子不怎么会写字,门客就来执笔。一个算价钱,一个 查簿籍,写完了只要公子押个字。公子也不知田在哪里,更不知好歹贵贱,叫他 押字就押了。有时候反有几两银子找出来给公子用,公子却像白落得的,分外欢 喜。 如此多次,公子连押字也不耐烦了,对贾清夫说:“这些时候不要我拿银子 出来,只要写张纸,颇为便当。只是一定要我执笔押字,我有些倦了。”赵能武 说:“我们使枪棒挺溜索的,可是这一管笔,却重得可厌!”贾清夫说:“这个 不打紧,我有一个好办法,大家可以省力。”公子问:“什么办法?”贾清夫说: “把这些买契套语刻了板,空着年月,刷印一百张,放在身边。临时只要填写某 处及多少数目,注上年月。连公子的花押也另刻一个,只要印上去就行,岂不省 力?”公子说:“妙,妙。不过还有一件,卖契刻了印板,这些少见识的人必然 笑我,我哪有那力气逐个跟他们解释?我做一首口号,也刻在后面,叫别人看见 的,晓得我心事开阔,不比他们猥琐。”贾清夫问:“口号怎么写?”公子说: “我念来你们写着: 千年田土八百翁,何须苦苦较雌雄? 古今富贵知谁在,唐宋山河总是空! 去时却似来时易,无他还与有他同。 若人笑我亡先业,我笑他人在梦中。“ 念罢,叫一个门客写了。贾清夫说:“公子出口成章,何愁不富贵!些须田 业,不足留恋。公子把这佳作在上面,没去一张,就给公子扬名一次。”公子大 喜,依言刻了。每天印个十来张,带在贾、赵二人身边。每到一处,遇到要赏恩, 就取出来,填注几个字,印了花押,就算成契了。公子笑着说:“真正简便,以 后再不用捏笔了。快活,快活!”其中有门客自家要的,只须自家写注,偷用花 押,一发不难。 如此过了几时,公子只见每天费几张纸,丝毫不放在心上。哪知皮下走了肉, 田产都已经荡尽,公子还不知觉!只见供给不上来,米粮不继,印板文契也丢开 不用了,要些使费,别无来处。问问家人何不卖些田地来用度?才知道田地都没 有了。 门客见公子艰难了,那些靠着公子作成人家过得日子的,渐渐散去不来。只 有贾、赵二人哄得自己家里缸满瓮满,还说瘦骆驼也有千斤肉,恋着不去。劝他 把大房子卖了,得中人钱,又替他买小房子住,得后手钱。搬进新居不满意,又 帮他算计改造、置买木石,从中落他的。造得像样,手中又缺钱了。公子想:如 今宾客少了,要这许多马也没用,托二人拿去出卖,比原价只有十分之一二。公 子问:“为何差了许多?”二人说:“骑了这些时候,走的路多了,价钱自然减 了。”公子也不计论,只要见着银子,就接过来应用。 起初还留着自己骑坐的两三匹好马,后来因为没了赏赐,随从又少,把出猎 兴头,叠到三十三层高阁上去了。反正要马没用,而且喂养费力,贾、赵二人也 就设法卖了。价钱不高,又不全到公子手里,够他几天用?只得又商量卖那新居。 枉自装修的许多,性急要卖,只卖得原价钱。新居没了,只得赁房子住。家中的 什物,没地方藏,就都半送掉。 等公子迁到赁的房子里,连贾、赵二人也不来了,只有妻子上官氏随起随倒。 当初风花雪月的时侯,虽然也曾经劝过几次,却如水投石,落一个夫妻反目。后 来晓得说也没用,只得由他。上官氏也是富贵出身,只会吃到口茶饭,不晓得什 么经营,也不曾做下一些私房,公子有钱,她也有得用;公子没钱,她也没得用 了。两人住在赁的房中,只能用那卖房的银子度日。走到街上来,遇见旧时的门 客,一个个都新鲜衣服,仆从跟随。初时撞见公子,还略略叙一叙寒温,以后渐 渐掩面而过;再过几时,对面碰见也不来理睬了。 一天早晨,撞着了赵能武。能武问:“公子可曾吃早饭?”公子说:“正出 来买些点心吃。”赵能武说:“公子且不要吃点心,到我家里坐坐,吃一样东西。” 公子随了他到家里。赵能武说:“昨夜打了一只狗,煨得烂熟,和公子同享。” 果然拿出热腾腾的狗肉来,和公子一同狼吞虎咽,吃得尽兴。公子回家来,饱了 一天,心想:“他还是个好人。”没些主意,就去寻他。后来也常常躲他,不十 分招揽了。 贾清夫遇到公子,原先也满面堆下笑来。后来到他家里坐着,只泡些好清茶 来请他评品,说些空话;再不然,就是翘着脚儿吹一曲箫管,算是他的敬意,从 不去破费半文钱钞多少弄些东西来点饥。公子忍饿不过,只得别去,此外再无人 理他了。 公子的丈人上官翁是个达者,初见公子败落,还来主张争论;后来看他的行 径,晓得管不住,索性不来管他。意思要等他干净了,吃尽穷苦的滋味,才有回 转念头的日子。所以富时也不来劝戒,穷时也不来资助,只像不相干的一般。公 子手里光了,衣食不敷,家中没有别的可卖,一身之外,只有妻子。没了办法, 自己痴算:“如果卖了她,不但省了一个人的吃食,还可得些银两用用。”只是 怕丈人,开不得这口。却是有了这个意思,不免露些口风来。 上官翁已经识破他的心思,暗想:“省得他自己蛮做出来,不免用个计策, 哄他在圈套中,慢慢再作道理。”就请出从前劝他好话的那个张三翁来,托他做 个说客。商量定了,竟来见公子。公子因为从前不听他的话,如今光景荒凉了, 羞愧满面。张三翁说:“郎君这才晓得老汉从前的话不是迂阔了吧?”公子说: “惶愧,惶愧!”张三翁问:“近来听说郎君度日艰难,有把令正娘子改嫁的意 思,不知是真的么?”公子满面通红地说:“自幼夫妻情深,怎好轻易说这话? 只是没了来路,两口子饭食不继,惟恐养她不活,不如让她另找好处安身。我又 省得多一口食,她又有着落了,免得跟着我一同挨饿。所以有这一点念头,还不 忍出口。”张三翁说:“如果真有这意思,作成老汉做个媒人怎么样?”公子问: “老丈,有什么好人家在肚里么?”张三翁说:“是有个人叫老汉打听,所以如 此说。”公子说:“就有了人家,岳丈面前怎好启齿?”张三翁说:“好叫足下 得知,令岳正为足下败完了人家,令正后边日子难过,已经有肯改嫁的意思。只 是在足下身边起身,很不雅观。令岳想要接回家去,在他家门里择配人家。那时 候老汉就做个媒人,等令正嫁了出去,悄悄儿地把财礼送来给足下,方才不伤体 面。足下心里以为如何?”公子说:“如此委曲最妙,省得眼睁睁地我和她不好 分别。只是既然有了这个意思,岳丈那里我不好再去了。我在哪里问消息?”张 三翁说:“只消到老汉家里讨回话。一过去了,就好成事,我也就会来回复你的, 不必挂念!”公子说:“这样做事,我在妻子面前,也不说破,只等岳丈来接她 归家就是了。”张三翁说:“正是,正是。”两下别去。 上官翁打发人来接了女儿回家住了。过了两天,张三翁来见公子,说:“事 情已经成了。”公子问:“是什么人家?”张三翁说:“人家豪富,也姓姚。” 公子说:“既然是富家,聘礼必定多了。”张三翁说:“他们说是中年再嫁,不 肯出多。是老汉极力称赞贤能,方才得到聘金四十两。你可省吃俭用些,要是再 轻易花掉了,就没有别的来路了。”公子见就有了银子,大喜过望,口口称谢。 张三翁说:“虽然得了这几两银子,一入豪门,终身不得相见了,为什么还这样 快活?”公子说:“譬如两个人一齐饿死了,如今她既然有了好去处,我又得了 银子,有什么不快活?”原来这银子就是上官翁的,因为怕他把女儿当真卖了, 故意装这个圈套,接了女儿回家去,把这些银子暗暗助他用度,试看他光景。 公子银子接到手,手面阔惯了的人,哪里够他用的?况且一向手头不足,未 免房钱柴米钱之类都欠着,如今拿来一出手,没多几天,手里又空了。左顾右盼, 没有别的可卖,单单剩得一个身子。思量索性卖给人家,既得了身价钱,又可以 养口。却因为一向是个公子,哪个来兜他?谁来要这个废物?公子各处央人寻门 路,上官翁知道了,又拿了几两银子,另挽出一个人来,写了文契,叫庄客收他 在庄上用。庄客就假装做了家主,跟他相约说:“你本富贵出身,所以价钱高了。 既然已经投靠,就要随我使用,要禁得起吃苦,干事不得违慢!说过了,方才收 留你。”公子思量:“我当初富盛的时候,有几十房家人,都是吃饱了闲荡的, 有什么苦楚?”就一力应承:“这个不难,既然已经靠身,但凭使唤了。” 公子初时遇饭吃饭,遇粥吃粥,不消自己经营,以为得计。谁知隔了一天, 庄客就限他功课:早晨要打柴,白天里要桃水,晚要舂谷簸米,劳筋苦骨,没一 刻得安闲。略略推故懈惰,就拿着大棍子吓他。公子受不得苦,不到十天,就逃 走了。庄客受了上官翁吩咐,不去追地,看他怎么着落。 公子逃出去两天,东西不着边际,肚里饿不过,看见乞儿们讨饭,倒有得吃, 只得也厚着脸皮去讨些充饥。讨了两天,在乞儿队里做了一伴,自家想着当年的 事,还有些气傲心高,就作一长歌,当做《莲花落》满市唱着乞食。歌曰: 人道光阴疾似梭,我说光阴两样过。昔日繁华人羡我,一年一度易蹉跎。可 怜今日我无钱,一时一刻如长年。我也曾轻裘肥马载高轩,指麾万众驱山前。一 声围合魑魅惊,百姓邀迎如神明。今日黄金散尽谁复矜,朋友离群猎狗烹。昼无 粥饭夜无眠,落得街头唱哩莲。一生两截谁能堪,不怨爷娘不怨天。早知到此遭 坎坷,悔教当日结妖魔。如今无计可奈何,殷勤劝人莫学我! 上官翁晓得公子在街上叫花了,叫人暗地里吩咐一班乞儿故意要凌辱他,不 跟他一路乞食。等到他自己讨得一些来,又来抢夺他的,不让他吃饱。略略不顺 意,就吓唬他:“你无理,就扯你去告诉你家主。”公子就慌得手脚无措,东躲 西避,又没个着落之处。真个是冻馁忧愁,没一样件不尝得到了。 上官翁说:“奈何得他也够了。”就先把一所大庄院给女儿住下了,在后门 旁边收拾一间小屋,被窝什物略略备些在里边。又叫张三翁来寻着公子,对他说: “老汉做媒不久,怎知你就流落到乞儿中了!”公子说:“流落到乞儿此中了, 可怜他们还不容我!”张三翁道:“你本大家,怎么反被乞儿欺侮?我晓得你不 是怕乞儿,只是怕见你家主。幸好不曾遇着你家主,要是遇着,送你到牢狱中追 起身价钱来,你再也没有出头的日子了。”公子说:“我如今走身无路,只得听 天由命,早晚是死,不得见你了。日前你做媒,嫁了我妻子,如今不知她日子好 过么。”说罢大哭。张三翁说:“我正有一句话要对你说,你妻子如今是豪门主 母,门庭贵盛,和你当初也差不多。如今托我找一个管后门的,我如果荐了你去, 你只管早晚开闭,再没别的事。又不消自己做饭吃,享着安乐茶饭,可好么?” 公子拜谢说:“要能如此,就是重生父母了。”张三翁说:“只是有一件,她原 先是你妻子,今天是你主母,必然羞提旧事。你切不可妄言放肆,露了风声,就 安身不牢了。”公子说:“此一时,彼一时。她如今在天上,我得收拾门下,免 死沟壑,就万幸了,还敢妄言什么?”张三翁说:“既然如此,你随我来,我帮 衬你成事就是。” 公子果然随了张三翁去,站在门外,等候回音。张三翁去了好一会儿,来对 他说:“好了,好了。事情已经成了,你随我进来。”引公子到后门这间房里, 见床帐全新,器具粗备,萧萧一室,强如庵寺坟堂;寂寂数椽,不见风霜雨露。 虽然单身人的卧房,比那容膝的蜗居强多了。公子这一向草栖露宿受苦惯了,见 了这一间清净的房间,器服整洁,吃惊地问:“这是哪个住的?”张三翁说: “这就是看守后门的房间,给你住的。”公子十分高兴,如同进了仙境。张三翁 说:“你主母家富,所以待仆役很齐整。他叫你管后门,你只坐在这间房里,吃 自在饭就够了。凭他主人在前面出入,主母在里头行止,你一切不可窥探,她必 定羞见你!又万不可走出门外一步,倘若遇着你旧家主,你就在这里住不稳了。” 再三叮嘱而去。 公子是吃过苦的人了,谨守诺言。心中一来怕这饭碗弄丢了,二来怕露出踪 迹,撞着旧主人,惹出是非来,呆呆地坐守门房,不敢出外。过了两个多月,天 天如此。 上官翁晓得他野性已经收了,一天,叫一个人拿一封银子给他,说:“今天 是主母生日,众人都有赏,说你管后门没事,赏你一钱银子买酒吃。”公子接了, 想一想这天正是前边妻子的生辰,思量家境富盛的时候,多少门客来作贺,吃酒 兴头,如今却在别人家了,不觉凄然泪下。藏着这包银子,舍不得轻用。 隔几天,又有个人走出来说:“主母唤你后堂说话。”公子吃了一惊,说: “张三翁日前说她羞见我面,叫我不要露形,怎么如今唤我说起话来?我怎么去 相见?”又不好推故,只得随着来人一步步走进中堂。只见上官氏坐在里面,俨 然是主母尊严,公子不敢抬头。上官氏说:“只听说管门的姓姚,却不晓得就是 你。你是富家公子,怎么在这里给人守门?”说得公子羞惭满面,做声不得。上 官氏说:“念你看门勤谨,赏你一封银子买衣服穿去。”丫环递出来,公子称谢 受了。上官氏吩咐,叫原人领回门房。公子到了房中,拆开封筒一看,是五钱足 纹,心中喜欢,拿来和前次生日赏的一钱,并做一处包好,藏在身边。就有一班 家人来向他庆贺,哄他拿出些来买酒吃。公子不肯。众人又说:“不好独难为他 一个,我们大家凑一些,打个平火,”公子捏着银子说:“钱财是难得的,我藏 着后来有用处。这样闲好汉再不做了。”众人强他不得,只得散了。 一天黄昏时候,一个丫环走来说,主母叫他进她房中去,问他旧时的话。公 子不肯,说:“夜晚间不是说话时节。我在这里住得安稳,万一有些风吹草动, 不要我管门了,赶出去,就是个死。我只是守着这斗室罢了。你替我回复主母一 声,决不敢胡乱进去的。” 上官翁时常叫人打听,见是这样光景,晓得他已经知道苦辣了。就又去挽那 张三翁来看公子。公子见了,深谢他举荐的恩德。张三翁问:“这里的日子好过 么?”公子说:“这里衣食无忧,我可以老死在室内了,这都是老丈的恩德。要 不是老丈,这时候我的性命不知在哪里!只有一件,吃白,过闲日子,觉得可惜。 我如今积攒了几钱银子在身边,舍不得用。老丈是好人,怎么教导我一个生利息 的方法,或做些本份手艺,也不枉了。”张三翁笑着说:“你几时也会得惜光阴 爱财物起来了?”公子也笑着说:“不是一时学得的,如今晓得也迟了。”张三 翁说:“我今天来,是因为你有一个亲眷要来会你,要我我先来通知你。”公子 说:“我到了这个地步,没一个亲眷肯理我了,哪个还要来会我?”张三翁说: “有一个人在这里,你随我来。” 张三翁引了他走进中堂,只见一个人在里面,峨冠大袖,高视阔步,踱了出 来。公子一看,见是从前的丈人上官翁。公子叫声“啊呀!”失色而走。张三翁 赶上一把拉住说:“这是你的令岳,为什么见了就走?”公子说:“有什么面孔 见他?”张三翁说:“自家丈人,有什么见不得?”公子说:“我连妻子都卖了, 如今还是我的丈人?”张三翁说:“他见你有些务实了,正要把女儿招你呢。” 公子说:“他女儿已经是这家的主母,还有什么女儿?”张三翁说:“当初是老 汉做媒卖出去,如今是老汉做媒送还你。”公子说:“怎么能还?”张三翁说: “痴呆子!大人家的女儿,岂肯再嫁人?日前恐怕你当真胡来,令岳叫人接回家 去,只说嫁了。如今住的就是你令岳家的房子,又恐怕你冻饿死在外边,所以叫 老汉设法叫你来家,安排在门房里。如今见你心性转头,所以跟你说明,要让你 夫妻团完聚,这都是令岳造就你成器的好意思。”公子说:“难怪我住在这里多 时,只见说主母,从不见什么主人出入。我守着老实,不敢窥探,岂知就里?原 来岳丈这般费心!”张三翁说:“还不上前拜见去!”一手扯着公子走进来。上 官翁也凑上来,说:“你如今记得苦楚,省悟前非了么?”公子无言可答,大哭 而拜。上官翁说:“你能痛改前非,我把这所房子给你夫妻两个住下,再拨一百 亩田给你经运,做起人家来。要是饱暖之后,旧性复发,我立即逐你出去,连妻 子也不许见面了。”公子哭着说:“经了若干苦楚过来,如今受了岳丈深恩,如 果再不晓得省悟改过,真是猪狗不值了!”上官翁领他进去和女儿相见,夫妻抱 头而哭。说了一会儿,出来谢了张三翁。 张三翁临去,公子说:“只有一件不干净的事,倘若旧主人寻来,怎么好?” 张三翁说:“哪里有什么旧主人?都是令岳捏弄出来的。你只要好好做人家,再 不必别虑!”公子方才放心,住在这房子里做了家主。虽然不及富盛时候,却是 省吃俭用,勤心苦肌,衣食不缺了。记恨从前的事,不容一个闲人上门。 那贾清夫、赵能武听说公子重新做起人家来了,合了一伴来拜望他。公子走 出来说:“如今有饭,我要自己吃,和列位往来不成了。”贾清夫就拿些趣话来 说说,议论些箫管;赵能武又说某家的马健,某人的弓硬,某处地方禽兽多。公 子只是冷笑,临了说:“两兄看有似我从前这样主顾,也来作成我做一伙儿,同 去赚他些儿。”两人见说话不是头,扫兴而去。 上官翁见这些人又来歪缠,告了他们一状,搜根剔齿,查出从前许多隐漏白 占的田产来,尽数归还了公子。公子有了家业,夫妻竟得温饱而终。可见从前心 性,是不曾吃得苦楚的缘故。 世间富贵子弟,还是让他晓得些稼穑艰难为妙。至于门下往来的人,尤不可 不慎。正是: 贫富交情只自知,翟公何必署门楣? 今朝败子回头日,便是奸徒退运时。 「简评」本卷说的是两个富家败子回头的故事。 因为要突出败子如何“败”,所以对公子的描写,近似于傻;而对那些篾片 的描写,则不够坏。诈钱的方法,只有一样“打猎后奖赏”,也过于单一。妻子 和老丈人的容忍,也出了“度”。在实际生活中,凡是败子败家,往往和嫖赌结 有不解之缘。近现代则增加一个“吸毒”。 不过话说回来,姚公子没有沾上“嫖赌抽”,仅仅喜好酒后出猎,人性还不 是很坏,所以老丈人一使计较,还有可能“回头”。如果他真的“烟赌嫖酒抽” 样样全沾,最后也只能“坑蒙拐骗偷”件件精通,不是故事中说得这样,稍吃几 天苦,就可以改正的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