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五 徐茶酒乘闹劫新人 郑蕊珠鸣冤完旧案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词云: 瑞气笼清晓。卷珠帘,次第笙歌,一时齐奏。无限神仙离蓬岛,凤驾鸾车初 到。见拥个、仙娥窈窕。玉珮玎铛风缥缈,望娇姿、一似垂杨袅。天上有,世间 少。刘郎正是当年少。更那堪,天教付与,最多才貌。玉树琼枝相映耀,谁与安 排忒好?有多少、风流欢笑。直待来春成名了,马如龙、绿缓欺芳草。同富贵, 又偕老。 这首词名叫《贺新郎》,是宋朝辛稼轩为人家新婚吉席而作。天下喜事,先 说洞房花烛夜,最为热闹。因为热闹,就有趁哄打劫的了。 吴兴安吉州富家新婚,当夜有一个做贼的,趁着人杂时节,溜了进去,伏在 新郎的床底下了,打点人静之后,出来卷取东西。怎奈何这人家新房里头,一夜 灯火到天明。床上新郎新妇,云雨欢浓了一会儿,枕边切切私语,你问我答,烦 琐不休。说得高兴,又弄起那事儿来,不十分肯睡。那贼躲在床下,只是听得肉 麻不过,却是不的安静,而且灯火明亮,气也喘不得一口,何况脱身出来做手脚? 只得耐心伏着不动。水火急了,直等到白天床上没人时节,就床下暗角中撤放。 如此三日夜,毕竟下不得手,肚中饿得难堪。顾不得死活,听得人声略定, 拼着命悄悄儿走出来,要寻路逃去。灯影下早被主家守宿人瞧见,叫一声“有贼!” 前后许多人爬了起来,被拿住了。先是一顿拳头脚尖,用绳索捆着,准备天明送 官。贼人哀告说:“小人其实不曾偷得一点儿东西,刚才这一顿臭打,也折算得 过了。千万免小人到官,放了出去,小人自有报效处。”主翁说:“谁要你报效! 你们这种歹人,只有送到官,打死了才干净。”贼人说:“十分不肯饶我,我到 官自有说话。你们不要懊悔!”主翁见他说得倔强,更加可恨,又打了几个巴掌。 捆到第二天,申报了地方,一同送到县里去。县官审问,正是贼有贼智,那 贼人不慌不忙地说:“老爷详察,小人不是个贼,不要屈了小人!”县官说: “不是贼,是什么样人,躲在人家床下?”贼人说:“小人是个医生,只为这家 新妇,从小有个暗疾,举发的时候,疼痛难当,只有小人医得,而且必要亲手调 治,所以一时也离不得小人。新婚之夜,只怕旧疾举发,暗约小人随在房中,防 备用药,所以躲在床下。这家人不认得,当贼拿了。”县官说:“哪有这话?” 贼人说:“新妇乳名瑞姑,她家父亲,宠了爱妾所生子女,不十分照管她。母亲 和她一路,最是爱惜。所以有了暗疾,时常叫小人私下医治。如今叫她到官,自 然认得小人,才晓得不是贼。”知县听他的一确二地说着,有些信起来,说: “果真有这种事,不要冤屈了平人。如今只提这新妇当堂一认就是了。” 原来这贼躲在床下三夜,备细听见床上的说话。新妇果然有些心腹之疾,家 里常医的。她告诉了丈夫,被贼人记在肚里,恨这家不饶他,当官如此攀出来。 不但可以遮饰自家的罪,而且可以弄那新妇到官,出他家的丑。这是那贼人惫赖。 哪晓得县官竟被他哄了,果然要来提新妇。 富家主翁急了,去求免新妇出官。县官哪里肯听?富家翁又告情愿不究贼人 了,县官大怒说:“告别人做贼的是你,等到要个见证,就说情愿不究,可知是 诬赖平人为盗。若不放新妇出来对质,必要问你诬告。”富家翁计无所出,方才 后悔:“早知如此,放了这猾贼也罢,如今反受他累了。” 衙门中一个老吏,见这富家翁徬徨,问知原故,就说:“要破这猾贼也不难, 只要重重谢我。我去禀明了,有方法叫他服罪。”富家翁许了谢礼十两银子。老 吏去禀县官:“这家新妇初过门,如果出来和贼盗对簿公庭,耻辱极矣!老爷还 该惜她体面。”县官说:“她不出来,怎知贼的真假?”老吏说:“吏典倒有一 个愚见。想这贼潜藏内室,必然不认得这妇人,他却混赖和新妇有约。如今不必 新妇到官,密地里另叫一个妇人代了,和他相对。他认不出来,其诬立见,既可 以辨贼,又可以周全这家。”县官点头说:“有理,有理。”就叫吏典悄悄儿地 去唤一娼妇打扮成新娘,包头素衣,当着贼人的面带上堂来,高声禀告:“某家 新妇瑞姑拿到!” 贼人不知是假,连忙叫:“瑞姑,瑞姑,你约我到房中给你治病的,怎么你 公公家里拿住我当贼送官,你就不说一声?”县官问:“你可认得正是瑞姑么?” 贼人说:“怎么不认得?从小认得的。”县官大笑:“有这样奸诈的贼人,险些 被你哄了。原来你不认得瑞姑,怎么赖是她约你医病?这是个娼妓,你认得真了 么?” 贼人闭口无言,县官喝叫用刑。贼人方才诉说不曾偷得一件,乞求减罪。县 官打了一顿大板,枷号示众。因为无赃,恕他徒罪。富家翁新妇方才得免出官。 这也是新婚人家一场大笑话。 先说此一小段儿做个笑本。小子的正话,说的也是一个新婚人家,弄出好些 没头的官司,直到后来方得明白。 本为花烛喜筵,弄作是非苦海。 不因天网恢恢,哑谜何时得解? 南直隶苏州府嘉定县有一人家,姓郑,是经纪行中人,家业不算很大。生有 一女,小名蕊珠,倒是个绝世佳人,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许下 本县一个姓谢民家,叫谢三郎,还未曾过门。这个月里拣定了吉日,谢家要来娶 去。三天之前,蕊珠要整容开面,郑家老儿去唤整容匠。原来嘉定风俗,小户人 家女人篦头刮脸,用的都是男人。 当时有一个后生,姓徐名达,平时最不守本份,心性奸巧好淫,专门打听人 家女子,哪家生得好,哪家生得丑。因为要随心看人家内眷,特地去学了那理发 匠,借此得以进入内室。又去做那婚筵茶酒,借此得以窥看新人。什么叫做“茶 酒”?就是当地对傧相的称呼,因为赞礼要高声呼喊“请茶!”“请酒!”所以 如此称呼。这两项生意,多傍着女人行止,他就一身兼做了。 这一次,郑家就叫他给女儿蕊珠开面。徐达带了篦头的家伙,到郑家内室来。 蕊珠做女儿时节,徐达未曾见过一面,如今却叫他整客,看得十分亲切。徐达一 头动手,一头觑看,身子有如雪狮子向火,看看软下来。那话儿有如吃石髓的海 燕,看看硬了起来。可惜碍着前后有人,恨不得就势一把抱住弄她一回。郑老儿 在旁看见那模样,识破他有些轻薄的意思。等他完工,就急忙打发他到外边去了。 徐达看得浑身冒火,背地里手铳也不知放了几遭,心里还放不下。晓得嫁去 谢家,就设法到谢家包做了吉日的茶酒。到了那一天,郑老儿亲送女儿过门。只 见出来迎接的傧相,就是前天的篦头匠徐达。心下一转:“原来他又在这里。” 等到新人出轿,行起礼来,徐达目不转睛地看,心思都在新娘子身上,嘴里呜哩 哇啦,把礼数都七颠八倒起来。但见: 东西错认,左右乱行。信口称呼,亲翁忽为亲妈:无心赞喝,该“拜”反做 该“兴当年赞礼用语。指行跪拜之礼后站起来”。见过泰山,又请岳翁受礼;参 完堂上,还叫父母升厅。不管嘈坏郎君,只是贪看新妇。 徐达乱糟糟地行过了许多礼数,新娘子花烛已过,进了房中,算是完了,只 要款待送亲的吃喜酒。 这谢家是民户人家,没什么人力,谢翁和谢三郎只好在外边陪客,里头妈妈 率了一两个养娘,亲自在厨房整酒。有个把当值的,搬东搬西,手忙脚乱,还是 来不及。徐达赞礼,等到客人坐定了席,正要喊“请汤”、“请酒”,忽然不见 了他。两三次汤送到,只得由主人家自己请吃。快要终席,方才看见徐达慌慌张 张从后面走出来,吆喝了两句。等到客人散去,谢翁见茶酒如此参前失后,心中 不喜,要叫他来埋怨几句,却又不见了。当值的说:“方才往前面去了。”谢翁 说:“怎么寻了这样个不晓事的?如此淘气!”亲家翁不等茶酒来赞礼,亲自起 身谢了酒。 谢三郎走进新房,不见新娘子在房内,疑她上床睡了,揭开帐子一看,是张 空床。前后照看,竟不见影儿。跑到厨房问人,厨房中人嚷着说:“我们都在这 里收拾,新娘子花烛过了,自然坐在房中,怎么倒来问我们?”三郎叫了当值的 后面各处寻找,到后门一看,门关得好好的。走出堂前来说了,合家惊惶。当值 的说:“这个茶酒,一向不是个好人,方才赞礼时节,看他没心没肺的,两眼只 看着新人,又两次不见了他,如今竟不知哪里去了。莫不是他有什么奸计,藏过 了新人么?”郑老儿说:“这个茶酒,的确不是好人。小女前天开面也是他。我 因见他态度轻薄,正心里怪恨,不想宅上茶酒也用着他。”郑家随来的仆人也说: “他本是个游嘴光棍,这篦头赞礼,都是新近学了撺哄过日子的。一定是他的缘 故,好在去还不远,我们追去。”谢家当值的说:“他要从里面拐出新人,必然 开后门出后巷走的。方才见后门关好,必定是他回身转来关上,好让人不疑心。 所以又到堂前敷衍一回,必定从前面转到后巷去了。” 新婚人家,篾片火把家里都有,就每人点着一根。两家仆人和家主共是十来 个,开了后门,望后巷里找起来。 原来谢家这个后门,通向一条直巷,既不弯曲,也没旁路。火把一照,明亮 如同白日,一眼望去,全都看见的。远远看见有两三个人走路,前头两个差一段 路,后边还有一个。疾忙赶上,拿火把一照,正是徐茶酒。问:“你为什么在这 里?”徐达说:“我有些小事,等不得酒散,急于要回去。”众人说:“你要回 去,为什么不得对本家说一声?况且好一会儿不见了你,还在这里行走,岂是回 去的样子?你好好儿说,把新娘子拐到哪里去了?”徐达支吾说:“新娘子在你 家里,岂是我掌礼人包管的?”众人打的打,推的推,喝一声:“且拿这游嘴光 棍到家里拷问!” 一群人拥着徐达,到了家里。两家亲翁同新郎各各盘问,徐达只推不知。众 人一齐说:“这样顽皮赖骨,私下问他,如何肯说!绑他在柱上,等天明送官, 难道他当官也赖得?”就把徐达做一团捆住,只等天明。 众人闹闹嚷嚷簇拥着徐达,也有吓他的,也有劝他的,一夜何曾得睡?徐达 只不肯说。 天色大明,谢家父子叫众人带了徐达,写了一纸状词,到县堂上告。知县惊 讶地说:“世上竟有这样的事?”唤徐达问:“你拐的郑蕊珠哪里去了?”徐达 说:“小人是婚筵上的茶酒,只管行礼的事,怎晓得新人的去向?”谢公就把他 不辞而去,在后巷赶着他等事说了一遍。知县喝叫用起刑来,徐达虽然是个游头 光棍,却是个柔脆的人,熬不起刑。初时还支吾两句,看看当不得了,只得招认: “小人替她开面的时候,见她美貌,就起了不良之心。晓得嫁给谢家,就谋做了 婚筵茶酒。预先约会了两个同伴埋伏在后门,趁行礼完毕,外边上席,小人在里 面一看,只见新人独坐在房中,小人哄她还要行礼。新人随了小人走出来,新人 却不认得路,被小人引她到了后门,就把新人推给门外二人。新人正要叫喊,却 被小人关好了后门,往前边来了。然后从前边抄到后巷,赶上了二人。正要奔脱, 看见后面火把明亮,知道有人赶来。那两个人顾不得小人,飞跑逃了。小人有这 个新人在旁边,动止不得。恰好路旁有个枯井,一时慌了,只得抱住了她,撺了 下去。却被他们赶着,拿了送官。这新人现在井中。只此是实。”知县问:“你 在他家,为什么不说?”徐达说:“还打算遮掩过去,取她出来受用。如今熬刑 不起,只得实说了。”知县写了口供,就差一个公人押了徐达,同谢、郑两家人, 快到井边来勘实回话。 一行人到了井边。郑老儿先去望一望,井底下黑洞洞,不见有什么声响。疑 心女儿已经死了,扯着徐达狠打了几下,说:“你害死了我女儿,怕不偿命!” 众人劝住,说:“且捞了起来,不要乱,自有官法处治他。”郑老儿心里又慌又 恨,扯住徐达咬了一块肉,还不肯放。徐达杀猪也似叫喊。这边谢翁叫人拿了竹 篼绳索,下井去救人。一个胆大的家人,扎缚好了,缒了下去。 井中没人,用手一摸,果然有个人倒在里面。推一推,已经是不会动的了。 抱起来放在竹篼中,吊了上去。众人一看,哪里是什么新娘子?却是一个长胡须 的男子,鲜血模糊,头都打开的了。众人吃了一惊。郑老儿将徐达又是一巴掌, 问:“这是怎么说?”连徐达也吓得呆了。谢翁问:“这又是什么蹊跷事儿?” 对着井口问下边的人:“里头还有人么?”井里答应:“没什么人了,接了我上 去。”随即放绳子下去,接了那个家人上来。一齐问:“井中还有什么?”那家 人说:“只有些石块,是一个干枯的井。方才黑洞洞地摸起来的人,不知死活, 可正是新娘子么?”众人说:“是一个死了的胡子,哪里是新人?你看么!”押 差公人说:“不要乱了,回覆官人去,还在这个入娘的身上寻找新人下落。” 郑、谢两老儿都说:“说得是。”就叫地方人看了尸首,同公人一起去禀白 县官。知县问徐达:“你说把郑蕊珠推在井中,如今井中却是一具男尸,且说郑 蕊珠哪里去了?这尸首是哪里来的?”徐达说:“小人只见后边有人赶来,把新 人推在井里是实。如今却是一具男尸,连小人也猜不出来了。”知县说:“你起 初约会的那两个同伴,叫什么名字?必是这二人的缘故了。”徐达说:“一个张 寅,一个李卯。” 知县写了名字住址,就差人去拿来。瓮中捉鳖,立时拿到,每人一夹棍,只 招认:“徐达相约后门等待,后来见他推出新人来,我们背了就走。徐达在后面 赶来,正要同去。望见后面火把齐明,喊声大震,我们两个胆怯了,把新人交给 徐达,拼命走脱了。以后的事,一些也不知道。”又对徐达说:“你把新人弄到 哪里去了?怎不送了出来,要我们替你吃苦?”徐达哑口无言。知县指着徐达说: “还就是你这奴才奸巧!”喝叫再夹起来。徐达只喊“小人该死”,说来说去, 只说推在井中,再说不下去了。 知县叫郑、谢两家和媒人等,又拘齐两家左右邻里,备细访问,都不知情, 没有别的话,也没有一个认得这尸首的。知县出了一张榜文,召取尸亲家属认领 埋葬,也不曾有一个说起的。郑、谢两家自备了赏钱,知县又替他写了榜文,访 问郑蕊珠下落,也没有一个人晓得消息的。知县断决不开,只把徐达收在监中, 五日一比。谢三郎苦毒,时时催禀。县官没法,只得做徐达不着,也不知打了多 少。徐达一时做错了事,到现在根本不知头脑,叫他也无可奈何,只好巴过五天, 吃一番痛棒。也没个打听的去处,也没个结局的法儿,真正是没头的公事。 再说郑蕊珠,那夜晚被徐达拐到后门,推给二人,就看见把后门关了,方才 晓得是歹人的做作。要想叫本家人,因为是新来的媳妇,不曾知道一个名字,一 时叫不出来。而且门已经关了,即便喊了两句“不好了”,也没人听得。那两个 后生背着她只是走,心里正慌,只见后面有人赶来,两个人把她撇在地下竟自去 了。那个徐达一把将她抱起来,丢在井里。井里没水,又不太深,只跌了一下, 毫无损伤。听见上面众人喧嚷,晓得是自己家人,而且又火把齐明,照得井里也 有光亮。郑蕊珠拼命叫喊救人,怎当得上边人拿住徐达,你长我短,嚷得一个不 耐烦。妇人声音,终究娇细,又在井里,哪个听见?都簇拥着徐达,吆吆喝喝, 一路去了。郑蕊珠听得人声渐远,只叫得苦,大声啼哭。看看天色明亮,蕊珠心 想:“这时候上边未必没无人走动。”高喊两声“救人”!又大哭两声,果然惊 动了上边两个人。只因这两个人走来,有分教: 黄尘行客,翻为坠井之魂; 绿鬓新人,竟作离乡之妇。 这两个人,都是河南开封府杞县客商。一个叫赵申,一个叫钱巳。合了本钱, 同到苏州、松江来做买卖。得了重利,正要回去。偶然在这里经过,听见啼哭喊 叫的声音从井中出来,两人走到井边往下一看。这时候天光照下去,隐隐看见是 个女人。就问:“你是什么人,怎么在井里头?”下边回答:“我是这里人家的 新妇,被强盗劫来丢在这里的。快快救我出去,到家自有重谢。”两人听了,商 量说:“从来说:'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况且是个女人,她自己怎能够 出来?没人救她,必定是死。我们撞着,也是有缘。行囊中有长绳,我们坠下去 救她起来吧。”赵申说:“我溜索些,我下去。”钱巳道:“我身子笨重,果然 下去不得,我只在上边吊着绳头,用些气力吧。” 也是赵申晦气到了,见是个女子,高兴之极。揎拳捋袖,把绳子缚在腰间, 双手吊着绳子。钱巳一脚踹着绳头,双手提着绳子,一步步放了下去。到了下边, 见是没水的,他就不慌不忙对郑蕊珠说:“我来救你。”郑蕊珠说:“多谢大恩。” 赵申就把身上绳头解下来,将郑蕊珠腰间如法缚了,说:“你不要怕,只把双手 抓着绳子,上边自然会提你上去,缚得牢,不会掉下来的。快上去了,再把绳索 来吊我。” 郑蕊珠巴不得早出来,放着胆吊了绳子。上边钱巳见绳子绷紧了,晓得有人 吊着。尽气力一扯一扯的,吊出井来。钱巳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艳妆的女子: 虽然鬓乱钗横,却是天姿国色。 猛地井里现身,疑是龙宫拾得。 大凡人不可有私心,私心一起,就要干出没天理的勾当来。起初钱巳和赵申 商量救人,本是好念头。一下子救了起来,见是个美貌女子,就起了打偏手的心。 思量:“他上来,必定要和我争,不能够独享。况且他囊中本利钱很多,如今生 死大权,操在我手。我不放他起来,这女子和银钱都是我的了。”歹念正起,听 得井底下大叫:“怎不把绳子放下来?”钱巳发一个狠,说:“结果了他吧!” 在井旁掇起一块大石头来,照着井中叫声“下去!”可怜赵申眼盼盼望着上边放 绳子下来,岂知是块大石头,不曾提防,回避不及,打着了脑盖骨,立时粉碎, 呜呼哀哉了。 郑蕊珠在井中出来,见了天日,正抖擞衣服,略定了下性子,见钱巳如此做 作,惊得魂不附体,口里只念阿弥陀佛。钱巳说:“你不要慌,他是我仇人,所 以哄他下去,结果了他性命。”郑蕊珠心里说:“是你的仇人,岂知是我的恩人!” 也不敢说出来,只求送到家里去。钱巳说:“好自在的话!我特地从在井里救你 出来,你就是我的人了。我怎肯送还你家去?我是河南开封富家,你到我家里, 就做我家主婆,享用富贵了。快随我走!” 昏天黑地的,郑蕊珠不认得这条路通哪里,不知离家是近是远,又没个认得 的人在旁边,心中没个主见。钱巳催促她走动:“你要是不随我,仍旧撺你在井 中,一石头打死了,你见方才那个人了么?”郑蕊珠惧怕,思量无计,只得随他 去。正是: 才脱疯狂子,又逢轻簿儿。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钱巳一路吩咐郑蕊珠,教她到家见了家人,只说苏州讨来的,有人来问赵申, 只回他还在苏州就是了。 不多几天,到了开封杞县,进了钱巳家里。谁知钱巳家中还有一个妻子万氏, 小名叫做虫儿,这人非常狠毒。一见郑蕊珠,就放出手段来,无所不至地摆布他。 把她头上的首饰,身上的新衣服,尽数夺下,只许她穿着布衣服,打水做饭。一 应粗使生活,要她一身支当。一件不到,就大棒子打来。郑蕊珠说:“我又不是 嫁给你家的,你家又不曾出银子讨我,平白地强我来,怎么如此毒打我!”万虫 儿哪里听你分诉,也不问来历,只说是小老婆,就该一味吃醋蛮打。 万虫儿一向做人恶劣,邻里妇人没一个不相骂吵架的。有一个邻妈看见她如 此毒打郑蕊珠,心中常抱不平。忽听见郑蕊珠口中如此说话,心里想:“又不是 嫁,又不是讨,莫不是拐来的?做这样阴骘事,坑着人家儿女!”把这话留在心 上。 一天,钱巳到外边去了,郑蕊珠打水,水桶坏了,走到邻妈家借水桶。邻妈 留她坐着,问:“看娘子是好人家出身,宅上爹娘怎肯把你远嫁到这里,吃这般 磨折?”郑蕊珠哭着说:“哪里是爹娘嫁我来的!”邻妈问:“这么说,怎么到 的这里?”郑蕊珠把身许谢家,初婚之夜被人拐出来抛在井中的事,说了一遍。 邻妈说:“这么说,是钱巳在井中救出了你,你就随他的了。”郑蕊珠说:“哪 里是这样!当时还有一个人下井,亲身救我起来的。这个人好苦,指望我出井之 后,就将绳子接他,谁知钱巳那厮狠毒,把一块大石头丢下去,打死了那人,拉 了我就走。我当时一来认不得家里,二来怕他那杀人手段,三来他说到家就做家 主婆,岂知落在这里受这样磨难!”邻妈说:“当初你家的和前村赵申一同出去 经商,如今赵申没不回来,前天来问你家的,说是还在苏州,他家里信了。依小 娘子说起来,那下井救你被打死的,必定是赵申了。小娘子何不把此情当官告明 了,少不得牒送你回去,可不免受此间苦楚?”郑蕊珠说:“只怕我跟人来了, 也要问罪。”邻妈道:“你是妇人家,被人迫诱,有什么罪?我如今替你把此情 先对赵家说了,赵家必定告状,再帮你写一张首状,当官递去。你只要实说,包 你一些罪也没有,还能够回乡见父母了。”郑蕊珠说:“要能如此,重见天日了。” 计较已定,邻妈一面去跟赵家说了。赵家赴县首告,这边郑蕊珠也拿首状到 官。杞县知县问了郑蕊珠口供,即时差捕钱巳到官。钱巳要想支吾,被郑蕊珠是 长是短,一口证定。钱巳抵赖不去,恨恨地对郑蕊珠说:“我救了你,你倒害我!” 郑蕊珠说:“那个救我的,你怎么打杀了他?”钱巳无言。赵家又来求判填命。 知县说:“杀人情真,但系口词,尸首未见,这里成不得狱。这是在嘉定县地方 做的事,郑蕊珠又是嘉定县人,尸首也在嘉定县,我这里只录口词成招,将一行 人连文卷押到嘉定县结案就是了。” 当即先将钱巳打了三十大板,收在牢中,郑蕊殊召保,就是邻妈替她递了保 状。且喜和那个恶妇万虫儿不相见了。杞县一面叠成文卷,差了长解,把一干人 都解到苏州府嘉定县来。 那日正逢五天比较日期,嘉定知县带出监犯徐达,恰好在那里比较。开封府 杞县的差人投了文,当堂将那解批上姓名逐一点过,叫到郑蕊珠,蕊珠答应。徐 达抬头一看,却正是这个失去的郑蕊珠,是开面的时候认得真切的,就大叫起来: “这个正是我的冤家。我为你不知挨了多少打,你却从哪里来?莫不是鬼么?” 知县看见,问徐达:“你怎么认得那妇人?”徐达说:“这个正是井里失去的新 人,不用比较小人了。”知县也骇然,说:“有这等事?”唤郑蕊珠近前,一一 细问,郑蕊珠照前事细说了一遍。知县又把来文逐一细看,方才晓得前日井中死 尸是赵申,被钱巳所杀。就吊取赵申尸骨,令仵作人检验,验得头骨碎裂,系生 前被石块打伤身死。将钱巳问成死罪,抵赵申的命。徐达拐骗虽然未成,但系祸 端所出,问三年满徒(“徒”指徒刑。古代的徒刑,和今天的概念不一样,徒, 指的是“发配远方牢城”。因此徒刑不是在本地监狱服刑,而是要走很远的路, 集中在牢城中服刑。古代的徒刑,分三等九级,最轻的判一年,徒一千里;最重 的判三年,徒三千里,称为“满徒”。有时候判了徒刑,还要同时判“杖刑”, 就是打屁股或“背花”,即脊杖)。张寅、李卯各不应,仗罪。郑蕊珠所遭不幸, 免科,给还原夫谢三郎完配。赵申尸骨,家属领埋,系隔省,埋讫,释放宁家。 知县发落已毕,笑着说:“要不是那边弄出,解这两个人来,这件未完的案子何 时了结!”嘉定一县传为新闻。 可笑谢三郎好端端的新妇,直到这一天方才到手,却已经是个弄残的了。又 为这事坏了两条性命,其祸都在男人开面上引起的。所以内外之防,不可不严。 男子何当整女容?致令恶少起顽凶。 今朝试看含香蕊,已动当年函谷封。 「简评」一件比较错综复杂的刑事案件。新娘子在新婚之夜被劫持,案情确 实离奇,也比较少见。但是最终归结为“其祸都在男人开面上引起的”,尽管案 子发生在那个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年代,也不一定正确。坏人什么时候都有,什 么地方都有。像徐达那样的人,即便不做篦头匠和赞礼生,即便不遇见郑蕊珠, 在别的场合,看见别的女人,也免不了要犯罪的。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