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六 懵教官爱女不受报 穷庠生助师得令终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诗曰: 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 盘中何所有?苜蓿长阑干。 这首诗是广文先生所作,说他做教官的清苦。盖因天下的官随你至卑极小的, 如仓大使、巡检司,也还有些外来钱。只有这教官,管的是那几个酸子,有体面 的,还来送你几份节仪;没体面的,终年面也不来见你,有什么往来交际?所以 这官当得极苦。然而也有时运好,撞着好门生,也会得他的一些气力,这又是各 人的造化不同。 浙江温州府曾有一个廪膳秀才(也叫廪生或廪膳生,指每年领取国家补助的 生员,有一定名额),姓韩名赞卿。屡次科第,不得中式。挨次出贡(指贡生。 秀才多年考不上举人,但是岁考年年及格的,可以挨次“出贡”,称为“贡生”。 贡生就可以由国家分配到各地去做小官),到京赴部听选。选得广东一个县学里 的司训。那个学在海边,有人选了那里的教官,从来也没有人真去做的。你说为 什么?原来那里的县学和府州一样,是个有名无实的衙门。有倒是有几十个秀才, 但是只要认得两个“上大人(旧时”描红“簿子上的头三个字。指刚刚识字的人)” 的字脚,就进了学,再不退的了。平日只去海上寻些道路,直到上司来查的时候, 才穿着衣巾,排班接一接,送一送,这就算是他们向化之处了。也不知国朝哪一 年,曾经创立过一处学舍,因为从来没人住,已经东倒西歪。旁边有两间舍房, 住着一个学吏,也只管记记名姓簿籍。没事可做,就合着秀才们一伙儿去做生意。 这就算是一个县学了。 韩赞卿悔气,却选着了这样一个去处。曾有走过广东的人知道详情,说了这 样光景。合家恰像死了人一般,哭个不歇。 韩赞卿家里穷得火出,守了一世书窗,只巴望有个出身,多少挣些家私。如 今却如此遭际,无可奈何。韩赞卿说:“难道就这样罢了不成?穷秀才的结局, 除了去做小官,再无路可走了。我想朝廷设立一个官,毕竟也有用处。现放着一 个地方,难道是去不得哄人的?也是人们自己怕了,我反正没事儿可做,拼着这 把穷骨头去走一遭儿。或者撞着上司可怜,有些别样办法,作成些道路,就强似 在家里坐着了。”就发一个狠,决意要去。亲眷们阻挡地,都不肯听。筹措了些 盘缠,别了家眷,冒冒失失,竟去赴任。 到了省里,见过几个上司,也都说:“那地方去不得,住在省城,守些日子, 另受差委吧。”韩赞卿说:“朝廷命我到那个地方行教,岂有身不履其地算是做 官的?所以必须到任,看是如何光景。”上司听了,都笑他是迂儒腐气,凭他去 了。 韩赞卿到了海边地方,寻着了那个学吏,拿出吏部急字号文凭给他看了。学 吏吃惊说:“老爹,你怎么走到这里来?”韩赞卿说:“朝廷命我到这里做教官, 不到这里,却到哪里?”学吏说:“旧规矩,凡是老爹们来,只在省城住下,写 个谕帖来知会我们,开本花名册子送来,秀才廪粮中扣出一份常例,一同送到, 这件事就算完了。老爹们的俸薪在县里去取,我们不管。以后升迁去任,我们就 不知道了。今天怎么却真到这里?”韩赞卿说:“我既然是这里的教官,就管着 这里的秀才。你去叫几个来见我。” 学吏见过文凭,晓得是本管官,也不敢怠慢。急忙去寻几个为头的积年秀才, 跟他们说了。秀才们都说:“奇事,奇事。真有个先生来了。”一传两,两传三, 一时间会聚了十四五个,商量说:“既然是先生来到,我们也该以礼相见。”有 几个年老些的,穿戴了衣巾,其余的只是常服,都来拜见先生。 韩赞卿接见了,逐个问了姓,叙些寒温,全都欢喜。略略问起文字大意,一 班儿都相对微笑。老成的说:“先生不必拘泥,某等当以实情相告。某等生在海 滨,都是在海里去做生计的。当道恐怕某等在内地生事,作成我们穿件蓝衫,做 了个秀才羁绊着。能唱得几个喏、写得几字,就不错了。其实不知道孔夫子的义 理是怎么样的,所以再没有先生们到这里来过。如今先生辛辛苦苦来走这一遭儿, 这所在不可久留,却又不好叫先生就这样空手回去。先生且安心住两天,让我们 到海中去走走,五天后再来见先生,就打发先生起身,只看先生造化何如。”说 毕,哄然而散。 韩赞卿听了这番说话,惊得呆了,做声不得。只得依傍着学吏,寻间民房暂 且住下。 这些秀才们去了五天,果然回来,见了韩赞卿,说:“先生大造化,这五天 内生意不比寻常,足足有五千两银子,够先生下半世用的了。弟子们说过的话, 毫厘不敢入己,尽数送给先生,也见弟子们一点儿孝意。先生可收拾回去,这是 个高见。” 韩赞卿见了许多银子,吓了一跳,说:“多谢列位盛意。只是学生带了许多 银两,如何回得去?”众秀才说:“先生不必忧虑,弟子们着几个和先生做伴, 一同送过岭,万无一失。”韩赞卿说:“学生只为家贫,无奈选了这里,不得不 来。岂知遇着列位,如此深情!”众秀才说:“弟子们从来不曾见过先生面的。 如今劳苦先生一番,周全得回去,也是我们弟子的事。以后的先生不消再劳了。” 当下众秀才替韩赞卿打叠起来,水陆路程舟车之类,多是众秀才准备停当。 有四五个人陪他一路起身,每到泊舟所在,有些人来相头相脚,面生可疑,这边 秀才们不知嘴里说些什么,抛个眼色,就走开了去。直送到交界地方,路上太平 的了,然后别了韩赞卿告回。韩赞卿谢之不尽,竟带了重资回家。一个穷儒,一 旦富饶了。可见是个有造化的。 在下为什么要把这个教官说这半天?只因有一个教官做了一任回来,穷得彻 骨,受了骨肉许多气。又亏得做教官的时候一个门生出力,挣了一派后运,争尽 了气,有了好结果。正是: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任是亲儿女,还随阿堵移。 浙江湖州府近太湖边有个地方,叫做钱篓。有一个老廪膳秀才,姓高名广, 号愚溪,为人忠厚,生性古直。生有三女,都已经嫁人了。妻石氏已死,没有儿 子,只有一个侄儿,名叫高文明,另外居住,家道颇丰厚。这高愚溪祖传房屋一 所,自己在里头住,侄儿也是有份儿的。只因侄儿自己挣了些家私,要自家适意, 见这祖房坍塌下来修理不便,就自己置买了好房子,搬出去另外住了。要论支派, 高愚溪没儿子,应该是侄儿高文明承继的。只因高愚溪讳言这件事,况且自己有 三个女儿,未免偏向自己骨血,有积攒下的束脩钱,都零零星星地给女儿们了。 后来挨得出贡,选授了山东费县教官,转了沂州,又升了东昌府,做了两三任归 来,囊中也有四五百银子还宽些。 穷家穷计,只要有了一二两银子,就做出十来两银子的气派来。况且世上人 的眼光极浅,口头最轻,看见一两个箱儿匣儿略重些,就猜想有上千上万的银子 在里头,还有凿凿有据地说着数目,恰像他亲眼看见亲手兑过的一般。当时高愚 溪带些银子回来,乡里间就声传有上千的数目了。 三个女儿晓得老子有些银子在身边,争着来亲热,一个赛一个地好。高愚溪 心里欢喜,说:“我虽是没有儿子,有女儿们如此殷勤,老景也还好过。”又想 了一想,说:“我即便留下私蓄,也没有别人拿得去,何不拿些出来分给女儿们? 让她们感激,越发坚定她们的孝心。”当即取出三百两银子,每个女儿给她一百 两。 女儿们看见银子,起初千欢万喜,也很感激;后来听说身边还有许多,就有 些过望起来,不见得十分知足。大家咕哝着:“不知道还要留这许多给哪个用?” 话虽然如此说,心里都想他后手的东西,不敢冲撞,只是赶上前地讨好。 侄儿高文明仍照常往来,高愚溪不过体面相待。虽然也送他两把银子、几件 人事,恰好侄儿也替他接风洗尘,只好取直。侄儿有些身家,也不想他的,不以 为意。 那些女儿闹哄了几天,各要回去,只剩得老人家一个在这败落的旧屋里居住, 觉得凄凉。三个女儿,你也说,我也说,多说:“接老爹家去住几时。”各要争 先。愚溪笑着说:“不必争,我少不得要去看你们的。我从头来,各住几天就是 了。” 女儿们别去不多久,高愚溪在家清坐了两天,寂寞不过,收拾了些东西,先 到大女儿家里住了几天。第二个、第三个女儿,都着人来接。高愚溪依次而到, 女儿们只怨他来得迟,住得不长远。刚过了两天,又来接了。高愚溪周而复始, 住了两巡。女儿们殷殷勤勤,东也不肯放,西也不肯放。高愚溪思量着:“我反 正没有儿子,如今年已老迈,又没老小,何苦独自个住在家里?有这三个女儿轮 转供养,够过残年的了。只是白吃她们的,心里不安。日前虽然每人给了一百两, 她们也费了一些在我身上了。我何不跟她们说清楚,索性把身边所有尽数分给三 家,让三家轮供养我,我落得自由自在,这边过几天,那边过几天,省得老人家 还要去买柴籴米,最为方便。” 他把这意思和女儿们说了,女儿们个个踊跃从命,都说:“女儿养父亲是应 当的,就不分什么,也说不得。” 高愚溪大喜,就到自家屋里把随身箱笼都搬到女儿家里来,把箱笼里的东西 拼拼凑凑,还有三百多两。装好汉发个慷慨,再是一百两一家,分给了三个女儿, 身边就剩不多什么了。三个女儿接受了,全都欢喜。 从此高愚溪只轮流在三个女儿家里过日子,不到自家屋里去了。这几间祖屋, 久无人住,逐渐坍了下来。公家财产,卖又卖不得。女儿们又撺掇他说:“反正 是有份东西,何不拆了些来?”愚溪想:反正不会回家去住了,于是只要女婿家 里有什么修造之类,就悄悄儿去载些作料来增添改用。东家取了一根梁,西家就 想一根柱。甚至砌猪圈也要来取些椽子木板,又都是零碎取了去的。侄子也不好 小家子气来争,听凭他把一所房屋糟蹋完了。 祖宗缔造本艰难,公物当作弃物看。 自道婿家堪毕世,安知转眼有炎寒? 高愚溪初时在女婿家里过日子,很是热情,家家如此。以后手中没了银子, 要做些事情,也不得自由,渐浙有些不便当起来。老人家心性,未免有些嫌长嫌 短,左不是右不是地难为人。略不如意,就恨恨毒毒地说:“我还是吃用自家的, 不吃用你们的。”聒絮个不住。到一家,一家如此。那些女婿家里未免有些厌倦 起来,况且身边没银子,没什么想头了。就是至亲如女儿,心里比前也松了好些。 虽说不至于推出门去,却是巴不得转过别家去了,眼前好清净几时。所以初时这 家住了几天,未到满期,那家就先来接他;如今就是过了日期也不见来接,都是 巴不得他迟来去。高愚溪见不来接,就多住了一两天,这家子就有些言语出来: “我家住满了,怎不到别家去?”再略动气,就有的发话:“当初东西是三家均 分的,又不是我一家得了。”言三语四,耳朵里听不得。高愚溪受了一家之气, 忿忿地要告诉这两家。怎当得这两家真是一个娘养的,过得两天,这些光景也就 现出来了。闲话中间对女儿们说着姊妹不是,开口就护着姊妹伙儿。至于女婿, 一发彼此相同,外貌是解劝,话中带些尖酸讥评,只说丈人不是。高愚溪恼怒不 过,只是寻是寻非地吵闹,弄得合家不宁。几年之间,弄做个老厌物,推来搡去。 有了三个女儿,反二没一个归根着落的地方了。 要是让女儿女婿说起来,必定是老人家不达时务,惹人憎嫌。要是据着公道 评论,其实他分散了好些本钱,把这三家做了依靠,凡事也该体贴他一分,才有 人心天理。怎当得人情如此,给他的就算是自己的,用他的就是冤家。况且三家 相比,就有许多不调匀处。比如要请一个客,做个东道,这家就说:“何苦一定 要在我家请!”嘴里应承着,先就不爽利了。即便应承了去,也不上心,一天挨 一天,挨得满了,又过一家。到那家提起,又说:“何不在那边时节请了,偏要 留到我家来请?”到底哪家也不请。难道遇着大小事情,都由三家各派不成?所 以一件也成不得了。怎叫老人家不气苦? 这也是世态,自然而然就到这地步的。只是起初不该一味溺爱女儿,轻易把 家私尽情散了。如今权在他人之手,岂得如意?只该自己揣了些体己也罢,却又 是亲手分掉了银子,心有不甘。欲待憋了口气,别走道路,又手无一钱,家无片 瓦,争气不来,动弹不得。要去告诉侄儿,平日不曾有什么好处给他,今天如此 行径没下梢了。恐怕他见笑,也没脸嘴见他。左思右想,恨恨地说:“只怪我不 曾生得儿子,致有今日!枉有三个女儿,都是负心向外的,一毫没相干,反被她 们赚得没结果了!” 使个性子,噙着眼泪走到路旁一个古庙里坐着,越想越气,累天倒地地哭了 一回。猛想起:“我做了一世的孺生,老来弄得这等光景,要这性命做什么?我 把胸中气不忿处,哭告菩萨一番,就在这里寻个自尽罢了。 又是“无巧不成书”,高愚溪正哭得悲切,恰好侄儿高文明从外边收债回来。 船在岸边摇过,听见庙里哭声。终究是关着天性,不觉有些动念。仔细一听,像 是伯伯的声音,就说:“不问是不是,这个哭,哭得好古怪。就拢住去看一看, 怕什么?”叫船家一橹停住了船,船头凑岸,扑地跳了上去。走进庙门,喝问: “哪个在这里啼哭?”各抬头一看,两下都吃了一惊。高文明说:“果然是伯伯 的声音,为什么在这里哭?” 高愚溪见是自家侄儿,心里悲酸起来,越加痛切。高文明说:“伯伯老人家, 别哭坏了身子,且告诉侄儿,受了何人的气,以致如此?”高愚溪说:“说也羞 人,我自己差了念头,死靠着女儿,不留个后步,把些老本钱都分给她们了。今 天却没一个理我了,气忿不过,在此痛哭,告诉神明一番,想寻个自尽。不想遇 着侄儿,很是惭愧!”高文明说:“伯伯怎么如此短见!姊妹们是女人家见识, 跟她们认什么真?”愚溪说:“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到她们三家去了。”高文 明说:“不去也凭伯伯,何苦寻死?”愚溪说:“我已经无家可归,不死怎么办?” 高文明说:“侄儿不才,家里也还奉养得伯伯起,怎说这话?”愚溪说:“我平 日不曾有好处给侄儿,些些家私,都给了别人,今天剩得个光身子,怎好去扰你!” 高文明说:“自家骨肉,怎么说个扰字?”愚溪说:“即便侄儿不弃,侄媳妇一 定憎厌的。我出了偌多本钱,买别人憎厌过了,何况孑然一身!”高文明道: “侄儿也是个男子汉,岂由妇人作主!况且侄儿媳妇颇懂道理,必无此事。伯父 就随着侄儿到家里吧,再不必迟疑,快请下船同行。” 高文明也不等伯父回话,一把扯住衣袖,拉了就走,同船载回家来。 高文明先走进去对娘子说了伯伯苦恼思量寻死的话,高娘子听了吃惊,问: “如今在哪里了?”高文明说:“已经载他在船里,回来了。”娘子说:“虽然 老人家没搭煞,讨得人轻贱,却也是高门里的体面,应该收拾了回家来,免得被 别家耻笑!”高文明还怕娘子的心不定,故意说:“老人家虽然没用了,我家养 这一群鹅在圈里,让他在家早晚看看也是好的,不至于吃白饭。”娘子说:“什 么话!家里不争这一口,就是吃了白饭,也是自家骨肉,又不养了闲人。没有侄 儿叫伯父来家看鹅的道理!不要说这话,快去接了他来。”高文明说:“既然如 此,我去请他来,你可整理些酒饭相待。”说罢,高文明三脚两步走到船边,请 了伯父下船,到堂屋里坐下,就搬出酒肴来,伯侄两人吃了。高愚溪还想着可恨 的事,提起一两件来告诉侄儿,眼泪簌簌地流下来,高文明只是劝解。从此就在 侄儿处住下了。 三家女儿知道,晓得老儿心里怪了,却是巴不得他不来,虽然体面上也叫个 人来动问动问,不曾有一家说来接他去的。那高愚溪心性古撇,就接也不肯去了。 一直到了年边,三个女儿家才假意来说接去过年,也只是说声,不见十分殷 勤。高愚溪回答不去,也就住了。高文明说:“伯伯过年,正该在侄儿家里住, 祖宗影神也好拜拜。如果在姊妹们家里,挂的是他家祖宗,伯伯也不便。”高愚 溪说:“侄儿说得是,我还有两个旧箱笼,有两套圆领、一顶旧纱帽在里头,都 在大女儿家里,可着人去取了来,过年也好穿了拜拜祖宗。”高文明说:“这是 要的,可写两个字去取。”随即着人到大女儿家里去讨这些东西。那家子正怕这 厌物再来,见要这副行头,晓得在别家过年了,恨不得急烧一副退送纸,连忙把 箱笼交还不迭。高愚溪见取了这些行头来,心里一发晓得女儿家里不要他去的意 思,安心在侄儿处过年。 大凡老休在屋里的小官,巴不得撞个吉庆时节,穿着这副红闪闪的行头,摇 摆摇摆,以为快乐。当日高愚溪着了这一套,拜了祖宗,侄儿侄媳妇也拜了尊长。 一家之中,很是和气,强似在女儿家里。只是高愚溪心里时常不快,道是不曾有 什么给侄儿,如今反在他家打搅,很是不安。就是看鹅的事他也肯做,只是侄儿 不要他去。 一天,高愚溪正在侄儿家闲坐,忽然一个公差打扮的人,走到面前拱一拱手 说:“老伯伯,借问一声,这里有个高愚溪老爹么?”高愚溪问:“问他做什么?” 公差说:“老伯伯指引一指引,小人一路问来,说是在这里,在下要见他一见, 有些要紧话说。”高愚溪说:“这是个老朽的人,寻他有什么勾当?”公差说: “福建巡按李爷,是山东沂州人,是他的门生。如今去到任,特地道到这里,专 门来访他,找了两天了。”愚溪笑着说:“我就是高广。”公差说:“果然么?” 愚溪指着墙壁说:“你不信,只看我这顶破纱帽。”公差晓得是实,说一声: “失敬了。”转身就走。愚溪道:“你且说山东李爷叫什么名字?”公差说: “单讳一个某字。”愚溪想了一想,说:“原来是他。”公差说:“老爹家里收 拾一下,他等得不耐烦了。小的去禀,就来拜了。”公差访得的实,喜喜欢欢自 去了。 高愚溪叫出侄儿高文明来,跟他说了这事。高文明说:“这是兴头的事,贵 人来临,必有好处。伯伯当初怎么和他相处的?”愚溪说:“当初我在沂州做学 正,他是童生新进学,家里贫穷,出不起那拜见钱。有半年多了,不能来尽礼。 斋中两个同僚,撺掇我出票去拿他。我只是不肯,后来访得他果然贫穷,就去唤 他来见我。是我作主,分文不要他的。斋中见我如此,也不好要他了。我见这人 家境虽然贫寒,却意气轩昂,模样又好,问他家里,连灯火之资都难。我倒助了 他些盘费回去,又替他各处赞扬,第二年就有了一个好馆。在东昌时节,府里又 荐了他。归来这几年,不相闻了。后来听说中过进士,也不知在哪里为官。我已 经是老迈的人,无意世事,总不记在心上,也不去查他了。不料他不忘旧情,一 直到这里来访我。”高文明说:“这也是一个好人了。” 正说话间,外边喧嚷起来,说一条大船泊拢来了,一齐来看。高文明走出来, 只见一个人拿了红帖,竟望门里直奔。高文明接了,拿进来看。高愚溪忙把古董 衣服穿戴了,出来迎接。船舱门开处,摇摇摆摆,踱上个御史来。那御史生得齐 整,但见: 胸蟠豸绣[ 明清时代,大小官员的公服前胸后背都有一块“补子”,文官绣 着不同的飞禽,武官绣着不同的猛兽,以此显示官阶的大小。只有御史的补子, 绣的是一只“獬豸(xiè zh ì蟹至)”,所以御史的补服,也叫豸绣。獬豸是 传说中的一种猛兽,一只角,看见坏人,就用角撞他] ,人避骢威。揽辔想象登 清,停车动摇山岳。霜飞白简,一笔里要管闲非;清比黄河,满面上专寻不是。 若不为学中师友谊,怎肯来林外野人家? 那李御史见了高愚溪,口口称为老师,满面堆下笑来,和他拱揖请进,李御 史总是退后一步,不肯先走,扯得个高愚溪气喘不迭,涎唾鼻涕乱流。李御史带 着笑,只是嫌逊。高愚溪强不过,只得扯着袖子占先了些,一同进入草堂中。御 史命设了毯子,纳头四拜,拜谢当日提携之恩。高愚溪还礼不迭。拜过,即送上 礼帖,厚敬十二两。高愚溪收下,整椅让在上面。御史再三推辞,定要旁坐,只 得左右相对。御史还不肯占上,必要愚溪右手高些才坐了。御史提起从前的情意, 很是感谢,说:“侥幸(考中进士的客气说法)之后,日夕想报师恩,时刻在念。 如今幸运有这差使,经由贵省,迂途来访。不想高居如此乡僻。”高愚溪说: “可怜,可怜。老朽哪得有居?这是舍侄的居所,老朽在这里蹭住的。”御史说: “老师当初必定有居室。”愚溪说:“老朽拙算,祖居尽废。如今无家可归,只 得在此强颜度日。”说罢,不觉哽咽起来。老人家眼泪是极容易落的,扑地掉下 两行来。御史恻然不忍,说:“容门生到了地方,给老师设法就是了。”愚溪说: “若得垂情,老朽至死不忘。”御史说:“门生到任之后,就着承差来相候。” 说够了一个多时辰的话,起身去了。 愚溪送他动身,看船开了,然后转来,将刚才所收银子拿来看一看,对侄儿 高文明说:“这封银子,侄儿可以收去,作为老汉平日供给的费用。”高文明说: “岂有此理!供养伯伯是应当的,这银子伯伯留下随便使用。”高愚溪说:“一 向打搅,心实不安。手中无物,只得赧颜过了。如今幸得门生送来,岂有累你供 给了我,却收银子自用的道理?你要是不收我的,我也不好再住了。”高文明推 却不得,只得说:“既然如此,侄儿取一半去,伯伯留下一半别用吧。”高愚溪 依言,各分了六两。 自从李御史这一来,闹动了太湖边上,把这事说了好几天。女儿们家里知道 了,听说送来银子分一半给侄儿了,有的不甘心,说:“光辉了他家,又给他银 子!”有的说:“这几两银子也不见能用几时,不要羡慕他!免得老厌物又来家, 料也没得再有几个御史来送银子。” 李御史到了福建,巡历地方,祛恶除奸,雷厉风行,做得很是厉害。一意行 事,随你天大份儿上,也挽回不来。三月之后,即遣承差到湖州公干,顺便带来 一封书信,递给高愚溪,约他到任所。先送程仪十二两,叫他收拾了,等承差公 事完毕,就接了同行。 高愚溪得了这信,和侄儿高文明商量,决定伯侄两个一同去走走。收拾停当, 承差公事已完,来促起身。一路上都是承差支应,毫无费力,不过二十天,已经 到了福建。这时候察院正巡历漳州,开门时节,承差进禀:“请到了高师爷。” 察院即时送到了下处,打轿出拜。拜时赶开闲人,叙了多时。回到衙内,就送下 程,又吩咐办两桌酒,吃到半夜才散。外边见察院如此绸缪,那个不钦敬?府县 官都来相拜,送下程,尽力奉承。大小官吏,多来掇臂捧屁,希求看觑,把一个 老教官抬在半天里。因而有求荐奖的,有求免参论的,有求出罪的,有求免赃的, 多来钻他门路。察院密传意思,让他暂且离了所巡境地,或在省城,或游武夷, 已经叮嘱了心腹府县,凡是他所托办的事,钉好书札,附寄公文封简递进来,没 有不依的。 高愚溪在那里住了半年,直到察院将要回京复命,方才收拾回家。总计所得, 足足有二千余两白银。其余土产货物、尺头礼仪之类很多,真叫做满载而归。只 这一次,就比先前自家做官多了有三四倍了。伯侄两人满心欢喜。 邻里们听说高愚溪在福建巡按处打抽丰回来,都来观看。看见行李沉重,货 物堆积,很快就传开了,说:“不知得了多少回来。”三个女儿知道了,都着人 来问安,又各说着要接到家里去的话。高愚溪只是冷笑,心里说:“见我有了东 西,又来亲热了。”接了几次,高愚溪打定主意,就是不去。正是:自从受了卖 糖公公骗,至今不信口甜人。 这三家女儿,见老子不肯来,约会了,一同到高文明家里来见高愚溪。个个 多挂着笑,说:“前日不知怎样冲撞了老爹,再不肯到家来了。如今我们自己来 接,是必到我们各家来住住。”高愚溪笑着说:“多谢,多谢。一向打搅得你们 够了,如今也要自重,再不去了。” 三个女儿,你一句,我一句,说:“亲的只是亲,怎么这等见弃我们?”高 愚溪不耐烦起来,走进房中去了一会儿,手中拿出三包银子来,每包十两,每一 个女儿给她一包,说:“这只是见见我老人家的心意而已,以后我也再不去相扰, 你们也不必再来相缠了。”又拿了一个柬帖来交给高文明,就给三个女儿看一看。 众人争着上前去看,只见上面写着: 平日空囊,只有亲侄收养;今兹余橐,无用他姓垂涎!一生宦资已归三女, 身后长物悉付侄儿。书此为照。 女儿中有识字义的,见了这纸,又气忿,又没趣,只得各人收了一包,各自 回家去了。 高愚溪罄其所有,尽数交付给侄儿。高文明哪里肯受,说:“伯伯留些防老, 省得像前次似的缺乏了,告人更难。”高愚溪说:“前次分文没有,你尚且肯白 养我;如今有东西给你了,倒怠慢我不成?我老人家心直口直,不作久计了,你 收下我的。一家一计过去,我倒相安。别分彼此,说什么你的我的。” 高文明依言,只得收了。以后尽心供养,凡有所需,无不如意。高愚溪到底 不往女儿家去,在侄儿高文明家善终。所剩财物,尽归侄儿,也是高文明一点亲 亲之念不衰,毕竟得到所报。 广文也有遇时人,自是人情有假真。 不遇门生能报德,何缘爱女复思亲? 「简评」本卷前后两个故事,其实并不相关,只是本书的体例,都是先说一 段“书帽”,然后引出正文来,这一卷也不能例外,就拉一个不太相干的故事来 凑数。 后一个故事,也可以分为前后两个半截儿。前半截儿,说的是三个女儿的惟 利是图,写的是“人情之常”的生活主题。在本书中,不牵扯到鬼神之说、因果 报应,只讲人间故事的,也只有本文等少数几篇。三个女儿的“小家子气”,写 得还很生动。幸亏还有个侄儿和侄儿媳妇大度,方才免了晚景凄凉。如果侄儿和 侄儿媳妇也像他自己的女儿呢?老头子岂不是要活活气死? 故事说到侄儿供养,似乎已经完了。但是这样的故事太平凡,在那个年代, 几乎处处地方都有。于是笔锋一转,又出来个巡按御史学生,不忘师恩,故意把 他带到任上去,让他靠“讲情面”发一注小财。 通过这个故事,咱们可以从侧面了解到明代官场上的腐败。从书中看,这个 巡按御史还是比较公正的,办起案子来也雷厉风行。但是却故意把“门路”和 “情面”留给老师,而且居然把走后门的人情请托信夹在公文中递进去。地方官 员沆瀣一气通同作弊的现象,很明白地写出来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