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八 程朝奉遇无头妇 王通判雪不明冤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诗云: 人命关天地,从来有报施。 其建多幻处,造物显其奇。 湖广黄州府有一个地方,名叫黄圻嶛,以产瓜闻名。有一老圃,以种瓜为业, 时时灌溉,爱惜备至。瓜园中的瓜,独有一个结得最好,其大如斗。老圃特意留 着,等熟了,要献与豪家做孝顺的。 一天,他拿了锄头,去瓜园中锄菜,忽见一个人在瓜地中掩掩缩缩。急忙赶 去看,是一个乞丐在那里偷瓜吃,把篱芭都扒开了。仔细一认,正不见了这个极 大的,已经被那乞丐打碎,连瓤连子地在那里乱啃。老圃见偏偏摘掉了自己加意 保护的东西,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抡起手里锄头,照头给了一下。却 原来不禁打,打得脑浆迸流,死在地下。老圃慌了手脚,忙用锄头挖开一块地, 把尸首埋好,上面用泥土铺平。幸亏是个乞丐,并没个亲人来做苦主讨命,竟没 有人知道。 到了明年,瓜地上的瓜结得更好,仍旧有一个独结得最大,足足抵得三四个 小的。老圃加意爱惜,不肯轻采。偶然县官衙中有个害热渴的,想得个大瓜清解。 各处买来的,都不中意,累那买办衙役打了好几次板子。衙役急了,四处寻访。 听说老圃的瓜地有大瓜,就拿钱去买。进瓜园选择,果然有一个瓜,比平常的瓜 大几倍。欣然出了十个瓜的价钱,买了去送进衙中。 衙中人大喜,见这个瓜大得导常,集了众人来共剖。剖了开来,瓤水乱流, 众人都嚷着说:“好大的瓜,可惜是烂了的。”仔细一看,都把舌头伸出来,半 晌缩不进去。原来满桌都是鲜红的血水,满鼻是血腥气。 众人大惊,禀知县令。县令说:“其中必有冤情。”就叫那买办的来问: “这瓜是哪里来的?”买办的说:“是一个老圃家里地上的。”县令说:“他用 什么法儿养得这瓜如此大?唤他来,我要问他。” 买办的不敢迟疑,就去把老圃唤来。县令问:“你家的瓜,为何长得这样大? 瓜园中都是这样大的么?”老圃说:“其余多是常瓜,只有这一个,不知为什么 这样大。”县令说:“往年也结这样的大瓜么?”老圃说:“去年也结一个,没 有这样大,略比常瓜大些。今年这一个大得古怪,自来不曾见有这样大的。”县 令笑道:“这必定是异种,它的根一定不同,快打轿,我要亲去看看。” 轿子抬到老圃家中,叫他指示结瓜的所在。县令叫人取锄头掘了下去,看它 的根是怎么长的。掘不深,只见这瓜的根在泥土中,却像种在一件东西里头似的。 扒开泥士一看,是一个死人脑袋,嘴张着,瓜根就在里面长出来。众人发声喊, 用锄头挖开来,一个死尸露出来了。县令叫掰开他的嘴,见满口都是瓜子。县令 叫把老圃锁了,问他死尸的来历。老圃赖不得,只得把去年乞丐偷瓜吃,失手打 死了埋在地下的事,从实说了。县令说:“难怪这瓜瓤内都是血水,原来是这个 人的冤气所结。他一时屈死,膏液不散,滋长这一棵根苗。天叫我衙中人得了渴 病,要拣选大瓜,才露出这一场人命来。乞丐虽贱,生命则同,就是偷窃,不该 死罪,也要抵偿。”把老圃问成殴死人命绞罪,后来死在狱中。 可见人命关天。一个乞丐死了,又没人看见,埋在地下,已经一年,竟结出 异样大瓜来,终于弄一个明白。正是天理昭彰。如今再说一个,因为这一件事, 露出那一件事来,两件不明不白的官司,同时显露。说着也古怪。有诗为证: 从来见说没头事,此事没头真难猜。 等到有时该暴露,一头弄出两头来。 国朝成化(明宪宗朱见深年号,公元1464~1487年)年间,南直隶徽州府有 一个姓程的富人。他那边的风俗,反是有钱财的,就称为朝奉。因为宋朝有朝奉 大夫,就像别处称呼富人为员外一般,总是尊敬他的意思。 这个程朝奉,拥着巨万家私,真所谓饱暖生淫欲,心里喜欢的就是女色。见 人家妇女生得有些姿容的,就千方百计,一定要弄她到手才住。随便费多少东西, 他都不心疼,只要成事。所以花费的不少,上手的也不计其数。 古话说:天道祸淫。因为他这样贪淫不歇,才有稀奇的事情做出来,直到家 破身辱,虽然分辨得来,已经吃了大亏了。 徽州府岩子街有一个卖酒的,姓李叫做李方哥。有妻陈氏,生得十分娇媚, 丰采动人。程朝奉动了火,天天以买酒为由,甜言蜜语哄动他夫妻二人。虽然缠 得熟分了,那陈氏一向正正气气,一时也勾搭不上。程朝奉心想:“天下的事, 只有利动人心。这家子是贫穷的人,我拼着舍一注财,怕她不上我的钩?私下钻 求,不如明买。” 一天,程朝奉对李方哥说:“你一年卖酒,能得利多少?”李方哥说:“靠 朝奉福荫,夫妻两口能借此度日,就不错了。”程朝奉问:“有得赢余么?”李 方哥说:“如果有一两二两赢余,也要留着做个根本,如今只好绷绷拽拽,朝升 暮合地过日子,哪有赢余?”程朝奉道:“假如有个人帮你十两五两银子做本钱, 你打算怎么办?”李方哥说:“小人如果有十两五两银子,就多做些好酒起来, 开个兴头的糟坊。一年之间除了日食度用,还有得多。只是没处寻那许多银子, 就是有人肯借,欠下了债,是要赔利钱的,不如守着这个小本经纪罢了。”朝奉 说:“我看你做人也好,假如你有一点好心对我,我就给你二三十两,也不打紧。” 李方哥说:“二三十两对朝奉来说是一根毫毛,对小人来说,却一生一世受用不 尽了。只是朝奉怎么肯?”朝奉道:“肯倒是肯,只要你好心。”李方哥说: “要小人怎么样,才算是好心?”朝奉笑着说:“我喜欢你家里的一件东西,是 不费你本钱的,我借来用用,仍旧还你。你如果肯,我即刻给你三十两。”李方 哥说:“我家里哪有朝奉用得着的东西?况且用过就还,有什么不肯奉承朝奉, 却要朝奉许多银子?”朝奉笑着说:“只怕你不肯。你肯了,又怕你妻子不舍得。 你两个且去商量一商量,我明天拿了银子来,和你现钱交易。今天空口说白话, 不便明说出来。”笑着去了。 李方哥晚上把这些话对陈氏说:“不知是要我家什么物件。”陈氏想了一想, 说:“你听他油嘴!要是别的动用物件,又说是借用就还的,随你什么宝贝,也 用不得这许多贳钱,必定是痴心想到我身上来讨便宜的话了。你是个男子汉,要 放些主意出来,不要被他腾倒。”李方哥笑笑说:“哪有这话!” 隔了一天,程朝奉果然拿了一包银子,来对李方哥说:“银子已经拿来,打 算送给你的。只看你们意思怎么样了。”朝奉当面打开包来,白灿灿的一大包。 李方哥见了,好不眼热,说:“朝奉明说是要什么?小人好如命奉承。”朝奉说: “你是个懂事的人,难道一定要人家说明白了?你自想想,家里有什么东西是我 用得着的,又这般值钱就是了。”李方哥说:“叫小人没想处,除了小人夫妻两 人的身子之外,要值上十两银子的家伙,一件也没有。”朝奉笑着说:“正是身 上的,哪个说是身子外边的?”李方哥通红了脸说:“朝奉没正经!怎好这样取 笑?”朝奉说:“我不取笑,现钱买现货,愿者成交。你如果不肯,也只好罢了, 我怎好强你?”说罢,打点袖起银子。 古话说:“清酒红人面,黄金黑人心。”李方哥见程朝奉要收拾起银子,就 呆着眼不开口,有些沉吟不舍的意思。程朝奉早已经看见,就取了三两重的一锭 银子,塞在李方哥手上,说:“且拿着这锭银子去做样,我给你一样十锭就是了。 你自家两个计较去。”李方哥半推半就地接了。程朝奉正是会家不忙,见接了银 子,晓得有了机关,说说:“我去去再来讨回音。” 李方哥到内房和妻陈氏说:“果然你昨天猜得不差,原来真是那意思。被我 抢白了一顿,他没意思,把这锭银子作为赔礼,我拿来了。”陈氏说:“你不拿 他的就好,拿了他的,似乎有肯的意思了。他如何肯歇这一条心?”李方哥说: “我一时没主意,拿了,他临去的时候就说:' 让我满意,十锭也不难。' 我想 我和你苦挣一年,也挣不出几两银子来。他的意思,倒肯在你身上舍一注大钱。 咱们不如将计就计哄他,给他一些甜头,就起他一注大银子,也不难了。强如一 盏半盏地跟别人讲价钱。” 李方哥说罢,就拿出这锭银子来放在桌上。陈氏拿到手来看一看,说:“你 男子汉见了这个东西,就舍得老婆养汉子了?”李方哥说:“不是舍得,难得财 主家倒了运来想咱们,咱们拚着忍一时羞耻,可就一生受用不尽了。如今反正是 混帐的世界,咱们又不是什么阀阅人家,就守着清白,也没人来替你造牌坊,落 得随和一些。”陈氏说:“是倒也是,只是羞人答答的,怎好兜他?”李方哥说: “反正做他的本钱不着,我如今办一个东道在房里,请他晚间来吃酒,我自己到 外边哪里去避一避。等他来了,只说我偶然出外,就回来的,你先做主人陪他。 饮酒中间,他自然会来撩拨你。你看着机会,就和他成了事。等我回来,事情己 经过去了。可不是不知不觉地落得赚了他一注银子?”陈氏说:“只是有些害羞, 使不得。”李方哥说:“程朝奉也是一向很熟的人,有什么羞?你只是做主人陪 他吃酒,又不要你去兜他。只看他怎么样来,才怎么样回答他就是,也没什么羞 处。”陈氏见说,算来也不打紧的,当下就应承了。 李方哥办了东道,走去邀请程朝奉,说:“承朝奉不弃,晚间整酒在小人房 中,特请朝奉一叙,朝奉就来。”程朝奉听见说,高兴之极,心说:“果然利动 人心,他们已经商量得情愿了。今晚请我,必然成就好事。”巴不得天晚前来赴 约。 从来好事多磨。程朝奉意气洋洋走出街来,见一个姓汪的朝奉,拉着他要去 看什么新来的表子王大舍,一把拉了就 走。程朝奉推说没工夫去,他问:“有什么贵干?”程朝奉心忙,一时间造 不出来。汪朝奉见他说不出来,就说:“原没事儿干,怎推故扫兴?”不管三七 二十一,同两三个少年子弟,一推一搡的,牵着去了。到了那里,汪朝奉看得中 意,就秤银子办起东道来,在那里入马了。程朝奉心中有事,被带住了身子,好 不耐烦。三杯两盏,逃了席就走,已经有二更天气。这时候李方哥寻个事由,避 在朋友家里了,没人再来相邀。程朝奉急急忙忙走到李家店中。见店门不关,心 中会意。进了店,就把门闩上。那店中房子不深,抬眼就望见房中灯烛明亮,酒 肴罗列,悄无人声。走进去一看,不见一个人影。忙把桌上灯火移来一照,大叫 一声:“不好了!”只见满地都是鲜血,一个没头的妇人躺在血泊里,不知是什 么因由,惊得牙齿捉对儿厮打,抽身出外,开门就走。到了家里,坐立不安,心 头丕丕地跳。晓得是非要惹到身上,惶惑不已。 且说李方哥在朋友家里捱过了更深,料想程朝奉和妻子事情已经完毕,从容 到家,还好吃杯儿酒。一步步踱了回来。只见店门开着,心想:“那朝奉好不精 细,既然要私下做事,门也不掩着。”走到房里,不见什么朝奉,只是个没头的 尸首躺在地下。看看身上衣服,正是妻子。惊得乱跳,说:“怎么说的?怎么说 的?”一头哭,一头想:“我妻子已经是肯的,有什么言语冲撞了他,就杀了人? 我得向他讨命去!”连忙把家里收拾干净了,锁上了门,直奔到朝奉家来。 程朝奉不知好歹,听得是李方哥声音,正要问他,慌忙开门出来。李方哥一 把扭住,说:“你干的好事!为什么把我妻子杀了?”程朝奉说:“我到你家, 并不见一个人,只见你妻子已经被杀倒在地,怎说是我杀了?”李方哥说:“不 是你是谁?”程朝奉说:“我心里爱你的妻子,如果见了,奉承还怕来不及,舍 得杀她?你可得访个备细,不要冤我!”李方哥说:“好端端地我们两口子住在 家里,是你来起的这些根由,如今却把我妻子杀了,还推得哪个?和你见官去, 好好儿还我个人来!” 两人你争我嚷,天已大明,结扭了一直到府里来叫屈。府里见是人命事,准 了状。发给王通判审问这件事。 王通判带了原、被两人,先到李家店中检验尸首。验得是个妇人身体,被人 用刀杀死的,现无头颅。通判着落地方把尸体盛了。带原、被告到衙门来。 先问李方哥的口词,李方哥说:“小人李方,妻陈氏,是开酒店度日的。是 这程某看上了小人妻子,趁小人不在,以买酒为由来强奸他。想是小人妻子不肯, 他就杀死了。”通判问:“程某人怎么说?”程朝奉说:“李方夫妻卖酒,小人 是他的熟主顾。李方昨天来请小人去吃酒,小人因有事去得迟了些。到他家里, 不见李方,只见他妻子不知被何人杀死在房中。小人慌忙走了回家,和小人并不 相干。”通判说:“他说你以买酒为由去强奸他妻子,你又说是他请你到他家。 他既然请你,是主人了,为何他反而不在家?这还是你去强奸是真了。”程朝奉 说:“确实是他来请小人,小人才去的。当面在这里,老爷问他,他可赖不过。” 李方说:“请是小人请他的,小人未到家,他先去强奸,杀了人了。”王通判说: “既然是你请他,怎么你没到家,他倒先去行奸杀人?你那时不回家做主人,到 哪里去了?其中必有隐情。”取夹棍来,每人一夹棍,只得都把实情来说了。李 方哥说:“其实程某看上了小人妻子,许了小人银两,要和小人妻子一同吃酒。 小人贪利,不合允许,请他吃酒是真。小人怕碍他眼,只得躲过片时。后来到家, 不想妻子被他杀死在地,他逃回家里去了。”程朝奉说:“小人喜欢他妻子,要 勾搭她是真。他已经允许请小人吃酒了,小人为什么反而要杀她?其实小人到他 家的时候,他妻子已经不知被谁杀死了。小人慌了,走了回家,其实小人无干。” 通判说:“李方请吃酒卖奸是真,程某去了,必定是那妇人推拒,一时杀了也是 真。平白地要谋奸人妻子,原不是良人行径,这人命自然是程某抵偿了。”程朝 奉说:“小人不合见了美色,即起贪心,是小人的罪了。至于人命,确实不知。 不要说他夫妇商量好请小人吃酒,已经是愿从的了。即使有些勉强,也还好慢慢 央求,何至于下手杀她?”王通判恼他奸淫起祸,哪里听他辩说?要把他问个强 奸杀人的死罪。却是死人无头,又无行凶器械,成不得招。责了限期,要在程朝 奉身上追那颗头出来。正是: 官法如炉不自由,这回惹着怎干休? 方知女色真难得,此日何来美妇头? 程朝奉比过几限,只是没处寻那颗头。程朝奉诉说:“即便是强奸不从,小 人杀了她,小人藏着那颗头做什么用,要在这里挨这样的比较?”王通判见他说 得有理,也疑惑:“或者另有别人杀了这妇人,也不可知。”且把程朝奉和李方 哥多下在监里,就叫拘集一干邻里人等,问他事情根由和程某杀人真假。 邻里人等都说:“他们是老主顾家,时常往来的,也不见什么奸情事。程某 是个有身家的人,贪淫的事或者有之,从来也不曾见他做过什么凶恶歹事。人命 的事,未必是他。”通判说:“既然未必是程某,你们地方上人必然晓得李方家 的备细,跟谁有仇,哪处可疑,总该推详得出来。”邻里人等说:“李方平日卖 酒,也不见有什么仇人。他夫妻两口子做人都挺好的,平日和人斗口的事都没有。 这黑夜不知被谁所杀,连地方上人都没法儿猜。”通判说:“你们都去外边访一 访。” 众人领命正要走出,其中一个老者走上前来回禀说:“据小人愚见,猜着一 个人,不知是不是。”通判问:“是哪个?”老者说:“地方上这一向有个远处 来的游僧,每夜敲梆高叫佛号,求人布施,已经一个多月了。自从那夜李家妇人 被杀之后,就不听得他的声响了。如果说是别处去了,怎有这样凑巧的事?况且 地方上不曾见有人布施他的,怎肯就去。这个事着实可疑。”通判听了说:“杀 人作歹,正是野僧本事,这样疑他也是有理的。只是到哪里去找这个游僧?”老 者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老爷唤那程某出来,跟他说明道,他家道殷富, 要明白这事儿,必然不吝啬重赏。这游僧走了也没不久,不过就在左近地方,要 访着他也不难的。” 通判依言,狱中提出程朝奉来,把老者的话告诉他。程朝奉说:“有这样疑 端,就是小人生路。只求老爷为小人作主,出个广捕文书,着落几个应捕四外寻 访。小人情愿立个赏票,认出谢金就是。” 当下通判差了应捕出来,程朝奉托人邀请众应捕说话,先送了十两银子做盘 费,又押起三十两,等寻着了这和尚,即时交付,众应捕应承去了。 原来应捕党羽极多,耳目最众,凡是他们上心的事,没有个访拿不出的。见 程朝奉是个富贵人家,又有了厚赠,怎不出力?不上一年,已经访得这个叫夜僧 人在宁国府地方乞化,夜夜在街上叫了转来,投在一个古庙里宿歇。众应捕带了 一个地方人,认得面貌是真,正是岩子镇叫夜的人。众应捕商量:“人就是这个 人了,却不知杀人的是他不是他。就是他了,没个凭据,也不好就拿他,只可智 取。”就设计去寻一件妇人衣服,把一个少年些的应捕打扮起来,装做了妇人模 样,同众人去埋伏在一个林子内,是街上回到古庙的必经之地。守到更深,果然 这僧人叫夜转来,捧着木鱼,正在独行,林子里假装妇人的应捕,低声叫着: “和尚,还我头来!” 初时叫一声,那僧人已经吃了一惊,站定了脚。昏黑之中,隐隐见是个穿红 的妇人,心上虚怯不过。只听得又叫一声:“和尚,还我头来!”连叫不止。那 僧人慌了,颤驾驾地说:“头在你家上三家铺架上不是?别要来缠我!”众人听 了,知道杀人案子确实,唿哨一声,众应捕一齐钻出来,把和尚捆住,说:“你 这贼秃!你在岩子镇杀了人,还想躲在这里么?”先是一顿下马威打软了,然后 解到府里来。 通判问应捕如何拿得着他,应捕把假装妇人吓他、他说出真情才擒住他的话 禀明白了。带过僧人来,僧人明知事情已经露出,混赖不过,只得承认:“妇人 确实是我杀了的。”通判问:“她和你有什么冤仇,你要杀了她?”僧人说: “并无冤仇,只因那晚叫夜,经过这家门口。见店门不关,挨身进去,只指望偷 盗些什么。不料灯烛明亮,有一个美貌的妇人盛装站立在床边,看见了不由得心 里不动火,就抱住了求奸。她抵死不肯,一时性起,拔出戒刀来杀了,提了头就 走。走出来才想,我要那头做什么?就把它挂在上三家的铺架上了。只是恨她那 不肯,出了这口气。当时连夜逃走了。如今被拿住,是应当偿她命的,没别的话 可说。” 通判就出票去提那上三家铺子里的人来,问:“和尚招出人头在你铺架子上, 如今哪里去了?”那辅上的人说:“当时确实有一个人头挂在架子上,天明时看 见了的。因恐怕经官受累,悄悄儿移到上十来家赵大门口的一棵树上挂着。以后 不知怎么样了。” 通判差人押了这三家铺子的人来提赵大到官。赵大说:“小人那天早起,看 见树上挂着一颗人头。心中惊惧,想要报官,恐怕官司牵累,就悄悄儿地拿到家 中,埋在后园了。”通判说:“如今还在那里么?”赵大说:“小人当时就怕后 边或有是非,要留着做见证,埋的地方栽一棵小树做记认的,怎么不在?”通判 说:“只怕其中有诈,必须我亲自去取验。” 通判立即打轿,抬到赵大家里。叫赵大在前引路,引到后园中,赵大指着一 处说:“在这底下。”通判叫从人掘下去,刚扒开土,见一颗人头连泥带土骨碌 碌滚了出来。众人发声喊:“在这里了!”通判说:“这妇人的尸首,今天方得 完全。”从人把泥土拂去,仔细一看,惊说:“可又古怪!这妇人怎么是有髭须 的?”送来给上通判看,但见这颗人头: 双眸紧闭,一口牢关。颈子上也是刀刃之伤,嘴儿边却有须髯之覆。早难道 骷髅能作怪,致令得男女会差池? 王通判吃惊,说:“这分明是一个男子的头,不是那妇人的了!这头又出现 得诈怪,其中必有蹊跷。”喝一声:“把赵大锁了!”找那赵大,他看见掘着的 人头不是妇人的,赶紧往外跑了。王通判就走到赵大前边屋里,叫抬张桌儿做公 案坐了。带那赵大的家属过来,问这颗人头的事儿。赵大妻子一时难以支吾,只 得实招:“十年前赵大曾有个仇人姓马,被赵大杀了,带这头来埋在这里的。” 通判说:“刚才赵大还在这里,如今躲在哪里了?”赵大妻子说:“他方才看见 人头被掘了出来,晓得事发,就一径出门,连家里都不说哪里去了。”王通判说: “刚才的事,他不过走在亲眷家里,料去不远。快把你家有什么亲眷的住址,一 一招出来。”他妻子怕动刑法,只得招说:“有个女婿姓江,做府中令史,必定 是投他家去了。”通判即时差人押了他妻子,到这江史令家里来拿人。通判坐在 赵大家里立等回话。果然:瓮中捉鳖,手到拿来。 江令史是衙门中人,晓得利害。见丈人赵大急急忙忙走到家里来,说是杀人 事发了,想要藏避。令史恐怕累及自家,不敢应承,劝他往别处逃走。赵大一时 没有去处,心中不决。正踌躇间,公差已经押着妻子来要人了。江令史火到身上, 自图熄灭,不好隐瞒,只得交给公差,带着赵大到自己家里来。妻子在路上已经 对他说:“刚才老爷问话,我已经实说了。你也招了吧,免受痛苦。” 赵大来见通判,果然一口承认。通判问他详细经过,赵大说:“这姓马的先 前和小人有些仇隙,后来在山路中遇着,小人正在那里砍柴,带得有刀在身边, 就把他杀了。恐怕有人认得,一时传遍,这事就露出来,所以就剥了他的衣服, 割下头来藏在家里。把衣服烧了,把头埋在园中。后来马家不见了人,到处寻问, 有人说山中有个死尸,是没头的,不知是不是,不好认得。这事过去已经很久, 连马家也不提起了。这埋头的地方,和日前妇人的头相离有一丈多地。只因这个 头在地里,恐怕发觉,所以日前埋那妇人的头,栽一棵小树做记认的。今天不知 为什么,一时糊涂,倒先掘着它了。这也是宿世冤孽,应该填还。”通判说: “那妇人的头,究竟在哪里?”赵大说:“就在那一块,这是有记认不会差的。” 通判又带他到后园,再命从人打旧掘处掘下去,果然又掘出一颗头来。认一认, 才方是妇人的了。通判笑着说:“一件人命却问出两件人命来,莫非天意么!” 锁了赵大,带了两颗人头,来到府中,出张牌去唤马家亲人来认。马家儿子 见说,才晓得父亲不见了十年,果然是被人杀了,来补状词,王通判谁了。把两 颗人头,一颗给与马家埋葬,一颗唤李方哥出来认看,果是他妻子的。把叫夜僧 和赵大各打三十大板,都问成了死罪。程朝奉不合买奸,致死人命,问成徒罪, 折价纳赎。李方哥不合卖奸,问杖罪的决。断程朝奉出埋葬银六两,给李方哥葬 陈氏。三家铺子的人不合移尸,各该问罪,因不是这等,不得并发赵大人命,似 乎天意明冤,非关人事,释罪不究。 王通判这件案子问得清白,一时清了两件无头案,申详上司,各各称奖,至 今传为美谈。只可笑程朝奉空想一人妇人,不得到手,枉葬送了她一条性命,自 己吃了许多惊恐,又坐了一年多监,费掉了百来两银子,方才弄明白,有什么便 宜处?那陈氏立个主意不从夫言,也不见得被人杀了。至于因此一事,那赵大久 无对证的人命,一并发觉,越见得天心不可欺。可见欺心事做不得一些些的。有 诗为证: 冶容诲淫从古语,会见金夫不自主。 称觞已自不有躬,何怪启宠纳人侮。 彼黠者徒恣强暴,将此头颅向何许? 幽冤郁积十年余,彼处有头欲出土。 「简评」公案小说,凡是案中有案的,显得错综复杂,扑朔迷离,能够提高 故事性、可读性。 但是公案小说的最忌讳处,恰恰在于故事的合理性。如果故事不合常理,不 免叫人无法相信,反倒失去了案件的可信性。 本卷的后一个故事,就有许多不合常理的地方。 第一,人头埋在地下,只要经过一个夏天,肯定要腐烂。陈氏的脑袋,埋在 地里整整一年,尚且要腐烂了,何况姓马的头颅,埋进地里已经十年,居然没有 腐烂,怎么叫人相信? 第二,赵大十年前埋了姓马的头颅,九年后再埋陈氏的头颅,他自己分明记 得两者相距一丈,怎么会两个头颅埋到了一个坑内?即便一时记错,也应该姓马 的的头颅在底下,陈氏的脑袋在上面(不然赵大自己就发现了),通判来挖掘, 先出土的应该是陈氏的头颅。如今阴差阳错,就只能解释为“天理昭彰,冤魂作 怪”,把一件人间的奸杀案子,又牵扯上鬼神和因果报应了。 而写小说,一旦牵扯上鬼神和因果报应,立刻就降低了它的文学价值,而变 成封建迷信的宣传品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