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九 撒芝麻识破狐精 赠草药巧结姻缘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诗曰: 万物皆有情,不论妖与鬼。 妙药可通灵,方信岐黄理。 宋朝乾道(南宋孝宗赵眘(shèn 肾)年号,公元1165~1173年)年间,江 西有一个官员赴调临安都下,因此到西湖上游玩,独自一人各处行走。走路多了, 觉得疲倦。道边有一民家,门前有几株大树,树旁有石块可坐,那官员就坐下稍 息。看见屋内有一双鬟女子,明艳动人。那官员见了,不觉心神飘荡,注目而视。 那女子也回眸流盼,似乎有情。官人眷恋不舍,从此常常到那里少坐。 那女子是卖酒的店家,就在里头做生意,不避人的。见那官员走来,就含笑 相迎,习以为常。往来久了,互有情意。官员用言语挑逗她,女子微露羞涩的样 子,也不恼怒。只是店在路旁,人眼看见,内有父母,要求鱼水之欢,终不能够, 只是两心眷眷而已。 不久,那官员已经得到任所,就要离开临安了,却放那女子不下,特地到她 家告别。恰好她父出外,那女子独自一人在店里,听说要分别,拭泪私语:“自 从和郎君相见,彼此倾心,想以身从郎君,父母必然不肯;如果私下随郎君去了, 淫奔的名声又羞耻难听。如今就要别去,必定梦寐焦劳,相思不已。如何是好?” 那官员深感其意,立即央她邻人拿着厚礼求聘,她父母听说是江西外郡,怎么肯 嫁?那官员只得怏怏而去,收拾赴任,再不能和这个女子相见了。 隔了五年,这个官员又赴京听调,刚到都下,寻个旅馆歇了行李,就去湖边 寻访旧游。只见这里的房子已经换了别家住在里面。问五年前的这一家,茫然不 知。邻近也都换过了,没有认得的,心中怅然不快。 往回走的中途,忽然和那女子相遇。看她年貌比当年已经长大,却更加标致 了些。那官员急忙作揖施礼,那女子也万福不迭。口里说:“郎君阔别许久,还 记得奴家么?”那官员说:“刚才到旧处寻访不见,正在烦恼。幸喜在这里相遇, 不知宅上为何搬过了,如今在哪里?”那女子说:“奴家已经嫁人了,住在城中 小巷内。我丈夫因为牵扯到库务,被关在监狱中,所以奴家出来求人,不料撞着 五年前的旧识。郎君肯到我家吃茶么?”那官人欣然说:“正要相访。” 两个人一头说,一头走,先在那官人的下处前经过。官人说:“这里就是小 生馆舍,且进去谈一谈。”那官员正要勾搭她,了却心愿,思量着下处尽好办事, 哪里还等得到她家里去?一邀就邀了进来,关好了门,两个抱了一抱,就推倒在 床上,云雨起来。那馆舍是个独院儿,很是僻静。馆舍中又没别客,只是那江西 官员一个人住着。女子见了这光景,就说:“这里没人知觉,尽可以偷偷儿住在 这里和郎君欢乐,不必到我家去了。我家里有人,反而不便。”那官员说:“要 肯住在这里,更方便了。” 一留半年,那女子有时出外,去去即时就来,再不想着家中事,也不见她想 着家里。那官员和她相处得情浓了,也忘记她是有夫家的了。 那官员调得有任所了,思量动身,对女子说:“我如今同你悄悄儿地回家去, 可不是长久之计么?”女子听见说要走,流下泪来,说:“有句话对郎君说,郎 君不要吃惊。”那官员说:“是什么话?”女子说:“奴家自从那年别了郎君, 终日思念,恹恹成病,一年而亡。如今此身,实非人类。因为夙世缘深,幽魂不 散,所以特地来相从这几时。欢期有限,定数已尽,要从郎君远去,这却不能够 了。恐怕郎君他日起疑,不敢避嫌,特地和郎君说明。但阴气相侵已深,奴家走 了之后,郎君腹中必当暴泻,可赶快服平胃散,补安精神,即可痊愈。”官员听 见说,惊骇了许久,又听说叫他服平胃散,问:“我曾读《夷坚志》,看见孙九 鼎遇鬼,也服这药。我想这药平平而已,能奏效么?”女子说:“这药中有苍术, 能去邪气,你只听我话就是了。”说罢涕泣不止,那官人也相对伤感。当夜同寝, 极尽欢会之乐。将到天明,扬哭而别。出门几步,倏忽不见。 别后,那官员果然暴泻不止,依言赎平胃散服过才好。那官员每次对人说起 此事,还凄然泪下。 可见情之所钟,虽然已经变成鬼,犹然如此眷恋。何况别后得病,又能留方 服药医好,真是多情之鬼! 如今说一个妖怪,也是和人相好了,留下些草药,不但医好了病,又弄出许 多姻缘事情来,成就他一生夫妇,更为奇怪。有《忆秦娥》一词为证: 堪奇绝,阴阳配合真丹结,真丹结。欢娱虽就,精神亦竭。殷勤赠物机关泄, 姻缘尽处伤离别,伤离别。三番草药,百年欢悦。 这一回书,是京师老郎传留下来的,原名为《灵狐三束草》。天地万物,只 有狐狸最灵,善于变幻,名叫“狐魅”。北方最多,宋朝有“无狐魅不成村”的 说法。又性极淫,其涎染着人,无不迷惑,所以又名“狐媚”,以比世间淫女。 唐朝有“狐媚偏能惑主”的檄文。虽然是个妖物,其中也分好歹。如任氏以身殉 郑蓥,连贞节的事也是有的。至于成就人功名,度脱人灾厄,撮合人夫妇,这样 的事往往有之。别说妖类就无好心,只要有缘遇得着。 国朝天顺甲申年间,浙江有个客商姓蒋,专门在湖广、江西地方做生意。那 蒋生年纪二十多岁,生得仪容俊美,眉目动人,同伴里头都说他的模样可以选得 上驸马,给他起个混名叫做“蒋驸马”。他自家也以风情自负,看世间女子轻易 也不上眼。说是必须遇到绝色,方才可以和他成一对儿。虽在江湖上行走了好几 年,却不曾撞见一个满意的女子。也曾同朋友到行院人家走动两次,不过是消遣 而已。公道地说,还是他把便宜给了妇人了。 一天,因办货到汉阳马口地方,住在一家客店里,店家姓马,叫马月溪店。 那个马月溪,是本地马少卿家里的人,领着主人本钱开着这个歇客商的大店。店 中尽有幽房静阁,可以容置上等客人,所以远方来的斯文人多来投他。店前走去 不多几家门面,就是马少卿的家里。马少卿有一位小姐,小名叫云容,取李青莲 “云想衣裳花想容”一句,果然纤姣非常,世所罕有。 他家内楼的小窗,正好看得见店前的人。那小姐闲了,时常登楼看望耍子。 一天,正临窗闲看,恰被店里的蒋生看见。蒋生远远望去,见那女子极其美丽, 为生平所未睹。就一步步走近前去仔细看看。走得近了,看得真切,觉得她没一 处生得不美妙。蒋生不觉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只管仰面痴看,心里在妄想: “如此美人,得以相叙一宵,也不枉了我的面庞风流!却怎么能够?” 那小姐在楼上瞧见有人看他,把半张脸遮藏在窗后,也窥见蒋生是个俊俏的 后生,恰像不舍得躲避一般。蒋生以为是楼上留盼,就卖弄出许多飘逸的姿态来, 要惹她动火。直等那小姐下楼去了,方才走回店中。关上房门,默默说:“可惜 不曾学得丹青,如果学过,描也描她一个出来。” 第二天问店家,方才晓得是主人的女儿,还未曾许配人家。蒋生想:“他是 个仕宦人家,我是个商贾,又是外乡人,虽然未许下丈夫,料不是我想得着的。 如果论起两人的面庞,却该做一对儿才不亏了人。怎么得老天爷做一个主才好?” 大凡是不容易动情的人,一动了情,就再按捺不住的。蒋生从此走路想,坐 着想,放不下心怀。他卖的本是丝绸绫绢之类女人的生活用品,就央店家一个小 的拿了箱笼,引到马家宅里去卖。指望撞着小姐,得以饱看一回。卖了两次,马 家家眷们果然你要买长,我要买短,都自家翻讨箱笼里东西,看货讲价。那小姐 虽不十分出头露面,也在人丛之中,遮遮掩掩地看货物。有时候也用眼睛瞟着蒋 生,四目相视。 蒋生回到下处,越加禁架不定,长吁短气,恨不身生双翅,飞到她闺阁中做 一处。晚间的春梦也不知做了多少: 俏冤家蓦然来,怀中搂抱。罗帐里,交着股,要下千遭。裙带头滋味十分妙, 你贪我又爱,临住再加饶。吓!梦儿里相逢,梦儿里就去了。 蒋生眠思梦想,日夜不止。真所谓:思之思之,又从而思之;思之不得,鬼 神将通之。 一天晚间,关了房门,正待独自去睡,只听得房门外有脚步声,接着轻轻把 房门弹响。蒋生急忙掭明了灯,开门出去看,只见一个女子闪了进来。定睛仔细 一认,正是马家小姐。蒋生吃了一惊,说:“难道又做起梦来了?”正心一想, 却不是梦。灯儿明亮,俨然与美貌的小姐相对。蒋生疑假疑真,惶惑不定。小姐 看见这意思,先开口说:“郎君不必疑怪,妾是马家的云容小姐。久承郎君顾盼, 妾也关情多时了。今天偶然家里有个空隙,用计偷出重门,不自嫌丑陋,愿伴郎 君客中寂寞。郎君不要以我自献为笑。”蒋生听了,真个如饥得食,如渴得浆, 宛然刘、阮到天台,下界凡夫得遇仙子。快乐侥幸,难以言喻。忙关好了门,挽 手共入鸳帐,急讲于飞之乐。云雨既毕,小姐吩咐:“妾见郎君韶秀,不能自持, 致于自荐枕席。然而家严刚厉,一知风声,祸不可测。郎君此后切不可轻到妾家 门口,也不可到外边闲步,被别人看破行径。只管夜夜虚掩房门相待,人定之后, 妾必自来。千万不要轻易泄漏,才可以欢好得长久。”蒋生说:“远乡孤客,一 见芳容,想慕欲死。虽然梦寐相遇,还以为仙凡远隔,岂知承蒙不弃,垂盼及于 鄙陋,得以同衾共枕,极尽人间之乐,小生今天就是死了,也暝目了。何况金口 吩咐,小生敢不记心?小生自此足不出户,口不轻言,只呆呆守在房中。等到夜 间,候小姐光临相聚。”天未明,小姐起身,再三计约夜间再见,然后别去。 蒋生自想真如遇仙,胸中无限快乐,只不好告诉别人。小姐夜来明去,蒋生 守着吩咐,果然轻易不出门外一步,惟恐露出形迹,有负小姐。 蒋生少年,固然精神健旺,竭力纵欲,不觉疲倦。那小姐却像能征惯战的一 般,一任颠鸾倒凤,绝不推辞,毫无厌足。蒋生倒时时有怯败的意思,那小姐竟 像不要睡似的,一夜夜何曾休歇?蒋生心爱得紧,见她如此高兴,只以为是深闺 少女,不知男子滋味,又两情相得,所以毫不避忌。尽着性子喜欢做事,难得这 样真心,一发快活。惟恐奉承不周,把个身子不放在心上,拚着性命做,就一下 走了阳,死了也罢了。弄了多时,也觉有些倦怠,面颜看看憔悴起来。正是: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蒋生的同伴朋友,见蒋生白天时常闭门昏睡,少见出外。有时偶然走出来, 呵欠连天,像夜间不曾睡过一般。又不曾见他搭伴夜饮,或者中了宿酒,又不曾 见他妓馆留连,或者害了色病,不知为何如此。有时候牵他去哪里吃酒宿娼,不 到晚必定要回店中,绝不肯少留在外边一更二更的。众人都疑心:“这个行径, 必然心中有事,想是背着人做了些什么不明白的勾当了。咱们相约了,晚间候他 动静,必定要捉破他。” 当夜天色刚晚,小姐已来。蒋生把她藏好,恐怕同伴疑心,反而走出来谈笑 了一会儿,一同吃些酒。直等到大家散了,然后关上房门,进来和小姐上床。上 床之后,高兴交欢,弄得你死我活,哼哼唧唧的声响,也顾不得旁人听见。又且 无休无歇,外边窃听的同伴说:“蒋驸马不知哪里私下弄了个妇女在房里受用, 这等久战。”站得不耐烦,一个个那话儿直竖起来,都是出外久了的人,怎么禁 得?各自归房,有的硬忍住了,有的放了手铳才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大家说:“咱们到蒋附马房前守着他,看是什么人出来。” 走到房外,见房门虚掩着,推了进去。蒋生一人睡在床上,并没有女人。众同伴 疑说:“哪里去了?”蒋生故意问:“什么哪里去了?”同伴说:“昨夜和你干 那事儿的。”蒋生说:“哪里有人?”同伴说:“我们众人都听见的,怎么混赖?” 蒋生说:“你们见鬼了。”同伴说:“我们不曾见鬼,只怕你着鬼了。”蒋生问: “我怎么着鬼?”同伴说:“晚间你和人干那事儿,声响外面都听见,早起不见 有人,岂不是鬼?”蒋生晓得他们夜间来窃听了,亏得小姐走得早,没被他们看 见。就用话支吾说:“不瞒众兄,小生少年出外,鳏旷日久,晚来上床,忍耐不 过,学作交欢声音,以解欲火。其实只是自家喉急的光景,不是真有个人在里面 交合。众兄不必疑心。”同伴说:“我们也都是喉急的人,如果真是如此,有什 么惶恐?只是不要着了什么邪妖,可不是耍的。”蒋生说:“并无此事,众兄放 心。”同伴似信不信的,也不说了。 蒋生渐渐支持不住,一天比一天疲倦,自己也有些觉得了。同伴中有一个姓 夏的,名良策,和蒋生最是相爱。见蒋生如此,心里替他担忧,特来对他说: “我和你出门在外的人,但得平安,就是大幸。如今仁兄面黄肌瘦,精神恍惚, 语言错乱。听兄晚间房中,每每和人切切私语,必定有蹊跷事作怪。仁兄不肯和 我们明说,他日必定要做出事儿来,性命干系,非同小可,可惜这般少年,葬送 在他乡外府,我辈何忍?况小弟蒙兄至爱,有什么勾当。就是对小弟说说,斟酌 而行也好,何必相瞒?小弟赌个咒,不跟别人说就是了!” 蒋生见夏良策说得痛切,只得跟他实说:“兄意思诚恳,小弟真有一件事不 敢瞒兄。此间主人马少卿的小姐,和小弟有些缘份,夜夜来和我欢会。两下少年, 未免情欲过度,小弟不能坚忍,以致生出病来。然而小弟性命还是小事,如果风 声一露,那小姐的性命也不可保了。再三叮嘱小弟慎口,所以小弟只字不敢露。 如今虽然对仁兄说了,仁兄千万莫漏泄出去,让小弟有负小姐。” 夏良策大笑:“仁兄错了!马家是乡宦人家,重垣峻壁,高门广宇,岂有女 子夜夜出得来的道理?况且旅馆中,人多杂沓,女子来来去去,虽然是深夜,难 道不提防人撞见?可知一定不是他家小姐了。”蒋生说:“马家小姐我认得的, 分明是她,有什么可疑的?”夏良策说:“听说本地有狐妖,善于变化惑人,仁 兄所遇,必是狐妖。仁兄今后当谨慎自爱。” 蒋生哪里肯信?夏良策见他执迷不悟,踌躇了一夜,心生一计:“我一定要 让他看出踪迹来,方才肯住手。”因此来对他说:“小弟有一句话,不碍兄事儿 的,兄必须听小弟的话。”蒋生说:“有什么事叫小弟做?”夏良策说:“小弟 有件东西,能分辨别邪正。仁兄等那人今夜来了,让她拿去。如果真是马家小姐, 当然无妨;如果不是,自然有人认得她,这个却不碍仁兄的事儿。仁兄当以性命 为重,自家留心。”蒋生说:“这个使得。” 夏良策就把一个粗麻布袋装着的一包东西,递给蒋生,蒋生收起。夏良策再 三叮嘱:“切不可忘了!”蒋生不知何意,但自家心里也有些疑心,就打算听他 的话,试一试看,料也无碍。 当夜小姐到来,欢会了一夜,到天明将要去了,蒋生记得夏良策所嘱,把这 袋拿出来赠她说:“我有些少东西送给小姐拿去,且到闺阁中再慢慢看。”那小 姐也不问是什么东西,听说送她的,欣然拿了就走,出店门去了。 蒋生睡到日高,披衣起来。只见床面前多是些碎芝麻粒儿,一路出去,撒到 外边。蒋生恍然大悟:“夏兄对我说,袋中的东西,能辨邪正,原来是一袋芝麻。 芝麻哪里是辨得邪正的?他以粗麻布做袋,明是要它撒出来,就可以认出她的来 踪去迹,这个就是教我辨别邪正的方法了。我如今跟着这芝麻踪迹寻去,好歹有 个住处,就见下落。” 蒋生不说给别人知道,只自己心里明白,暗暗看地上有芝麻,就一步步走去。 眼见得没到马家门上,明知不是他家出来的人了。纤纤曲曲,穿林过野,芝麻不 断。一直跟到大别山下,见山中有个洞口,芝麻从这里进去。蒋生晓得有些诧异, 捏着一把汗,往洞口走进去。果然看见一只母狐狸,身边放着一个芝麻布袋儿, 放倒头在那里鼾睡。 几转雌雄坎与离,皮囊改换使人迷。 此时正作阳台梦,还是为云为雨时。 蒋生一见大惊,不觉喊了起来:“来魅我的,原来是这个妖精啊!”那狐性 极灵,虽然睡着,很是警醒。一听人声,立刻把身子变过来,依然是个人形。蒋 生说:“已经被我识破,还变成人有什么用?”那狐精走上前来,执着蒋生的手 说:“郎君莫怪!我被你看破了行藏,也是缘份尽了。”蒋生见她恢复旧形,心 里老大不舍。那狐精说:“好叫郎君得知,我在此山中修道,将近千年。专们和 人配合雌雄,炼成内丹。见郎君韶丽,正想借取元阳,却无门可入。得知郎君钟 情马家女子,思慕真切,所以变化成她的模样,特来配合。一来助君之欢,二来 成我之事。今形迹已露,不可再去相陪,从此永别了。但往来已久,和君不能无 情。君身为我得病,我当为君治疗。那马家女子,郎君既然心爱,我又假托其貌, 邀君恩宠多时,我也不能忘情。当为郎君谋取,让她成为郎君的妻子,以了心愿, 也算是我报答郎君吧。”说罢,就在洞中采了一把稀奇的草,束做三束,对蒋生 说:“把这头一束,煎水你自己洗,会使你精完气足,壮健如故。这第二束,拿 去悄悄儿地撒在马家门口暗处,马家女子就会害起癞病来。然后拿这第三束去煎 水给她洗濯,这癞病自然会好,女子也归你了。新人相好时节,莫忘我做媒的旧 情。”就把三束草一一交付蒋生,蒋生收好。那狐精又吩咐:“千万!千万!莫 对人说,我也从此消逝了。”说完,依然化为狐形,跳跃而去,不知所往。 蒋生又惊又喜,谨藏了三束草,走回店中来,叫店家烧了一锅水,悄悄地放 进一束草,煎成药汤。当夜自己洗了,果然神气清爽,精力陡健,沉睡了一夜。 第二天拿镜子一照,那些萎黄的颜色,一点儿也没有了。方知仙草灵验,谨记狐 精的话,不跟人说。 夏良策来问昨天的踪迹,蒋生推说:“找到水边就没有了,想来是个怪物, 不可根究,我如今已经看破,不和她往来了。”夏良策见他容颜复旧,说:“兄 心一正,病容就退,可见是个妖魅。如今不被他迷了就好,连我们也放心。”蒋 生称谢,却不把真话说出来。只是依着狐精的话,暗地里去干自己的事。拿着第 二束草,守到黄昏人静之后,走到马少卿门前,在门槛底下墙角暗处,各各撒放 停当。回到店中,等待消息。 不过两天,纷纷传说马家云容小姐生起癞疮来。初起时不过二三处,虽然憎 嫌,还不十分在心上。渐渐浑身癞发,但见: 腥臊遍体,臭味难当。玉树亭亭,改做鱼鳞皴皴;花枝袅袅,变为蠹蚀累堆。 痒动处不住爬搔,满指甲霜飞雪落;痛来时岂胜啾唧,镇朝昏抹泪揉眵。谁家女 子恁般撑?闻道先儒以为癞。 马家小姐忽患癞疮,皮痒脓腥,痛不可忍。一个艳色女子弄成人间厌物,父 母无计可施,小姐求死不得。请个外科先生来医,说得很不算一回事儿,敷上药 去就好。依言敷治,过了一会儿,浑身针刺却像剥她皮下来一般疼痛,顷刻也熬 不得,只得仍旧洗掉了。又有内科医家前来处方,说是内里服药,调得血脉停当, 风气开散,自然痊可。只是外用敷药,这叫治标,决不能除根的。听了他的话, 把药煎了每天服两三剂,落得把脾胃烫坏了,全无功效。外科又争说是他专门, 一定要用擦洗的药。内科又说是肺经受风,一定要吃消风散毒之剂。落得做病人 不着,挨着疼痛,熬着苦水,今天换方,明天改药。医生相骂了几番,你说我无 功,我说你没用,总归没帐。 马少卿在外面大张告示:“有人能医得痊愈者,赠银百两。”这些医生看了 告示,只好咽唾。真是孝顺郎中,也算是竭尽平生之力,查尽秘藏之书,再不曾 见有些小效处。小姐已经是九死一生,只多得一口气儿了。 马少卿束手无策,对夫人说:“女儿害了不治之症,已经成了废人。如今出 了重赏,再没人能医得好。不如舍了女儿,只要有能医好这病的,就把女儿给他 为妻,倒赔妆奁,招赘入室。我女儿颇有美名,或者有人羡慕,献出奇方来救她, 也未可知。就未必门当户对,譬如女儿害病死了。就是不死,这样一个癞人,也 难嫁着人家。”就在门上大书:“小女云容染患癞疾,一应人等能以奇方奏效者, 不论门户高下,地方远近,即以此女嫁之,赘入为婿。立此为照!” 蒋生在店中,知道小姐病癞出榜招医,心下暗暗称快。然未见他说到婚姻上 边,不敢轻易兜揽。只恐远地客商,他日就是医好了,只有金帛酬谢,未必肯把 女儿给他。故此藏着机关,静看他家行为。果然病不得痊,换过榜文,有了医好 招赘一说。蒋生抚掌说:“这番老婆到手了!”即去揭了门前榜文,自称能医。 门公见说,不敢迟滞,立即奔进通报。马少卿出来相见,见了蒋生一表非俗,先 喜欢了。问:“有何妙方,可以医治?”蒋生说:“小生原不业医,曾遇异人传 有仙草,专治癞疾,手到可以病除。但小生不慕金帛,只要不爽榜上的话,小生 自当效力。”马少卿说:“下官只此爱女,德容俱备。不幸忽犯此疾,已成废人。 若得君子施展妙手,起死回生,榜上的话,决不食言。自当以小女余生奉侍箕帚。” 蒋生说:“小生原籍浙江,远隔异地,又是经商之人,不习儒业,只恐有玷门风。 今日小姐病重,所以舍得轻许;他日医好复旧,万一悔却前言,小生所望,岂不 付之东流?先须说得明白。”马少卿说:“江浙名邦,并非异地。经商也是正业, 不是贼流。看足下器宇,也不是以下之人。何况有言在先,远近高下,皆所不论。 只要医得好,下官忝在缙绅,岂为一病女就爽约?足下但请用药,万勿他疑!” 蒋生见说得的确,就把那一束草叫煎起汤来,给小姐洗澡。小姐闻到药草香 味,已经心中爽快。等到倾下浴盒,通身擦洗,可煞作怪,凡是汤到之处,疼的 不疼,痒的不痒,透骨清凉,不可名状。小姐把脓污抹尽,出了浴盆,身子轻松 了一半。躺在床上一夜,疮痂渐落,粗皮层层脱了下来。过了三天,完全好了。 再用清汤洗过,身体莹然如玉,比日前更加嫩相。 马少卿大喜,去问蒋生下处,原来就住在本家店中。随即着人请蒋生到家中 来,打扫书房让他住下,只等拣个好日,就把小姐赘他。蒋生高兴之极,从店中 把行李搬了过来,住在书房,等候佳期。 马家小姐心中感激蒋生医好她病,听说就要嫁他,虽然情愿,不知人物生得 如何,叫梅香探听。原来就是曾到家里来卖过绫绢的客人,曾经认得他面庞很标 致的。心里就放下了。到了吉日,马少卿不负前言,主张成婚。两个少年,都是 美丽人物,你贪我爱,自不必说。但蒋生未成婚之先,先有狐精假扮,相处过多 时,偏是他熟认的了。 一天,马小姐说:“你是别处人,什么气力到得我家里?天叫我生出这场病 来,成就这段姻缘。那个仙方,是我和你的媒人,是谁传给你的,不可忘了。” 蒋生笑着说:“是有一个媒人,如今也没处谢她了。”小姐问:“你且说是哪个? 如今在何处?”蒋生不好说是狐精,捏个谎说:“只为小生曾瞥见小姐芳容,眠 思梦想,寝食俱废。心意志诚了,感动一位仙女,假托小姐容貌,和小生往来了 多时。后来被小生识破,她方才说,果然不是真小姐,小姐应该目下有灾,就给 我一束草,叫小生来救小姐,说当有姻缘之份。如今果然应了她的话,可不是个 媒人么?”小姐说:“难怪你见了我像旧识的一般,原来曾有人假托过我的名。 如今哪里去了?”蒋生说:“她是仙家,一被我识破,就不再来了。知道她在哪 里?”小姐说:“几乎被她坏了我名声,却也亏她救我一命,成就你我两人姻缘, 还算做个恩人了。”蒋生说:“她是个仙女,恩和怨都不挂在心上。只是我和你 合该做夫妻,才会遇见这样仙缘,称心满意。但愧小生不才,有屈了小姐了。” 小姐说:“夫妻之间,不要这样说。况我是垂死的人,你起死回生的大恩,正该 终身奉侍君子,妾无所恨!” 从此如鱼得水,蒋生也不思量回乡,就住在马家终身,夫妻谐老,这是后话。 那蒋生的一班儿同伴,听说他赘在马少卿家了,都不知缘由。只有夏良策听 见蒋生说过马小姐的话,后来知道是妖魅的假托,如今见他真个做了马家女婿, 也不明白备细。大家都来向蒋生贺喜,夏良策私下细问根由。蒋生瞒起用草生癞 一段话,只说:“从前假托马小姐的,是大别山狐精。后来被夏兄用撒芝麻之计, 追寻踪迹,认出真形。她赠我药草,教小弟去医好马小姐,就有姻缘之份。小弟 今天的婚事,都是狐精的力量。”众人都称奇说:“一向称兄为蒋驸马,如今仁 兄在马口地方作客,住在马月溪店,竟为马少卿家女婿,不脱一个' 马' 字,可 知也是天意,生出这狐精来,成就这一段姻缘。驸马之称,就是前讖了。” 大家相传,以为佳话。有那痴心的,就恨怎么我偏不撞着狐精,得有此奇遇, 妄想得不耐烦。有诗为证: 人生自是有姻缘,得遇灵狐亦偶然。 妄意洞中三束草,岂知月下赤绳牵? 野史氏曰:生始窥女而极思慕,女不知也。狐实阴见,故假女来。生以色自 惑,而狐惑之也。思虑不起,天君泰然,即狐何为?然以祸始而以福终,亦生厚 幸。虽然,狐媒犹狐媚也,终死色刃矣! 「简评」狐狸精的故事,在我国民间传播很广。在蒲松龄的《聊斋志异》, 记录了许多。 狐狸精当然是没有的。不过是人们想象中的故事人物。在民间故事中,狐狸 精大都是“采阳补阴”的高手,害人无数,作恶多端。这个故事中,狐狸精虽然 也“采阳补阴”,但是先恶而后善,还为自己的情郎完结了一桩美满的婚姻。只 是手段近似无赖,无辜的马小姐,为此而受尽了苦楚;而“蒋驸马”听说小姐得 病,居然喜形于色!真正爱她的人,应该痛心自责才对! 这一篇故事,当然也是从民间传说发展而来,但是记录的时间,却早于蒲松 龄。可以说是蒲松龄狐狸精故事的滥觞吧。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