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 埋遗骸秀才得仙妻 偿恩情女鬼生贵子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诗曰: 晋世曾闻有鬼子,今知鬼子乃其常。 既能成得雌雄配,也会生儿在冥壤。 国朝隆庆(明穆宗朱载垕(h òu 后)的年号,公元1567~1572年)年间, 陕西西安府有一个易万户,以卫兵入屯京师,同乡有个朱工部相与得最好。两家 妇人各有身孕,万户和工部偶然在朋友家里同席,一时说起,两下就指腹为婚。 依俗礼各割衫襟,彼此互藏,写下合同文字为定。后来工部建言,触忤了圣旨, 钦降为四川沪州州判。万户升了边上参将,各奔前程去了。 万户这边生了一男,传闻朱家生了一女,相隔既远,不能够图完前盟。过了 几时,工部在谪所水土不服,全家不保,剩得一两个家人,投托着在川中做官的 亲眷,经纪得丧事回乡,殡葬在郊外。这时候万户也因事革任回卫,在家身故了。 万户的儿子易大郎渐渐长大,精熟武艺,日夜和同伴驰马较射。一天正在角 逐,忽见草中腾起一兔,大郎舍了同伴,挽弓赶去。赶到一个人家门口,不见了 兔儿,往里面一看,原来是一所大宅院。宅内一个长者走出来,衣冠伟然,是个 士大夫模样,把大郎相了一相,说:“你不是易郎么?”大郎见是认得他的,即 下马相揖。长者拽了大郎的手,走进堂内来,重见过礼,即吩咐里面治酒款待。 酒过数巡,易大郎请问长者姓名。长者说:“老夫和易郎关系不浅,老夫让 易郎看一件信物。”随即叫书童在里头取出一个匣子来,交给大郎开看。大郎一 看,里面有罗衫一角,文书一张,合缝押字半边,上写:“朱、易两姓,情既断 金,家皆种玉。得雄者为婿,必谐百年。背盟者天厌之,天厌之!隆庆某年月日 朱某、易某书,座客某某为证。” 大郎仔细一看,认得是父亲万户的亲笔,不觉泪下。只听得后堂传说:“孺 人同小姐出堂。”大郎抬眼一看,见一个年老妇人,珠冠绯袍,拥着一个女子, 袅袅婷婷地走出厅来。那女子真色淡容,蕴秀包丽,世上所未曾见。长者指着女 子对大郎说:“这个就是我的女儿,也就是尊翁所订配君子的。”大郎拜见了孺 人,对长者说:“小侄早知这段良缘,出于先人成命,但是媒妁未通,礼仪未备, 奈何?”长者说:“亲口交盟,何须执伐!至于媒妁礼仪,末节而已,更不必计 较。郎君倘若不弃,今天就可以就甥馆,万勿推辞!”大郎此时意乱心迷,身不 自由。女子进去梳妆,不久后出来行礼,花烛合卺,都依照家礼仪节。当夜送归 洞房,两情欢悦,自不必说。 正是欢娱夜短,大郎一住几个月,竟不记得家里了。一天忽然想到:“日前 出猎路过这里,离我家不远,何不回去看看再来?”把这意思对女子说了。女子 禀知父母,那长者和孺人坚决不许。大郎问女子:“岳父母为什么不肯?”女子 垂泪说:“只怕你去了不来。”大郎说:“哪有这话!我家里不知道我在这里, 我回家说一声就来。一天之内的事,有什么不可?”女子只是不应允。大郎见她 作难,就不开口。 又过了一天,大郎说:“我的马闲着,许久不骑坐,只怕失调了。我得骑出 去遛遛去。”她家里倒是相信了。大郎走出门,上了马,加上一鞭,那马四脚腾 空,一跑数里。在马上回头一看,何尝有什么庄院?急忙回马转来一认,连人家 的影迹也没有。只见群冢累累,荒藤野蔓而已。归家后昏睡了好几天,才和朋友 们说起这话。有老成人晓得的说:“这两家割襟之盟,果然有的,但是工部全家 已经死绝,郎君遇见的,是他的幽宫,想来是夙缘未了,所以有这怪异。幽明各 路,不宜相侵,郎君不可再去!”大郎听了这话,又眼见奇怪,果然不敢再去。 大郎自从到京师袭了父职回来,奉上司檄文,管署卫印事务。夜出巡堡,偶 然到一个地方,忽然看见日前所遇那个女子怀抱一个小儿迎上前来,说:“易郎 还认得妾么?郎君虽然忘记了妾,这个孩子,是谁所生?这孩子有贵相,必能壮 大郎君门户,今天还给郎君,抚养他成人,妾也算不负郎君了。”大郎想起前情, 不再顾忌,抱过那儿子来一看,只见眉清目秀,很是可爱。大郎未曾娶妻有子, 见了好个孩儿,岂不快活。走近前去,要和那女子重叙离情,说说话儿。那女子 忽然不见,竟把孩子撇下,自己去了。大郎把孩子带了回来。后来大郎另娶了妻 子,断弦再续了两番,立意要求美色。可是娶来的都不如那女子的相貌,又都没 子息。只有这个“鬼子”长成,勇力过人,且有雄略。大郎因当日女子说过“这 孩子必能壮大郎君门户”的话,见他果然不凡,等他一十八岁了,大郎自己倦于 戎务,就让他裘了职。以后累建奇功,官至都督,果然如女子所说。 这件事,和晋朝范阳卢充和崔少府女金椀幽婚的事很相似,然而有地点有人 物,不是从旧说附会出来的。可见姻缘未完,幽明配合,鬼能生子的事往往有之。 刚才说的这个,还是死去时间不长,鬼魂的人气未散,更有几百年前的鬼也 会和人生儿子,做出许多话柄来,更为奇绝。要知这段话文,先听几首七言绝句 为证: 洞里仙人路不遥,洞庭烟雨昼潇潇。 莫教吹笛城头阁,尚有销魂鸟鹊桥。其一 莫讶鸳鸾会有缘,桃花结子已千年。 尘心不识蓝桥路,信是蓬莱有谪仙。其二 朝暮云骖闽楚关,青鸾信不断尘寰。 乍逢仙侣抛桃打,笑我清波照雾鬟。其三 这三首,是女鬼王玉英忆夫韩庆云的诗。那韩庆云是福建福州府福清县的秀 才,他在本府长乐县蓝田石尤岭地方开馆授徒。一天散步岭下,见路旁有枯骨散 落在草丛中,心里恻然,说:“不知是谁的遗骸,暴露在这里!我听说收掩遗骸, 是仁人的义举。如今这骸骨无主,我在这里开馆,既然被我看见,就是我的责任 了。”就回去向邻家借了锄头畚箕之类,也没个人帮助,亲自动手,掩埋停当, 撮土为香,滴水为酒,以安魂灵,致敬而去。 当夜独宿书馆,忽听见篱外毕毕剥剥,敲得篱门响。韩生起来,开门出去一 看,是一个美丽的女子,韩生慌忙迎揖。女子说:“且到尊馆,有话奉告。”韩 生在前引导,同到馆中。女子说:“妾姓王,名玉英,本是楚中湘潭人氏。宋朝 德佑(南宋恭帝赵显的年号,仅1275年一年)年间,父为闽州守,领兵抵御元兵, 力战而死。妾不肯受胡虏之辱,死在这岭下。当时人怜我贞义,培土掩覆。到今 天两百多年,骸骨偶然露出。蒙君埋藏,恩情深重。深夜来到这里,欲图相报。” 韩生说:“掩埋骸骨,小事一桩,不足挂齿。人鬼殊途,何劳见顾?”玉英说: “妾虽然不是人,然而不能说不懂人道。郎君是读书人,总也知道幽婚冥合的事, 世所常有。妾蒙君埋葬,就有夫妻之情。况且夙缘很重,愿奉君枕席,望不要多 疑。”韩生孤馆寂寥,见这样美女,虽然明说是鬼,然而行步有影,衣衫有缝, 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鬼的气息。而且说话明白可听,能不动心?就欣然留宿, 交感之间,完全和常人一样,毫无差异。 韩生和她相处一年有余,情同伉俪。一天,忽然对韩生说:“妾在去年七月 七日和郎君交接,已经受孕,今夜应当生产了。”当夜就在馆中产下一儿。 当初韩生与玉英往来,都在夜中,学生们都回家了,因此没人知觉。如今已 有了儿子,虽然是玉英自己奶着,但是婴儿啼声,却瞒不得人,渐渐有人知觉, 但也不知女子是谁,婴儿是谁,也没人来查他细帐。只好胡猜乱讲,总无实据。 消息传了开去,韩生的母亲也知道了。对韩生说:“你在山间处馆,要防妖 魅。外边传说你有私遇的事,果然怎么回事儿?要实对我说。” 韩生把偶然掩埋骸股,女鬼相报以及她名叫玉英等话,备细说了一遍。韩母 惊说:“依你说来,是个多年的女鬼了,更加可虑!”韩生说:“说也奇怪,虽 然是鬼类,其实和常人无异,已经和孩儿生下一个儿子了。”韩母说:“不信有 这话!”韩生说:“孩儿岂敢说假话欺骗母亲?”韩母说:“如果真有这事,我 还没有孙子,正巴不得要个孙儿。你可以抱归来给我看一看,我才相信你的话是 真的。”韩生说:“让孩儿和她说说看。” 韩生果然把母亲的话和玉英说了。玉英说:“孙子应该去见婆婆,只是孩儿 受阳气还浅,眼前不便让生人看见,等过几天再说。”韩生回复母亲。韩母不信, 也不和儿子说明,一定要捉破她踪迹。 一天,韩母忽然到学馆中来。玉英正在馆中楼上,拿着果子喂儿子。韩母一 直闯上楼去。玉英看见有人,就抱着儿子,从窗外逃走。喂儿子的果子,都遗弃 在地上。看来像是莲肉,拾起来仔细一看,原来是峰房中幼子。韩母大惊,说: “这个必定是怪物。”叫儿子切不可再近她。韩生口中唯唯,心中实舍不得。等 到韩母去了,玉英就来对韩生说:“我因为有个儿儿在身边,来去不便。如今婆 婆疑我是怪物,我在也无颜在这里。如我今抱了他回故乡湘潭去,寄养在人间, 他日相会吧。”韩生说:“相处许久,怎么舍得离别?相念时节,叫小生怎么过?” 玉英道:“我把孩子寄养了,自身来去就由我了。今有二竹[ 上竹下夹] 留在郎 君这里,倘若相念或者有什么急事要相见,只把两[ 上竹下夹] 相击,我立刻就 会来的。”说罢,即飘然而去。 玉英抱着儿子到了湘潭,写了七字在儿子衣带上:“十八年后当来归。”又 在后边写了他的生年月日,弃在河旁。湘潭有个黄公,富而无子,到河边看见, 拾了回去养在家里。玉英已经知道,来对韩生说:“儿子已经在湘潭黄家,我有 字写在衣带上,以十八年为约,到那时候当能相会,一同归家。如今我一身没拖 累,可以任我来去了。”此后韩生要和玉英相会,就击竹[ 上竹下夹].玉英一来, 凡有疾病祸患,只要和玉英说,没有不立刻解决的。甚至他人的祸福,玉英每每 先对韩生说过,韩生去和别人说,立刻有应验。外边传出去,都道韩秀才遇到了 妖邪,以妖言惑众。恰好当时主人有个女儿淫奔在外,有人疑心韩生所遇见的女 子,就是主人家的女儿。弄得传言四起,韩生声名颇不好听。玉英知道了,对韩 生说:“本想相报,如今反而相累。”渐渐来得稀疏了,相约一年只来一次,来 必是七夕那一天。韩生感其厚意,竟不再娶。 如此过了一十八年,玉英来对韩生说:“衣带上的定期已经到了,岂可不去 一访?”韩生依言,告知母亲,就往湘潭。正是: 阮修倡论无鬼,岂知鬼又生人? 昔有寻亲之子,今为寻子之亲。 回头来再说湘潭这边。黄翁一向没儿子,偶然到水滨,看见有个弃儿,抱了 回家。见她眉清目秀,聪慧可爱,就当作养子。看那衣带上面有“十八年后当来 归”七字,心里疑惑:“这是人家嫡妾相忌,没奈何抛下的?还是人家生的儿女 多了,怕受累弃了的?既然已经抛弃,为什么又有十八年的约期?这必定是他父 母既不想留,又不忍舍,明白记着,寄养在人家,他日必来相访。我现在没儿子, 且收来养着,到十八年后再看如何。” 黄翁自从拾得这个儿子之后,忽然自己连生领导儿子,因此将所拾儿子取名 鹤龄,自己的两个儿子分开他名字,一个名鹤寿,一名延龄,一同送进学堂读书。 鹤龄敏慧异常,过目成诵。两个亲儿子虽然也好,总不及他。才十几岁,三人一 同考取了秀才。黄翁欢喜不尽,也和两个亲儿子一样相待,毫无差别。 两个亲儿子是黄翁老来得子,黄翁急于要他们早成家室,好在目前生孙,所 以十六七岁都给他们娶了妻。只有鹤龄因为有衣带上的话,怕他父母如期来访, 未必不要归宗,所以独他迟迟未娶。黄翁却又心里过意不去,说:“他是我长子, 怎么反没有家室?”先用四十两银子给他定了同里中易氏的女儿。那鹤龄也晓得 衣带上的话事,对黄翁说:“孩儿自幼蒙抚养深恩,已经成为养子;但本生父母 既然有约期,岂可娶而不告?虽蒙聘下妻室,且等待这个日期过去,父母不来, 然后成婚,也不晚嘛。”黄翁见他讲得有理,只得凭他。到了十八年,多悬悬望 着,看有什么动静。 一天,有个福建人在街上给人谈命,访到黄翁家,求见黄翁。黄翁心里指望 三个儿子立刻科名,见是星相家,无不延接。听说是远方来的,疑他有异术,就 一面请坐,一面拿着着三个儿子的年甲央请推算。谈星相的假意推算了一回,指 着鹤龄的八字,对黄翁说:“这不是翁家的儿子,他生来不该在父母身边的,必 须寄养在外,方可长成。等到长成之后,就要归宗,眼下已经是约期到了。” 黄公见他说出真底实话,面色通红地说:“先生好胡说!这三个都是我亲儿 子,怎么有寄养的话!何况说的更是我长子,承我宗祧,哪里还有宗可归?”谈 命的大笑说:“老翁难道忘了衣带上的话了吗?”黄翁不觉失色,说:“先生怎 么知道?”谈命相的说:“小生不是别人,就是十八年前弃儿的韩秀才。怕尊驾 不承认,所以假扮做算命人,来探踪迹。如今既然在尊驾家里,尊驾必定不会让 他昧了本姓。”黄翁道:“衣带的约期,果然是真,老汉岂可昧得!况我自有儿 子,即便某一天身亡,料也不至于填沟壑,何必赖取人家的儿子?但这个孩子为 什么见弃?能给我详细说说么。”韩生说:“这事儿说起来有些怪异,不好细说。” 黄翁说:“既然有令郎这段缘份,咱们就是自家骨肉,说给老夫知道,也好得知 这个孩子的本末。”韩生说:“这个孩子母亲,不是今世人,而是二百年前贞女 的魂。这个贞女生在宋朝,父亲身为闽官,因为御敌失守,全家死节,其魂不泯, 和小生配合生儿。因为被外人所疑,她说老家世代在湘潭,所以特地携来贵处寄 养,衣带上的字,都是她亲手书写。今天小生到这里来,也是她所命,不想果然 遇着,望请一见。”黄翁说:“有这样怪异的事!想令郎这样的出身,必定不凡。 如今令郎和小儿兄弟三人,一同到长沙应试去了。”韩生说:“小生既然远道寻 访到这里,就是在长沙,也要到那里和他见一面。只求老翁念我父子天性,开恩 让他归宗,就是万幸。”黄翁说:“父子至亲,当然应该让先生骨肉团圆。何况 是足下冥缘,岂可间隔?但是老夫十八年抚养,都不必说了,单是近日下聘,也 有四十两银子。儿子既然归还足下,这聘金可得还我。”韩生说:“尊驾十八年 养育,恩德难报,至于聘金,自当奉还。容小生见过小儿之后,回去和他母亲商 量,必不敢有负。” 韩生就别了黄翁,到长沙访问黄翁三子应试的下处。问着了,就写一帖传给 黄翁大儿子鹤龄。帖上写:“十八年前与闻衣带事人韩某。”鹤龄一见“衣带” 二字,心中吃惊,出来请见,说:“足下何方人氏?何以得知衣带的事?”韩生 看那鹤龄: 年方弱冠,体不胜衣。清标固禀父形,嫣质犹同母貌。恂恂儒雅,尽道是十 八岁书生;邈邈源流,岂知乃二百年鬼子! 韩生看那鹤龄模样,俨然与王玉英相似,情知是她儿子,就回答说:“小郎 君可要见在衣带上写的人么?”鹤龄说:“在衣带上写字的人,不是我父,就是 我母,原约在今年相见,如今足下知道这事,必定有信,望乞见教。”韩生说: “在衣带上写字的人,是我妻子王玉英。若要相见,先得认我。”鹤龄听见这样 说,知道是父亲来了,抱住大哭说:“果然是我父亲来了。父亲怎么舍得弃了儿 子一十八年?”韩生说:“你母亲不是凡人,是二百年前鬼仙,和我配合生子。 因乳养不便,要寄托人间。你母亲原籍湘潭,所以才携来此地。我是福建秀才, 和你母亲的姻缘也在福建。如今你要是不忘本生父母,必须别了这里的养父,回 归福建。”鹤龄说:“我母亲如今在哪里?儿也要相会。”韩生说:“你母亲是 鬼仙,修去修来,本无定所,如果要相会,也必须到闽中。” 鹤龄至性所在,不胜感动。两弟鹤寿、延龄在旁边听见说要他回福建的话, 少年心性,不觉大怒起来,说:“哪里来的野汉,造这无稽之谈,来诱哄人家子 弟,说些不达道理的话!我们好端端的一个哥哥,却让他到福建去,有这样胡说 的么!” 那些家人们听见这样说,也都嗔怪起米,对鹤龄说:“大官人不要听这个游 方人胡说,他们专打听别人家里的事情,来撰造是非哄骗人的。”不管三七二十 一,扯的扯,推的推,要搡他出去。韩生说:“不必啰唣!我已经在湘潭见过了 你家老主翁,他只要我还他聘金四十两,就可以赎回,还是我的儿子。你们如何 胡说!”众人哪里听他?只想推他出去干净。鹤龄心中不安,再三恋恋,众人也 不顾他。两弟狠狠地说:“我哥没主意,怎么和这些闲汉讲话!饶他一顿打,就 是人情了。”鹤龄说:“衣带上的话,必定不假,确实是我生父来寻找了。他说 曾在湘潭见过爹爹,回到家里,必定知道。”鹤寿、延龄两人和家人只是不信, 管住了下处的门,再不放韩生进去和鹤龄相见了。 韩生心想:儿子虽然见到了,黄家定婚的聘金,理所当还。如今没个办法还 他,空手在这里,一年也没用,不要想儿子归去。不如且回家去再做计较。心里 主意未定,到了晚间,把竹[ 上竹下夹] 敲击起来,王玉英立即来到,韩生说了 已经见到儿子,黄家要偿还聘金方许赎回的话。玉英说:“聘金应该还,在这里 没有办法,不如先回闽中,零找机会。易家的亲事,也是前缘,等有了聘金,再 来这里完成婚事,也不为晚。” 韩生因此决意回福建,一路浮湘涉湖,每逢波浪险阻,玉英就到船上护卫。 盘缠缺乏,也是玉英暗地资助,方才得以到家。到家之后,里邻们都惊骇地说, 韩生向来遇妖,许久不见,是被妖魅拐到哪里去,必然丧身在外,不能回来了。 如今见他好好儿回家,都很奇怪。平日往来的人都来探望。韩生因为众人老疑心 他,见有来问的,索性一一把实话从头至尾都给众人说了,一些儿不瞒。众人见 他不死,又真有个儿子在湘潭,方才相信他说的话是实。反而都说他遇了仙缘, 很慕羡他。不认得的人,也要想办法认识他。有人问韩生为什么不领了儿子回来, 他把聘金未曾还,湘潭养父不肯的话说了。有好事的多愿相助,不多几时,凑了 二十多两银子,还少一半。夜间击[ 上竹下夹] ,和王玉英商量。玉英说:“既 然有了一半,你只管起身前去,途中自然有地方凑那另一半。 韩生随即动身,到了半路,在江边一所古庙边经过,玉英忽然来对韩生说: “你在庙中神厨里坐着,可以得到二十两银子,就够还聘金的了。”韩生依言, 泊船登岸,走进庙里一看,只见: 庙门颓败,神路荒凉。执挝的小鬼无头,拿簿的判官落帽。庭中多兽迹,狐 狸在此宵藏;地上少人踪,魍魉投来夜宿。存有千年香火样,何曾一陌纸钱飘! 韩生到神厨边揭开帐幔来看,见灰尘堆着有一寸多厚,心里说:“这里哪儿 来的银子?”然而想到玉英的话未曾有过差错,且依她的话,爬上去蹲在厨里。 喘息未定,只见一个人慌慌忙忙走进来,用手在案前香炉里乱塞。塞罢,对 着神道说:“望菩萨遮盖遮盖,所说的话,不要作准。”又见一个人在外边嚷了 进来:“你欺心偷了我二十两银子,打算混赖,我和你这里神道面前罚个咒。你 敢罚咒,就不是你偷的。”先来那个人就对着神道口里念诵:我要是偷了银子, 就如何如何。后来这个人见他果然赌咒了,就放下脸子说:“果然和你无干,不 知在哪里错了去了?”先来那个人,把身子抖一抖,两袖洒一洒说:“你看我身 边可没藏处。”两人唧唧哝哝,一路说着,外边去了。 韩生不见有人来了,从神厨里走出来。摸一摸香炉,看刚才藏的是什么东西, 摸出一个纸包来。打开来一看,是一包成锭的银子,约有二十余两。韩生说: “惭愧,眼见得这先来的人,瞒起同伴的银子藏在这里,等赌过咒搜不出来,慢 慢来取用。岂知已先为鬼神所知,归我手了!要想不取,反正是不义之财;要想 归还那失主,又明显出这个人的偷窃行为来了。不如依着玉英的话,且拿去做赎 儿子的本钱,有何不可?”当即出庙下船,船里从容一称,果然有二十两重,分 毫不少,韩生大喜。 韩生到了湘潭,把四十两银子送还黄翁作聘礼,求赎鹤龄。黄翁说:“婚盟 已经定下,男女也都已经长大,老夫想为令郎完了亲事,后后再议回归福建的事。 足下以为如何?”韩生说:“这是尊驾玉成的美意,敢不听命?” 黄翁着媒人和易家说知此事。易家不肯起来,说:“我家初时只许嫁黄公之 子,门当户对,又同里为婚,彼此都方便。如今听说这孩子原籍福建,一时配合 了,他日要离了归乡的。相隔着四五千里呢,这怎么使得?必须讲明白,只在黄 家不走的,这事才成功。”媒人来对黄翁说了。黄翁巴不得他不去,把这语一一 告诉韩生说:“不是老夫要留这孩子,而是亲家的意思如此。况令郎名在楚籍, 婚在楚地,还闽一说,必定不妥,奈何?”韩生自己想想也有些行不通,再击竹 [ 上竹下夹] 和玉英商量。玉英说:“我一向说易家亲事是前缘,既然已经根绊 在这里了,人家怎肯放他走?何况妾本籍湘中,就让儿子做了这里的女婿,在这 里成立也好。郎君只要父子相认,何必回福建?”韩生说:“福建是我故乡,我 老母还在,如果不回福建,要这儿子干什么用?”玉英说:“天数如此,由不得 郎君了。如果执意回福建,儿子婚姻就不能成。不如且听从黄、易两家的话,成 了亲事,他日儿子自有分晓。”韩生只得把这意思回复了黄翁,听凭黄翁主张。 黄翁先叫鹤龄认了父亲,就收拾书房给韩生歇下。然后把这四十两银子,作 为花烛的费用。到易家定了日子,易家听见说不回福建了,无不依从。 成亲之后,鹤龄对韩生说要见母亲一面。韩生跟玉英说了,玉英说:“是我 自家儿子,正要见他。但是这里生人太多,我不便露面。可对儿子说,等人静之 后,在房中悄悄儿击[ 上竹下夹] ,我当见他夫妇两人一面。”韩生对鹤龄说了, 就把竹[ 上竹下夹] 交付给他,鹤龄带着去了。 等到黄昏,鹤龄击[ 上竹下夹] ,只见一个淡妆女子从空中下来,鹤龄夫妻 双双跪下。玉英抚摹一番,说:“好一对儿子媳妇,我为你一点骨血,精缘所牵, 二百年贞静之性,不得安闲。如今幸亏已经成房立户,我三心愿页算完了!”鹤 龄说:“儿子读书颇多,知道古今事迹。如今母亲数百年精魂,犹然游戏人间, 生子成立,真是稀有的事。不知母亲有什么法术,望能见示。”玉英说:“我因 贞烈而死,后土录为鬼仙,许我生一个儿子,延我血脉。你父亲有掩埋骸骨的仁 心,阴德可纪,所以我就和他配合生你,以报他的恩德。此都是生前注定的。” 鹤龄说:“母亲既然如此灵通,何不即留在人间,让儿媳辈能够朝夕奉养?”玉 英说:“我和你父亲有缘,所以才能在世上多见几面,然而也不是阴道所宜。今 天为了要见我儿和媳妇一面,所以暂来,此后也不再来了。一直要等到回福建的 时候,在石尤岭下还能再见一面。我儿前程远大,好自为之!”说罢,腾空而去。 鹤龄夫妻恍然自失,半日才得定性。事虽怪异,想着母亲的话,句句有头有 尾。鹤龄自叹说:“读尽稗官野史,今天要不是亲身体验,随你怎么传闻,岂能 相信!” 第二天跟黄翁和两弟说了,都很惊骇。鹤龄随即把竹[ 上竹下夹] 交还韩生, 细说母亲夜间说的坏。韩生说:“如今你托义父的恩庇,在这里成家立业,回福 建的日子,知道在哪一天?只好再过几时,我自己先回去看望婆婆吧。”鹤龄说: “父亲不必心焦!秋试在即,且待儿子应试过了,再商量就是。” 从此韩生就在黄家住下。 鹤龄和两弟都应过秋试。鹤龄和鹤寿一同报捷,黄翁和韩生皆大欢喜。鹤龄 要和鹤寿同去会试,韩生住在湘潭无事,打算暂回福建。黄翁赠给盘费,鹤龄和 易氏各出所有送行。 韩生回到家来,把上项事一一对母亲说了。韩母听见说孙儿娶妇成家,巴不 得要看一看,只恨不得到眼前,这时候连媳妇是个鬼也不说了。 次年鹤龄、鹤寿春榜连捷,鹤龄给假省亲,鹤寿选授福州府闽县知县,一同 回到湘潭。鹤寿接了黄翁,全家赴任,鹤龄也乘便带了妻易氏附舟到闽访亲,登 堂拜见祖母,喜庆非常。 韩生对儿子说:“我的学馆在长乐石尤岭,就是和你母亲相遇的地方,连你 母亲的骨骸也在那边。如今可以一同到那里,你母亲必定会来相见。当日所约, 也是如此。” 合家同到岭下,刚驻足馆中,不须击[ 上竹下夹] ,玉英已经来拜韩母,说: “今孙儿媳妇都在婆婆面前,况孙儿已经成名,妾要报郎君的,也都已经做到。 妾幽阴气质,不宜久在阳世周旋,只因夙缘,才能如此。如今合门完聚,妾的事 已心经了了,从此当静修玄理,不复再生人寰了。”韩生说:“往还多年,情非 朝夕,即为儿子一事,费过多少精神!如今刚刚到家,正可安享子媳侍奉,如何 又说要分别的话来?”鹤龄夫妇涕泣请留。玉英说:“冥数如此,不是人力所能 勉强的。要不是数定,几曾见二百年前的精魂还能同人生子,又在世间往还二十 多年的事?你们也应当以天数自遣,不必作人间离别的样子。”说毕,翩然而逝。 鹤龄痛哭失声,韩母和易氏各各垂泪,惟有韩生不十分在心上,他是惯了的, 只以为夜静击[ 上竹下夹] ,即可相会。岂知此后随你击[ 上竹下夹] ,也不来 了。守到七夕常期,竟从此杳然。韩生方才忽忽如有所失,一如断弦丧偶之情。 想她平时相处时节,长篇短咏,落笔数千言,清新有致,都如前三首绝句之类, 传出去给人看,颇为众口所诵。韩生取其所作成集,计有十卷。因曾赋“万鸟鸣 春”四律,韩生即名其集为《万鸟鸣春》,流布于世。 韩生后来去世,鹤龄即合葬之石尤岭下。鹤龄改复韩姓,别号黄石,以示不 忘黄家及石尤岭的意思。三年丧毕,仍和易氏同归湘潭,至今福建盛传这个故事。 二百年前一鬼魂,犹能生子在乾坤。 遗骸掩处阴功重,始信骷髅解报恩。 「简评」这是一篇比《聊斋志异》时代更早的鬼故事。 中国古代讲究人死入土为安,骸骨暴露,是一件可悲可悯的事情。因此掩埋 暴露的骸骨,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 本篇故事,就是在这样的认识基础上产生的。它宣扬好心比有好报,掩埋骸 骨,虽然是二百多年前的死鬼,也会报答。 同时,故事中也有明确的“前世夙缘”的因果思想,宣扬的是“不可与天争” 的“认命”,因此不能像蒲松龄那样,在笔下创造了敢于反抗的鬼魅。因此,这 里的宋代女鬼,留恋的依旧是“鬼仙”的“仕途”,不愿意长留在人间。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