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二 张福娘一心贞守 朱天锡万里符名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诗云: 耕牛无宿草,仓鼠有余粮。 万事份已定,浮生空自忙。 天下事都是命中注定的。如果是近在眼前的事儿,远不过几年,预先算得出, 还不足为奇;世间居然有这样的事:,这个人还未曾出生呢,几十年前就有先知 的人说破了,就好像是几千里外恰恰凑着似的,真令人梦想不到。可见天数前定。 宋朝宣和(宋徽宗赵佶年号,公元1119~1124年)年间,睢阳有个官人,姓 刘名梁,和孺人都已经年过四十开外了,屡次生子不育,只剩得一个幼女。刘官 人到京师调官去了,这幼女在家,又得病而死。孺人看女儿抬出门去埋,不胜悲 痛,哭得发昏,倦坐椅上。只见一个高髻妇人走了进来,说:“孺人何什么悲哭?” 孺人告诉他屡丧子息,只存幼女,如今又夭亡,官人又不在家,等等这些苦楚。 那妇人说:“孺人莫心焦,此后就该得贵子了。官人已经有差事,这几天内就回 来。归来时节,到城西魏十二嫂处,问她要一领旧衣服留着。等你生儿子之后, 借一个大银盒子,用衣裙铺着,把孩子放在盒内。略过一段时间,抱了出来,给 他取一个小名儿,或叫合住,或叫蒙住,就容易长容易养,再不会损折了。可牢 牢记着老身的话!” 孺人妇道家心性,最喜欢听的就是这些话。见话说得有枝有叶,就问:“姥 姥哪里来的,晓得这些事?”妇人说:“你不要管我来处去处。我可怜你哭得悲 切,又见你贵子将到,所以教你个法儿,让你以后生育得实在。”孺人问她高姓 大名,后来好相谢。妇人道:“我惯于救人苦恼,做好事从来不要人谢的。”说 罢走出门外,不知去向。 果然,过得五天,刘官人得调滁州法曹掾,回到家里。孺人把幼女夭亡又逢 着高髻妇人的话,说了一遍,刘官人感伤了一番,也是死怕了儿女的心肠,听说 妇人的话,即便做个不着,也要试试看。况且说他得差事回来,已经准了,心里 有些信她。 第二天,刘官人就出西门,遍访姓魏的人家。走了二里多路,问了许多家, 只有姓张、姓李、姓王、姓赵的,再没有一家姓魏。刘官人想:“眼见得说话作 不得准了。”就走回来,到了城门边,走得口渴,见一茶访,进去坐下喝杯茶。 问问主人家,恰是姓魏。店里一个后生,是主人的侄子,排行第十一。刘官人见 他称呼出来,打动心里,就问魏十一:“你家有兄弟么?”十一说:“有个兄弟 叫十二。”刘官人问:“令弟有嫂子了么?”十一说:“娶了个弟妇,生了十个 儿子,没一个损折的。如今同居共食,贫苦人家,支撑很是艰难。”刘官人见有 了十二嫂,又是个多子的,谶兆相合,不觉大喜。就把实情告诉他,说屡损幼子 及妇人教导向十二嫂假借旧衣的事。十二嫂如此多子,可见魇样的说法不算虚妄 的。十一见是个官人,图个往来,心里也喜欢,忙进去对兄弟说了。魏十二就取 了他自己穿的一件旧绢中单衣出来,送给刘官人。刘官人从身边取出带来的两贯 纸钞答谢他。魏家兄弟断不肯受,说:“但得生下贵公子之后,我们去吃杯喜酒, 日后照顾寒家就够了。”刘官人称谢,取了旧衣回家。 不多久,孺人果然有了身孕,将近五个月,夫妻同到滁州赴任。一天在衙内 对食,刘官人对孺人说:“照那妇人的话,魏十二嫂已经有了这个人,旧衣也已 经得到,生子的吉兆,显然有据了。却还要个大银盒子,我想,能盛得孩子的盒 子,要好大哩。料想自置不成,什么样人家有这样的盒子好去借?这却是荒唐了。” 孺人道:“正是这话,人家料没有的。就有,我们从哪里知道,好问他借?只是 那姥姥说话,句句不妄,且看将来应验吧。” 夫妻二人正在疑惑,刘官人接到府里文书,委他去查盘滁州公库。刘官人不 敢迟慢,吩咐库吏取齐了簿籍,凡公库所有,全都检出来备查。滁州地方荒僻, 库藏萧索,不见有什么好东西,却存有两个大银盒子。刘官人触着心里,又疑惑: “为什么会有这东西?”问库吏,库吏说:“近日有个钦差内相叫谭植的,到浙 西公干,所过州县,都要献上土产。那盛土产的,都要用银做盒子,连盒子都收 去,所以州中准备有这样的盒子。后来内相不打从滁州过,走了别路去了。银盒 子没用上,就留在库中收贮,作为公物。”刘官人记在心里,回家和孺人说了缘 故,两人都觉得诧异。 过了几个月,孺人生下一子,就到库中借了银盒,照依妇人所说,用魏十二 家的旧衣衬在底下,把所生的婴儿放在盒子中间。将近一个时辰,才抱他出来, 取小名叫蒙住。看那盒子底下,镌得有字,是宣和庚子年(即宣和二年,公元1120 年。按前文刘孺人幼女死亡的时间,是“宣和年间”,从时间推算,只能是宣和 元年)制。想起妇人在睢阳说话的时节,那盒子还未曾造起,不知为何他先知道 了。这儿子后名孝韪,字正甫,官到兵部侍郎,果然大贵。高髻妇人的话,无不 应验,真是天数前定。 如今再说一个人在万里之外,两不相知,这边预先取下的名字,竟和那边原 取下的名字相同。这个定数,可就更加稀奇了。 这回书说的也是宋朝,苏州有一个官人,姓朱字景先,单讳一个铨字。淳熙 丙申年间,主管四川茶马使。有个公子名逊,随父往任,年已二十岁。聘下妻室 范氏,是苏州大家,未曾娶得过门。那公子青春正当强盛,衙门独处无聊,欲念 如火,按捺不下。央人对父亲说要先娶一妾,以侍枕席。景先说:“男子未娶妻, 先娶妾,有这礼么?”公子说:“虽然不合礼,如今客居数千里之外,只得反经 行权,目下图个暂解寂寥。他日娶了正妻,打发她走就是了。”景先说:“这个 倒也使得。只怕溺于情爱,他日要打发就烦难了。”公子说:“男子汉做事,说 过的话,一刀两段,有什么烦难!”景先允许了。 公子就托衙门中一个健捕叫胡鸿的出外访寻。胡鸿访得成都张姓人家里,有 一女子名叫福娘,姿容美丽,性格温柔。来和公子说了,拿着财礼银五十两,娶 过来做妾。福娘和公子年纪相仿,正是少女少郎,其乐难当。两情欢爱,如胶似 膝。 过了一年,不想苏州范家见女儿长成,女婿远方随任,没有还期,恐怕耽搁 了两下青春,一面整办妆奁,父亲范翁亲自伴送到任上成亲。他已经知朱公子在 一年之前娶得有妾,将要进入四川境中,就留住行李不行,先着人传信到朱家衙 内,写信去给亲家:“先妻后妾,世所恒有。妻未成婚,妾已入室,其义何在? 今小女于归在途,吉礼将成,必去骈枝,始谐连理。此白。” 这个先妾后妻,确实不是正理,然而男子有妾,也是常事。既然已经娶在室 中了,只要讲明了嫡庶之分,不得以先后僭越,就可相安的。奈何天下女子没有 不妒的,听说“有妾”,就不相容了。必定要逐出去,方才拔了眼中钉。和她商 量,岂能相容?做父亲的如果有见识,应当以正言劝勉,说妾媵虽贱,也是良家 儿女,既然已以身事夫,就是终身事情,怎么可以轻说一个去字?让她别嫁?到 了这个地步,就应该大度相容,和气相处,等人颂一个贤惠,她自然做小服低。 如果父亲肯这样说,那未婚女子随便她怎么嫉妒,也不好放出手段要长要短的。 但是范家父亲护着自己女儿,不晓得调停为上,正要帮她立出界墙来,哪管这一 家增加了好些难处的事? 朱景先接了范家的书信,对公子说:“我当日说过的,今天你岳父果然以书 信相责,本也说他不过。他说必须先把妾打发走了,然后成婚,你妻子已经送到 境上,讨了回话然后前进,这也不得不从他了。” 公子心里确实不舍得张福娘,然二当日娶妾的时候,原说过娶妻就打发小妾 的话;今天父亲又这样说,丈人又立等回头,如果不把小妾打发走,就成亲不得。 真也是左难右难,眼泪从肚子里落下来,只得把这些话和张福娘说了。张福娘说: “当初不要我,全凭你家。如今既然娶了进门,我没有罪,也赶我不得。就是讨 进大娘来,我只是尽礼奉事她罢了,何必一定要赶我走?”公子说:“我怎么舍 得你?只是当初娶你时节,原对爹爹说过,成正婚之日,先行送还。今爹爹拿前 言责我,范家丈人又带了女儿住在境上,要等你去了才肯把女儿送进门。我也处 在两难之地,没办法了。”张福娘说:“妾是贱辈,唯君家张主。君家既然要打 发我去,怎能够强住下阻挡大娘进门?但妾身有件不得已的事情,要去也去不成 了。”公子说:“有什么不得已的事情?”张福娘:“妾身上已经怀有身孕,这 是君家骨血。妾如果回去了,他日生出儿女来,到底是朱家的人,难道又好到哪 里去不成?与其他日在家守着,不如今天不去的好。”公子说:“你要是不去, 范家不肯成婚,可不耽搁了一生婚姻正事?就勉强得她肯了,进门以后必定没有 好气,相待得你刻薄起来,反为不美。不如暂且避了出去,等我成亲过后,慢慢 看个机会劝转了她,接你来同住,方才无碍。”张福娘没奈何,正是: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福娘的主意是不要回家去,但是堂上主张打发,公子一心要遵依丈人的话, 等待成亲。福娘四不拗六,徒增些哭哭啼啼,怎么强得过?只得暂且回家去守着。 朱家就把此情报知范家。范翁方才同女儿进发,昼夜兼程,到达衙中,择吉 成亲。朱公子男人心性,一似荷叶上露水珠儿,这边缺了,那边又圆。全了范氏 伉俪之欢,管不得张福娘分离之苦。夫妻两下,且自过得恩爱,这时候没有这妾 也就罢了。 明年,朱景先茶马差满,朝廷差少卿王渥交代,召取景先还朝。景先拣定八 月离任,这时候福娘将要分娩,央人来说,要随了同归苏州。景先说:“按说有 了妊孕,应该带了同去为是。但是途中生产,好生不便,且看她造化。目下如果 能够立即生产,就好带去了。”福娘再三来说:“已嫁从夫,当时只为避开大娘, 暂时回了母家,并非断绝。况且腹中的孩子,是哪个的骨血,可以弃了么?不论 即产后产,嫁鸡随鸡飞,自然要一同去的。” 朱景先是仕宦中人,被这女子用正理一讲,也有些说她不过,就让夫人劝化 范氏媳妇,要她接了福娘来衙中,一同东归。范氏已经听公子说过两次,如今翁 姑来说,不好违命。她是诗礼之家出身的,晓得大体,就打算打点接取福娘了。 怎当得: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朱公子是个色上要紧的人,在他未 成婚的时候,就忍耐不得,是个喉急的,急于取妾,以致害得个张福娘上不得, 下不得。如今娶了范氏,你贪我爱。又打发了张福娘,新换了一番境界。把从前 的毒火,都注在一处,朝夜探讨。终于染了色痨,吐血丝,发夜热,医家只戒少 近女色。景先和夫人商量:“儿子已经得了病,一个媳妇,还要劝他分床呢,如 果张氏女子再回来,分明是油锅添上一把柴了。还是立意回了她,不带她去吧。 只可惜她将要分娩,不论是男是女,都是我朱家之后,舍不得撇他。”景先说: “儿子媳妇,都是青年,只要儿子调理得身体好了,哪怕少了孙子?趁着张家女 子还没分娩,黑白未分,还好辞得她。如果几天之内生下儿子,倒不好撇她了。 如今只拿路途上不便生产去说,十分说不倒,就约她日后去接就是了。”计议已 定,当下力辞了张福娘,离了成都,归还苏州去了。 张福娘因朱家不肯带去,在家中哭了几场,一意守着腹中消息。朱家去后四 十日,生下一个儿子。因为少不得要归朱家,只当暂且寄养在四川,小名叫做寄 儿。福娘既然生得有儿子,就甘贫守节,誓不嫁人。随你父母乡里百般劝说,并 不改心。只绩纺补纫,资给度日,守那寄儿长成。 寄儿生得眉目清秀,不同凡儿,和里巷同伴一般大小的孩童戏耍,他每每做 了众儿童的头儿,自称是官人,把众童呼来喝去,俨然让他居尊的模样。到了七 八岁,张福娘送他上学从师,所习诸书,一览成诵。福娘一发把做了大指望,坚 心守去,也不管朱家日后来认不认的事了。 那朱家回到苏州,和川中相隔万里,彼此杳不信息。过了两年是庚子岁,公 子朱逊病不得痊,呜呼哀哉死了。范氏虽然做了四年夫妻,倒有两年不同房,寸 男尺女都没有。朱景先又只生得这个公子,以下没有小男小女,一死只当绝代了。 朱景先虽然仕宦荣贵,却是上奉老母,下抚寡媳,膝下并无儿孙,光景孤单, 悲苦无聊,再无开眉欢笑之日。直到乙巳年,景先母亲太夫人又丧,景先心事一 发,只有痛伤。此时候连当日儿子带妊还妾的事,都像隔了一世似的,哪里还记 得起来? 又是无巧不成书,四川后任茶马王渥少卿,听说朱景先丁了母优,因为是他 交手的前任官,有首尾的,特地差人带了奠仪前来致吊。你说来的是什么人?正 是那年朱公子托他讨张福娘的旧役健捕胡鸿。他随着本处一个巡检邹圭到苏州公 干的便船,来到朱家。送礼之后,朱景先问他川中旧事,一件件都说了。朱景先 是个无情无绪的人,见了手下旧役,偏喜欢是长是短的说些婆儿气消遣。那胡鸿 住在朱家几时,讲了好些闲话,也看见朱景先家里光景,就问家人:“可惜大爷 青年短寿。不曾生得有小公子,还要给他立个继嗣么?”家人说:“立是少不得 要立他一个,总是别人家的肉,哪里煨得热?所以老爷还不曾提起。”胡鸿说: “假如大爷留得一股真骨血在世上,老爷喜欢么?”家人说:“可知道喜欢,却 哪里讨得出?”胡鸿说:“有是有些缘故在那里,只不知老爷意思怎么样。”家 人听见说得蹊跷,就问:“你说的话哪里说起?”胡鸿说:“你们难忘记了大爷 在成都曾娶过妾么?”家人说:“娶是娶过,后来因娶大娘子,还了她娘家了。” 胡鸿说:“如今她生得有儿子。”家人说:“他另嫁了丈夫,就生得有儿子,和 我家有什么相干?”胡鸿说:“冤屈!冤屈!她哪曾嫁人?还是你家带去的种哩!” 家人道:“我们不敢信你这话,对老爷说了,你自己说去!” 家人把胡鸿的话禀朱景先。朱景先却告想起那年离任之日,张家女子将要分 娩,再三要同到苏州的事,明知有遗腹在川中,他见说是生了儿子,且惊且喜, 急唤胡鸿来问。胡鸿说:“小人不知老爷主意怎么样,小人不敢乱讲。”朱景先 说:“你只说当日给大爷做妾的那个女子,如今怎么样了就是!”胡鸿说:“不 敢瞒老爷说,当日大爷娶的那女子,就是小人在里头做事的,所以知道详细。大 爷打发她出去的时候,已经有身孕。后来老爷离任四十多天,就生下一个公子了。” 景先问:“如今现在哪里?”胡鸿说:“这个公子,生得好不清秀伶俐,极会读 书,如今在娘身边,母子相守,在那里过日子。”景先说:“难道这女子还不嫁 人?”胡鸿说:“说这女子也可怜!她缝补衣裳,挣钱度日,养那儿子,供给读 书,不肯嫁人。父母多曾劝她,乡里也有想她的,连小人也巴不得她有这日,在 里头再赚几两银子。怎当得她心坚如铁,再说不通。后来看见儿子会读书,一发 把这条门路绝了。”景先说:“要是果然如此,我朱氏一脉可以不绝,莫大之喜 了。只是你的说话可信么?”胡鸿说:“小人是老爷旧役,从来老实,不会说谎, 况且这个女人是小的首尾,小人怎敢有差?”景先说:“虽然如此,我嗣续大事 非同小可,如今路隔万里,不知虚实,你一介小人,岂可因你一言造次举动?” 胡鸿说:“老爷信不得小人一个的言语,小人附舟来的是巡检邹圭,他也是老爷 的旧吏。老爷问他,他都知道的。”朱景先见说话有来由,巴不得得知一个详细, 即差家人情那邹巡检来。 邹巡检见是旧时本官相召,不敢迟慢,忙写了禀帖,来见朱景先。朱景先问 他蜀中的事,他把张福娘守贞教子,和那儿子聪明俊秀不比寻常的话,说了一遍。 和胡鸿所说,分毫不差。景先喜得打跌,进去和夫人及媳妇范氏说了,合家惊喜, 说:“要能如此,绝处逢生,祖宗保佑!” 景先吩咐备治酒饭,管待邹巡检,就和邹巡检商量到川中接她母子来苏州的 话。邹巡检说:“此去路途迢遥,况一个女子,一个孩子,跋涉艰难,非有大力, 不能周全得直到这里。小官如今公事已完,早晚回蜀。恩主除非趁便致书那边当 道,支持一路舟车之费,小官自当效犬马之力,着落她母子起身,直到府上。” 景先说:“足下所说,是老成之见。下官如今写两封书信,一封写给制置使留尚 书,一封写给茶马王少卿,托他周济一应路上事情,保全途中母子。至于两人在 那里收拾起身的事,全仗足下和胡鸿照管停当,下官感激不尽,当有后报。”邹 巡检道:“正是小官和胡鸿报答恩主之日,敢不随便尽心,曲护小公子到府?恩 主作速写起书信来,小官早晚就要动身。” 朱景先就写起书信来: 铨不禄,母亡子夭,目前无孙。前发蜀时,有成都女子张氏为儿妾,怀娠留 彼。今据旧胥巡检邹圭及旧役胡鸿俱言业已获雄,今计八龄矣。遗孽万里,实系 寒宗如线。欲致其还吴,而伶仃母子,跋涉非易。敢祈鼎力覆庇,使舟车无虞, 非但骨肉得以会合,实令祖宗借以绵延,感激非可名喻也。铨白。 一样发书信两封,交给邹巡简带去,就便赏了胡鸿,致谢王少卿的吊礼。各 厚赠盘费,千叮万嘱,两人受托而去。朱景先以为既有上司主张,又有旧役帮衬, 必是停当得来的,合家日夜只望好音。 邹巡检和胡鸿回去,到了川中,邹巡检把留尚书的书信拿到府中递过。胡鸿 也回复了王少卿的差使,就递了旧茶马朱景先的谢帖和书信一封。王少卿就问胡 鸿这书信内的详细,胡鸿一一说了。王少卿留在心上,就吩咐胡鸿:“你先去她 家通个消息,叫母子收拾打叠停当了,来禀我。我早晚趁便安排她起身就是。” 胡鸿到张家见了福娘,细说被差遣到苏州朱家作吊太夫人的事。福娘忙问: “朱公子及合家凭安么?”胡鸿说:“公子故去五六年了。”张福娘大哭一场, 又问公子身后事情。胡鸿说:“公子无嗣,朱爷终日烦恼,偶然说起娘子这边有 个儿子,娘子教他读书,苦守不嫁。朱爷不信,就去问了邹巡检,十分欢喜,有 两封书信,托这边留制使和王少卿,要他们设法护送娘子和小官人到苏州。我方 才见过少卿了,少卿叫我先来通知你母子,早晚有便,就要来请你们动身。” 张福娘前番要跟回苏州,是她本心,因不得自由,只得强留在娘家,又不肯 嫁人,如此苦守。今天见朱家要来接她,正是叶落归根,心中岂不欢喜?一面谢 了胡鸿报信,一面对儿子说了,打点东归,只看王少卿发付。 王少卿会着留制使,同提起朱景先托致遗孙的事,一齐说:“这是完全人家 骨肉的美事,我们自当尽力。”刚好有蜀中进士冯震武要到临安,有船东下,经 过苏州。且船中宽敞,可以带人。王少卿得知,禀报留制使,各发柬给冯进士说 了,如此两位大头脑去说这小小附舟一事,还会不依从么?冯进士吩咐船户,把 好舱口分别内外,收拾洁净,专等朱家家小下船。留制使和王少卿各赠路费茶果 银两,就派邹巡检和胡鸿两人打发张福娘母子动身,又令胡鸿护送到苏州。张福 娘别了家里,同八岁儿子寄儿,上了冯进士的船。冯进士晓得是缙绅家属,又是 制使、茶马使所托,加意照管,自不必说。 这边朱景先家里,日日盼望消息,真同大旱望雨。一天,遇着朝廷南郊礼成, 大贵恩典,侍从官员当荫一子,无子即孙。朱景先待报在子孙来,目前却实没有, 要说没有,已经着人四川去接了。虽然未到,不是没指望的。难道虚了恩典不成? 心里计较:“宁可先报了名字去,他日可把人来补荫。”主意打定,只要取下一 个名字就好填了。想一想:“取一个什么名字好?” 朱景先辗转了一夜,想不起好名字。第二天早上心中猛然想起:“蜀中张氏 的儿子,如果收拾回来,这是几年绝望之后从天上降下来的,岂非天锡(通赐)? 《诗》云:' 天锡公纯嘏。' 取名天锡,既含蓄天幸得来的意思,又觉字义古雅, 很好,很好!”就把“有孙朱天锡”填在册子上,报到仪部去了,准了恩荫,只 等蜀中人来顶补。 不多久,忽然胡鸿来求见,拿了留尚书、王少卿两封回信来禀:“事情已经 停当,两位爷给发盘缠,张小娘子和公子都在冯进士船上附来,已经到河下了。” 朱景先大喜,正要着人出迎,只见冯进士先递帖来拜。景先接见冯进士,诉出 “留、王二位大人相托,顺带令孙母子在船上来,幸得安稳,已到府前”的话。 朱景先称谢不尽,答拜了冯进士,就接取张福娘母子上来。张福娘领了儿子寄儿, 见了翁姑与范氏大娘,感起了旧事,全家哭做了一团。又教寄儿逐位拜见过,合 家欢喜。朱景先问张福娘:“孙儿叫什么名字?”福娘说:“乳名叫寄儿,两年 前送入学堂从师,那先生取名' 天锡'.”朱景先大惊说:“我因仪部索取恩荫名 字,你们没来到,想了一夜,才取这两个字,预先填在册子上送去了。岂知你们 万里之外,两年之前,已经取下这两个字作名了?可见天数有定,真是奇怪!” 合家叹异。 那朱景先忽然得孙,直在四川去认将来,已经是新闻了。又两处取名,居然 相同,走进门来,只消补荫,更为可骇。传了开去,称为奇谈。后来朱天锡袭了 恩荫,官位大显,张福娘也受封章。这是她守贞教子之报。有诗为证: 娶妾先妻亦偶然,岂知弃妾更心坚? 归来万里由前定,善念阴中必保全! 「简评」凌濛初的因果报应思想观点十分顽强。张福娘的故事,就事论事而 言,除了两地起名偶然相同之外,和因果报应及“天数前定”毫不相干,正确地 看,恰恰是一个封建社会重男轻女、买卖妇女以及老爷公子不把女人当人的惨痛 故事。 二十岁的朱逊,仅仅因为性欲旺盛,就急于娶妾;后来娶了官家小姐,就把 福娘扔在脑后了。有这样的儿子,就有这样的爹,福娘怀孕待产,居然说出“只 要自己儿子身体好,不愁没有孙子”这样的混帐话,连自己亲孙子都可以不要的 人,就是在封建社会,这样的人也是很少的(有人可能会要孙子而不要福娘)。 后来容纳福娘进门,当然也是看在孙子的面子上。试想:如果朱逊回到苏州,给 他生了好几个孙子,他还会想到四川的这个孙子么? 出于凌濛初的认识水平和那个时代,他把这个故事写成了喜剧。如果换一个 角度,难道这不是一部很好的悲剧题材么?书中的福娘,如果性格坚强一些, “我自己的儿子,要饭也自己养大,不到你苏州去”;朱景先再来一个“我的孙 子,必须让他认祖归宗”,发动自己的关系网,强迫孙子回苏州,单单不要福娘; 福娘不服,四处告状……于是,一部悲剧就形成了。 不过从行文叙事中看,凌濛初倒是十分同情女性在封建社会中的悲惨地位的。 受那个时代的局限,今天的读者,不能过于苛求。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