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三 杨抽马甘请杖 富家子浪受惊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诗云: 敕使南来坐画船,袈裟犹带御炉烟。 无端撞着曹公相,二十皮鞭了宿缘。 这四句诗,是国朝永乐年间少师姚广孝所作。这个少师,本是僧家出身,法 名道衍,本籍苏州人氏。他虽然是个出家人,广有法术,兼习兵机。太祖分封诸 王,各选一高僧伴送回国。道衍私下对燕王说:“殿下讨得臣去作伴,臣当送一 顶白帽子给大王戴。”“白”字加在“王”字上,是个“皇”字。他藏着哑谜, 说的是可以辅佐他做皇帝的意思。燕王也有些晓得他不凡,果然面奏太祖,讨了 他去。后来赞成靖难之功,出师胜败,无不未卜先知。燕兵初起的时候,燕王问 他:“利钝如何?”他说:“事毕竟成,不过得费两日工夫。”后来败于东昌, 方才晓得“两日”是个“昌”字。他说:“此后再无阻了。”果然屡战屡胜。燕 王正了大位,改元永乐。道衍赐名广孝,封为少师。虽然受了职衔,却不肯留发 还俗,仍旧光着个头,穿着蟒龙玉带,长安(这里指的是南京。明代的文人,常常 用"长安"来指京城)中出入。文武班中晓得是他佐命功臣,谁不钦敬? 一天,成祖皇帝御笔亲差他到南海普陀落伽山进香,少师随坐了几号大样官 船,从长江中起航。不几天,来到苏州码头,泊船在姑苏馆驿河下。苏州是他父 母之邦,他有心要上岸观看风俗,比旧日同异如何。于是摒去从人,不要跟随, 独自一个穿着直裰,只做野僧打扮,从胥门走进街市上来行走。 正在游玩,忽然听见喝道声远远而来。市上人虽不见十分惊惶,却也各自走 开,站在两边让他。有的说是管粮曹官人来了。少师虽然步行,却不放他在眼里 的,只在街上摇摆不避。片刻之间,那个官人看看抬近,轿前皂快人等高声喝骂: “秃驴怎不回避!”少师只是微微冷笑。就有两个应捕把他推来搡去。少师口里 只说得一句:“不得无礼,我怎么该避你们?”应捕见他不肯走开,说是冲了节, 一把拿住。等轿子抬到面前,应捕口禀说:“一个野僧冲道,拿了听候发落。” 轿上那个官人问:“你是哪里的野和尚,这样倔强?”少师只不做声。那个官人 大怒,喝:“拿下打着。”众人诺了一声,如鹰拿燕雀,把少师按倒在地,打了 二十板。少师再不分辩,竟忍受了。 刚打完,见府里一个承差同一个船上的人,飞也似跑来说:“哪里不寻少师 爷,原来在这里!”众人惊问:“谁是少师爷?”承差说:“适才司道府县各爷 多到钦差少师姚老爷船上迎接,说着了小服从胥门进来了,故此同他船上水手急 急赶来,各位爷多在后面来了,你们怎么在此无理!”众人听见说,大惊失色, 一哄而散。连抬那官人的轿夫,也把个官来撇在地上,丢下轿子,恨不爷娘多生 两只脚,尽数跑了,只剩下一个官人在那里。 原来这个官人姓曹,是吴县县丞。当下承差拿出绳子来,把县丞拴下,听候 少师发落。不久,守巡两道和府县各官都来迎接,把少师簇拥到察院衙门里坐了, 各官挨次参见毕。承差早已经在各官面前禀过少师被辱的事,各官多跪下待罪, 就请当面治曹县丞的罪。少师笑着说:“暂且寄府狱中,明天早堂发落。”当下 把县丞带出,监在府里。各官别了出来,少师当夜就住于察院中。 第二天一早开门,各官又进见。少师开口问:“昨天那位孟浪的官人在哪里?” 各官禀说:“现监府狱,未得钧旨,不敢造次。”少师说:“带他进来。”各官 都说这一次曹县丞一定不能活命了。曹县丞也以为性命只在霎时,战战兢兢,随 着解人膝行到庭下,叩头请死。少师笑对各官说:“少年官人好不晓事。即如一 个野僧在街上行走,和你何干,定要打他?”各官都说:“这是有眼不识泰山, 罪应万死,只求老大人自行诛戮,赐免奏闻,以宽某等失于检察之罪,就是大恩 了。”少师笑嘻嘻地从袖中取出一个柬帖来递给各官看,就是前面的四句诗。各 官看罢,少师哈哈大笑说:“这是我前生欠下他的。昨天微服闲步,正要完这夙 债。如今事情已经过去,这官人原没什么罪过,各请安心做官去吧,学生也再不 提起了。” 众官都叹少师有如此度量,却是少师是晓得过去未来的事,这句话一定不是 混帐话。看官若不信,小子再说宋朝一个奇人,也要求人家杖责前世欠下的,可 见历史上已经有个榜样过了。这人也有好些奇处,听小子慢慢说来。 从来有奇人,其术堪玩世。 一切真实相,仅足供游戏。 宋朝蜀州江源有一个奇人,姓杨名望才,字希吕。小时候不知在哪里遇着异 人,得了异书,传了异术。七八岁的时候,在学堂中就蹊跷作怪。专门聚集一班 学生,要他们舞仙童,跳神鬼,或扮个刘关张三战吕布,或扮个尉迟恭单鞭夺槊。 口里不知念些什么,任凭他随心搬演。那些村童无不一一按节跳舞,就像教师教 成了的一般,旁观着实好看。等到舞毕,问那些童子,毫厘不知。 一天,同学的数百文钱放在书筒中,并没人知道。杨生忽地向他借起钱来。 同学推说没有,杨生就把手指一掐,说:“你的钱共有几百几十几文,现在筒中, 怎么说没有?”众学生不信,一起打开那同学的书筒看,果然一文不差。于是传 了开去,都说杨家学生奇术。 年纪渐大,长得容貌丑怪,双目如鬼,出口灵验。远近的人都来请问吉凶, 百发百中。因为能给人抽检禄马,川中起他一个混名,叫做杨抽马。凡是经过抽 马说的,近则近应,远则远应,正则正应,奇则奇应。且略讲他几桩怪异事儿。 杨家住房南边,有一株大树,荫蔽数丈。一天,他忽然写个帖子,贴在门口: “明日午未间,行人不可过此,恐有奇祸。”有人看见,传说出去:“抽马门口 有这样帖子。”都来争者。看见了的,晓得抽马有些古怪,不敢不信,相戒明天 午未时候,切莫从他门口走过。 到了那期间,那株大树忽然倒下来,盈塞街市,两旁房屋并无损伤,这是杨 抽马魇样过了,所以如此。又恐怕人不知道,失误伤犯,所以又先通示,得免取 祸。如果当时不知,在街上摇摆,还不像受了孙行者金箍棒一压,变做肉饼了! 他常常拿着绢帛到市上卖。那买的接过手量着,一定是三丈四丈长的,价钱 很是便宜。买的还要讨他便宜,短少些价值,他也并不争论。等到买回家去,再 量一量,出多少价钱,就只有多长的绢,还是原来的价钱。随便你量过是几丈的, 拿回家去只有定价的尺数。 他出去拜客,跨着一匹骡子,很是雄健。到了这家门内,把骡系在庭柱上, 宾主相见吃茶,推说别事暂时出门,却不牵骡去。开初那骡叫跳个不住,去久不 来,骡也不作声,渐渐缩小。主人怪异,仔细一看,原来是纸剪成的。 四川制置司有三十年前一宗案牍,急要对勘,年深尘积,不知下落。司中吏 胥彷徨终日,无处寻找。有人让他请问杨抽马,必定知道下落。吏胥来问,抽马 应声回答在某屋某柜第几沓下,依言去寻,果然在那里翻出来。 一天,眉山琛禅师登门拜访,恰巧有乡客在座。那乡客新得一马,黑身白鼻, 状颇骏异。杨抽马见了说:“你的这匹马不中骑,送给我算了。你要是骑它,必 有不利处。”乡客怒说:“先生造这样谣言,意思是要骗我的马。这是我用钱一 百贯买来的,骑了没几天,能轻易被你骗去吗?”抽马笑着说:“我好意替你解 这大难,你不信我,也是你的命了。今天有禅师在这里作证,你明年五月二十日, 宿冤当有报应,切记不可到马房看它吃草;又要注意保护左肋,直过了这一天, 还可望再和你相见。”乡客见他说得荒唐又厉害,越加忿怒,不听而去。到了明 年此日,乡客哪里还把他的言语放在心上?果然亲去喂马。那匹马忽然跳跃起来, 双蹄乱踢,乡客倒地。那马见他倒在地上了,急向左肋用力一踹,肋骨齐断。乡 客叫了一声:“啊呀!”连吼几吼,后气不接,呜呼哀哉。琛禅师听说这事儿, 大加惊异。每向人说杨抽马灵验,这是他亲自目见的话。 虞丞相从荆襄召还,子公亮写信来问所向。抽马回信答:“得苏不得苏,半 月去作同佥书。”当时佥书没有带“同”字的,虞公不信。以后守苏台,到官十 五天,果然召为同佥书枢密院事。当时钱处和先为佥书,所以加一“同”字。其 前知不差如此。 果州教授关寿卿,名耆孙。有同僚听说杨抽马的法术,求他派一仆人送信去 问祸福。关寿卿的仆人还没到,抽马先知道了,在家吩咐他妻子说:“快些做饭, 有一个关姓的家仆来了,要招待他。”其妻依言做饭,饭做熟了,关家仆人才来。 没进门,抽马迎着笑说:“足下不问自家事,却为别人来奔波么?”关家仆人惊 拜:“先生真是神仙!” 他妻子姓苏,也不是平常人。原来是个娼家女子,模样也只平平。却拿班做 势,不肯轻易见客。凡是见过的客,她就评论某人好,某人歹,某人该兴头,某 人该落魄,某人有结果,某人没散场。就好像请了一个设帐的相士一般。看了气 色,没一件都断了出来,对面却不十分明说,背后说一两句,没有不应验的。因 此也名重一时,来求见的人颇多。王孙公子,车马盈门。中意的晚上也留几个, 有的往来熟了,想要娶她,却说:“目前这些人,都不是我丈夫!”后来一见杨 抽马这样的丑头怪脸,偏偏喜欢,说:“我丈夫在这里了。”抽马一见苏氏,就 像一向认得的一般,说:“原来我妻子混迹在这里。”两下说得投机,就把苏氏 娶了过来。真好像桃花女嫁了周公,家里一发阴阳有准,祸福无差。杨抽马越加 闻名了,就是他不在家,只要到他门里问一声,也是一样的。所以门前热闹,家 里喧嚷,王侯贵客,没一天不在座上。 一天,抽马正在郡中,郡中走出两个皂隶来,叫做张千、李万,都是认得抽 马的,齐声唱喏。抽马一把拉了他两人出郡门来,说:“请两位到寒舍,有句要 紧的话说。”那两个公门中人,见说请他们到家,料不是白差使,自然愿意,跟 着就走。抽马说:“两位平日所用官杖,望就便带了去。”张千、李万说:“到 宅上去,要官杖干什么用?难道要我们去打哪个不成?”抽马说:“用得着,到 那里自然知道。” 张千、李万晓得抽马是个古怪的人,想来一定真有什么用处,就依着他的语, 各带了一条杖子,随到他家。抽马拿出三万钱来,送给他们两个。张千、李万说: “不知先生要小人哪里使唤,不曾效劳,怎敢受赐?”抽马说:“两位受了薄意, 然后再敢相烦。”张千、李万说:“先生且请说。将来可以效得犬马之劳的,自 然奉命。” 抽马走进去唤妻子苏氏出来,和两位公人相见。张千、李万不明白他的用意, 各怀疑心,不好做声。只见抽马妻子每人取了一条官杖,捧到张千、李万面前说: “在下没有别的事情相烦,只求两位牌头用这杖子责我夫妻二人每人二十杖,就 是盛情不浅。”张千、李万大惊说:“哪有这话!”抽马说:“两位不要管,只 要依我的话行事,足见相爱。”张千、李万说:“且说明是什么缘故?”抽马说: “我夫妻二人妇应当受这杖,不如私下请牌头来完了这孽债,省得当场出丑。两 位请必见许。”张千、李万说:“这个太不像话了!小人死也不敢胡来。”抽马 和妻子叹息说:“两位不肯,就是天数已定,解禳不去的了。有劳两位到这里, 虽然不肯行杖,请收了钱去。”张千、李万说:“尊赐一发出于无名。”抽马说: “请两位只管收去,他日略略用些盛情就是了。”张千、李万虽然推托,公人见 钱,犹如苍蝇见血,一边接在手里,一边说:“既蒙厚赏,有道是:长者赐少者 不敢辞,他日有用着小人们,水火不避。”两人真是无功受赏,头轻脚重,欢喜 不胜而去。 杨抽马平日祠神,必设六位:东边二位空着虚座,说是神位。西边二位却是 他夫妻二人坐着。底下二位,每每请一僧一道同坐。又不知奉的是什么神,又不 从僧,又不从道,人不能测。地方人见他行事古怪,就把他的祠神诡异说成是 “左道惑众,论法当死”,在郡中首告。郡中准词,差人捕他到官,未及讯问, 先送在监里。狱吏一向晓得他是有手段的蹊跷作怪人,惧怕他的法术厉害,不敢 另上械枷,反而曲意奉承他。却又怕他用法术逃去,没寻他处,心中很是烦恼。 抽马晓得狱吏的意思,对他们说:“请足下宽心,不必怕我们逃走。我应当和妻 子各受刑责,这是天数已定,万不可逃的,我们自当含笑接受。”狱吏说:“先 生有神术,即使天数应该受刑,难道不能走避,为什么要自己来就他?”抽马说: “此魔孽,避不过的。度过了厄难,才能成道。”狱吏方才放下了心。果然杨抽 马从容在监,并不作怪。 郡中把他送在司理杨枕处议罪。司理晓得他是有法术人,存心护庇他。免不 得外观体面,当堂审讯一番。在堂上,杨抽马不辩自己身上的官司,却仰面对司 理说:“令叔某人,这几时有信么?可惜,可惜!”司理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默然不答。只见外边一个人走进来,说是成都来的,来送他叔叔的讣告。司理大 惊退堂,心服抽马的灵应。 那时候司理有一个女儿久病,用一医者陈生的药,总不见效。司理私召抽马 到内衙,想问问他。抽马不等司理开口,就说:“公女久病,陈医生所用的药, 没有用的,不必再服了。这是后庭朴树上小蛇作崇。我如今因为身在牢狱,不能 役使鬼神,不好治得。待我受杖以后用符一治,即可平安,不必忧虑!”司理把 他所说的话告诉夫人。夫人说:“这话有因头。小姐没生病之前,曾经在后园看 见一条小蛇缘在朴树上,从此心中恍惚得病。他既然知道根由,又说能治,必有 手段。快些周全他出狱,让他救治吧。” 司理有心出脱他,把罪名改轻,说:“并非左道惑众死罪,不过术人妄言祸 福”,只问得个“不应”决杖。申上郡堂去,郡守依律科断,将抽马和妻苏氏各 决臀杖二十。原来那行杖的皂隶,正是当日送钱给他们的张千、李万。两人各怀 旧恩,又心服他前知,加意用情,手腕偷力,轻鞭示辱而已。抽马和苏氏都说孽 数该当,而且杖轻,恬然不以为意。 受杖归来,立即画一道符,又写几个字,封在一起送到司理衙中去,酬谢周 全。司理拆开,见是一符,叫他挂在树上,又有一张红纸,写着“明年君家有喜” 六字。司理先把符来试挂,果然女儿的病霍然而愈。留下六字,看明年有什么喜。 果然司理兄弟四人,明年都中选。 抽马的奇术诸如此类的,不一而足。独有受杖一节,说是度厄难,而且预先 要求皂隶行杖责解禳。当时皂隶不敢依从,究竟后来用刑的仍是这两个人,真堪 奇绝。有诗为证: 祸福从来有宿根,要知受杖亦前因。 请君试看杨抽马,有术何能强避人? 杨抽马术数高奇,语言响亮,人们无不畏服。独有一个富家子,和抽马相交 最久,极为厚善,却不肯十分相信。一天,抽马偶然有些事情,要两万钱用,囊 中缺乏,心想:“我且蒿恼一个人着。”就来向富家子借贷。富家子听言,就有 些不然之色。 大凡富贵人家,没有一个不悭吝的。正因为他把钱财看得如同性命一般,爱 惜备至,所以钱神有灵,才甘心跟着他走;要是把钱不放在心上,东手接来西手 去的,触怒了财神,岂肯到他手里来?所以常言说:“不吝啬不成富家,是富家 一定吝啬。”真个是“一说钱,就无缘”了。 这富家子虽然和杨抽马相好,只是见他的法术有兴头,门面上哄闹而已。忽 然要向他借起钱来,他就心中起了好些歹意。一说是江湖行术人家,无非贪他家 私起发他的,借了出门,只当舍出去了。一说是朋友面上,只还得本钱,不好算 利钱。一说是借惯了手脚,常要走动,是开不得这例子的。所以只回答是“家里 正缺钱,难于奉命”。抽马见他推辞,哈哈大笑说:“好好儿向你借,你却不肯。 我叫你吃些惊恐,你就来不及要借给我了。那时候才见手段哩!”从此遇见富家 子,再不提起借钱的事。富家子只当已经回绝了他,很是得意。 一天,富家子偶然独自一人在书房中歇宿,当时已经黄昏人睡,忽闻得叩门 声。富家子起来开门一看,见一个女子闪了进来,含羞万福说:“妾是东家邻女。 丈夫酒醉行凶,横相逼逐,势不可当。如今夜深,没处可去。幸亏邻近,请借住 一宿。天不亮就潜回家里,等待丈夫酒醒。”富家子看她模样飘逸有致,心想: “黑夜没人知觉,落得留她伴寝。她说天不亮就走,岂不是神鬼不觉?”就欣然 答应说:“蒙娘子不弃,这时候没人知觉,不妨安心共寝,明天一早就回尊府好 了。”那妇人并不推拒,含笑解衣,共枕同衾,忙行云雨。一个孤馆寂寥,不意 佳人猝至;一个夜行凄楚,谁知书舍同欢?两出无心,略觉情形忸怩;各因乍会, 翻惊意态新奇。未知你弱我强,从容试看;且自抽离添坎,热闹为先。行事已毕, 俱各困倦。 睡到五更,富家子恐怕天色乍明,有人知道,忙呼那妇人起来。叫了两声, 推了两次,既不见声响答应,又不见身子展动。心中正疑惑,鼻子中只闻得一阵 阵血腥气。富家子疑怪,只得起来挑明灯盏,拿到床前一看,叫声“啊呀!”正 是分开八片顶阳骨,浇下一桶雪水来。你说是怎么回事儿?原来昨夜那个妇人, 身首已经斫做三段,鲜血横流,热腥扑鼻,好像是刚才被人杀了的。富家子慌得 只是打颤,心里说:“敢情是她丈夫知道了,赶来杀了他,却怎么不伤着我?我 虽然弄了她两番,有些疲倦,可也睡得忒死了。同床睡的人被杀,怎么一些儿也 不知道?如今事已至此,这尸首在床,血痕狼藉,倏忽天明,他丈夫定然来这里 讨人,岂不糟了?想要遮掩过去,一时怎能弄得干净?这祸事非同小可!除非杨 抽马他广有法术,或者可以用什么障眼法儿,遮掩得过。必须连夜去寻他。” 也不管是四更五更,日里夜里,正是慌不择路,急走出门,望着杨抽马家乱 乱撺撺跑了来,擂鼓也似敲门,险些把一双拳头敲肿了。杨抽马方才在里面答应, 出来问:“是谁?”富家子忙说:“是我,是我。快开了门有话讲!” 富家子正是急惊风撞着了慢郎中。抽马听得是他声音,且不开门,一路数落 他:“朋友交厚,贵在缓急相济。那天问你借贷一些,你都不肯,今如此黑夜来 叫我干什么?”富家子说:“我有什么不是处,且慢慢讲,快开开门。” 抽马从从容容把门开了。富家子一见抽马,且哭且拜说:“先生快救救我奇 祸!”抽马问:“什么事儿这样慌张?”富家子说:“不敢瞒先生,昨夜黄昏时 分,有个邻妇投我,不合留她过夜。夜里不知被谁所杀,如今横尸在家,真是飞 来大祸。望先生妙法救解。”抽马说:“这事情特容易解决。只是你不肯顾我缓 急,我顾你缓急干什么?”富家子说:“好朋友!念我和你往来多时,日前我手 头缺乏,多有得罪。今天要是救得我性命,此后再不敢在先生面上吝惜了。”抽 马笑着说:“不要惊慌!我写一道符给你拿去,贴在你卧室中,紧紧地关了房门, 切不要让人知道。天明后开门看,就知道了。”富家子说:“先生不要耍我!倘 若天明开门一看还是那样,可不误了大事?”抽马说:“岂有此理!要是如此, 那是我的符不灵了,以后怎么行法术?况且我和你相交多日,怎会误你?只要依 我的话做去,包你一些没事儿。”富家子说:“如果蒙先生神法得救,自当奉钱 百万相报。”抽马笑着说:“不用那许多!只要借我两万就足够了。”富家子说: “这个敢不奉上!” 抽马提笔画了一道符给他,富家子袖了急去。幸亏天色未明,慌慌忙忙依言 贴在房中。自己走了出来,把房门紧紧闭了,站在外边,牙齿还是捉对儿厮打, 气儿也不敢多喘。守到天大亮了,才敢走到房前。没敢开门,先从门缝儿里窥看, 已经不见什么血污狼藉。急急开门进去看,只见干干净净一床被卧,不曾有一点 儿血污,哪里有什么尸首?富家子方才心安意定,喜欢不胜。随即备钱两万,吩 咐仆人携酒捧菜,亲自到抽马家来叩谢。抽马说:“本意只求借两万钱,何必又 费酒菜?”富家子说:“多谢先生神通广大,救我难解大祸。本来应该加厚酬谢 的,先生又吩咐只须两万。恩情莫大,无可报谢,聊奉杯酒,只图和先生遣兴笑 谈而已。”抽马说:“这么说,倒是应该和足下痛饮一回。但是家里窄隘无趣, 而且又不时有人来寻,搅扰杂沓,不得畅快。不如明天带上这酒菜,一同到郊外 尽兴,怎么样?”富家子说:“这个绝妙!先生请留下这酒菜先用。明天再邀先 生郊外一乐。”抽马说:“多谢,多谢。”就把两万钱和酒菜都收了进去。富家 子别了回家。 到了第二天,富家子果然来邀请出游。抽马随了他到郊外。走不到几里,见 一个僻净幽雅的地方,一条酒帘子飘飘扬扬。抽马说:“这里店家洁静,咱们就 在这里小饮几杯。”富家子就叫仆人把食盒儿挑进店中,在座头上安放好,一边 拉着抽马进店,相对坐下,唤店家取上等好酒来。只见里面一个当垆的妇人,应 声出来,手拿一壶酒走到面前。富家子抬头一看,吃了一惊。原来正是前夜投宿 被杀的那个妇人,面貌一些儿不差,但是像个初病起来的模样。那妇人见了富家 子,也注目相看,暗暗痴想,像是心里有什么疑惑的一般。富家子心里有些鶻突, 问:“我们和你素不相识,你见了我们,只管看了又看,是什么缘故?”那妇人 说:“好叫官人得知,前天夜里梦见有人邀到一个所在,是一所精致的书房,有 个少年留我住了半夜。那个少年的模样和官人有些相像,所以疑心。”富家子说: “既然留住,后来却怎么散场了?”妇人说:“后来直到半夜方才醒来,只觉身 子异常不快,陡然下了几斗鲜血,至今还是有气无力的。平生从来没有这病,不 知是怎么起的。”杨抽马在旁只不开口,暗地微笑。富家子晓得是他在作怪,也 不敢明说。私念着半夜欢情,重赏了店家妇人,叫她服药调理。杨抽马也笑嘻嘻 地从袖中取出一张符来交给妇人,说:“你只要把这符贴在你睡的床上,那怪梦 就不会不做,身体也会平复了。”妇人喜欢称谢。 两人出了店门,富家子埋怨杨抽马:“前天的事儿,正不知祸从哪里来,原 来是先生作弄。既累我受惊,又害了这个妇人害病,先生这样耍法,不是好事儿。” 抽马说:“我只是召她的魂来诱你。你如果老成,哪有惊恐?谁叫你一见就动心 要勾搭她?不惊你惊谁!”富家子笑着说:“深夜美人来到,就是柳下惠、鲁男 子也忍耐不住,怎叫我不动心?虽然后来吃惊,那半夜也是我受用过了。如今再 求先生招她来和我叙一叙旧,更感高情,再容酬谢。”抽马说:“这个妇人和你 有些小前缘,所以招她的魂来,并不是轻易可以弄法术的,岂不怕鬼神责罚么? 你夙债原少我两万钱,只为前天要不那样,你不肯借。这也是偶尔顽耍的勾当。 我原说两万之外,要也没用。我也不要再谢,你也不要再妄想了。”富家子方才 死心塌地敬服抽马神术。抽马后来在成都卖卜,不知所终。要知虽是绝奇法术, 也是逃不脱天数的。 异术在身,可以惊世。若非夙缘,不堪轻试。 杖既难逃,钱岂妄觊?不过前知,游戏三昧。 「简评」宣扬人的一生,所有遭遇,都是老天爷注定,而且“任不可与天争”, 因此是一篇唯心主义的宿命论小说,没有什么积极意义。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