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五 错调情贾母詈女 误告状孙郎得妻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诗曰: 妇女轻自缢,就里别贞淫。 若非能审处,枉自负归阴。 妇人总是见识短,往往没奈何了,就会轻生。所以吊死的事儿,总是妇人为 多。然而有死得有用的,也有死得没用的。 湖广黄州蕲水县有一个女子陈氏,年十四岁,嫁给周世文为妻。世文年纪比 陈氏还小两岁,还不懂房事。他母亲马氏是个寡妇,却是好风月的人。先和奸夫 蔡凤鸣私通,后来索性赘他入室,做个晚夫。欲心不足,还要吃一看二。有个方 外僧人性月,有许多春药方子,善于养龟壮阳,也和她搭上了。蔡凤鸣正要学些 抽添之法,借些药力帮衬,并不吃醋捻酸,反而和僧人一路宣淫,晓夜无度。可 是有那媳妇陈氏在前走动,一来碍眼,二来也有些不好意思,总想一网兜她在里 头。况且马氏已经人中年人了,那两个奸夫见了少年女子,分外动火,巴不得弄 到手。三个人合伙儿千方百计哄诱她,陈氏只是不从。 婆婆马氏怪她不肯学样,羞她说:“看你能造贞节牌坊不能!”先是毒骂, 后来痛打。蔡凤鸣假意在旁边相劝,就便捏捏撮撮撩拨她。陈氏一头挨打,一头 口里乱骂蔡凤鸣:“我由婆婆打,不干你这野贼的事,不要你来劝!”婆婆说: “不知好歹的贱货!一定要打得你肯随顺了才住。”陈氏说:“拚得打死,决难 从命!”蔡凤鸣趁势抱住说:“乖乖,偏要你从命,不舍得打你。”马氏也来相 帮,扯裤揿腿,要强奸她。怎当得陈氏乱颠乱滚,两个人用力,只能捉住她身子, 哪有闲空凑得着道儿行淫?本来世间“强奸”一说,就是说不通的。落得马氏费 了些力气,恨毒不过,狠打了一场才罢。 陈氏受了这一番作践,气忿不过,跑回到自己家里,向父亲陈东阳哭诉。那 陈东阳是个市井小人,不懂道理的,不但不望帮助女儿,反而说:“不该逆着婆 婆,凡事随顺些,自然不讨打。”陈氏晓得分理不清,就走了转来,一心只要自 尽。 家里还有一个太婆,年纪八十五了,最是疼他的。陈氏对太婆说:“媳妇做 不得这种猪狗的事,寻一条死路吧。不得服侍你老人家了。但是我决不空死,我 一定要两个同去。”太婆说:“我晓得你是个守志的女子,不肯跟他们胡做。却 是人身难得,快不要起这样念头!”陈氏主意已定,恐怕太婆老人家婆儿气,又 或者来防闲着他,假意说:“既然太婆劝我,我只得暂且忍着过去。”当夜就在 房里自缢死了。 死后两天,马氏晚间取汤洗屁股,正要上床和蔡凤鸣快活,忽然一阵冷风过 处,见陈氏拖出尺余长的舌头,当面走来。马氏叫一声:“不好了!媳妇来了!” 蓦然倒地,叫唤不醒。蔡凤鸣看见,吓得魂不附体,连夜逃到英山地方,想要躲 过。不料心慌不择路,走脱了力。第二天发冷发热,满嘴说胡话,不上几天也死 了。眼见得是陈氏活捉了去。 当时正是六月天气,起初陈氏死了,婆婆恨她,不曾收殓。如今见如此显报, 邻里喧传,争着到周家来看。那陈氏停尸在低檐草屋中,烈日炎蒸,面色如生, 毫不变动。说起她死得可怜,无不垂涕。又见恶姑奸夫都死,又无不拍手称快。 有许多好事儒生,为文的为文,作传的作传,备了牲礼,前来祭奠。 地方呈明上司,替她立起祠堂。后来察院采风,奏知朝廷,建旌表为烈妇。 果然应了马氏“造贞节牌坊”的谶语。这个人缢死,可不是死得有用的了? 又有湖广承天府(治所在今湖北钟祥县)景陵县(具体位置不详。按明代的 承天府下辖今湖北京山、天门、荆门、当阳、钟祥、潜江、沔阳七县,没有景陵 县)一个人家,姑嫂两人,姑未嫁出,嫂未圆房,都还是姑娘家身份,共居一个 小楼上。楼后本有别家的房屋一所,被火焚烧以后,变成一块老大的空地,积久 成为人们堆聚粪便垃圾的场所。因此楼墙后窗,能直见街道。两个女子一有闲空, 就到后窗边看街上行人往来。有邻家一个学生,相貌很是俊秀,早晚在这街上经 过。两个女子年纪都只有十六岁,情欲已动,见了他多次,未免妄想起来。两人 私语说:“这个标致小官,不知是哪一家的。要是能和他同宿一晚,死也甘心。” 正说话间,恰好有个卖糖的小厮,叫做四儿,敲着锣在后头走来。姑嫂两人 都和他相熟的,在楼窗内把手一招,四儿就挑着担子走转前门来,叫着:“姑娘 们买糖!” 姑嫂二人走下楼来,买了些糖,就对他说:“我问你一句话,方才在你前头 走的小官,是哪一家的?”四儿问:“可是那生得齐整的么?”两个女子说: “正是。”四儿说:“这是钱朝奉家哥子。”两个女子问:“为什么天天在这条 街上走来走去?”四儿说:“他到学堂中去读书。姑娘问他干什么?”两个女子 笑着说:“不干什么,我们看见他,随便问问。” 四儿年纪虽小,倒是点头会意的人,晓得两个女子有些心动,就说:“姑娘 喜欢这哥子,我替你们传情,叫他来耍耍,怎么样?”两个女子有些羞缩,都红 了脸,半晌方才说:“你怎么叫得他来?”四儿说:“这哥子在书房中,我时常 挑担子去卖糖,是极熟的人。他心性喜欢风月,我说了两位姑娘的好情意,他巴 不得呢。只是门前不好走,却怎么办?”两个女子笑着说:“只要他肯来,我自 然有办法。”四儿说:“我包管约得来。”两个女子就在汗巾里解下一串钱来, 递给四儿说:“给你买果子吃。烦你去约他一约,只叫他在后边粪场上走到楼窗 下面来,我们在楼上窗户里抛下一个布兜,兜他上来就是。”四儿说:“这样, 我去说给他知道了,讨了回音就来复两位姑娘。”三个人都还是孩子家,不知什 么利害,欢欢喜喜各自散去。 四儿走到书房来寻钱小官,撞着他不在书房,不曾说得,走来回复。把锣敲 响,两个女子就出来问,四儿说了未曾找见他的话。两个女子苦苦央告他再去一 番,千万等个回信。四儿去了一会儿,来说:“偏生今天他不在书房中,让我走 到他家里去跟他说。”两个女子千叮万嘱:“不可忘了。” 对门有个老头儿姓程,年纪七十来岁,终日坐在门前一张凳子上,朦胧着双 眼,看人往来。他见那卖糖的四儿在对门这家去了又来,频敲糖锣。那里头两个 女子,凡是听见敲锣,就走出来和他交头接耳。心想:“如果只是买糖,一次就 行了,为什么这样歪缠?这里头必有缘故。”就跟着四儿到僻净处,一把扯住了 问:“对门这两个女孩儿,托你做什么私事?你实对我说了,我给你果儿吃。” 四儿说:“不做什么事儿。”程老儿说:“你不说,我不放你。”四儿说:“老 人家别缠我,我还要去寻钱家小哥。”程老儿说:“想是她们两个和那小官有情, 所以叫你去么?”四儿被缠不过,只得把实情说了。程老儿带着笑说:“这么说, 今夜若来,就成事了。”四儿说:“却不是怎的。”程老儿笑嘻嘻地扯着四儿说: “这件事儿,你就作成了我罢。”四儿拍手大笑说:“她们女孩儿家,喜欢的是 小官,要你老人家做什么?”程老儿说:“我老虽然老,兴趣还挺高的。我黑夜 里坐在布兜内上去了,不怕她们推了我出来,那时候我临老入花丛,岂不快活。” 四儿说:“这是我哄她们两个了,我做不得这事儿。”程老儿说:“你要是依着 我,我明天给你件衣服穿。要是不依我,我去对她家家主说了,还要拿你这小猴 子去摆布哩!”四儿有些着忙了,说:“老爹爹真要有这意思,只要重赏我,我 就假说是钱小官,送了你上楼吧。”程老儿就伸手从腰间钱袋内,摸出一块银子 来,约有一钱五六分重,递给四儿说:“你先拿了这些去,明天再给你衣服。” 四儿千欢万喜,果然不到钱家去。竟扯一个谎,走来回复两个女子说:“已经跟 钱小官说了,等天黑他就来。”两个女子高兴之极,一团春兴,安排了布匹等他。 程老儿老不识死,想要剪边儿。四儿走来,回了他话,他就呆呆地等着天晚。 家里人叫他进去吃晚饭,他回说:“我今夜有夜宵主人,不吃了。”天晚之后, 磕磕撞撞,撞到粪场边儿来。走到楼窗下面,咳嗽一声。当时已经天黑了,两个 女子听见人声,向窗外一看,见黑黢黢的一个人影儿,料想是那人来了,急忙把 布拿出来,每人捏紧了一头,把中段放下去。程老儿见布下来了,就兜在屁股上 坐好。楼上觉得布中有重量,知道是有人了,就扯了上去。那程老儿是老年的人, 身体干枯,并不太重。两个女子趁着兴高,合力一扯,扯到窗边。正要伸手扶他, 楼中火光照出窗外,却是一个白头老人,吃了一惊。手臂酸软,布扯不牢,一个 失手,程老儿头轻脚重,跌下去了。两个女子慌忙把布收进去,颤抖抖地关了楼 窗,一场扫兴。 第二天,程老儿家见家主夜晚不回,又不知在哪一家宿了,分头去亲眷家问, 没个踪迹。忽然听见说粪场墙边有一个人死在那里,跑去一看,认着衣服,正是 程翁。急忙报到家里,儿子们来看了,不知因由,只以为是老人家自己跌死了的。 一齐哭着,抬了回去。一面开丧入殓,家里嚷做一堆儿。 那卖糖的四儿还不晓得,指望问夜来消息,好要衣服。莽莽地走来,听见里 面哭声。进去一看,只见程老儿直挺挺第躺在板上,心里明知是昨夜做出来的, 不胜伤感,点头叹息。程家人看见了,说:“昨夜晚上叫主翁吃晚饭,看见主翁 正同这个小厮在那里唧哝些什么,想是牵他到那儿去的。那儿又不是街路,今天 却死在墙边,死得有些蹊跷。看来这小厮必定知情。”众人一齐上前来一把拿住, 说:“你不实说,活活打死你!”四儿慌了,只得把昨天的事一一说了,又说: “我只晓得这些缘故,以后去到那里,怎么死了,我实在不知。” 程家儿子听了这话,说:“虽然是我家老子老没志气,牵头的却是你。这条 性命,就是断送在你身上的,干休不得!”就把四儿缚住,送到官司告理。 四儿到官,把首尾经过一五一十说了。事情干连着两个女子,免不得出牌行 提。两个女子听见说,晓得要出丑了,就双双缢死在楼上。只为一时没正经,不 曾做得一点儿事,却葬送了三条性命。这个缢死,可不是死得没用的了? 小子如今再说一个缢死的,只因一吊,倒吊出许多妙事儿来。正是: 失马未为祸,其间自有缘。 不因俱错认,怎得两团圆? 吴淞地方有一个小官人,姓孙,也是儒家子弟。年方十六,姿容很美。隔邻 三四家,有一个寡妇,姓方。早年嫁给贾家,丈夫死了,只生一个女儿,名叫闰 娘,也是十六岁,貌美出群。因为家里没男子,就雇个秃小厮使唤。家里人少, 免不得女儿也要出头露面。邻舍家看见了,人人称赞。 孙小官是个读书人,又年纪相当,时常撞见,两下里眉来眼去,各自有心。 只是方妈妈做人刁钻,心性凶暴,不是好惹的人,拘管女儿很是严紧。白天只让 她在面前走动,他不晚就打发女儿到房里去了。所以虽然贾闰娘有这个孙郎在心 里,也只好空咽唾沫。孙小官恰像经布一般,不时在她家门口往来。只弄得个眼 熟,再无便处下手。幸喜方妈妈见了孙小官,心里也爱他一分,时常留他吃茶, 和他闲话。算是通家子弟,还能常来走走,捉空儿和闰娘说上句把话。闰娘恐怕 娘疑心,也不敢十分兜揽。如此多时,孙小官心痒难熬,没个计策。 一天,贾闰娘穿了件淡红褂子在窗前刺绣。孙小官走来,看见前后无人,就 把言语挑逗她。贾闰娘提防娘瞧着,只不答应。孙小官不离左右地踅了好几次, 贾闰娘只怕露出破绽,轻轻地说:“青天白日的,只管在人面前来回晃做什么?” 孙小官听了,只得走开去,暗暗思量:“刚才所说,很有意思。她叫我青天 白日地不要来晃,敢情是要我夜晚来?或者有个机会也不见得。” 等到傍晚,又到贾家门口呆呆地站着。见贾家的门已经关了。忽然听见“呀” 地一响,有人开们出来。孙小官不知是哪个,略把身子退后,见门开了,走出一 个人来,影影看去,正是穿淡红褂子的。孙小官高兴得了不得,连忙跟来,只见 她走进坑厕里去了。孙小官也跳了进去,拦腰抱住说:“亲亲的姐姐,我被你想 杀了!你叫我白天不要来,如今天晚了,你怎么打发我?” 那个人啐了一口,说:“小入娘贼!你认做哪个哩?”原来不是贾闰娘,是 她母亲方妈妈。因为晚了,到坑厕上收拾马桶。见女儿换下褂子放在那里,她就 穿了出来。孙小官一心想着贾闰娘,又见衣服正是白天闰娘穿的,母女身材又有 些相像,眼花缭乱中认错了。直等到听见声音,才知道认错了,打个失惊,不要 命地一道烟儿跑了去。 方妈妈吃了一场没意思,气得颤抖抖的,提了马桶回家。想着:“刚才小猢 狲的言语有些蹊跷。不必说了,必定是女儿和他有什么约会,认错了我,方才有 此行径。”一气之下,走进房来对女儿说:“孙家小猢狲在外头叫你呢,快出去 吧!”贾闰娘不知一些情由,反问说:“什么孙家李家,却来叫我?”方妈妈说: “是你这小淫妇约他来的,还要假撇清?”贾闰娘叫起屈来说:“这话哪里说起? 我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和谁有约?把这种话赃污我!”方妈妈说:“方才我走出 去,孙家那小猢狲急急赶来,一口叫姐姐,不是认做了你这小淫妇么?做了这样 龌龊人,不如死了吧!”贾闰娘没得分剖,大哭说:“可不是冤杀我,我哪儿知 道他这些事儿!”方妈妈说:“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你们平日要不是调笑惯 了,没些事儿,他怎敢来动手动脚?” 方妈妈平日本是个难相处的人,为这事儿碎聒得一个不了不休。贾闰娘欲待 分辩,平常心里本来是有他的,虚心病说不出强话来;要想不辩,其实不曾和他 有勾当,实在是冤屈,不由得泪如泉涌,心说:“从此以后,防范越严了,他走 来也无面目相见,这姻缘料不能够了。何况我也当不得这擦刮,受不得这腌臜, 不如死了,和他结个来生缘吧!”哭了半夜,趁着妈妈炒骂兴阑,精神疲倦,昏 昏熟睡,轻轻从床上起来,用束腰的汗巾悬梁高吊。 方妈妈一觉睡醒,天色大明,口里还唠唠叨叨说昨夜的事儿,带着骂:“只 会引老公招汉子,这时候还不起来,挺着尸做什么!”一头碎聒,一头穿衣服。 静悄悄儿不见有人声响,又嚷:“索性不做声了,还嫌我做娘的多嘴哩!”夹着 气,跳下床来。抬头一看,见女儿高挂着,好似打秋千的模样。叫一声:“不好 了!”连忙解了下来,早已经满口白沫,鼻下无气了。 方妈妈又惊又苦又懊悔,一面抱来放倒在床上,捶胸跌脚地哭起来。哭了一 会儿,恨一声:“这是孙家那小入娘贼害了她性命,必要寻他来抵偿,才出得这 口气儿!”又想:“要是小入娘贼得知了这个消息,必定躲过我。且趁着未张扬 时去赚得他来,留住了,当官告他,不怕他飞到天外去。”忙叫秃小厮来,也不 跟他说明,只叫他去请孙小官来讲话。 孙小官正想着昨夜的事儿,好生没意思。听说方妈妈来请他,一发心里畏缩 起来,想:“怎么反倒来请我?敢情要发作么?”却又是平日有往来的,不好推 辞,只得含着些羞惭之色,随着秃小厮来到,见了方妈妈。 方妈妈收起笑容来,说:“小哥夜来好莽撞!敢是认做我小女么!”孙小官 面孔通红,半晌不敢答应。方妈妈说:“我家和你家,门当户对,你要是喜欢我 女儿,只要明对我说,一丝为定,就可以成事。何必做那鼠窃狗偷没道理的勾当?” 孙小官听了这一片好话,不知是计,喜之不胜,说:“多蒙妈妈厚情!待小 子备些薄意,央个媒人来说。”方妈妈说:“这个且从容。我既然亲口许了你, 你且进房来,和小女相会一相会,再去央媒也不迟。” 孙小官正巴不得,欢天喜地地随了方妈妈进去。方妈妈走到房门边,推他一 把,说:“在这里头,你自己进去吧。”孙小官冒冒失失地一脚进了房,方妈妈 随手把房门拽上,“铿”地一声下了锁。隔着门板大声骂:“孙家小猢狲听着, 你害我女儿吊死了,如今挺尸在床上,交付你看守着。我到官去告你因奸致死, 看你活得成活不成!” 孙小官初时见关了门,有些慌忙,不知何意;等听得这些话,才晓得是方妈 妈因为女儿死了,赚他来讨命的。看那床上,果然有个死人躺着,老大惊惶。但 是房门已锁,要出去又无别路,就在里头哀告:“妈妈,是我的不是,且不要经 官,放我出来再商量。”门外悄没人应。原元来方妈妈叫秃小厮跟着,已经去告 诉了地方,到县里递状去了。 孙小官小小年纪,不曾经过什么大事,见了这个光景,岂不惊慌?思量着: “弄出这人命案子来,非同小可!我这番是死定了。”叹了口气说:“就死也罢, 只是我虽承姐姐顾盼好情,却不曾沾得半分实味儿。如今她为我而死,我免不得 一死偿她。无端的两条性命,可不是前缘前世欠下的孽债么?”看着贾闰娘的尸 骸,不觉伤心大哭:“我的姐姐,昨日还是活泼泼地和我说话,怎么今天就这样 了?” 正伤感间,一眼看那贾闰娘,只见: 双眼虽闭,一貌犹生。袅袅腰肢,如不舞的迎风杨柳;亭亭体态,像不动的 出水芙蕖。宛然美女独眠时,只少才郎同伴宿。 孙小官见贾闰娘颜面如生,可怜可爱,将自己的脸偎着她脸上,又嘴对嘴嘬 了一番,用手摸摸她肌肤,身体还是和软的,不觉兴动起来。心想:“生前不曾 沾着滋味儿,如今旁无一人,落得任我所为。我且解开她的衣服来,虽然是死的, 也弄她一下,了此心愿,不枉把性命赔她。”就揭开她外边的衫子和裙子,把裤 带子解了,褪了下来,露出雪白也似两腿。看那私处,尚自光洁无毛。真是:阴 沟渥丹,火齐欲吐。两腿中间,兀自气腾腾的。孙小官按不住欲心如火,腾地跳 上身去,分开两股,将铁一般硬的玉茎,对着阴门,用些唾津润了,弄了进去, 抽拽起来。嘴对着嘴,恣意亲咂。 只见贾闰娘口鼻中渐渐有些气息,喉中咯咯声响。原来起初放下,被汗巾勒 住了气,一时不得回转,心头温和,原不曾死。方妈妈性子不好,一看见死了, 就耐不得,只思报仇害人,一下子奔了出去,不曾仔细解救。如今得孙小官在身 体上腾挪,气活动了,口鼻之间,又接着真阳之气,竟恹恹地苏醒转来。 孙小官见有些奇异,反惊得不敢胡动。跳下身来,忙把贾闰娘扶起。闰娘得 这一起,胸口痰落,忽地叫一声“哎呀!”早把双眼朦胧闪开,看见是孙小官扶 着她,问:“我莫不是梦里么?”孙小官说:“姐姐,你险些儿害杀我了!”闰 娘说:“我妈妈在哪里了,你怎么到得这里?”孙小官说:“你妈妈以为你死了, 哄我到这里,反锁着门,当官告我去了,不想姐姐却醒转来。如今妈妈没来,房 门又锁得好好儿的,可不是天叫咱们两个成就好事么?”闰娘说:“昨夜受妈妈 吵聒不过,拼着性命。谁知今天重活,又见哥哥在这里,只当另是一世人了!” 孙小官抱住还要云雨,闰娘羞阻说:“咱们昨天没一些事儿,妈妈尚且百般 丑骂,今天要是知道和哥哥有些什么,一发了不得!”孙小官说:“这是你妈妈 自家请我上门的,可怪不得别人。况且姐姐你刚才没醒的时候,我已经先做了这 事儿了,如今更不必推得。”闰娘听见说,看看自己身体上,才觉得裙裤都解开 了,阴中隐隐痛楚,知道已经着了他手。况且原是心爱的人,有何不情愿?只算 任凭他舞弄。孙小官重整旗枪,两下里交战起来。 一个朦胧初醒,一个热闹重兴。烈火干柴,正是棋逢对手;疾风暴雨,还饶 未惯娇姿。不怕隔垣听,喜的是房门静闭;何须牵线合,妙在那觌面成交。两意 浓时,好似渴中新得水;一番乐处,真为死去再还魂。 两人无拘无管,尽情尽意地乐了一番。闰娘说:“妈妈回家来,你说见了会 怎么?”孙小官说:“咱两人已经成了好事,你妈妈回家,推也推我不出去,怕 他什么?谁叫她锁着你我在这里的?” 两人情投意合,亲爱无比。也只以为妈妈就回来,谁知到了天晚,还不见回 来。孙小官从窗户中跳出,扭断门锁,闰娘从房里取了火种,到厨房中做饭给孙 小官吃。孙小官也跟着相帮动手,宛然似夫妻一般。到晚妈妈还不来家,两人索 性放开肚肠,一床而卧,相偎相抱着睡了。 方妈妈哄着孙小官锁在房内,一径到县前来叫屈。县官叫进去审问。方妈妈 口诉因奸致死人命情事。县官不信,说:“你们吴中风俗不好,妇女刁泼。必是 你女儿病死了,想要图赖邻里的。”方妈妈说:“女儿不从缢死,奸夫现锁在家。 只求差人押小妇人到家,即可扭来登堂究问。如有虚诳,情愿受罪。” 县官见她说得的确,才叫个吏典录了供词,出牌去拘。方妈妈是个女流,被 衙门中人刁难,要长要短的,诈得不耐烦,方才差了个差人出来。差人又一时不 肯起身,缠着要钱,羁绊住身子。 转眼已经两三天,方才同了差人,来到自家门口。方妈妈心里想:“不料一 出门耽搁了这些时,那小猢狲不要说急死,饿也该饿得零丁了。”先请公差到堂 屋里坐下,一面拿了钥匙去开房门。只见门锁已经扭断,还听得里边笑语声响, 心中疑惑:“这小猢狲在里头和哪个说话?”忙开门进去,抬眼一看,只见两个 人并肩而坐,正在那里知心知意地商量。方妈妈惊得把双眼一擦,看着女儿说: “你几时又活了?”孙小官笑着说:“多承把一个死令爱交给我相伴,如今我设 法把一个活令爱还了你。这个人是我的了。” 方妈妈呆了半晌,开口不得。思量没收场,只得拗曲作直,说:“谁叫你私 下通奸?我已经告在官府了。”孙小官说:“我不曾通奸,是你锁我在房里的, 见官我也不怕。”方妈妈正有些没摆布处,心下踌躇,早忘了支应公差。 外边公差们焦躁起来,说:“怎么进去不出来了?打发我们回复官人去!” 方妈妈只得走出来,把实情告诉公差:“起初小女确实是缢死了,所以才去告这 状。不想小女又活过来了,如今怎么去回老叶是好?”公差变起脸来说:“匾大 的天,凭你掇出掇进的?人命重情,告了状又说是不曾死。你家老子做官也说不 通!谁叫你告这样谎状?”方妈妈说:“人命不实,奸情是真。我也不虚情,有 烦替我带人到官,我自会说。”就把孙小官交付给公差。 孙小官说:“我可不是自家走来的,况且人又不曾死,不犯什么事,要我到 官干什么?”公差说:“不是这样说。你牌上有名,有理没理,你自己见官去分 辩,不干我们的事儿。我们来一趟,可得给我们差使钱。”孙小官说:“我身子 被这里的妈妈锁住,饿了好几天了,而今拼着去见官,哪里有钱使用?只好任凭 妈妈怎样了!” 当下方妈妈反输一帖,只得安排酒饭,款待了公差。公差还要连闰娘一起带 去,方妈妈求免女儿出官。公差说:“起初说是死的,也少不得要验尸;如今是 个活的,怎好不见官?”贾闰娘听了,说:“如果要出丑,我不如仍旧缢死了吧。” 方妈妈没奈何,苦苦央及公差。公差做好做歹了一番,方妈妈又送了些东西,公 差方肯住手。只带了孙小官同原告方妈妈到官回复。 县官先叫方妈妈问:“你说你女儿是怎么死的?”方妈妈因是女儿不曾死, 头一句就不好答应,只得说:“老爷,女儿其实不曾死。”县官说:“不死,怎 么就告人家因奸致死?”方妈妈说:“起初告状时节是死的,老爷准了状回去, 不想又活了。”县官说:“有这样胡说的!原说吴下妇人刁,都是一派虚情,人 不曾死,就告人命,好打!”方妈妈说:“人虽然不死,奸情实是有的。小妇人 现获正身在此。” 县官就叫孙小官上去问:“方氏告你奸情,是怎么说?”孙小官说:“小人 确实不曾有奸。”县官问:“你方才是哪里拿出来的?”孙小官说:“在贾家房 里。”县官说:“可见是行奸被抓了。”孙小官说:“小人是被方氏骗去,锁在 房里的,不是小人自己去的,怎么是小人行奸?”县官又问方妈妈:“你怎么骗 他到家?”方妈妈说:“他和小妇人女儿有奸,小妇人知道了,骂了女儿一场, 女儿当夜缢死。所以小妇人哄他到家锁住了,特来告状。等到小妇人回到家里, 不想女儿又活了,双双住在房里好几天,这奸情一发不消说起了。”孙小官说: “小人和贾家女儿邻居,自幼相识,原不曾有一些什么事儿。不知方氏和女儿有 什么闲话,以致女儿上吊。她自己把女儿气死了,却把小人哄到家里,一把锁锁 住,小人并不知情由。小人看见她女儿尸首,不由慌了,她女儿忽然睁开双眼, 依然活在床上。那时候小人又出来不得,小人就是柳下惠、鲁男子,也只能同她 女儿住在里头了。不料一住就是两三日,却来拿小人到官。这可不是小人自家走 进去住在里头的,可怪小人不得,望老爷详察。” 县官听见这样说,笑了起来:“这说的是真话。只是那女儿今天虽然不死, 起初自缢,必有隐情。”孙小官说:“这是她们母女自己相争,小人却不知道。” 县官叫方氏起来问:“且说你女儿为什么自缢?”方妈妈说:“方才说过,是她 和孙某人有奸情了。”县官说:“怎见得他们有奸?拿奸要双,你曾拿得他们么?” 方妈妈说:“他把小妇人认做我女儿,赶来用言语调戏,所以疑心他们有奸。” 县官笑着说:“疑心有奸,怎么算得奸?看来以前未必有事儿,是你疑错了。以 后再活转来,同住这两天,这就不可知了。却是你自己锁他在房里成就他们的, 莫非是他们的姻缘?况且已死得活,世所罕有,当是天意。我看这孩子仪容可观, 说话伶俐。你把女儿嫁了他,这些事儿都不消饶舌了。”方妈妈说:“小妇人原 跟他无仇,只为女儿死了,思量没处出这口气儿,才要摆布他。如今女儿不死, 小妇人已经自悔多告了这状了,只凭老爷主张。”县官大笑说:“你要是不出来 告状,女儿和女婿怎能够先相会这两三天?”就援笔写判: 孙郎贾女,貌若年当。疑奸非奸,认死不死。欲絷其钻穴之身,反遂夫同衾 之乐。似有天意,非属人为。宜效绸缪,以消怨旷。 判毕,令吏典读给方妈妈和孙小官听了,俱各欢喜,两两拜谢而出。孙小官 就去择日行礼,和贾闰娘配为夫妇。 这段姻缘,分明在这一吊上成就的。有诗为证: 姻缘分定不须忙,自有天公作主张。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简评」这一回,说了三个关于上吊东故事。 第一个故事,按凌濛初的说法,是死得值,是最有意义的。其实说的是冤鬼 报复,事涉荒诞。除去迷信,故事本身是个悲剧,死得并不值。 不要认为这样的故事是编出来的,不足为信,婆婆逼儿媳妇或者母亲逼女儿 和自己的奸夫通奸,这样的案子我当法官的时候就碰到过。丑恶的人类社会,往 往禽兽都不干的事情,人类倒是干得出来。 第二个故事,按凌濛初的说法,是死得不值。其实这是一场闹剧:本想约个 少年郎来,却阴差阳错来了个老头儿。为此死了三条人命,只能说是“自作孽”, 根本说不上“值”与“不值”。 第三个故事,是一场喜剧。方妈妈成了一个丑角,跳来跳去,起了一个穿针 引线的作用。关键的一笔,是闰娘死而复活。如果闰娘不复活,喜剧恐怕就要变 成悲剧了。 三个故事中,主角的年龄都非常小。已经出嫁的陈氏,居然只有十四岁;后 面几个大一些的,也只有十六岁。是不是由此可证:古人比今天的姑娘们更早熟? 这个问题,要分两方面来分析。第一是中国人自古流行早婚。把才十六岁的 姑娘看成是已经成熟了的“二八佳人”。因此十五六岁嫁人不算稀奇事儿。直到 抗日战争期间,我在浙南山村就看见过十三四岁的新娘子上轿,而不是去做童养 媳。第二是古代女子大都被关在家里,很少接触异姓。其结果是增强了她们对异 姓的好感和神秘感,也更容易引起早恋。要知道:中西方典型的“爱情故事”梁 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可都是不足十八岁的少年男女呀!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