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六 王渔翁舍宝崇佛 白水僧盗宝丧生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诗云: 资财自有分定,贪谋枉费踌躇。 假使取非其物,定为神鬼揶揄! 宋朝淳熙(南宋孝宗赵昚(shèn 肾)年号,公元1174~1189年)年间,临 安府市民沈一,以卖酒营生,家居官巷口,开着一个大酒访。他见西湖上生意好, 又在钱塘门外丰楼买了一所库房,开着一个大酒店。楼上临湖玩景,游客往来不 绝。沈一白天在店里监督酒工卖酒,傍晚才回家去。每天经营,算计利息,好不 兴头。 一天,正值春尽夏初,店里吃酒的人多,到晚未歇,收拾不及,不回家去, 就在店里宿了。将近二鼓时分,忽然湖中有一条大船,泊近岸来,鼓吹喧闹,丝 管交沸。有五个贵公子,各戴花帽,锦袍玉带,挟同十几个姬妾,来到楼下,叫 酒工过来问:“店主人可在?”酒工说:“主人沈一今天不回家去,正在这里。” 五个客人很高兴地说:“主人在这里更好,快请来相见。”沈一出来见过了。五 个客人说:“有好酒,只管拿出来,我们不会亏你的。”沈一说:“小店酒颇多, 但凭开量洪饮,请到楼上去坐。” 五个客人拥了歌童舞女,一齐登楼,畅饮了一个多更次。店中百来坛酒吃了 个罄尽。算还酒钱,多是雪花白银。沈一是个乖觉的人,见了这光景,心想: “世间哪有一样打扮的五个贵人?何况他们容止飘然,多有仙气,还用了无数的 酒,决不是凡人了,必是五通神道(也叫”五圣“,是相抵五人。来源和说法不 一。主要在南方的农村中供奉。唐朝末年就有香火。一般认为五通神是恶神)无 疑。既然来到我店,不可错过了。”一点贪心,忍不住向前跪拜说:“小人一生 辛苦经纪,赶趁些微末利钱,只够度日。不料十二分天幸,得遇尊神,真是夙世 前缘,才有这遭际,请求赐我一场小富贵。” 五个客人笑着说:“要给你些富贵也不难,只是你想求什么?”沈一叩头说: “小人市并小辈,别不指望,只求多赐些金银就行了。”五个客人笑着点头说: “使得,使得。”随即叫一个黄巾力士听用,力士向前声喏。五个客人中一个为 首的唤他到近前,附耳低言,不知吩咐了些什么,领命去了。不久回来覆命,背 上背着一个大布袋,放在地上。五个客人叫沈一来,对他说:“这一袋金银器皿, 全部赏给你。然而必须到家以后草可以看,在这里切不可泄露!”沈一伸手隔着 布袋捏了一捏,捏得袋里块块累累,声音铿锵,大喜过望,叫头称谢不止。 不久鸡鸣,五个客人率领姬妾上马,笼烛夹道,如飞而去。 沈一心里快活,不去睡了,要驮回家去打开来看。恐怕进城的时候布袋里鼓 鼓囊囊的,回被城门上盘诘,就拿一个大锤,隔着布袋锤击,又用脚蹴踏,让它 不再出声,然后背在肩上,急到家里。妻子还在床上睡着未起,沈一连声叫喊: “快起来!快起来!我得一主横财在这里了,快拿秤来给我称称看。”妻子说: “什么横财!昨夜家中柜里头响声异常,疑心有贼,只得起来照看,却不见什么。 为此一夜睡不着,至今未起。你且先去看看柜里,再来寻秤不迟。” 沈一去取了钥匙来,开柜一看,那里头空空的了。原来沈一城内城外两处酒 访所用铜锡器皿家伙和妻子的金银首饰,凡是值钱的都收拾在柜子里,如今一件 也不见了。惊异地说:“奇怪!要是被贼偷了去,为什么锁都不开的?”妻子听 说柜子里空了,大哭起来说:“完了!完了!一生辛苦,都没有了!”沈一说: “不妨,且把神道昨夜所赐打开来看看,尽够受用哩!” 慌忙打开布袋来看,沈一惊得呆了。说也好笑,一件件拿出来看,都是自家 柜里的东西。只可惜被夜来那一顿锤踏,多弄得歪的歪,扁的扁,不成一件家伙 了。沈一大叫:“不好了!不好了!被这伙儿泼毛神作弄了。”妻子问他缘故。 他说:“昨夜遇着五通神,求他赏赐金银,他给我这一布袋。谁知都是自家屋里 的东西,叫个小鬼来搬去的。”妻子问:“为什么都打坏了?”沈一说:“这却 是我怕东西显眼,撞着城门上盘诘,所以多敲打实落了。哪知会这样,自家害着 自家了?” 沈一夫妻气得不耐烦,只得唤了匠人,逐件重新制造过,反费了好些工食。 指望发横财,反倒折了本。传闻开去,做了笑话。沈一好些时不敢出来见人。 只因一念贪痴,妄想非分,所以受神道如此侮弄。可见世上不是自家东西, 不要欺心贪他的。 小子再说一个欺心贪别人东西不得受用,反而受显报的一段话,给看官听一 听。冷一冷这些欺心要人的肚肠。有诗为证: 异宝归人定夙缘,岂容旁睨得垂涎! 试看欺隐皆成祸,始信冥冥自有权。 宋朝隆兴(南宋孝宗赵昚(shèn 肾)年号,公元1163~1164年)年间,蜀 中嘉州(治所在今四川乐山)地方有一个渔翁,姓王名甲。家住岷江旁边,世代 以捕鱼为业。每天和妻子划着小舟,往来江上撒网施罟。一天所得,恰好供给一 家。 这个渔翁虽然行业落在这里头了,却一心好善敬佛。每每拿了鱼虾到市上去 卖,如果够了一天的吃用,就把余下来的钱布施给乞丐,或是施舍给寺院里。他 妻子是见惯了的,况且是女流,愈加信佛,也和他一心一意,虽然生意淡薄,也 没有一天不舍两文的。 一天,他夫妻二人正在江中划船,忽然看见水底有一件东西荡漾不定。恰像 是个太阳的影子一般,火采闪烁,射人眼目。王甲对妻子说:“你看见么,这下 面必有奇异,我和你设法取它起来,看看是什么东西?”就叫妻子理网,“嗖” 地一声撒下去。掉转船头收网一看,那网中光亮异常。笑着说:“究竟是什么好 东西呀?”取上手一看,原来是一面古镜。周围有八寸大小,雕镂着龙凤,又有 许多篆字,字形像符箓一般,识不出的。王甲和妻子看了说:“听说古镜很值钱, 这个镜虽然不知道值多少,必然也是件好东西。我和你且拿到家里藏好,遇到有 识者,才取出来给他看看,不要等闲亵渎了。” 原来这古镜果然有来历,是轩辕黄帝所造,采着日精月华,按着奇门遁甲, 拣取年月日时,下炉开铸。上有金章宝篆,都是秘笈灵符。凡是此镜所在,金银 财宝都会来聚会,所以名为“聚宝镜”。只为王甲夫妻好善,也是夙缘,合该兴 旺,所以这东西出现并取了回家。自从得到此镜之后,财物不求而至。在家里扫 地也会扫出金块来,耕田也耕出银窖来,船上撒网也牵起珍宝来,剖蚌也剖出明 珠来。 一天,他们在江边捕鱼,只见河滩上有两件小白东西,赶来赶去,上下盘旋。 王甲急忙跳上岸去,用衣襟兜住,原来是像莲子大小的两块小石子儿,生得明莹 洁净,光彩射人,很是可爱。就藏在袖子里,带回家来放在匣中。当夜梦见两个 白衣美女,自称是姊妹二人,特来随侍。醒来一想:“必定是两枚石子的精灵, 可见是宝贝了。”就拿来包好,结在衣带上。 隔了几天,有一个波斯胡人特来寻问。见了王甲,说:“阁下身上有宝物, 请求一看。”王甲推说:“没什么宝物。”胡人说:“我从远处观望,见宝气在 江边,所以跟寻到此,知知道在阁下家里。如今见阁下走出来,原来宝气在阁下 身上,千万求看一看,不必瞒我!”王甲晓得他是个识宝的,就从身上取来出给 他看。胡人看了啧啧称赞:“有缘得遇此宝,况是一双,尤其难得。不知可肯卖 么?”王甲说:“我要他没用,得价也就卖了。”胡人见说肯卖,十分高兴地说: “这宝贝本没价钱,如今我行囊中只有三万贯,尽数给阁下买了去吧。”王甲说: “这是我无心得来的,不识是什么东西。价钱既然不轻了,不敢在讨价,只求指 明您要这东西有什么用。”胡人说:“此宝名叫澄水石,放在水中,随你什么浊 水都会变清。带它泛海,海水都和湖水一样,淡而可食。”王甲说:“只是如此, 怎么就值得这许多钱?”胡人说:“我本国有个宝池,池内多奇宝,只是淤泥浊 水,水中有毒,人下去以后,起来没有不死的。所以要取宝的话,一定要用重价 招募那肯舍命下水的人。那人死了,还要赡养他一家。如今有了此石,只须带在 身边,水都澄清如同凡水,随便怎么取宝都无妨了。岂不值钱?”王甲说:“这 么说,只买一颗去就够了,何必两颗都要?给我留下一颗也好。”胡人说:“有 个缘故,此宝形虽两颗,气实相联。彼此相逐,才是活物,可以长久。如果拆开 两处,用不多久就枯槁无用,所以分不得的。” 王甲心想胡人识货,就取出前日的古镜出来求他赏识。胡人见了,合掌顶礼 说:“这可不是凡间的宝贝,奥妙无穷,连咱家也不能尽知,必是世间有大福的 人方能得到。咱就是有钱,也不敢买,只买这二宝去就够了。此镜好好儿藏着, 不可小看了他!”王甲依言,把镜藏好,就和胡人成交,果然拿三万贯钱买了两 颗白石去。 王甲立刻富足起来,然而还没离开渔船生活。一天傍晚,遇着风雨,划船归 家。望见江南火把明亮,有人唤船求渡,声音很急。王甲知道这时候没有别的船, 若不得渡,这些人必定要吃苦。急忙冒着风雨划过去载他们。原来是两个道士, 一个穿黄衣,一个穿白衣,下在船里,摇过对岸。道士对王甲说:“如今夜黑雨 大,没处投宿。希望能到宅上权歇一宵,实为万幸。”王甲是个行善的人,就说: “家里虽然蜗窄,尚有草榻可以安寝,师父们不妨下顾的。”就把船拴好,同两 道士到家里来,吩咐妻子安排斋饭。两个道士苦辞:“不必赐餐,只求一宿。” 果然连茶水都不用,就到一张竹床上一铺睡了。 王甲夫妻夜里睡觉,只听得竹床哩喇有声,“扑”地一响,像有什么重物跌 下地来的光景。王甲夫妻猜想:“莫不是客人跌下床来了?然而是人跌下来没有 这样响声的。”王甲疑心,暗地里走出来,听两个道士宿处,寂然没一些儿声息, 愈加奇怪。走转房里,寻出火种点起灯来,出外一照,叫声:“啊呀!”原来竹 床被压破了,两个道士都落在床底下,直挺挺地躺着。伸手去一摸,吓得舌头伸 了出来,半晌缩不进去。你说怎么回事儿?只见这两个道士: 冰一般冷,石一样坚。俨焉两个皮囊,块然一双宝体。黄黄白白,世间无此 不成人;重重痴痴,路上非斯难算客。 王甲叫妻子起来,说:“可真稀罕,两个客人不是生人,都变得硬硬的了。” 妻子问:“变成什么了?”王甲说:“灯光下看不明白,不知是铜是锡,是金是 银,要等天明才知分晓。”妻子说:“这种会作怪通灵的东西,料不是铜锡。” 王甲说:“也是。” 渐渐天明了,仔细一看,果然那穿黄的是个金人,那穿白的是一个银人,约 重有千百来斤。王甲夫妻惊喜非常,都说这是老天赏赐,又怕这种会变化的东西, 还要走到哪里去。急忙去买了一二十篓山炭,归家炽煽起来,把金人、银人都熔 化了。只见黄的是精金,白的是纹银。王甲以前每天都有些意外收入,生活已经 渐渐富饶。后来又卖了二颗石子儿,得了一大注钱。如今又有了这许多金银,一 发瓶满瓮满,几间破屋都没放处了。 王甲夫妻是本份的人,虽然有了这许多金银,也不想去起造房屋,也不想去 置买田产。只是把打渔的事搁起来不去弄了,安分守己过日子。又不消去做生意, 尚且无时无刻都有横财到手。两年之间,富得当不得。他们只是夫妻两口儿,有 了这么些家私,竟没用处,自己反觉多得不耐烦起来,心里有些惶惧不安,就和 妻子商量:“我家自从祖上到今天,只是以渔钓为生。一天所得,最多不过一百 钱,再没去多了。如今咱们自从得了这宝镜,动不动上千上万地凭空飞到,梦里 也是不打点的。咱们且思量着,我和你本是什么样人?骤然之间有了这等非常富 贵,只怕天理不容。况且咱们粗衣淡饭就能过日,要这许多银钱来干什么用?如 果留着这宝镜在家里,只怕还要增添起来。我想天地之宝,不该久留在身边,自 取罪孽。不如拿到峨眉山白水禅院,舍在圣像上,做了圆光,永做佛家供养。也 尽了咱们一片心,也结了咱们一个缘,岂不为美?”妻子说:“这是佛天面上好 看的事情,况且咱们知时识务,正该如此。” 于是两人志志诚诚吃了十来天斋,同到寺里献上这宝镜。寺里住持僧法轮问 知来意,不胜赞叹:“这是檀越大福田的事!”王甲就央他写成意旨,邀集合寺 僧众,做一个三日三夜的道场。办斋粮,施衬钱,费了几十两银钱。道场完毕, 王甲就把宝镜交付住持法轮,作别而归。 法轮早就得知得王甲家里这面聚宝镜,假意谦词推托说:“这件东西,天下 至宝,神明所惜。檀越肯拿来施舍作佛供,自然是檀越结缘,我们僧家怎敢参与 其事?请檀越自己捧着放置在三宝之前,顶礼而去就是了。贫僧不去沾手。”王 甲夫妻依言,亲自把宝镜安放佛顶后面,拜了四拜,别了法轮自回去了。 这个法轮是个奸狡的僧人,明知道这镜是至宝,王甲巨富都因它而起。听说 肯舍在佛寺里,已经有心想贪他的了。又恐怕日后翻悔,又来取去,所以故意说 个“不敢沾手”,他日好赖。王甲去后,就把古镜取了下来,密唤一个绝巧的铸 镜匠人,照着形模,另铸起一面来。铸成和这面宝镜分毫无异,随你识货的人也 分别不出的。法轮重谢了匠人,嘱他谨言。随即把新铸的铜镜装在佛座上,把真 的换下来藏好了。 那法轮自从得了这宝镜之后,金银财物不求自来,就像王甲这两年来的光景, 所以衣钵充实,买来度牒剃度的僮奴,多到三百余人。寺刹兴旺,富不可言。 王甲回去,却一天天衰败起来。原来人家要穷,是很容易的。也不消盗劫火 烧,只要有出无进,七颠八倒,做事不着,算计不当,不知不觉的就渐渐消耗了。 况且王甲的财物来得容易,慷慨用去,不放在心上,好像没底的吊桶一般,只管 漏了出去。不想宝镜不在手里,更没有来路,一用一空。只有两年光景,把一个 大财主仍旧弄做个渔翁身份,一些儿也没有了。 俗语说得好:“宁可无了有,不可有了无。”王甲泼天家私弄得精光,思量 说:“我当初本是穷人,只为得了宝镜,方才天天遇到横财,如此富厚。如果好 端端地放在家中,自然日长夜大,哪里会得穷?却没来由舍在白水寺中了。如今 这寺里好生兴旺,我却仍受贫穷,这是哪里说起的事儿?”夫妻两个,互相埋怨: “当初是什么主意,怎不阻挡一声?”王甲说:“这事儿也好办,咱们又不是卖 给他的,是白白舍去供养的。如今把实情告诉住持长老,取了回来。这可是我家 的东西,他也不能不肯。如果怕佛天面上不好看,等咱们照旧丰富之后,多出些 布施,庄严三宝,也不算失信。”妻子说:“说得极是,为什么睁着眼看别人富 贵,自己受穷?赶急去取了来,不可迟了。”商议定了。 第二天,王甲径到峨眉山白水禅院中来。王甲见了住持法轮,说起为舍镜倾 家,目前无奈,只得来求还原物。王甲嘴里虽然这样说,心里还怕法轮推故不给。 不料法轮听见说,毫无难色,欣然说:“这本是施主家的东西,今天来取,理之 当然。小僧当日所以毫不参与事,正为后来必有取回去的一天,小僧何苦又在里 头经手?小僧出家人,只这个色身,尚非我所有,何况身外之物?但恐早晚之间, 有些不测,或被小人偷盗去了,难为檀越好情,见不得檀越金面。如今物归其主, 小僧睡梦也安,何敢吝惜!”就吩咐办斋,管待了王甲,然后让王甲亲自上佛座, 取了宝镜下来。王甲捧在手中,反复仔细转看,认得宛然是旧物,一些也不疑心。 拿回家里来,给妻子看过,十分珍重收藏起了。指望一如从前,财物会像水一般 涌来。岂知一些也不灵验,依然贫困,时常拿出镜子来看看,光彩如旧,毫不济 事。不由叹一口气说:“敢情是我的福气已过,连宝镜也不灵了?”做梦也想不 到是假的。 王甲虽然宝藏镜子,仍旧贫穷。那白水禅院却一天比一天兴旺。外人听说, 都疑心说:“必然原镜还在寺里,所以如此。”起先那铸镜匠人打造的时候,只 说寺中住持无非看样造镜,不知其中就里。如今听见人议论,说出王家有聚宝镜, 舍在寺中,被寺僧偷过,以致王家贫穷寺中丰富一段缘由,匠人才省悟当年的事, 未免对人说了出来。听说的人越恨那和尚欺心了。 王甲拿回古镜来,虽然知道是假,无法证辨,不好再向寺中争论,只得吞声 忍气,自恨命薄。妻子叫神叫佛,冤屈无处伸,无可奈何。法轮自谓得计,安然 享用。怎知量大福亦大,机深祸亦深!法轮用了心机,藏了别人的宝镜自己发了 家,天理不容,自然会生出事端来。 汉嘉(汉代县名,故城在今四川雅安北)来了一个提点刑狱使者,姓浑名耀, 是个大贪官。听说白水寺和尚十分富厚,已经动了馋涎。后来又听说是因为有聚 宝镜的缘故,心想:“一个僧家,敲他上千上万,不算难事。只是一千一万也有 用尽的时候,况且动人眼目,不如要了他这聚宝镜,这些财富都跟着我走,岂不 是无穷之利?而且只是一件东西,很稳便的。”当即差了一个心腹吏典叫宋喜的, 特地到白水禅院问住持要借宝镜一看。 这一句话,正中了法轮的心病,如何应承?回吏典说:“好叫提控得知,几 年前有个施主,曾把一面古镜舍在佛顶上,已经讨回去很久了。小寺中哪儿还有 什么宝镜?万望提控回言一声。”宋喜说:“提点相公坐名要这宝镜,必定是知 道来历的,叫我如何回他?”法轮说:“确实没有,叫小僧如何生得出来?”宋 喜说:“就是这样,在下也不敢回话,要讨相公喧怪的。”法轮晓得他作难,反 正寺里有的是银子,就拿出十两来送给吏典,说:“有烦提控给回一回,些小薄 意,莫嫌轻鲜!”宋喜见了银子,千欢万喜,说:“既承盛情,好歹替你回一回 去。” 法轮送吏典出了门,回身转来和一个亲信的行者叫真空商量:“这个宝镜, 是我寺发迹的根本,怎可轻易露白,放在别人家去?不见王家的样子么?况且是 官府来借,他不还了,没处叫撞天屈,又是瞒着别人家的东西,明白告诉人不得 的。如今只能是紧紧藏着,推说没有,要得急了,做些银子不着,买求罢了。” 真空说:“这个自然,怎么好轻易给他?随他要了多少钱财去,只要留得这个宝 贝在,不愁它不回来的。”师徒两个把古镜藏得愈加谨密了。 吏典宋喜去回浑提点的话,提点大怒:“这个和尚竟敢如此无状!我上司官 取他一样东西,竟敢抗拒不肯?”宋喜说:“他不是不肯,说是根本就有。”提 点说:“胡说!我访得真实,是一个姓王的富人舍给寺里,他却拿来换过,把假 的还了本人,真的还在他那里。怎么说没有?必定是你受了他贿赂,替他解说。 如果再取不来,连你也是一顿好打!”宋喜慌了,说:“待小人再去跟他说,必 定取来就是。”提点说:“快去!快去!没有镜子,不要回来见我!” 宋喜又到白水禅院来见住持,说:“提点相公必定要镜子,连在下也被他焦 燥得不耐烦。没有镜子,别想去见他!”法轮说:“日前已经奉告过,确实还了 施主家了。哪里再有?”宋喜说:“相公说得丁一卯二,说是有个姓王的施主舍 在寺中,以后来取,你把假的还了他,真的藏起来了。不知他哪里访问清楚了的, 怎好回他?”法轮说:“这都是左近的人见小寺有两贯浮财,气苦眼热,造出来 的无端的话。”宋喜说:“如今说不得了,他起了风,少不得要下些雨。既然没 有镜子,必须送些什么给他,才熄得这火。”法轮说:“除了镜子,随便要多少, 敝寺也还出得起。小僧绝不敢吝啬,凭提控怎么吩咐。”宋喜说:“要想周全这 事,依在下愚见,必须给他一千两,才打得住。”法轮说:“一千两也好办,只 是怎么送去?”宋喜说:“这全在我,我自有送进去的门路方法。”法轮说: “只求停当,不再来要就好。”随即叫行者真空在箱内取出一千两银子,交给宋 喜,又给了三十两另谢了宋喜。 宋喜又藏起了二百两,只把八百两送进提点衙内,回禀说道:“寺里实在没 有那镜子,只好备了些镜价。”宋喜心里想:“即便是宝镜,也未必值得许多, 可以了。”提点见了银子,虽然也动火,却想:“有了聚宝镜,这八百两只当毫 毛,有什么稀罕!可恼这贼秃,你反正是欺心赖别人的,怎么在你手里了,就不 舍得拿出来了?如今只推说没有,又没法奈何他!”想了想,心生一计:“我可 是刑狱衙门,我只要把这几百两银子当作赃物,坐他一个私通贿赂、夤缘刑狱、 污蔑官府的罪名,拿他来敲打,不怕不打它出来?”当即把银八百两封贮库内, 差下两个公人,竟到白水禅院拿犯法住持僧人法轮。 法轮见公人来到,晓得别无他事,不过还是为了宝镜。吩咐行者真空:“提 点衙门来拿我,我没有别的词讼干连,料不会有什么事。他无事生非,诈取宝镜, 我只好去见一见。看他怎么说话,我也好讲个明白。他因此住了手,也不见得。 前天提控来,送了这么些去,想是嫌少。拼得再添上两倍,谅也有数。你可得把 那东西藏好些,一露形迹,可不得了!”真空说:“师父放心!师父到衙门要什 么使用,只管来取。至于那东西,我已经藏在谁也寻不到的地方,随他什么人来, 只不认账就是了。”法轮说:“就是指了我的名义来要,你也决不能说有的。” 两人约定好,管待了两个公人,又重谢了差使钱。法轮自恃有钱,不怕官府,挺 身同公人竟到提点衙门来。 浑提点升堂,见了法轮,变起脸来,拍案大怒说:“我是生死衙门,你这秃 贼,怎么敢来行重贿,想营谋什么事?现获赃银在库,中间必有隐情,快快招来!” 法轮说:“是相公差吏典要取镜子,小寺没有镜子,吏典叫小僧拿银子来折的。” 提点说:“一派胡言!哪有这个道理?必是买嘱私情,不打不招!”喝叫皂隶拖 翻,把法轮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收在监中。提点私下又叫宋喜去哄他,要 他说出镜子的下落。法轮咬定牙关,只说:“没有镜子,宁可出银子。可以去和 我徒弟说,再凑些送他,赎我出去!”宋喜说:“他只是要镜子,不是增些银子 可以完事儿的。等我去讨个消息再商量。”宋喜把和尚的话回了提点。提点说: “和他熟商量,料不肯拿出来,就是敲打他也无益。我想他这镜子,无非只在寺 中。我如今差人把寺围了,只说查取犯法赃物,把他家资尽数抄出来,检验一遍, 怕那镜子不在里头!”就吩咐吏典宋喜监押着四个公差,速办此事。 宋喜是受过和尚好处的,暗中把这意思通知法轮。法轮心里思量:“来时曾 嘱咐行者,行者说把镜子藏在密处,料必搜寻不着,家资也不好尽抄没了我的。” 就对宋喜说:“镜子根本就没有,任凭搜索也不妨,只求提控照管一二,有小徒 在那里,不要把家计东西趁机散失了,就是提控周全。小僧出去,另有厚报。” 宋喜说:“这个自当效力。”别了法轮,同公差一起到白水禅院中来。 白水禅院的行者真空,原是个少年风流淫浪的人,而且本寺饶富,尽可凭他 撒漫,只是一向碍着住持师父,自家不得趁意。目前见师父被提去,正中下怀, 好不自由自在。平日结识的私娼、相交的婊子,没一处不拿东西去乱塞乱用,费 掉了好些了。又偷了许多出来各处寄顿,做自己私房。又思量:“师父一出来, 是要查算的,却不露馅儿?况且根究起镜子来,我未免也不缠在里头。眼下趁师 父不在,何不卷掳了这么多家财,连镜子也带在身边,星夜逃到他州外府去,养 起头发来做了俗人,快活地过下半世,岂不是好?”算计已定,连夜把箱笼中细 软值钱的打叠起来,做了两担。次二天,自己挑了一担,雇人挑了一担,众人面 前只说到州里救师父去,竟出山门去了。 去后一天,宋喜才带了四个公差来到,声说要搜检住持僧房。寺僧回说本房 师父在官,行者也出去了。公差说:“我们奉上司明文,搜检违法赃物,哪管人 在不在?打进去就是!”当即毁门而入,在房内一看,里面只是些粗重椅桌,空 箱空笼,并不见有什么细软贵重的东西。就是把房里地皮翻了转来,也不见有什 么镜子。宋喜说:“住持师父叮嘱我,叫不要散失了他的东西。如今房里空空的, 却是怎么回事儿呢?”合寺僧众都说:“本房行者不过出去看师父消息,为什么 把房中搬得一空?敢情是乘机走了!” 四个公差见不是头,晓得没什么大生意,把遗下的破衣旧服乱卷一些掳在身 边,问众僧人要了本房僧人在逃的结状,同宋喜来回复提点。提点大怒说:“这 些秃驴,这样奸猾!分明是抗拒我,私下叫徒弟逃走了,这有什么难见处?”立 时提出法轮,又加一顿臭打。那法轮本在深山中做住持,富足受用惯的僧人,何 曾吃过这样苦?如今监禁得不耐烦,指望折些银子,早晚得脱。听见说徒弟逃走, 家私已空,心里已经苦楚,加上一顿毒打,真个雪上加霜,怎经得起?来到监中, 当晚气绝。提点得知死了,方才歇手。眼见得法轮欺心,盗了别人的宝物,受此 果报。有诗为证: 赝镜偷将宝镜充,翻今施主受贫穷。 今朝财散人离处,四大原来本是空。 行者真空偷了住持的东西,逃出山门。不顾师父目前死活,打算到他乡去享 用。他把寄顿在别人家的东西,都讨了回来,同寺中带出去的放做一处。驾起一 辆大车,装载行李,雇个脚夫推了在前面走。你说住持有偌大家私,况且金银很 重,岂是一车载得下的?不知宋朝通行官钞,又叫纸币,又叫官会子,一贯钱只 是一张纸,就是十万贯,只是十万张纸,很是轻便,所以携带不难。 行者身边藏着宝镜,押了车辆,穿山越岭,往黎州①方向去。走到竹公溪头, 忽见大雾漫天,寻路不出。一个金甲神人闪了出来,身躯长丈许,面有威容,身 披锁子甲,手执方天戟。大声吆喝:“哪里走?还我宝镜来!”惊得那推车的人, 丢了车子,跑回旧路,只恨爷娘不生得四只脚,不顾行者死活,一道烟儿走了。 那行者也不及来照管车子,慌了手脚,带着宝镜只是望前乱窜,走进林子深 处,忽然起阵狂风,一头斑斓猛虎,跳了出来,照头一扑,把行者拖去了。眼见 得真空欺心,盗了师父的物件,害了师父的性命,受此果报。有诗为证: 盗窃原为非份财,况兼宝镜鬼神猜。 早知虎口应难免,何不安心守旧来? 渔翁王甲讨还寺中宝镜,藏在家里,仍旧贫穷。又见寺中更加兴旺,外人纷 纷议论,已经晓得和尚欺心调换,苦于没处告诉。他是个善人,只自家怨怅命薄, 夫妻两个说着宝镜在家时节许多妙处,时时叹恨而已。 一天,夫妻两个同得一梦,见一金甲神人吩咐:“你家宝镜如今在竹公溪头, 可去收拾了回家。”两人醒来,各讲自己的梦。王甲说:“这是咱们心里想着, 所以做梦。”妻子说:“想着做梦倒也有的,却不该两个人的梦相同。敢情是咱 们还有些造化,所以神明才来通报?既然有地方的,就到那里去寻一寻看也好。” 第二天,王甲问着了竹公溪路径,穿川度岭,走到溪头。只见一辆车子倒在 地上,里面有无数物件,金银纸钞,约莫有几十万光景。左右一看,并无人影, 心想:“这一套无主钱财,莫非是上天赐给我的么?梦中说宝镜在此,敢怕也在 里头?”把车内逐一检过,不见有镜子。又在前后地上草中四处寻遍,也不见有。 笑着说:“镜子虽然不见,这一套富贵也够我下半世用了。不如趁早取了回去, 省得有人来。”整起车来推到路口,雇一脚夫推了,一直到家里来。对妻子说: “多蒙神明指点,去到溪口寻宝镜。宝镜虽然不得见,却见这一车钱财在那里。 等了一会儿,并没个人来,多管是天赐我的,所以取了回家来。”妻子当下检看, 都是金银宝钞,一一收拾,安顿停当。夫妻两人不胜之喜。只是疑心:“梦里原 说宝镜,如今虽然得了横财,不见宝镜影踪,却是何故?还该到那里仔细一寻。” 王甲说:“要不然,我明天再去走一遭儿。” 到了晚间,又得一梦,仍旧是那个金甲神人来说:“王甲,你不必痴心!此 镜是神天之宝,因你夫妻好善,所以让它暂出人间,作成你一段富贵,也是你的 前缘,不想两次落入奸僧之手。如今奸僧都已经受报,此镜仍归天上去了,你不 要再妄想。昨天那一车财物,就是宝镜所聚的东西,所以仍归于你。你只要坚心 好善,这些财物也够你享用不的尽了。”飒然惊觉,原来是南柯一梦。王甲逐句 记得明白,一一对妻子说了,明知是天意,也不去寻镜子了。夫妻二人享有那么 多财物,尽够丰足,仍旧做了嘉陵富翁。 这是他好善的善报,也是他命中应该有的,不可勉强。正是: 休慕他人富贵,命中所有方真。 若要贪图非份,试看两个僧人。 「简评」本回两个故事,贯穿一个思想:富贵有命,不可与天争。同时宣扬: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故事都是编的,不可能有素材作蓝本。 第一个故事中的五通神,在浙江民间受到崇拜。但他们是公认的恶神,经常 像狐狸精一样迷惑人。不过狐狸精是迷惑男人,五通神则奸淫女人。在《聊斋志 异》中,也有描述。在本篇中,给了五通神一个诙谐的性格:你说你家贫穷,我 就把你家的财产拿出来让你自己看看,究竟穷不穷。 第二个故事,无意中带出一个主“生死之狱”的“提点”的贪官的丑恶形象, 不但让住持得到了应得的结果,为这个无稽之谈的故事增加了一些真实的生活色 彩。可惜的是:作者没有按照这个思路继续发挥,到了应该让行者真空了断的时 候,没有出来一个恶霸之类,却出现了一个“金甲天神”,把整篇故事的水平大 大降低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