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七 徽商北地遇仙女赢利南归再显灵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诗曰: 窈渺神奇事,文人多寓言。 其间应有实,岂必尽虚玄? 世间稗官野史很多,其中纪载那遇神遇仙、遇鬼遇怪、情欲相感的事也不少。 其实大多因偶有所感杜撰造出来的。 例如牛僧孺《周秦行纪》,说的是僧孺落第的时候,遇着薄太后,见了许多 异代本朝的妃嫔美人,如戚夫人、齐潘妃、杨贵妃、昭君、绿珠,互相以诗词唱 和,又得昭君伴寝等等许多怪诞的话。却是李德裕和牛僧孺有不解的夙仇,叫门 客韦瓘作此记诬陷他,只说是他自己做的。文中怀有不臣之心,妄言污蔑妃后, 目的是要坐他一个族灭之罪。这个记中的事情,可不是一些影子也没有的? 又如那《后土夫人传》,说的是韦安道遇着后土神,到家做了新妇,被父母 疑心是妖魅,请明崇俨行五雷天心正法,遣她不去。后来父母叫安道自己求她去, 只得去了,却要安道随行。安道到了她的去处,看见五岳四渎之神多来朝她。又 召天后的灵魂,嘱她给安道官职钱钞。安道归来,果然看见天后传令洛阳城中寻 访韦安道,让他做魏王府长史,赐钱五百万,说得百枝有叶。原来也是借此讥讽 天后的。后来因为宋太宗(北宋第二代皇帝赵光义的庙号。公元976 ~997 在位) 好文,太平兴国(宋太宗赵光义年号,公元976 ~983 年)年间,命史官编集古 今小说,以类分载,名为《太平广记》,不论真的假的,一总收拾在内。议论的 说:“上自神祗仙子,下及昆虫草木,无不受了淫亵污点。”意思是说,书中的 故事,大都是不可信的。却不知天下的事,才有假,就有真。那神仙鬼怪,固然 有假托的,也原来有真实的。不可认定了一个见识,就说全是虚妄的事。只看 《太平广记》以后许多记载的书,中间尽多遇神遇鬼的,说得的的确确,难道尽 是假托出来的不成? 只是我朝嘉靖(明世宗朱厚熜年号,公元1522~1566年0 年间,蔡林屋所记 《辽阳海神》一节,却是千真万真的。林屋先在京师,京师与辽阳相近,就听得 人说有个商人遇着海神的话,当时半疑半信。后来见了辽东到京师来的一个佥宪、 一个总兵,两人说的一样的话,还说得很详细,方才相信是真实的。当时也还只 晓得在辽阳的故事,以后的事并不明白。直到林屋做了南京翰林院孔目,撞着这 个人来游雨花台。林屋知道了,着人请他来相会,特地问他这话,方才详详细细 说了始末根由。林屋叙述他自己说的话,作成此传,当然没一句不是真的。方才 知道从古以来就有这种事儿的,不尽是虚诞的了。 究竟那个人是什么人?那个事又是怎样起的?请听小子据着传义,敷演出来。 正是: 怪事难拘理,明神亦赋情。 不知精爽质,何以恋凡生? 有个徽州商人,姓程名宰,字士贤,是当地的大姓,世代儒门,少年时代也 曾习读诗书。只因徽州风俗,以商贾为第一等营生,科第反在其次。正德(明武 宗朱厚照年号,公元1506~1521年)初年,和兄程寀带了几千两银子,到辽阳地 方为商,贩卖人参、松子、貂皮、东珠之类。往来数年,每到一处,必定折了资 本,没一次做得着。因为徽人专重那做生意的,所以凡是商人回家,外面的宗族 朋友,里面的妻妾家属,只看你所得的利息多少为重轻。得利多的,全都爱敬趋 奉;得利少的,全都轻薄鄙笑。好比读书求名的中与不中归来的光景一般。 程宰弟兄两人因为做折了本钱,怕归来受人笑话,羞惭沮丧,没有面目见江 东父老,就不想回乡去了。那徽州人有做大商贾的,在辽阳开着大铺子,程宰兄 弟因为平日惯于经商,熟悉账目出入,盘算本利,这些本事,是商贾人家最用得 着的。他兄弟没了本钱,就有人出些束脩,请他们专掌账目,徽州人称为“二朝 奉”。兄弟两人,白天只在铺内管账,晚上在自己赁下的住处歇宿。那下处一排 两间,兄弟各住一间,只隔中间一垛板壁,住在里头,就像客店一般,有什么快 活?也是没奈何了,勉强度日而已。 如此过了数年,那年是戊寅年(正德十三年,公元1518年)秋间了。边远地 方,天气早寒,一天晚上,风雨大作。程宰和兄各自在一间房中,拥被在床,想 要就枕。因为寒气逼人,程宰不能成寐,翻来覆去,不觉思念起家乡来,就穿上 了衣服,坐在床上浩叹数声,自己想想,像这样凄凉情景,还不如早些死了倒干 净。 这时候灯烛已灭,又没月光,正在黑暗中苦挨着寒冷,忽然一室中豁然明朗, 照耀如同白日。室中器物之类看得十分清楚。程宰心里疑惑,又觉得异香扑鼻, 氤氲满室,毫无风雨之声,突然暖和起来,有如江南二三月的气候一般。程宰越 加惊愕,心想:“莫非在梦境中了?不免走出外边,看是如何。”他原来就披衣 服在身上的,跳下床来,走到门边开门出去看,只见外边阴黑风雨,冷不可当。 慌忙奔了进来,才把门关上,又是先前光景,满室明朗,别是一般境界。程宰想: “必定是怪异。”心里慌怕,不敢动脚步,只在床上高声大叫。其兄程宷只隔得 一层板壁,随你喊破了喉咙,莫想答应一声。 程宰着了急,没奈何,只得钻进被里,把被连头盖了,掖得紧紧的,向里睡 着,图一个眼睛不看见,凭他怎么样了。却是心里明白,耳朵里听得见的,远远 的似乎有车马喧闹的声音,空中管弦金石音乐迭奏,自东南方而来,看看相近, 片刻之间,已经进入房中。程宰轻轻放开被角,露出眼睛偷看,只见三个美妇人, 朱颜绿鬓,明眸皓齿,冠帷盛饰,像世间图画上后妃的打扮,浑身上下,金翠珠 玉,光采夺目;容色风度,一个个如天上仙人,绝不似凡间模样,年纪都只有二 十余岁光景。前后侍女无数,全都美丽非常,各有执事,自分行列。但见: 或提炉,或挥扇;或张盖,或带剑;或持节,或捧琴;或秉烛花,或挟图书; 或列宝玩,或荷旌幢;或拥衾褥,或执巾帨(shu ì睡);或奉盘[ 外匚内也] ( yí夷),或挈如意;或举肴核,或陈屏障;或布几筵,或陈音乐。 虽然纷纭杂沓,却又严肃整齐,只在这一室之中,随从何止数百?有人说, 你错了,这一间空房,能有多大,容得这几百人?如果一个个在这扇窄窄的房门 中走进来,走也要走一两个更次,挤也要挤坏了。看官,不是这话,列位可曾看 见《维摩经》上的话么?那维摩居士只有方丈之室,却有诸天皆在室内,又容得 十万八千狮子坐,难道是地方装得下?无非是法相神通。如今程宰一室有限,但 是光明境界无尽。譬如一面镜子,能有多大?内中却也装了无数物像。这只是个 现象,所以容得数百个人,一时齐在面前,原不是从门里一个两个地进来的。 那三个美人,其中一个更觉齐整些的,走到床边,将程宰身上抚摩一遍,随 即开莺声吐燕语,微微笑着说:“果然睡熟了么?我不是来害人的,而是和郎君 有夙缘,特地来相就,不必见疑。而且我已经来到此,绝没有回去的道理,郎君 就是高声大叫,也没人听见,枉费力气而已。不如赶紧起来,和我相见。” 程宰听了,心想:“这等灵变,不是神仙,就是鬼怪。她如果要摆布我,我 就是不起来,这被子里头岂是躲得过的?她既然说是和我有夙缘,或者无害,也 不见得。我且起来见她,看是怎么样。”就一轱辘爬了起来,走下床,整一整衣 襟,跪在地下说:“程宰下界愚夫,不知真仙降临,有失迎迓,罪该万死,伏乞 哀怜。” 美人急用纤纤玉手一把拽起来说:“你别害怕,且和我同坐着。”挽着程宰 之手,双双南面坐下。那两个美人,一个向西,一个向东,相对陪坐。坐定,东 西两个美人说:“今夜相会,并非偶然,不要自生疑虑。”当即命侍女设酒进馔, 品物之珍美,都是生平所未曾见过的。才一举箸,心胸顿时清爽。美人又命取红 玉莲花杯进酒。杯形绝大,可容酒一升。程宰素不善酌,竭力推辞不饮。美人笑 着说:“郎君怕醉么?这酒不是人间所酿,不是吃了迷性的,多饮不妨。”手举 一杯,亲奉程宰。程宰不过意,只得接了到口。那酒味甘芳,却又爽滑清冽,毫 不粘滞,醴泉甘露的滋味有所不及。程宰觉得好吃,不觉一杯俱尽。美人又笑着 说:“郎酒相信我的话了吧?”一连又进数杯,三个美人都陪饮。程宰越吃越清 爽,精神顿开,略无醉意。每进一杯,侍女们八音齐奏,音调清和,令人有超凡 遗世之想。 酒阑,东西二美人起身说:“夜已深,郎君和夫人可以就寝了。”随即起身 叠被辅床,然后向南面坐着的美人告去,其余侍女一同随散。眼前凡百器具,霎 时不见,门户皆闭,也不知打从那里出去的。当下只剩得同坐的一个美人,挽着 程宰说:“众人已经散去,我和郎君解衣睡吧。” 程宰私想:“我这床上布衾草褥,怎么好和这样的美人同睡?”举眼一看, 只见枕衾帐褥,全都换过,锦绣珍奇,一些也不是旧时的了。程宰虽然有些惊惶, 却已经神魂飞越,心里不知如何才好,只得一同解衣登床。美人卸了簪珥,徐徐 解开髻发绺辫,总绾起一窝丝来。那头发又长又黑,光明可鉴。脱下里衣,肌肤 莹洁,滑若凝脂,侧身相就,程宰汤着,遍体都酥麻了。真个是: 丰若有余,柔若无骨。云雨初交,流丹浃藉。若远若近,宛转娇怯。俨如处 子,含苞初坼。 程宰客中荒凉,不意得了此味,真个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实出望外。美人 也爱着程宰,枕上对他说:“世间花月之妖,飞禽走兽之怪,往往害人,所以世 上说着都怕,惹人憎恶。我非此类,郎君不要起疑。我能和郎君相遇,虽不能大 有益于郎君,也可使郎身体康健,资用丰足。遇有患难,还可以出小力周全,但 是切不可漏泄风声。就是至亲如兄,也不能让他知道。能守我戒,从今以后自当 经常来奉枕席,不敢有废;若有一句话漏出,不要说我不能来了,而且有大祸临 身,我也救不得你了。慎之!慎之!” 程宰听了十分高兴,合掌罚誓说:“某本凡贱,误蒙真仙厚德,虽粉身碎骨 不能为报!既承法旨,敢不铭心?倘违所言,九死无悔!”誓毕,美人大喜,用 手勾着程宰的头颈说:“我不是仙人,其实是海神。和郎早有夙缘,所以来相就。” 两人话语缠绵,恩爱万状。不觉邻鸡已经二次报晓。美人揽衣而起,说: “我去了,夜间再来。请郎君自爱。”说罢,又见昨夜东西而坐的两个美人和众 侍女,一齐来到床前,口里都称:“贺喜夫人郎君!” 美人走下床来,就有捧家伙的侍女,各拿梳洗应有的物件,服侍梳洗,仍带 着簪珥冠帔,一如昨夜光景。美人执着程宰的手,叮咛再四不可泄漏,徘徊眷恋, 不忍舍去。众女簇拥而行,尚回顾不止,人间夫妇,无此爱厚。 程宰也下了床,穿了衣服,起立细看,如痴似呆,欢喜依恋之态,不能自禁。 转眼间室中寂然,一无所见。看那门窗,还是昨夜关得好好的。回头再看看房内, 但见: 土坑上铺一带荆筐,芦席中拖一条布被。欹颓墙角,堆零星几块煤烟,坍塌 地炉,摆缺绽一行瓶罐。浑如古庙无香火,一似牢房不洁清。 程宰恍然自失:“莫非是做梦么?”定睛一想,想那饮食笑语以及交合形状, 盟誓语言,历历有据,绝非是梦寐之境,肚里又喜又疑。 顷刻间天色大明,程宰思量:“我且到哥哥房中去看一看,莫非夜来的事情, 他有些听得么?”走到间壁,叫声“阿哥!”程案正在床上起来,见了程宰,大 惊说:“你今天面上神彩异常,不像平日光景,什么缘故?”程宰心里踌躇: “莫非果然有些什么怪样,惹他疑心?”只得假意说:“我和你时乖运蹇,失张 失志,落魄在此,归家无期。昨夜暴冷,愁苦得当不得,展转悲叹,一夜不曾合 眼,阿哥必然听见的。有什么好处,却说我神彩异常起来?”程宷说:“我也苦 冷,又想着家乡,通宵不寐,听你房中静悄悄地没有一些儿声响,我还奇怪你这 样睡得熟。何曾有愁叹之声,却说这个话!”程宰见哥哥这样说,晓得哥哥不曾 听见夜来的事,心中放下了疙瘩,等程宷梳洗了,一同到铺里来。 那铺里的人见了程宰,没一个不吃惊的,说:“今天程宰哥的面上,怎么这 等光彩?”程宷对兄弟笑着说:“我说什么?”程宰只做不晓得,不来接口,心 里却也觉得神思清爽,肌肉润泽,和平日不同,暗暗快活,惟恐她不再来了。 那天频频看日影,恨不早些天黑。刚才傍晚,就回到下处,托言腹痛,把门 紧闭,静坐虔想,等待消息。到得街鼓初动,房内忽然明亮起来,一如昨夜的光 景。程宰顾盼间,但见一对香炉前导,美人已经到了面前。侍女只有数人,仪从 之类稀少,连那旁坐的两个美人也不来了。美人见程宰默坐相等,笑着说:“郎 君果然有心,但要始终如一才好。”即命侍女设馔进酒,欢谑笑谈,更比昨日熟 分亲热了许多。须臾撤席就寝,侍女都散。顾看床褥,并不见有人去铺设,却又 锦绣重叠。程宰心想:“床上虽然如此,地下尘埃秽污,且看是怎么样的?”才 一起念,只见满地多是锦茵铺衬,毫无寸隙了。是夜两人绸缪好合,愈加亲狎。 依旧鸡鸣两度,起来梳妆而去。 此后人定即来,鸡鸣即去,习以为常,竟无虚夕。每来必言语喧闹,音乐悭 锵,兄房只隔一层板壁,竟然影响不闻,也不知是何法术能如此。自此情爱愈笃。 程宰心里想要什么物件,即刻就有,极其神速。一天,偶然想吃闽中鲜荔枝,即 有带叶的百余颗,香味珍美,颜色新鲜,恰像刚从树上摘下的。又说此味只有江 南杨梅可以相匹,就有杨梅一枝,坠在面前,枝上有两万余颗,甘美异常。这时 候已经是深冬,况且这两样东西都不是北地所产,不知从何处得来。又一夜谈到 鹦鹉,程宰说:“听说有白的,可惜不曾见过。”刚说罢,就有几只鹦鹉飞来, 白的、五色的多有,或诵佛经,或歌诗赋,多是中土官话。 一天,程宰在市上看见大商人拿两颗宝石来卖,名叫“硬红”,色如桃花, 大似拇指,索价一百两银子。程宰夜间和美人说起,口中啧啧称为罕见。美人抚 掌大笑说:“郎君眼光如此短浅,真是' 夏虫不可语于冰' ,我叫你看看。”说 罢,异宝满室,珊瑚有高丈余的,明珠有如鸡卵的,五色宝石有大如栲栳的,光 艳夺目,不可正视。程宰左顾右盼,应接不暇。须臾之间,全都不见了。程宰心 想:“我夜间无欲不遂,如此受用,白天仍是人家佣工,美人哪知我心事来!” 就把往年贸易折了几千两银子,以致流落在此的话告诉了一遍,不胜嗟叹。美人 又抚掌大笑说:“正在欢会,忽然想着这样的俗事,怎么这样不脱洒!当然,这 是郎君的本业,也不怪你。我再叫你看一个光景。”说罢,金银满前,从地上直 堆到屋梁边,不计其数。美人指着问程宰:“你可要么?”程宰是个做生意的, 见了这许多金银,怎不动火。心热一馋,支手舞脚,要想去取。美人用筷子从碗 内夹一块肉,掷在程宰脸上,说:“这肉能粘在你脸上么?”程宰说:“此是猪 肉,怎么粘得在我脸上?”美人指着金银说:“这些也是他人之物,岂可取为己 有?若目前取了些,也无不可。只是非份之物,得了反而要生祸。世人为取了不 该得的东西,后来加倍丧去的,或连身子不保的,何止一人一事?我岂忍心以此 误你!你若要金银,你可去经营,我当指点路径,暗暗助你,这倒使得。”程宰 说:“只这样也好了。” 到了己卯年初夏,有贩药材的商人到辽东来,别的药多卖完了,独有黄柏、 大黄两味卖不去,各剩下千来斤。这是贱药,所值不多。那卖药的见没人买,只 想丢下算了。美人对程宰说:“你可去买了他的,有大利钱在里头。”程宰去问 一问价钱,那卖药的巴不得脱手,略得些就罢了。程宰深信美人的话,料必不差, 身边积有佣工银十来两,尽数买了他的。归来搬到下处,哥哥程宷看见累累堆堆 这许多东西,却是两味草药。一问,得知是十多两银子买的,大骂说:“你敢情 得了失心疯了!拿有用的银子,去买这样没用的东西。虽然买得贱,这许多几时 脱得了手,几时讨得本利?你竟会办这样失算的事!” 谁知隔不多日,辽东疫疠盛作,这两种药各药铺都卖缺了,一时价钱腾贵起 来。程宰所有,都得了好价,卖得罄尽,共卖了五百余两。程宷不知就里,只说 是兄弟偶然造化到了,做着了这一桩生意,大加欣羡说:“侥幸不能屡次,如今 既然有了本钱,应该图些傍实的利息,不可造次了。”程宰自有主意,只不说破。 过了几天,有个荆州商人贩彩缎到辽东来,途中遭雨淋湿,发了斑点,一匹 也没有颜色完好的。荆商日夜啼哭,惟恐卖不出去了,只要有捉手就可成交,价 钱很是将就。美人又对程宰说:“这个又该做了。”程宰把前日所得五百两银子, 买了他五百匹,荆商大喜而去。程宷见了说:“我说你福薄,前天无意中得了些 非份之财,今天就倒灶了。这些彩缎,全靠颜色,颜色好的,头一两匹还有便宜; 如今斑斑点点,哪个要它?这五百两不是撩在水里了?像你这样做生意,几时能 够挣得钱回家?”说罢大恸。 众商伙中知道这事儿,有可怜他的,也有笑话他的。谁知时运到了,自然生 出巧来。程宰收购彩缎不上一月,江西宁王宸濠造反,杀了巡抚孙公、副使许公, 谋要顺流而下,破安庆,取南京,僭宝位,东南一时震动,朝廷急调辽兵南讨。 飞檄到来,急如星火。军中戎装旗帜之类,都要整齐,限在顷刻,在这个边地上, 哪里立地有这许多缎匹?一时间价钱腾贵起来,只要买得到就是,不论好歹。程 宰所买这些斑斑点点的,竟多得了三倍的好价钱。 庚辰年秋间,又有苏州商人贩布三万匹到辽阳,已经陆续卖去有二万三四千 匹了。剩下粗些的,还有六千多匹。忽然家信到来,母亲死了,急着要奔丧回去。 美人又对程宰说:“这件事又该做了。”程宰两番得利,心知灵验,急急去寻他 讲价。那苏商先卖去的,得利己经很多了。如今只是余剩,何况归心很急,只要 一伙儿卖,就照原来进货价钱也罢。程宰就把一千两银子尽数买了他这六千多匹 布回来。明年辛巳三月,武宗皇帝驾崩,国丧期间,天下人都要戴孝。辽东远在 塞外,地不产布,人人要一件白衣,一时间哪儿讨得许多白布?一匹粗布,就卖 得七八钱银子,程宰这六千匹,又卖了三四千两。如此等等,碰着就做,做来就 稀奇古怪,得利非常,记不得许多。四五年间,辗转弄了五七万两,比昔年所折 的,倒多了几十倍了。正是: 人弃我堪取,奇赢自可居。 虽然神暗助,不得浪贪图。 辽东起初听见江西宁王造反,人心危骇,流传讹言,纷纷不一。有的说在南 京登基了,有的说兵过两淮了,有的说过了临清到德州了。一天几种说法,也不 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程宰心念家乡,颇不自安。私下问美人:“那反叛的到 底如何?”美人微笑说:“真命天子在湖、湘之间,和他什么相干!他自要讨死, 所以如此猖狂,不日就擒了,不足为虑!” 这话是七月下旬说的,再过月余,报到,宁王果然被南赣巡抚王阳明擒了解 京。程宰听见美人说天子在湖、湘,恐怕江南又有战争之事,心中仍旧惧怕,再 问美人。美人说:“不妨,不妨。国家庆祚灵长,天下方享太平之福,只在一二 年了。”后来嘉靖从湖广兴藩,入继大统,海内安宁,全如美人的预言。 到了嘉靖甲申年间,美人和程宰往来,已经七载,两情缱绻,犹如一日。程 宰囊中已经丰富,未免思念起故乡来。一夜,对美人说:“我离家已经二十年了, 一向因本钱耗折,回去不得。今蒙大造,囊资丰饶,已过所望。意欲和家兄暂归 乡里,一见妻子,当即就来,至多不过一年,就回到此地永奉欢笑,不知可以么?” 美人听了,不觉惊叹:“数年相好,难道要到此为止了么?郎君请自爱,勉图后 福。我不能服侍左右了。”说着唏嘘而哭,程宰大惊,说:“我只是暂时回家探 亲,一定很快就回来团聚。夫人怎么竟说这样的断头话?”美人哭着说:“大数 当然,彼此做不得主。郎君刚才说出这话来,就是数当永诀了。” 话没说完,从前初次来的两个美人以及诸侍女仪从之类,一时全都来到。音 乐竞奏,盛设酒筵。美人起酌酒相劝,追叙往时初会和数年情爱,每说一句,哽 咽难胜。程宰大声号恸,自悔失言,恨不得将身投地,将头撞壁,两情依依,不 能相舍。诸女前来禀白:“大数已终,法驾齐备,速请夫人登途,不必过份悲伤 了。”美人执着程宰的手,一头垂泪,一头吩咐:“你有三大难,如今快要临近 了,你要时时警省,到期我自然会来相救。过了此后,终身吉利,寿至九九,我 当在蓬莱三岛等你来续前缘。你自宜居心清净,努力行善事,以副我望。我和你 身虽隔远,你的一举一动,我必定晓得,万一做了歹事,以致堕落,犯了天条, 我也无法周全了。后会迢遥,勉之!勉之!”叮咛了又叮咛,何止十来次?程宰 这时候神志俱丧,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好唯唯应承,簌簌落泪而已。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限期。 不久邻鸡群唱,侍女催促,诀别启行。美人还回头顾盼了三四番,方才寂然 一无所见。但有: 蟋蟀悲鸣,孤灯半灭;凄风萧飒,铁马玎铛。 曙星东升,银河西转。顷刻之间,已如隔世。 程宰不胜哀痛,望着空中禁不住号哭起来。才发声,哥哥程寀隔房已经听见, 不像前番随你隔壁翻天覆地总不知道的。哥隔听见兄弟哭声,慌忙起来问是什么 缘故。程宰支吾说:“无非是想家乡。”口里强说,声音还是凄咽的。程寀说: “一向流落,归去不得。如今这几年来生意做得着,手头饶裕,要归不难,为何 反而哭得这等悲切?从来不曾见你如此,想必有什么伤心事儿,不要瞒我!” 程宰被哥哥说破,晓得瞒不住,只得把当年遇到美人,夜夜受用,以及生意 所以做得着能够致富,都出于美人的帮助,从头至尾述了一遍。程宷惊讶不已, 望空礼拜。 第二天,程宷把这事儿和同伴的客商说了,于是辽阳城内外没一个不传说程 士贤遇海神的奇话。程宰从此终日郁郁不乐,有如丧偶一般,和哥哥商量,要收 拾南归。 他们有个叔父在大同做卫经历,程宰和他有好久不相见了,心想:“这次归 家,不知几时才能到北边。必须趁便打那边走一遭儿,看一看叔叔去。”先把行 李资囊付托哥哥程寀监押,从潞河下船,沿途等候着他。他自己却雇了一头牲口, 由京师出居庸关,到大同地方见了叔父,一家骨肉,久别相聚,未免留连了几天, 不得动身。晚上梦见美人来催促说:“祸事到了,还不快走!”程宰记得临别之 言,慌忙向叔父辞行。叔父又留他饯别,直到傍晚方才出了大同城门。当时已经 天黑,程宰想,反正前途赶不上多少路了,不如就在城外暂且安歇一晚,明日早 行。睡到三鼓,梦中美人又来催:“快走!快走!大难就到,略迟脱不去了!” 程宰当时惊醒,不管天早天晚,骑了牲口急忙上路,刚赶了四五里路,只听得炮 声连响,回头看那城外,火光烛天,照耀如同白日,原来是大同军变。这是大同 军变是怎么回事儿?因为大同参将贾鉴不给军士发军粮,军士鼓噪,杀了贾鉴。 巡抚都御史张文锦出榜招安,方得平静。张文锦密访了几个为头的,要行正法, 正差人出来擒拿。军士再次鼓噪起来,索性把张巡抚也杀了,据了大同,谋反朝 廷。要搜寻内外壮丁一同反叛,所以点了火把出城,凡是饭店内的商人,尽数被 拘了去,收在伙儿内,无一得脱。若是程宰迟了些个,一定也拿了去了。此是海 神来救了他第一遭大难。 程宰得脱,兼程赶到居庸关,夜宿关外,又梦见美人来催:“趁早过关,略 迟一步就有牢狱之灾。”程宰又惊恐起来,店内同宿的都不曾起身,他独自一个 急到关前,挨门而进。刚走了几里,忽然宜府军门行文下来,因为大同反乱,恐 怕有奸细混入京师,凡是从大同进关的,不是公差吏人有官文照验在身的,尽数 收入监内,盘诘明白,方准释放。那夜和程宰同宿的人,都被留住下在狱中。后 来有到半年之后方才放出来的,也有染了病竟死在狱中的。程宰要不是在文书来 到之前先走脱了,即便没有牵连,也得坐五七月的牢监。此是海神来救他第二遭 大难。 程宰赶上了潞河船只,见了哥哥,讲述一路遇难,都因美人在梦中报信方才 得脱,两人感念不已。 一路无话,已经到了谁安府高邮湖中,忽然: 黑云密布,狂风怒号。水底老龙惊,半空猛虎啸。左掀右荡,浑如落在簸箕 中;前跷后颠,宛似滚起饭锅内。双桅折断,一舵飘零。等闲要见阎王,立地须 游水府。 正在危急之中,忽然异香满船,风势顿息。须臾黑雾四散,有彩云一片,正 当船上。云中现出美人模样来,上半身毫发分明,下半身霞光拥蔽,不可细辨。 程宰明知是海神又来救他,况且别过多时,不能厮见,悲感之极,涕泪交下。对 着云中只是磕头礼拜,美人也在云端举手答礼,容色恋恋,良久方才隐去。船上 众人都不见些什么,看见程宰向空中施礼,惊疑来问。程宰说了缘故,大家都抬 头瞻仰。这是海神来救他第三遭大难,此后再不见影响了。 后来程宰年过六十,在南京遇着蔡林屋的时候,容颜只像四十来岁的人,可 见是遇着异人无疑。如果依着美人蓬莱三岛之约,他日必登仙路。但不知程宰不 过是个经商的俗人,有何缘分得有此一段奇遇?说来也不信,却这事是实实在在 的。可见神仙鬼怪之事,未必没有,有诗为证: 流落边关一俗商,却逢神眷不寻常。 宁知钟爱缘何许?谈罢令人欲断肠。 「简评」从来卖假货的人,都说自己的货是真的。甚至旁征博引振振有词地 把别人的货都说成是假的,只有他的货是真的。 本回书,讲的是一个商人遇见海神的故事,尽管凌濛初再三强调作者是听遇 仙者本人的叙述敷衍出来的,“没一句不真”,但是他说的恰恰是一篇彻头彻尾 的谎言。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