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八 莫大姐私奔弄错 杨二郎冤枉坐牢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诗云: 李代桃僵,羊替牛死。 世上冤情,最不易理。 宋朝南安府(治所在今江西大余县)大庾县(今江西大余县)有个吏典叫黄 节,娶妻李四娘。四娘生性喜爱风月,好结识风流子弟,私下往来。她和黄节生 下一个儿子,已经三岁了,还不肯收心,只是贪淫。 有一次,黄节因为有公事,在衙门中住了十来天。四娘和一个奸夫说通了, 带了这三岁的儿子一同逃跑。出城门不多远,那儿子见眼前光景生疏,啼哭不止, 四娘竟把儿子丢弃在草丛中,自己同奸夫去了。 大庾县中有个人叫李三,到乡间办公事,刚出城门,就听见草地里有小孩儿 啼哭,急忙往前一看,见是一个小儿躺在草丛里,擂天倒地地哭。李三看了心中 不忍,又不见一个人来睬他,不知他父母哪里去了。李三走过去抱起他来。那小 儿半天没见人了,心中虚怯,哭得不耐烦,如今见有人来抱他,虽然面生些,倒 也忍住了哭,任凭他抱了起来。原来这李三不曾有儿女,看见了欢喜,只说是天 赐给他的儿子,就抱了回家。家人见孩子生得清秀,都很快活,养在家里,认做 是自家的了。 这边黄节从衙门中出来,回到家里,只见房内寂静,老婆孩子都不见了。去 问邻舍,都说是:“押司出去没多久,娘子就抱着小哥不知到哪里去了,关得门 户紧紧的的。我们只以为到哪个亲眷家去,不晓得备细。”黄节情知妻子有些毛 病的,着了忙,到各处亲眷家去问,并无下落。黄节只得写下了招子,各处访寻, 情愿出十贯钱做报信的谢礼。 一天,偶然出城,恰恰经过李三门口。那李三正抱着这拾来的儿子,在那里 和他作耍。黄节一看,认得是自家的儿子,喝问李三:“这是我的儿子,你怎么 抱他来这里?我家娘子哪里去了?”李三说:“这孩子我是在草地上拾来的,哪 晓得什么娘子?”黄节说:“我妻子失去,遍贴招示,谁不知道!如今儿子既然 在你处,必然是你作奸犯科,诱藏了我娘子,还有什么可说的?”李三说:“我 真是拾得的,哪知这些事儿?”黄节扭住李三,叫起屈来,惊动了地方邻里,都 走拢来。黄节细说这事儿,众人说:“李三本没有儿子,抱来时节,实在有些来 历不明,却不知是押司的。”黄节说:“儿子在他这里了,却不见我娘子,一定 是他一同拐了来的。”众人说:“这个我们不知道。”李三发急说:“我哪见过 什么娘子?那天在草地上,只听见这个孩子在那里哭,我就抱了回家。既然是押 司的,我认了晦气,还你罢了,怎么还要赖我什么娘子!”黄节说:“放你娘的 屁!是我赖你么?我现有招贴在外,你这个奸徒,我当官和你说话!”又对众人 说:“有烦列位帮我带一带,带到县里去。事关着拐骗良家子女,这是你地方邻 里的干系,不要走了人!”李三说:“我没做欺心事,随你去见官,自然能明白, 我一世也不走的。” 黄节随同众人押了李三,抱了儿子,一直到县里来。黄节写了一纸状词,把 上项事一一禀告县官。县官审问李三。李三只说路遇孩子抱了归来是实,并不知 别项情由。县官说:“胡说!他家不见了两个人,一个在你家了,另一个又在哪 里?这样奸诈,不打不招。”就把李三上起刑来,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只 不肯招。那县里有和黄节一般的吏典二十多个,多护着吏典行里的体面,一齐来 跪禀县官,求他严行根究。县官又把李三重加敲打,李三熬不过,只得屈招: “因为家中无子,见黄节妻子抱了儿子从那里经过,就把她杀了,盗了他儿子回 来,如今被捉,情愿就死。”县官又问:“尸首如今在何处?”李三说:“恐怕 人看见,抛在江中了。”县官录了口词,取了供状,问成罪名,下在死囚牢中, 吩咐当案孔目做成招状,只等写完文卷,就解府定夺。孔目又为着黄节把李三的 案情做得没一些儿漏洞。当时是绍兴十九年八月二十九日。 文卷写完,狱中取出李三解府,因为是杀人重犯,上了脚镣,又戴了木枷, 跪在庭下,听候点名起解。忽然阴云四合,空中雷电交加,李三身上枷钮全部脱 落。霹雳一声,掌案孔目震死在堂上;二十多个吏典头上的吏巾,都被雷风掣去。 县官惊得浑身打颤,性定之后,验看孔目身尸,见背上有朱红写的“李三狱冤” 四个篆字。 县官忙叫李三来问,李三还痴痴地站着,好像失了魂似的,听得呼叫,才答 应一声。县官问:“你身上的枷钮,刚才是怎么样解脱的?”李三说:“小人眼 前昏黑,犹如梦里一般,更不知一些什么,不晓得身上枷钮怎么脱了。” 县官明知此事有冤,就问李三:“你说这孩子果然是怎么来的?”李三说: “实在不知是谁扔下,在草地上啼哭,小人不忍,抱了回家。至于黄节夫妻的事, 小人并不知道,是受刑不过屈招的。”县官又惊又悔地说:“看起来,此事果然 与你无干。”当堂把李三释放,叫黄节同差人另行寻缉李四娘下落。后来终于在 别处地方找到,方知天下事最容易在疑似之间冤枉了人。这个李三要不是雷神显 灵,险些儿没辩白处了。 如今再说国朝的一个人,也为妻子随人走了,冤屈一个邻舍往来的,几乎累 死,后来却得明白,和大庾这件事有些仿佛。待小子慢慢儿说来。 佳期误泄桑中约,好事讹牵月下绳。 只解推原平日状,岂知局外有翻更? 北直隶张家湾有个居民,姓徐名德,在城上做长班。有妻莫大姐,生得颇有 姿色,而且兴高好酒,醉后就要趁着风势撩拨男子汉,说话勾搭。 邻舍有个杨二郎,也是风月场中人,年少风流,闲荡游耍过日,没什么根基。 和莫大姐终日调情,你贪我爱,弄上了手,外边人无不知道。虽然莫大姐平日也 还有个把知己人往来,总不如和杨二郎恩爱。况且徐德在衙门里走动,常有些日 子不在家里,给了杨二郎更多方便,竟像夫妻一般过日子。后来徐德挣得家私从 容了,衙门中寻了替身,不消天天出去,常常在家里歇息,渐渐把杨二郎和莫大 姐光景看了些出来。细访邻里街访,也有三三两两说话的。 一天,徐德对莫大姐说:“咱们辛苦了半辈子,挣得有碗饭吃了,也要装些 体面,不要被外人笑话才好。”莫大姐说:“有什么笑话?”徐德说:“钟不撞 不鸣,鼓不打不响,要想人不知,除非己不为。你做的事儿,外边哪一个不说? 你还瞒我做什么?我只叫你今后仔细些罢了。” 莫大姐被丈夫说着了底细,虽然撒娇撒痴,说了几句支吾门面的话,自己想 想,平日做得忒过份了,晓得瞒不过去,不好十分强辩,又想:“我和杨二郎交 好,情同夫妻,时刻也离不得的。如今被丈夫知道了,必然防备得紧,怎么能够 如意?不如私下和他商量,卷些家财,同他逃到他州外府去,自由自在快活,岂 不是好!” 一天,看见徐德出去,就约了杨二郎密商此事。杨二郎说:“我在这里又没 什么牵挂,大姐肯同我去,要走就走。只是到外边去,须要有些本钱,才好养家 活口。”莫大姐说:“我把家里细软尽数卷了去,怕不也能过几时?等住定了身 子,慢慢儿生发做活就是。”杨二郎说:“这个就好了。你先收拾起来,得便再 商量走道儿。”莫大姐说:“先跟你说定了,待我看着机会,拣个日子,悄悄儿 约你走路。你不要走漏了消息。”杨二郎说:“知道了。”两人趁空又做了一点 儿事,千吩万咐而去。 徐德归来,看见莫大姐神思恍惚,心不在焉的样子,又访知杨二郎仍来走动, 恨恨地说:“等我撞着了,怕不斫他做两段!” 莫大姐听见,私下叫人递信给杨二郎,切不要到门前来露影。从此杨二郎不 敢到徐家附近来。莫大姐一心只想和他跑到哪里去了才好,心已经不在徐家,只 碍着丈夫一个是眼中钉。女人心思一野,自然七颠八倒,如痴如呆,有头没脑, 说着东边,认着西边,没情没绪的。况且杨二郎不能来,她茶里饭里想的都是他, 想也想痴了。因为闷得不耐烦,问过了丈夫,同邻舍的两三个妇女们约好了要到 岳庙去烧一炷香。这时候徐德既然晓得这婆娘不长进,就不该放她出去才是。但 是北方人性子直,心想:“这几天拘管得紧了,看她恍恍惚惚的,不要生出病来。 就让她到外边去散散心吧。”北方人风俗,女人出去,都是单行,男子自有勾当, 不大肯跟着走的。当下莫大姐同一伙儿女伴带了纸马酒盒,抬着轿子,飘飘逸逸 地出门去了。只因此一去,有分教: 闺中佚女,竟留烟月之场;枕上情人,险作囹圄之鬼。直待海清终见底,方 令盆覆得还光。 北京齐化门(今北京朝阳门)外,有一个浮浪子弟,姓郁名盛,生性淫荡, 立心刁钻,不守本份,专门勾搭良家妇女,又喜欢讨人便宜,做那昧心短行的事。 他和莫大姐是姑舅之亲,一向往来,两下多有些意思,只是不曾得便,未曾上手。 郁盛心里认为是一桩欠缺的事,时常记念的。 一天,他在自己门前闲站着,见几乘女轿抬过,他窥头探脑去看那轿里抬的 女眷,恰好从轿帘缝隙中认得是徐家的莫大姐。看了轿上挂着纸钱,晓得是去东 岳庙进香的,又有闲汉挑着盒担,那是女眷们游耍吃酒的。心想:“我要是厮赶 着她们,去闲荡一番,不过插得些寡趣,落得个眼饱,没有实味儿,况且有别人 家女眷在里头,即便插趣,也有好些不便;不如我整治些酒馔在这里等莫大姐转 来。我和她是亲眷人家,邀她进来,打个中火,没人说得。那莫大姐是个贪杯高 兴的人,十分有情的,必不推拒。那时候趁着酒兴勾搭她,不怕不成这事儿。好 计,好计!”当即奔到闹热胡同,只拣可口的鱼肉荤肴、榛松细果,买了许多, 撮弄得齐齐整整的。正是: 安排扑鼻芳香饵,专等鲸鲵来上钩。 莫大姐同一班女伴到庙里烧过了香,各处去游耍一番,就挑了酒盒,野地上 随便找个坐处,就摆开来吃酒。女眷们不十分大饮,无非吃两三杯,晓得莫大姐 量好,都来劝她。莫大姐并不推辞,拿起杯来就吃就干,把带来的酒吃得精光, 已经有了七八分酒意。天色将晚,收拾家伙上轿回家。 抬至郁家门前,郁盛瞧见,忙到莫大姐轿前施礼说:“这里是小弟家下,大 姐途中口渴了,请进里面奉茶。”莫大姐醉眼朦胧,见郁盛既是表亲,又是平日 调情惯了的,忙叫住轿,走出轿来向郁盛万福说:“原来哥哥住在这里。”郁盛 笑容满面地说:“请大姐里面坐一坐去。”莫大姐带着酒意,踉踉跄跄地跟了进 门。别家女轿晓得徐家轿子有亲眷留住,各自先去了,徐家的轿夫坐在门口等候。 莫大姐进门来,郁盛邀到一间房中,只见酒果肴馔,摆得满桌。莫大姐说: “什么道理要哥哥这么费心?”郁盛说:“难得大姐从我门前经过,一杯淡酒, 聊表寸心而已。” 郁盛是有意的,特地不叫一个下人来服侍,只是自己一人陪着,自己斟酒, 极力殷勤相劝。莫大姐本来已经有酒了,加上郁盛慢橹摇船捉醉鱼,腆着脸央求, 又吃了许多。酒力发作,乜斜着双眼,淫兴勃然,反倒来丢眼色,说风话。郁盛 挨在身边同坐了,举着一杯酒,你呷半口,我呷半口。又噙了一口勾着脖子度了 过去,莫大姐接来咽下去了,就把舌头伸过口来,郁盛咂了一会儿。彼此春心荡 漾,偎抱到床上,褪下小衣,弄了起来。 一个醉后掀腾,一个醒中摩弄。醉的如迷花之梦蝶,醒的似采蕊之狂峰。醉 的一味兴浓,担承愈勇;醒的半兼趣胜,玩视偏真。此贪彼爱不同情,你醉我醒 皆妙境。 两人战到深处,莫大姐不胜乐畅,口里哼哼地叫:“我的二哥,亲亲的肉, 我一心待你,只要同你一处去快活!我家天杀的不知趣,又来拘管人,怎能像二 哥这样亲热有趣?”说着,腰下乱颠乱耸,紧紧抱住郁盛不放,口里只叫“二哥 亲亲”。原来莫大姐醉极了,只知快活异常,神思昏迷,忘其所以,真个是“醉 里醒时言”,有道是“酒后吐真言”,平时心上恋恋的是杨二郎,恍恍惚惚,竟 把郁盛错认。干事的是郁盛,说的话都是对杨二郎说的。郁盛晓得杨二郎和她相 厚,也明知是醉里认差了。郁盛想:“这个浪淫妇,只记得心上人,我且将计就 计,哄她说话,且看她说什么来?”就接口说:“我怎么能同你一处去快活?” 莫大姐说:“我前天和你说的,收拾了些家私,和你别处去过活,一向不得空便。 秋分那天,那天杀的有那衙门里的勾当,要进城去,我和你趁那晚上走了吧。” 郁盛说:“走不脱却怎么办?”莫大姐说:“你端正下船儿,一搬下船,连夜摇 了开去。等他城里出来得知,已经赶不着了。”郁盛问:“夜晚间拿什么做暗号?” 莫大姐说:“你只在门外拍拍手掌,我在里头自会接应你。我打点停当好久了, 你不要错过。”糊糊涂涂地又说好些,无非是些肉麻的话,郁盛只拣那要紧的几 句,明明白白记在心里。 云收雨散之后,莫大姐整一整头髻,头眩眼花地走下床来。郁盛已经安排酒 饭给轿夫们吃过了,就叫他们打着轿,扶着莫大姐上轿去了。 郁盛回来,以为是占了彩头,心中欢喜,而且又得到她心腹里的话,笑着说: “诧异,诧异,哪知她要和杨二郎逃走,又认我做了杨二郎,竟把相约的事对我 说了。你说好笑么?我如今将错就错,雇下了船,到那晚剪他这边,落得载着她 在别处受用几时,有何不可?” 郁盛是个不学好的人,正挠着痒处,以为得计。一面料理船只,只等到期行 事。 莫大姐回家,第二天病了一天酒,昨天到郁家的事儿,有如梦里,不十分记 得了,只依稀影响,认做已经约定杨二郎日子了,收拾停当,只待起身。哪知杨 二郎那边虽然也曾说过两次,只晓得有这个意思而已,反而不曾精细叮咛,没做 准备。 到了秋分这夜二鼓,莫大姐在家里等候消息。只听得外边拍手响,莫大姐心 照,也拍拍手开门出去。黑影中见一个人在那里拍手,心里以为是杨二郎了。急 回身进去,把衣囊箱笼,逐件递出,那人一件件接了,安顿在船中。莫大姐恐怕 有人瞧见,不敢用火,把房中灯吹灭了,虚锁了房门,黑地里走出。那人扶着了 上船,把船如飞开走了。船中两人都是低声细语,况且是慌张之中,莫大姐只认 做是杨二郎,急切中分辨不出来。莫大姐失张失志,忙碌了一天,下了船才心安。 疲倦起来,不及做什么事儿,只说得一两句话,那人又不十分回答。莫大姐放倒 头,就和衣睡着了。 等到天亮,已经在潞河上,离家有百十里了。睁开眼来看那舱里同坐的人, 不是杨二郎,却正是齐化门外的郁盛。莫大姐吃了一惊,问:“怎么是你?”郁 盛笑着说:“那天大姐从东岳庙归来途中,到家下小酌,承大姐不弃,赐与欢会。 是大姐亲口约下我的,如何倒吃惊起来?”莫大姐呆了一呆,仔细一想,才记起 前天在他家吃酒,酒中淫媾,后来想是错认,把真话说了出来。醒来记差,只当 是约下杨二郎了,岂知错约了他?如今事已至此,说不得了,只得随他去。只是 怎么打发杨二郎啊?因此问:“如今随着哥哥到哪里去才好?”郁盛说:“临清 是个大码头,我有个主人在那里,我和你到那边去住了,寻些生意做。咱两个一 窝儿作伴,岂不快活?”莫大姐说:“我衣囊里有些本钱,哥哥要营运,足可生 发度日的。”郁盛说:“这个最好。”从此莫大姐竟同郁盛到临清去了。 徐德衙门里公事完毕,回到家里,家里悄没一人,箱笼什物都已经搬空。徐 德大骂:“这个歪刺姑,一定是跟奸夫走了!”问一问邻舍,邻舍说:“小娘子 一个夜里不知去向。第二天我们看见门是锁了的,不晓得里面虚实。你老人家自 己想想看,无非是平日有往来的人约去的。”徐德说:“有什么难见的?料想只 在杨二郎家里。”邻舍说:“这倒是猜得着,我们也是这样说。”徐德说:“小 人平日家丑瞒列位不得。今天做出事儿来,眼见得是杨二郎的缘故。这事儿少不 得要经官,有烦两位做一做见证。如今小人先到杨家去问一问下落,先和他闹一 场。”邻舍说:“这事情哪一个不知道?到官了,我们自然讲出公道来。”徐德 说“有劳,有劳。” 徐德当下一忿之气,奔到杨二郎家里。恰好杨二郎走出来,徐德一把扭住说: “你把我家媳妇子拐在哪里去藏过了?”杨二郎虽然不曾做这件事,却是曾有这 话关着心的,骤然听见,老大吃惊,口里嚷着:“我哪知这事儿,却来赚我!” 徐德说:“街坊上哪一个不晓得你勾上了我媳妇子?你还要赖哩!我和你见官去, 还我人来!”杨二郎说:“不知你家嫂子几时不见了?我好端端地在家里,却来 问我要人,就是见官,也和我不相干!”徐德哪听他分说,只是拖住了交付地方, 一同送到城里兵马司来。 徐德衙门情熟,向着他的多,兵马司先把杨二郎下在铺里。第二天,徐德就 把奸拐一事在巡城察院衙门告了下来,批给兵马司严究。兵马司审问杨二郎,杨 二郎初时只推无干。徐德拉同地方,众口一证他和莫大姐有奸。兵马司喝叫上刑 法。杨二郎熬不过,只得招出平日通奸往来是实。兵马说:“奸情既然是真的, 自然是你拐藏了。”杨二郎说:“只是平日有奸,逃去一事,确实和小的无关。” 兵马又唤地方和徐德来问:“莫氏还有别个奸夫么?”徐德说:“并没别人,只 有杨二郎是真。”地方也说:“邻里中也只晓得杨二郎是奸夫,别一个不见说起。” 兵马喝斥杨二郎:“既然这样,还要强辩!你实说拐藏在哪里了?”杨二郎说: “其实不在小的这里,小的知道她在那里?”兵马大怒,喝叫重重夹起,必定要 他说。杨二郎只得又招:“曾和小的商量,要一同逃去,说过这话是有的。小的 不曾应承,所以未曾约定,如今却不知怎的不见了。”兵马想:“既然曾经商量 同逃,如今走了,自然知情。他无非私下藏过,只图混赖一时,背地里却去奸宿。 我如今收在监中,三五天一比,看你藏得到底不成!”就把杨二郎监下,隔几天 就带出审问一番。杨二郎只是一般说话,招不出人来。徐德又时时来催禀,不过 做杨二郎的屁股不着,打得些屈棒,毫无头绪。杨二郎正是俗语所云: 从前作事,没兴齐来, 乌狗吃食,白狗当灾。 杨二郎当不过屈打,也把诬陷枉禁情由在上司面前告了下来,提到别的衙门 去问。但是徐德家里确实没了人,奸情又招认是真的,也不好出脱他。有怀疑他 的,教他出了招贴,许下赏钱,募人缉访。然而十个人内倒有九个说是杨二郎藏 过了的,哪个说一声其中有冤枉?这也是杨二郎淫人妻女应受的果报。 女色从来是祸胎,奸淫谁不惹非灾? 虽然逃去浑无涉,亦岂无端受枉来? 郁盛自从那天载了莫大姐到了临清地方,赁了间闲房住下,两人淫乐,混过 了几时。莫大姐终久有这杨二郎在心里,身子虽然随着郁盛,毕竟是勉强的,终 日没心没想,哀声叹气。郁盛起初绸缪相处了两个月,看看两下里各有些憎嫌, 不自在起来。郁盛自想:“我眼下用她的,带来的东西也有用尽的时候,我又不 会做生意,日后怎么结果?况且是别人的妻小,留在身边,到底怕露出破绽来, 不是长便。我也要回到自己家里去的,哪里守得定在这里?我不如寻个主儿卖了 她。她模样儿好,倒也还值得百十两银子。我得到她身边带来的许多东西,也尽 够受用了。”打听得临清渡口驿前乐户魏妈妈家里养着许多粉头,是个兴头的鸨 儿,要的是美貌女人。找个人去跟她说了。魏妈妈假装访亲来探望,看过了人物, 还了八十两价钱,交兑明白,就要抬人去。郁盛哄着莫大姐说:“这魏妈妈是我 家外亲,极是好情份。你我在这异乡,和她做个相识,往来也不寂寞。魏妈妈前 天来望过了你,你今天也去还拜她一拜才是。”莫大姐女眷心性,巴不得寻个头 脑外边去走走的。听见这样说了,立即梳妆起来。 郁盛就去雇了一乘轿子,把莫大姐抬到魏妈妈家里。莫大姐见魏妈妈笑嘻嘻 地相头相脚,只是上下地看,大剌剌地不十分接待。又见许多粉头在面前,心里 说:“什么外亲?看来是个行院人家了。”吃了一杯茶,就告别起身。魏妈妈笑 着说:“你还要到哪里去?”莫大姐说:“回家去。”魏妈妈说:“还有什么家 里?你已经是这里的人了。”莫大姐吃了一惊,问:“这是怎么说的?”魏妈妈 说:“你家郁官儿得了我八十两银子,把你卖给我家了。”莫大姐说:“哪有这 话!我身子是自家的,谁能卖我!”魏妈妈道:“什么自家不自家?银子已经拿 去了,我哪管你!”莫大姐说:“等我去和那天杀的说个明白!”魏妈妈说: “这时候他跑他自家的道儿,敢情走过七八里路了,你哪里找他去?我这里是好 道路,你安心住下吧,不要讨我杀威棒儿吃!” 莫大姐情知被郁盛所赚,叫起撞天屈来,大哭了一场。魏妈妈喝住,只说要 打,众粉头做好做歹地来劝住。莫大姐原是个立不得贞节牌坊的人,到此地步, 落进了圈套,无可奈何,只得和光同尘,随着做娼妓罢了。这也是莫大姐做妇女 不学好应受的果报。 妇女何当有异图?贪淫只欲闪亲夫。 今朝更被他人闪,天报昭昭不可诬。 莫大姐自从落娼之后,心里常想:“我只图和杨二郎逃出来快活,谁知道醉 后错记,却被天杀的郁盛赚来,卖我在这里。如今不知杨二郎怎么样了。我家里 不见了人,又不知怎样光景?”时常切切于心。有时接着相投的孤老,也略把这 些前因说说,只好感伤流泪,那里有人管她这些唠叨? 光阴如箭,不觉已经四五个年头。一天,有一个客人来嫖宿饮酒,见了莫大 姐,目不停瞬,只管上下瞧看。莫大姐也觉有些面善,两下疑惑。莫大姐开口问: “客官贵处?”那客人说:“小子姓幸名逢,家住在张家湾。”莫大姐见说“张 家湾”三字,不觉潸然泪下,说:“既然住在张家湾,可晓得长班徐德家里么?” 幸客吃惊说:“徐德是我邻人,他家里失去了嫂子好几年。刚才见小娘子面庞有 些相像,莫不正是徐嫂子么?”莫大姐说:“奴家正是徐家媳妇,被人拐出来坑 陷在此。方才见客人面庞,奴家说是有些认得,岂知却是当年的邻舍幸官儿。” 原来幸逢也是风月中人,向时看见莫大姐有些话头,也曾咽着干唾的,故此一见 就认得。幸客人说:“小娘子你在这里不打紧,却害得一个人好苦。”莫大姐说: “是哪个?”幸客说:“你家告了杨二郎,累了好几年官司,打也不知打了多少, 至今还在监里,不得明白。”莫大姐听见说,好不伤心,轻轻地对幸客人说: “白天不好说话,晚上留在这里,有句说话奉告。” 幸客人当夜就和莫大姐同宿了。莫大姐悄悄儿告诉他,说自己确实和杨二郎 有交情,却被郁盛冒充了杨二郎拐来卖在这里,从头至尾一一说了。又对他说: “看在你我当年邻舍的面上,到家说知这事,一来救了奴家出去;二来说清了杨 二郎,也是功德;三来吃了郁盛这厮这样大亏,等到见了天日,咬也咬他几口!” 幸客人说:“我去说,我去说。杨二郎、徐长班多是我一块土上的人,况且贴得 有赏单。如今我得实,怎不去报?郁盛这厮有名刁钻,天理不容,也该败了。” 莫大姐说:“可得秘密些才好。如果漏了风,只怕这家又把我藏过了。”幸客人 说:“这事儿只有你知我知,今后见人再不要提起。我一回到家就去出首。” 幸客回到张家湾来见徐德,说:“你家嫂子已经有下落,我亲眼见了。”徐 德说:“如今在哪里?”幸逢说:我和你一同到官面前,还你个明白。“ 徐德同幸逢一齐到兵马司来。幸逢当官递上一纸首状,上写: 首状人幸逢,系张家湾民人,为举首拐卖事。本湾徐德之妻莫氏,告官未获。 今逢目见本妇身在临清乐户魏鸨家,倚门卖奸。本妇称系市棍郁盛拐卖在彼处的, 贩良为娼,理合举首。所首是实。 兵马立即将首状判准在案。一面申文察院,一面密差兵番拿获郁盛到官刑讯。 郁盛抵赖不过,供吐前情明白。当下收在监中,等莫氏到后,质证定罪。随即奉 察院批发明文,押了原首人幸逢和本夫徐德,行文到临清州,认拘莫氏及买良为 娼乐户魏鸨,到司审问,原差守提。临清州里即忙添差公人,一同行拘。一干人 到了魏家,好似瓮中捉鳖,手到拿来。临情州点齐了,发了批回,押解到兵马司 来。杨二郎那时还在监中,得知这事,连忙写了诉状,称“此案与己无干,今日 幸见天日”等情投递。兵马司准了,等候一同发落。 人犯齐到听审,兵马先唤莫大姐问她。莫大姐将郁盛如何骗她到临清,如何 哄她卖给娼家,一一说了。又唤魏鸨儿问:“你如何买了良家妇女?”魏妈妈说: “小妇人是个乐户,靠取讨娼妓为生。郁盛说自己妻子愿卖,小妇人见是本夫做 主的,问他讨了,岂知他是拐来的?”徐德走上来说:“当时妻子失去,还带了 家里许多箱笼资财去。如今人既被获,还望追出赃私,给还小人。”莫大姐说: “郁盛哄我到魏家,我只走得一身去,就卖绝在那里。一应所有,都被郁盛得了, 和魏家无干。”兵马拍桌说:“那郁盛这样可恶!既然拐了人去奸宿,又卖了她 身子,又没了她资财,有这等没天理的!”喝叫重打。郁盛辩说:“卖她在娼家, 是小人的不是,小人甘愿认罪。至于逃去,是她自己跟了小人走的,不是小人拐 她。”兵马问莫大姐:“你当时为何跟了他走?不实说出来,讨拶!”莫大姐只 得把和杨二郎有奸,认错了郁盛的事,一一招了。兵马笑着说:“怪不得你丈夫 徐德告了杨二郎。杨二郎虽然屈坐了几年牢监,徐德不算全诬。莫氏虽然认错, 郁盛乘机盗拐,岂得推故?”喝把郁盛打了四十大板,问了个拐卖良家妇女之罪, 押追带去赃物给还徐德。莫氏身价八十两,追出入官。魏妈买良,系不知情,问 了个不应的罪名,出过身价,几年中卖奸得利,不必偿还。杨二郎先有奸情,后 虽无干,也问了个杖赎,释放宁家。幸逢首事得实,量行给赏。判断明白,将莫 大姐发给原夫徐德收领。 徐德说:“小人妻子背了小人逃出去几年,又落在娼家了,小人还要这滥淫 妇做什么!情愿当官休了,让她嫁别人吧。”兵马说:“这个由你。且保领出去, 自己寻人嫁了她,再给你立案罢了。” 一干人众各自回到家里。杨二郎心想:“别人拐去的,却冤我坐了几年牢, 不能善罢甘休。”告诉邻里,要和徐德厮闹。徐德也有些心怯,过不去,转央邻 里和解。领里商量调停这事,议论说:“反正徐德不和莫大姐完聚了,正在寻人 别嫁,何不让给杨二郎娶了,消释两家冤仇?”就跟徐德说了。徐德也说是负累 了他,就依议也罢。杨二郎听说,正中下怀,笑着说:“要是肯这样,就是多坐 几年牢,我也永不提起了。” 邻里把这意思三面约同,当官禀明。兵马也知道杨二郎顶缸坐牢,有些冤屈, 就依地方处分,准徐德立了婚书让给杨二郎为妻,莫大姐称心满意,嫁了个旧时 相识。因为吃过了这些苦楚,从此也收心学好,不像从前惹骚招祸,竟和杨二郎 夫妻到底。这事儿莫非是杨二郎的前缘,然而也为她吃了不少苦,不算美事。后 人当以此为鉴。正是: 枉坐囹固已数年,而今方得保婵娟。 何如自守家常饭,不害官司不损钱? 「简评」本回两个故事,说的都是民间的生活,没有牵扯到神仙鬼怪,是凌 濛初小说中比较具有生活气息的作品。 从两个案子中,都可以看出,当官的审案,除了用刑之外,没有什么好办法。 古代考官,只考诗词文章或八股,根本不考审讯技术。殊不知会写文章和善于审 讯,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儿。古人大都在考取了官之后,再来钻研审讯的学 问,或者花钱雇请善于刑狱的师爷,帮助策划如何审理。 本文的两个故事,第一个是完全冤枉,案情也十分明白:如果真的抢劫别人 儿子,岂敢堂而皇之地养在家里?第二个故事,就比较复杂,可以理解为莫大姐 和丈夫根本没有感情,因此红杏出墙。但是古代不讲婚姻自由,往往把妇女的奸 情,说成是生性淫荡,首先受到了舆论的谴责;这种奸情案子告到官府,审判人 员也不同情女方。因此,读这一类小说,也要采取“字里行间读《史记》”的方 法,才能的其真谛。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