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九 神偷常画一枝梅 侠盗惯行恶作剧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诗曰: 剧贼从来有贼智,其间巧妙亦无穷。 若能收作公家用,何愁疆场不立功? 自古说孟尝君养食客三千,连“鸡鸣狗盗之徒”都收在门下。后来被秦王拘 留,无计得脱。秦王有个爱姬传语说:“听说孟尝君有领狐白裘,价值千金。如 果拿来送我,我替他讨个人情,放他归去。”孟尝君当时只有一领狐白裘,已经 送给秦王收藏内库,哪里还有?当时狗盗的就献计说:“臣善狗偷,到内库去偷 出来就是了。”什么叫“狗偷”?因为这人善于学狗叫,就假装是狗,爬墙越壁, 快捷如飞,果然把狐白裘偷了出来,送给秦宫爱姬,方才得以善言放脱。连夜逃 到函谷关。孟尝君恐怕秦王有悔,后面追来,急于要出关。但是关上要等到鸡鸣 才开。孟尝君着了急,又有个食客说:“臣善鸡鸣,此时正用得着。”就嘬起嘴 唇,学作鸡啼,果然和真的无二。啼了两三声,四下群鸡都啼,关吏听见,把关 开了,孟尝君才得脱去。 孟尝君平时养了许多食客,这一次脱难,却得到这两个小人的力量,可见天 下事寸有所长,尺有所短,都有用处。 如今世上只看重科目,不是科甲出身,纵有本事,也一概不用。所以那些有 奇巧智谋的人,没处施展,都去做了为非作歹的勾当。要是善于用人材的,收拾 了来,量才酌用,未必不得他气力,而且省得他流落在盗贼里头去。 例如宋朝临安有个剧盗,叫做“我来也”,不知真实姓名,凡是他到人家偷 盗了东西,一些踪影也露不出来,只是临行前墙壁上写着“我来也”三个大字。 第二天人家看见了字,检点家中,方才晓得失窃。要是没有这三个字,竟是神不 知鬼不觉的,真是好手段! 临安城中受他烦恼不过,纷纷告状。府尹责着缉捕使臣,严行盘查,一定要 抓着写“我来也”三字的真正贼人。但是没个姓名,知道他是张三还是李四?拿 着哪个才肯认账?使臣人等受不了那比较,只得用心察访。 原来随你什么样的巧贼,总瞒不过公人,占风望气,定然知道的。只因拿得 很紧,不知怎的竟缉着了他的真身,解到临安府里来。 府尹升堂,使臣禀说缉着了真正“我来也”,虽然不晓得姓名,却正是写这 三个字的。府尹问:“何以见得?”使臣说:“小人们认真察访,一些儿不差。” 那个人说:“小人是良民,并不是什么' 我来也'.公人们挨不过比较,拿小人来 冒充的。”使臣说:“的确是真的,贼口听他不得!”府尹只是疑心。使臣们回 禀:“小人们费了多少心机,方才访着。要是被他花言巧语脱身出去,后来小人 们再没处拿了。”府尹本想要放,见使臣们如此说,又怕是真的,万一放出去了, 难以再寻他,也不好比较缉捕了,只得暂且发下牢中收监。 那人一到牢监中,就用好话对狱卒说:“进监的旧例,该有使费,我都明白, 只是身边的东西,全被做公的搜去了。我有一注银两,在岳庙里神座的破砖下面, 送给哥哥做拜见钱。哥哥只装作去烧香取了来。”狱卒似信不信,免不得跑去一 看,果然得了一包银子,约有二十余两。狱卒大喜,就把那人好好看待,渐渐亲 密。 一天,那人又对狱卒说:“小人承蒙哥哥盛情,十分看待得好。小人无可报 效,还有一注东西,在某处桥墩下,哥哥去取了来,也见小人一点儿敬意。”狱 卒说:“那个地方,是人们往来的场所,人眼极多,怎么取得?”那人说:“哥 哥拿个篮子,盛着衣服,到那河边去洗,摸出来放在篮中,就把衣服盖好,却不 是拿来了?”狱卒依言,如法取了来,没人知觉。检点一下,约有一百两开外。 狱卒一发喜谢不尽,厚待那人,如同骨肉。 晚间狱卒买酒请他。饮酒中那人对狱卒说:“今夜三更,我要到家里去看一 看,五更就回来,哥哥可放我出去一遭儿。”狱卒心想:“我受了他许多东西, 他要出去,有些作难。万一他不来了,怎么办?”那人见狱卒迟疑,就说:“哥 哥不必疑心,小人被做公的冒认做' 我来也' 送到这里来,既没真名,又没实迹, 可问不得小人的罪。小人少不得要辩出去,一世也不回私逃的。但请哥哥放心, 只消几个更次,小人仍旧在这里了。”狱卒见他说得有理,心想:“一个不曾问 罪的犯人,就是失了,也没什么大事。他已经给了我许多银两,拼得替他上下使 用一些,好歹糊涂得过,况且他未必不来的。”就依允放了他。那人不走狱门, 竟在屋檐上跳了出去。屋瓦无声,早已不见。 天还不亮,狱卒宿酒未醒,还在朦胧中,那人已经从屋檐上跳下。摇起狱卒, 说:“我回来了。”狱卒惊醒,看了一看说:“有这样讲信用的人!”那人说: “小人怎敢不来,有累哥哥?多谢哥哥放了我去,已经有个小小的谢意,留在哥 哥家里,哥哥快去收拾了来。小人就要别了哥哥,当官出监去了。” 狱卒不解其意,急忙回到家中。妻子说:“有件事,正要你回来告诉你。昨 夜五更时候,不知梁上什么响,忽然掉下一个包来。解开一看,尽是金银器物, 敢是天赐咱们的?”狱卒情知是那人的缘故,急忙摇手说:“不要露声!快收拾 好了,慢慢受用。” 狱卒急忙回到监中,又谢了那人。不久府尹升堂,抬出放告牌。只见纷纷来 告盗情的共有六七起。都是昨夜失盗,墙壁上都写得有“我来也”三字,恳求着 落缉捕。府尹说:“我原疑心前日监的,未必是真的' 我来也' ,果然另有这个 人在外面,那被监的岂不冤枉?”随即叫狱卒上来,吩咐快把前日监的那人放了。 另行责令缉捕使臣,定要访个真正的' 我来也' 解官,立限比较。岂知真的却在 眼前放走了?只有狱卒心里明白,服他神机妙用,受过重贿,再也不敢说破。 你说贼人如此智巧,可不是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么?这是旧话,不必说了。如 今再说我朝嘉靖①年间,苏州有个神偷叫“懒龙”的,事迹颇多。虽然是个贼, 煞是有义气,兼带着善于戏耍,说来有许多好笑好听的故事。有诗为证: 谁道偷无道?神偷事每奇。 更看多慷慨,不是俗偷儿。 苏州城东玄妙观前第一巷有一个人,不晓得他的姓名。后来他自号“懒龙”, 人们就都称呼他“懒龙”。 他母亲村居,一次走路,偶然遇着天雨,忙走到一所枯庙中躲避,却是草鞋 三郎庙。他母亲坐久了,雨还不停,不由得昏昏睡去,梦见神道和她交媾,归来 就有孕。满了十月,生下这个懒龙来。懒龙生得身材小巧,胆气壮猛,心机灵变, 度量慨慷。且说他的身体行径: 柔若无骨,轻若御风。大则登屋跳梁,小则扪墙摸壁。随机应变,看景生情。 嘬口则为鸡犬狸鼠之声;拍手则作萧鼓弦索之弄。饮啄有方,律吕相应。无不酷 肖,可使乱真。出没如鬼神,去来如风雨。果然天下无双手,真是人间第一偷。 懒龙不但伎俩巧妙,还有几件稀奇本事、诧异性格:自小就会穿了靴子在墙 壁上走,又会说十三省乡谈,夜间可以连宵不睡,白天可以连睡几日,不茶不饭, 像陈抟一般。有时候放量吃一顿,几斗酒几升饭不够一饱;有时候一连几天不吃 也不饿。鞋底中用稻草灰做衬,走步绝无声响。和人相扑,往来倏忽如风。想来 《剑侠传》中的白猿公、《水浒传》中的鼓上蚤,矫捷也不过如此。 古话说:“性之所近”,懒龙既然有这种本事,自然藏埋不住,喜欢和少年 无赖的人往来,学成偷儿行径。当时偷儿中的高手有: 芦茄茄骨瘦如青芦枝,探丸白打最胜; 刺毛鹰见人辄隐伏,形如蝎子,能宿梁壁上; 白搭膊以素练缠腰,一头挂大铁钩,把钩向上抛掷,只要挂住,就能攀缘缠 腰上升;要想下来。也可以借铁钩力量,顺着缠腰,如梯翩然而落。 这几个,多是吴中高手,见了懒龙手段,全都心服,自以为不及。懒龙原本 没什么家计,如今干脆弃了,到处为家,人都不晓得他歇在哪一个所在。白天在 都市中行走,或闪进人家,只见其影,不见其形。黑夜就偷偷儿进入大户朱门寻 宿处:玳瑁梁间,鸳鸯楼下,绣屏之内,画阁之中,缩做刺猬一团,没一处不是 他睡觉的地方。得便就做他一手。因为他懒得终日嗜睡,又变幻不测如龙,所以 人叫他“懒龙”。所到之处,每次得手,就画一枝梅花在墙壁上,在黑处用粉写 白字,在粉墙则用炭写黑字,再不空过,所以人又叫他做“一枝梅”。 嘉靖初年,洞庭两山出蛟,太湖边山崖崩塌,露出一古冢朱漆棺木,里面有 宝物无数,尽被人盗去无遗。有人传说到苏州城,懒龙就同亲友泛湖,到了那个 地方。看见藤蔓缠棺,已经被斩断开发,棺中只有枯骸一具,冢旁有断碑模糊。 懒龙知道是古来王公的坟墓,不觉恻然,就把它掩蔽了。又拿出出些银两,雇本 处土人聚土埋藏好了,用酒浇奠。奠毕要走,懒龙见草中有一东西碍脚,低头拣 起,是一面古铜镜。急忙藏在袜中,不让人看见。回到城中,拿到僻静处,刷净 泥污,细看那古镜,小小的只有四五寸,面上精光闪烁,背上鼻钮四旁,隐隐有 饕餮、鱼龙、波浪的形状,满身青绿。试敲一下,声音泠泠然。晓得是件宝贝, 拿来佩带身边。到了晚间,拿来一照,黑暗处全都雪白如昼。 懒龙得了此镜,出入不离,夜行更不用火,更加添了一助。别人夜间怕黑, 他竟像白天一样行走,偷起来愈加方便了。 懒龙虽然是偷儿,却有几件好处:不肯淫人家妇女;不入良善和患难之家; 许了人话,绝不失信;而且仗义疏财,偷来的东西随手散给贫穷的人;最喜欢薅 恼那些悭吝的财主、无义的富人,每每逢场作戏,做出笑话来。因此他到的所在, 人多倚草附木,成行逐队地来皈依他,义声赫然。懒龙笑着说:“我没有父母妻 子可养,借这些世间余财聊以救济穷人,并不是我好讲义气。正所谓' 损有余而 补不足' ,替天行道而已。” 一天,有人传说一个大商人放一千两银子在织人周甲家。懒龙要去取他的。 酒后错认了所在,误进了另一个人家。这家是个穷人,房内只有一张大几。四下 一看,别无长物。既然已进了房中,一时出不去,只得伏在几下。看见贫家夫妻 对食,盘餐萧瑟,夫满面愁容,对妻子说:“欠了客债,没办法还,我不如死了 吧!”妻子说:“怎么可以寻死?不如把我卖了,还好拿钱营生。”说罢,夫妻 二人泪如雨下。懒龙忽然跳了出来,夫妻惊慌。懒龙说:“你们两个不必害怕, 我就是懒龙。我是来寻一个商客的,错走到你家了。见你每家计可怜,我送二百 两银子给你,助你营生,决不可别寻道路,如此苦楚!”夫妻素闻其名,下拜说: “若得义士如此厚恩,我夫妻死里得生了!” 懒龙出门去,一个更次后,门内铿然一响。夫妻走起来看,果然一个布囊, 里面有银二百两银子,就是懒龙当夜从商人那里取来的。夫妻二人喜跃非常,写 了个懒龙牌位,奉事终身。 有一贫儿,少年时代曾经和懒龙一起游耍,后来消乏了。一次和懒龙途中相 遇,因为身上褴褛,自觉羞愧,用扇子掩面而过。懒龙拽住他衣服,问:“你不 是某舍①么?”贫儿局促地说:“惶恐,惶恐。”懒龙说:“你一贫如此,明天 我和你进一大家,取些来给你,可别到处乱说!”贫儿晓得懒龙手段,又是从不 哄人的。第二天傍晚来寻懒龙。懒龙和他一起到一个地方,是一个士大夫家带水 池的后花园。懒龙吩咐贫儿在外面等着,自己耸身攀树越墙而入,许久不出。贫 儿屏气吞声,蹲在墙外,被一群恶狗追着狂叫,贫儿只得绕墙走避。听得墙内微 微水响,有一件东西像没水鸬鹚似的从林影中堕地。仔细一看,却是懒龙,浑身 沾湿,样子很是狼狈。对贫儿说:“我为你几乎送了性命。里面黄金无数,可以 斗量。我已经取到了手了,因为外边狗叫,惊醒里面的人,追了出来。只得丢进 水池子里,轻身走脱,这是你的命不好。”贫儿说:“老龙平日手到拿来,今天 如此,是我命薄!”叹息不已。懒龙说:“不必烦恼!改日别作道理。”贫儿怏 怏而去。 过了一个多月,懒龙路上又遇着那贫儿,他哀告说:“我穷得不耐烦了,今 天去问了一卦,是上上大吉,财爻发动。先生说当有一场飞来富贵,是别人作成 的。我想不是老龙,还哪里指望?”懒龙笑着说:“我几乎忘了。上次那家的一 箱金银,其实已经到手了。如果拿来给你,被那家发觉,你藏不过,会弄出事儿 来。所以暂且放在那家的水池内,再看动静。如今已经一个多月了,不见动静, 想是那家不打算追访了,不妨去取来。咱们晚间再去走一遭儿。” 贫儿等到薄暮,来约懒龙一同千往。懒龙一到了那里,背一个箱子出来,到 僻静处打开来看,用身上带着的宝镜一照,里面尽是金银。懒龙分文不取,也不 问多少,尽数给了贫儿。分吩咐说:“这些财物,够你一世用的了,好好儿拿去 过日子,不要学我懒龙混帐半生,不会做人家。”贫儿感激谢教,拿着这银子做 本钱,后来竟成富翁。 懒龙所行的事,大多如此。 懒龙固然手段高强,难道就这样游走无碍,再没有失手的时节?他当然也有 遇着不巧,受了窘迫的时候,却会逢急智生,脱身溜走。 有一次,他走到一家人家,见衣橱开着,急忙钻进去里头藏身,想要取橱中 衣服。不料这家人临上床前,把衣橱关好,上了大锁,竟把懒龙锁在橱内了。懒 龙出来不得,心生一计,把橱内的衣饰紧缠在身上,又另包了一大包,挨着橱门 放着。口里就发出老鼠咬衣裳的声音。主人听见,叫起一个老婆子来说:“怎么 把老鼠关在衣橱里了?可不咬坏了衣服?快开了橱门赶出来!” 老婆子点了灯来看,刚打开橱门,那挨着门一包儿先滚下地。说时迟,那时 快,懒龙就这包滚下来的工夫一同滚了出来,就势扑灭了老婆子手中的灯。老婆 子吃惊,大叫一声。懒龙恐怕人起来难脱,急忙取了那个包,随手把老婆子一拨, 扑地跌倒在地,他忙望外走。房中有人起来,地上蹚着老婆子,只当是贼,拳脚 乱打。老婆子喊叫连天,房外人听得房里嚷乱,奔了进来,点起灯一照,见是自 家人厮打,才喊住了,懒龙不知哪里去了。 有一纺织人家,客人拿银子定下若干绸缎。夫妻二人把银子收在银箱内,放 在床里边。夫妻同寝,夜夜小心谨守。懒龙知道了,要取他的,闪进房去,一脚 踏在床沿上,伸手进床内掇那箱子。妇人惊醒,觉得床沿上有人,暗中一摸,是 一只人脚。急忙用手抱住不放,忙叫丈夫:“快起来,我抓住贼脚了!”懒龙就 把她丈夫的脚用手抱住一掐。她丈夫负痛,忙喊:“是我的脚,是我的脚。”妇 人以为错抓了丈夫的脚,把手放开。懒龙就掇了箱子如飞出房。夫妻两人还争个 不休,妻子说:“分明拿的是贼脚,你却叫我放了。”丈夫说:“我的脚被你掐 得生疼,哪里是贼人的脚?”妻子说:“你的脚在里床,我抓住的在外床,况且 我也不曾掐。”夫说:“这么说,是贼掐我的脚。你不放那只脚就好了。”妻子 说:“我听你喊起来,慌忙中以为抓错了,不觉把手放松,他就抽身走了,着了 他的贼见识,一定不好了。”摸摸里床,箱子果然不见。夫妻两个我说你错,你 说我差,互相埋怨不了。 又一次,懒龙走进一家卖衣服的店铺里,找着他的衣库,正要拣好的卷走, 因黑暗难认好坏,就拿身边的宝镜来照。谁想隔邻人家,有人在楼上做房间。从 楼窗看见隔壁 衣库有亮光一闪,如闪电一般,情知有些尴尬,忙敲楼窗向铺里叫:“隔壁 仔细,家里敢有小人了?”铺中人惊起,口喊“捉贼!”懒龙看见庭中有一只大 酱缸,上面盖着酱篷,懒龙慌忙揭起,蹲在缸中,反手仍旧盖好。那家人提着灯 各处一照,不见动静,踅到后边去了。懒龙在缸里想:“方才只有缸内不曾看, 如今后头寻不见,必定又到前面来。我不如躲到他们看过的所在去。”又想身上 的衣服已经染上了酱,淋漓开来,掩不得踪迹。就把衣服卸在缸内,赤身脱出来。 又用脚印些酱迹在地下,一路到门口,把门开了,自己翻身进来,仍进衣库中藏 着。那家人在后头寻了一转,又拿火到前边来。果然把酱缸盖揭开一看,见有一 套衣服在里面,认得不是家里的。都说:这分明是贼的衣裳了。又见地下脚迹, 从缸边直到门边,门己洞开。都说:“贼见我们寻找,慌忙躲在酱缸里面。我们 到后边去寻,他却脱下衣服逃走了。可惜看得迟了些个,不然这贼已经被我们抓 住。”店主说:“把他赶走也罢了,关好了门歇息吧。” 大家都说贼已经去了,就放倒了头酣睡。谁知贼还在家里?懒龙安然住在锦 绣丛中,把上好的衣服穿了许多,用一领旧青衣在外面罩着,又把细软装在一条 布被里面,打做个包儿。弄了大半夜,悄悄儿地背了从屋檐上跳出,这家子没一 人知觉。 跳到街上正走,天刚黎明,撞着三四个一起赶早行路的人,见懒龙独自一人 背着重囊,一大早走路,疑他来路不正,拦住了问:“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 说个明白,才放你走。”懒龙并不答应,伸手在身后摸出一个包,团团如球,抛 在地下就走。那几个人都来抢看,见上面牢卷密扎,以为必是好东西,争先来解。 解了一层又一层,就像剥笋壳一般,一层层捆得很紧,剥了一尺多,还剥不尽。 最后剩有拳头大一块,仍不知裹着什么。众人不肯住手,还要争着看。那先前解 下来的,都是些破旧衣裳,零零落落,堆一地。正在闹嚷中,见一伙儿人赶来, 说:“你们偷了我家铺里衣服,在这里分赃么?”不由分说,拿起器械打来。众 人呼喝不住,见不是头,各跑散了。只拿住一个老头儿,天黑之中,也不来认面 庞,一步一棍,直打到铺里。老头儿乱叫乱喊:“不要打,不要打,你们错了。” 众人都在兴头上,人住马不住,哪里听他? 看看天色大明,店主人仔细一看,原来是亲家翁,在乡里住的。连忙喝住众 人,已经打得头青面肿。店主人忙赔不是,置酒请罪。说起店里失窃的事儿,老 头儿这才说:“刚才同两三个乡里人作伴到这里,天还没亮,见一个人背一个大 包袱走,正拦住盘问,不料他丢下一个包裹,大家来争看,被他乘闹里走了。谁 想一层一层多是破衣败絮,我们被他哄了,没抓住他。却被这里的人不分皂白, 混打一顿,把同伴惊散。倒便宜了那贼骨头,又不知走了多少路了。” 众人听见这话,大家惊悔。邻里听说某家捉贼,错打了亲家公,传为笑话。 那个球,就是懒龙在衣橱里结成的,带在身边,防人尾追,好把它抛下以作缓兵 之计的。这都是他临危急智脱身的巧妙之处。 神偷懒龙的名声,四处传布。卫中巡捕张指挥听说之后,叫巡军去抓。指挥 见了懒龙,问:“你是个贼的头儿么?”懒龙说:“小人不曾做贼,怎说是贼的 头儿?小人不曾有一毫赃私犯在公庭,也不曾见有窃盗贼伙扳及小人。小人只为 有些小智巧,和亲戚朋友作耍,间或有之。老爷不要见罪小人,或者有用得着小 人的时候,水里火里,小人不辞。” 指挥见他身材小巧,语言爽快,无赃无证,也难以治罪。又听说肯出力,思 量着这样的人有用处,就没有难为他的意思。正说话间,有个阊门陆小闲拿一只 红嘴绿鹦哥来献给指挥。指挥叫人用锁挂在檐下,笑对懒龙说:“听说你手段通 神,你虽说戏耍无赃,偷人的必定不少。如今且恕你的罪,我只要看你的手段。 你今晚要是能偷了我这鹦哥去,明天送来还我,凡事不跟你计较了。”懒龙说: “这个不难,容小人出去,明天一早送来。” 懒龙叩头出去,指挥当即吩咐两个守夜军人,小心看守架上鹦哥,倘有疏失, 重加责罚。两个军人听命,守在檐下,一步不敢走开。虽然眼皮压了下来,只得 勉强支持。 到了五更,懒龙走在指挥的书房屋脊上,挖开椽子,溜了下来。只见衣架上 有一件沉香色潞绸披风,几上有一顶华阳巾,壁上挂一盏小行灯,上面写着“苏 州卫堂”四个字。懒龙心中有计,就把衣巾穿戴了,袖中取出火种,吹起纸煤, 点了行灯,提在手中,装着老张指挥的声音步履,仪容气度,无一不像。走到中 堂壁门边,把门猛然开了。远远放住行灯,踱出廊檐下来。这时候月色朦胧,天 色昏暗,两个军人正在困倦之际。懒龙轻轻踢他们一下说:“天色渐明,不必守 了,出去吧。”一头说,一头伸手去开了鹦哥的锁镫,提着往中门里面摇摆了进 去。两个军人闭眉刷眼,正不耐烦,听得发放,犹如九重天上的赦书来了,哪里 还管什么真假?一道烟儿去了。 天明之后,张指挥走出来,见鹦哥不在檐下,急唤军人来问。两个军人都不 在了,忙叫拿来。军人睡眼惺忪,还是残梦未醒。指挥喝问:“叫你们看守鹦哥, 鹦哥在哪里?你们倒回去睡觉来!”军人说:“五更时分,恩主亲自出来取了鹦 哥进去,发放小人们回去的,怎么反问小人要鹦哥?”指挥说:“胡说!我何曾 出来?你们见鬼了。”军人说:“分明是恩主亲自出来的,我们两个人一同在那 里,难道一齐眼花了不成?”指挥情知尴尬,走到书房,仰见屋椽有孔,想必在 这里着手了。正迟疑间,外面来报:懒龙将鹦哥送到。指挥含笑出来,问他怎么 偷得出去,懒龙把昨夜着衣戴巾、假装主人取走进鹦哥的经过说了一遍。指挥惊 喜,大加赞扬。懒龙时常有些小孝顺,指挥也以心腹相托,懒龙一发安然无事了。 普天下巡捕官偏会养贼,从来如此。有诗为证: 猫鼠何当一处眠?总因有味要垂涎。 由来捕盗皆为盗,贼党安能不炽然? 懒龙果然和人作戏的事情很多。有一个赌徒,在赌场得了彩,背着一千钱回 家,路上撞见懒龙。赌徒指着钱对懒龙说:“我今夜把这钱放在枕头底下,你要 是取得去,明天我输东道;要是取不去,你请我吃东道。”懒龙笑着说:“使得, 使得。” 对徒回家对妻子说:“今天得了彩,把钱藏在枕头下了。”妻子心里欢喜, 杀一只鸡烫酒共吃。鸡吃不完,还剩下一半,收拾在厨中,上床同睡。赌徒又说 了和懒龙打赌的事。夫妻相戒,大家睡觉警醒些个。岂知懒龙这时候已经在窗下, 一一听得。见他夫妇警惕,难以下手,心生一计。走到灶下,拾根麻秆放在口中, 嚼得毕剥有声,很像猫儿吃鸡。妇人惊起,说:“还有老大半只鸡,明天还好吃 一餐,不要被这亡人抱了去。”连忙下床去开厨来看。懒龙闪入天井中,拿一块 石头抛下井里“洞”地一声响。博徒听了,大吃一惊:“不要为这点儿小小口腹, 失脚落在井里了,不是耍儿的。”急忙出门去来看,懒龙已经隐身进房,在枕头 下把钱取去了。夫妇两人黑暗里叫唤相应,方知没事,挽手归房。到了床上,见 枕头移开了,去摸那钱,已经不见。夫妻互相埋怨说:“清清白白,两个人都不 曾睡着,却被他当面作弄了去,倒也好笑。” 到了天明,懒龙拿钱来还了,要赌徒请东道。赌徒大笑,就勒下几百钱来放 在袖里,和懒龙到酒店中,买酒请他。两人饮酒中间,细说昨夜光景,拍掌大笑。 酒家翁听见,来问缘故,跟他说了。酒家翁说:“一向听说懒龙手段高强, 果然不错。”指着桌上的锡酒壶说:“今夜要是能把这酒壶取去,我明天也输一 个东道。”懒龙笑着说:“这也不难。”酒家翁说:“我不许你毁坏门户,酒壶 就放在这桌上,凭你怎么取去。”懒龙说:“使得,使得。”吃完了东道,起身 相别去了。 酒家翁到傍晚吩咐紧关门户,自家拿灯四处照了,料想进来不得。又想: “我把灯放在桌上,拼着不睡,坐着守定这酒壶,看他怎么下手?”酒家翁果然 坐到深夜,绝无动静。看看有些不耐烦了,困倦起来,磕睡到了。起初还勉强, 支撑不过,就斜靠在桌上睡去,不觉大鼾。懒龙已经在门外听得,就悄悄儿地爬 上屋脊,揭开屋瓦,把一个猪尿脬紧扎在细竹管上。这竹管是打通了中节的,徐 徐放下,插入酒壶口中。酒店里的酒壶,都是肚宽颈窄的。懒龙在上边把一口气 从竹管里吹出去,那猪脬在壶内涨开来,涨满壶中。懒龙就塞住竹管上眼儿,把 酒壶提了起来。仍旧盖好屋瓦,不动分毫。酒家翁一觉醒来,桌上灯还未灭,酒 壶已失。急起四下查看,窗户安然,毫无破损,竟不知什么神通摄去了。 又一天,懒龙和两三个少年同站在北潼子门酒家前,见河里船中有个福建公 子,令从人把衣被之类在船头上晒,锦绣璨烂,观看的人无不啧啧称赞。其中有 一条被子,是西洋异锦做的,更为奇特。众人见他如此炫耀,戏说:“咱们用个 什么法子取了他的,以博一笑才好!”尽推懒龙说:“懒龙此时不逞技俩,更待 何时?”懒龙笑着说:“今夜我把它弄了来,明天大家送还他,要他赏钱,同诸 位一醉。” 说罢,懒龙先到混堂把身上洗干洁,再来到船边看动静。守到一更二点,公 子和众客都带睡意,就打一个混同铺,吹灭了灯,一齐就寝。懒龙倏忽闪烁,已 经杂入众客铺内,挨进被中,说着闽中乡谈,故意在被子里挨来挤去。众客睡不 舒服,嘴里含糊埋怨。懒龙也作闽音说梦话,趁着挨挤杂闹中,扯了那条异锦被 子,卷作一团。就作睡起要便溺的声音,公然拽开舱门,以走出去小便为名,跳 上岸去了,船中诸人一些儿不觉。 等到天明,船中不见了锦被,满舱闹嚷。公子很是叹惜,和众客商量,要告 官又不值得,要不问又不舍得。只得许下赏钱一千,招人追寻踪迹。懒龙同昨天 的一干人来到船中,对公子说:“船上丢失的锦被,我们已经看见在一个所在, 公子发出赏钱,给我们弟兄买酒吃,包管寻来奉还。”公子立刻取出一千钱来放 着,被子到手就发放。懒龙说:“可叫管家随我们去取。”公子吩咐亲随家人同 一伙儿人走到徽州当铺内,认得锦被,正是原物。亲随问:“这是我们船上的东 西,怎么在这里?”当铺的人说:“早上有个人拿这被子来当。我们看见这锦不 是这里出的,有些疑心,不肯当钱给他。那个人说:' 你们这里要是放不下,我 去寻个熟人来,保管秤银子去就是。' 我们说:' 这个使得。' 那人一去竟不来 了。我原说必是来历不明的。既然是尊驾的东西,拿去就是了。等那人来取,小 当还要捉住了他,送到船上去。” 众人拿了锦被去还给公子,就说了当铺的话。公子说:“我们是客边的人, 只要原物不失就罢了,还要寻那贼人干什么?”就拿出一千铜钱,送给懒龙等一 伙儿报事的人。众人收了,都到酒店里花费了。原来到当里去的人,也是懒龙派 出去的,把锦被卸脱在那里,好来请赏的。如此作戏之事,不一而足。 懒龙固然喜欢戏耍,要是他遇见心中不快意的事情,就连真带耍地必定要扰 他。有一伙儿小偷,置酒邀请懒龙游虎丘。船到山塘,暂停米店门口的码头,到 岸上买柴沽酒。米店中人嫌他们停泊在这里阻碍出入,厉声推逐,不许系缆。众 小偷不平,争嚷起来。懒龙丢个眼色说:“这里不容借步,咱们移船下去一些, 另寻上岸的地方罢了,何必动气?”就叫把船放开。众人还忿忿的。懒龙说: “不用斗口,今夜我自有处置他的办法。”众人请问,懒龙说:“你们去寻一只 空船来,今夜留一樽酒、两个酒杯和暖酒家伙以及薪炭之类,都安放在船中。我 要在归途中一路赏月色到天明。结果如何,你们明天就知道了,眼下先不说破。” 当夜虎丘席罢,众人散去。懒龙约他们明天一早相会,只留下一个善饮的做 伴,一个会行船的持篙,都下在空船中撑回来。经过米店门前的码头,店门已经 关上。当时河中赏月的船欢唱着过往的很多。米店里的人也安心熟睡。懒龙把船 贴近米店板门泊住。白天已经看在眼里,米店门前有十一个米仓,正临近水边。 懒龙袖出小刀,看仓板上有节的地方一挖,那块木节就囫图地落了下来,板上老 大一个窟窿。懒龙从腰间摸出一根竹管,两头都削成斜披,把一头从仓板窟窿中 插进米仓,略摇一摇,只见仓内的米簌簌地从管里泻了下来,就像注水一般。懒 龙一边对月举杯,酣呼跳笑,和泻米的声音相杂,来往的船上都不知觉。那米店 的人在里面睡觉,更其梦想不到了。看看斗转参横,管中没米泻下了,想来仓中 已经空了大半,看那船舱也满了。就叫解开船缆,慢慢地放船下去,到一僻静处, 众小偷都来。懒龙说明经过,全都抚掌大笑。懒龙拱手说:“聊奉列位众人分一 分,以答昨夜盛情。”竟一无所取。那米店直到开仓,才发现仓中已空,再不晓 得是几时失去的,怎么失了的。 苏州新兴百柱帽,少年浮浪子弟的无不戴着装幌子。南园侧东道堂白云房的 一些少年道士,都私下置一顶,以备出去游耍,好装俗家。 一个夏天,中道士商量着要游虎丘,已经叫下酒船。有个纱王三,是王织纱 的第三个儿子,平日和众道士相好,常合伴打平火。众道士嫌他惯讨便宜,且又 爱使酒性,十分难堪,这一次务必要瞒了他。不想纱王三已经知道,恨那些道士 不来约他,就寻懒龙商量,要败他们游兴。懒龙应允,就闪到白云房把众道士常 戴的板巾尽数取了来。纱王三说:“何不取了他们的新帽,要这些板巾何用?” 懒龙说:“要是他们失去了新帽,明天就不来游山了,有何趣味?你不要管,看 我明天消遣他们。”纱王三终是不解其意,只得由他。 第二天,一伙儿道士轻衫短帽,装束做少年子弟,登舟放浪。懒龙青衣相随 下船,蹲坐舵楼。众道士只以为是船上的人,船家又以为是跟的侍者,各不相疑。 开船之后,众道士解衣脱帽,纵酒欢呼。懒龙看个空,将几顶新帽卷在袖里,腰 间摸出昨天所取的几顶板巾,放在原处。到了斟酌桥边,拢船近岸,懒龙已经往 岸边跳上去了。一伙儿道士正要穿戴衣帽登岸潇洒,却找不见帽子,只有常戴的 纱罗板巾,叠的整整齐齐的,做一堆儿放在那里。众道士大:道“怪了!我们的 帽子到那里去了?”船家说:“你们自己收拾的,怎么问我?船不漏针,料想不 会丢失。”众道士又寻找了一遍,不见踪影,问船家:“方才你船上有一个穿青 的瘦小汉子,走上岸去了,你叫来问他一声,敢情他看见在哪里?”船家说: “我船上哪有这人?是跟随你们来的。”众道士嚷了起来:“我们几时有人跟来? 这是你串通了白日撞偷了我们帽子去了。我们的帽子是几两银子一顶买的,决不 和你干休!”扭住船家不放。船家不服,大声嚷乱。岸上聚起无数人来,蜂拥着 看。 人丛中走出一个少年子弟,扑地跳下船来,说:“为什么喧闹?”众道士和 船家各诉原因。众道士认得那人,以为一定会帮他们的。不料那人正色起来,反 而指责众道士说:“列位都是羽流,自然只戴板巾上船。如今板巾都在,哪里再 有什么百柱帽?分明是诬诈船家了。”看的人听见,才晓得是一伙儿道士,板巾 现在,反要诈船上赔帽子,发起喊来,就有那地方上几个游手好闲爱揽事儿的光 棍儿来出尖,伸拳捋袖地说:“果然是贼道无理,我们打他一顿,拿来送官。” 那人在船里摇手止住说:“不要动手!不要动手!让他们去吧。”那人忙跳上岸 来。众道士怕惹出是非来,就叫赶快开船。一来没了帽子,二来被人看破,装不 成幌子了,不好登山,怏怏而回。枉费了一番东道,落得扫兴。你说跳下船来这 个人是谁?正是纱王三。懒龙把板巾换了帽子,知会了他,趁着扰嚷之际,特地 来证实道土本相,扫他们这一场兴。道士回去,还缠住船家不放。纱王三叫人把 几顶帽子送来还他们,又带话来说:“以后要做东道,千万通知一声。”众道士 才晓得是纱王三耍了他们,又听说懒龙的名声,晓得纱王三平日和他来往,多半 是懒龙的作为了。 当时邻境无锡有个知县,贪婪异常,秽声狼藉。有人来对懒龙说:“无锡县 官衙中金宝堆积如山,无非是不义之财。何不去取些来,也好分惠穷人。”懒龙 听了,即到无锡地方,晚间潜入官舍中,观看动静。那衙里果然富贵,但见: 连箱锦绮,累架珍奇。元宝不用纸包,叠成行列;器皿半非陶就,摆满金银。 大象口中牙,蠢婢拿来拨火;犀牛头上角,小儿拿去盛汤。不知夏楚追呼,拆了 人家几多骨肉;更兼苞苴混滥,卷了地方到处皮毛。费尽心要传家里子孙,腆着 脸自认民之父母。 懒龙看不尽许多奢华,心想:“重门深锁,外边梆铃之声不绝,难以多取。” 看见一个小匣,十分沉重,料必是精金白银,就拿在身边。心想:“官府衙中的 东西,省得明天胡猜乱猜,屈了无干的人。”就摸出笔来,在他箱架边墙上,画 了一枝梅花,然后轻轻地从屋檐下往衙后出去了。 过了两三天,知县检点宦囊,不见了一个专放金子的小匣儿,里面约有二百 余两金子,价值一千多两银子。各处寻看,只见旁边画着一枝梅,墨迹尚新。知 县吃惊:“这分明不是我衙里人干的,卧房中谁能进来,却又从容画梅为记?这 可不是个寻常的盗贼,必须查他出来。”就唤一班眼明手快的应捕,进衙来看贼 迹。众应捕见了壁上的画,吃惊说:“回禀官人,这个贼小的们晓得,却是拿不 得的。这是苏州城中的神偷,名叫' 懒龙'.所到之处,必画一枝梅在失主家作为 认号。这人有非比等闲的手段,出有入无,更兼义气过人,死党极多。寻他不要 紧,只怕生出别的事儿来。失去金银还是小事,不如舍了吧,不要轻易惹他。” 知县大怒说:“你们这班奴才,既然晓得这人名字,岂有拿不得的?你们惯于和 贼通同,故意把这样的话包庇他,多打一顿大板才好!如今要你们去拿贼,且先 寄下。十天之内,不拿来见我,都是一个死!”应捕们不敢回答。知县当即唤书 吏写下捕盗批文,差下两个捕头,又写下关子,关会长洲、吴县二县,必要拿那 懒龙到官。 应捕们无奈,只得到苏州来走一遭儿。刚进阊门,就看见懒龙站在门口,捕 头把他肩膀一拍说:“老龙,你取了我家官人东西,也就罢了,卖弄什么手段, 还画一枝梅花?如今立限我们,必要拿你到官,却如何是好?”懒龙不慌不忙地 说:“不劳二位费心,且到店中坐坐细讲。”懒龙拉了两个捕头一同到店里来, 占副座头吃酒。懒龙说:“我和两位商量,你家县主果然要得我紧,怎么好连累 两位?只求从容一天,待我送个信给他,让他自然收了牌票,不敢问两位要我, 怎么样?”捕头说:“这个虽然好,只是你取他的也忒多了。他说都是金子,怎 么肯住手?我们不同你去,必要为你受亏了。”懒龙说:“就是要我去,我的金 子也没有了。”应捕问:“在哪里了?”懒龙说道:“当下就分给两位了。”捕 头说:“老龙不要取笑!这样话,当官可不是耍儿的。”懒龙说:“我平时不曾 说过诳语,不是取笑。两位到宅上去一看就知道。”扯着两个人耳朵说:“只在 家里瓦沟中去寻就有。”应捕们都晓得他的手段,暗想:“万一他当官这样说起 来,真个有赃在我家里,岂不反受他累?”就商量说:“我们不敢要老龙去了, 如今老龙打算怎么吩咐?”懒龙说:“两位请先到家,我当随后就到。包管知县 官人不敢提起,决不相累就是了。”腰间摸出一包金子,约有二两重,送给两人 说:“权当盘费。”从来公人见钱,有如苍蝇见血,两个捕头看见赤艳艳的黄金, 怎不动火?笑吟吟地接受了,心知这金子未必不是本县的东西,一发不敢要他同 去了,两下别过。 懒龙连夜起身,到了无锡,夜晚闪入县令衙中。县官有大、小孺人,这晚在 大孺人房中宿歇。小孺人独自睡在帐中,懒龙揭起帐子来,伸手进去一摸,摸着 顶上的青丝髻,真如盘龙一般。懒龙用剪子轻轻剪下,再去寻着印箱,撬开,把 一盘发髻塞在箱内,仍旧关好了。又在壁上画下一枝梅。别样不动分毫,轻身脱 走。 第二天,小孺人起来,忽然头发纷披,觉得异样。用手一摸,发髻没了,大 叫起来。合衙惊怪,都跑来问缘故。小孺人哭着说: “谁使促狭,把我的头发剪去了?”忙报知县来看。知县见帐里坐着一个头 陀,不知哪里作怪?想想平日绿云委地,好不可爱!如今却如此模样,心里又痛 又惊,说:“上次金子失去,尚在严捉,这次又有歹人进衙了。别的犹可,县印 要紧。”忙取印箱来看,见封皮完好,锁钥俱在。随即打开来看,印章在上格未 动,心里略放宽些。又见有头发缠绕,掇起上格,底下是一堆发髻,散在箱里。 再检点别件,不动分毫。又见壁上画着一枝梅,连前凑做一对了。知县吓得目睁 口呆,心说:“原来又是上次这个人,见我追得急了,他弄这神通出来报信给我。 剪去头发,分明说可以割得头去,放在印箱里,分明说可以盗得印去。这贼如此 厉害!前天应捕们劝我不要惹他,原来果然这样。要不住手,必遭大害。金子是 小事儿,拼得再做几个富户不着,就好补填了,还是不要追究的是。”连忙掣签 去唤前天差到苏州下关文的应捕来销牌。 两个捕头自从那天和懒龙分别之后,回到家中。依他的话,各自在家里屋瓦 中寻找,果然各有一包金子。上面写着日月封记,正是前天县衙失窃的日子。不 知懒龙几时送来藏下的。捕头老大心惊,噙着指头说:“幸亏没拿他来见官,他 一口招出,搜了赃去,浑身是口也洗不清。只是如今怎么回官人的话?”叫了伙 计,正在踌躇商量,忽见县里差签来到。还以为是拿违限的,心里慌张,谁知却 是来叫销牌的!捕头问是什么缘故,来差把衙中的事一一说了,说:“官人这时 候好不惊怕,还敢拿人?”应捕方知懒龙果然不失信,已经到这里弄了神通了, 委实好手段! 嘉靖末年,吴江一个知县贪秽,心术狡诈狠毒。忽差心腹公人,带了聘礼到 苏州城求访懒龙,要他到县相见。懒龙应聘而来,见了知县,回禀说:“不知相 公呼唤小人哪厢使用?”知县说:“一向听说你的大名,有一件机密事要你去做。” 懒龙说:“小人是市井无赖,蒙相公青目,要干何事,小人水火不避。”知县摒 退左右,和懒龙商量:“可恼巡按御史来到我县,只想寻我的不是。我要你去察 院衙里偷了他的印信出来,处置他不得做官了,方快我心!你成了事,我给你一 百两银子。”懒龙说:“保管手到拿来,不负台旨。”果然去了半夜,把一颗察 院印信弄了出来,双手递给知县。知县大喜说:“果然妙手,就是红线盗金盒, 也不过如此神通罢了。”急取一百两银子赏了懒龙,吩咐他快些出境,不要留在 地方上。懒龙说:“我谢相公厚赐,只是相公拿到此印,要怎么样?”知县笑着 说:“此印在我手中,料他奈何我不得了。”懒龙说:“小人蒙相公厚德,有句 忠言要说。”知县问:“什么?”懒龙说:“小人躲在察院梁上半夜,偷看巡按 爷烛下批详文书,运笔如飞,处置极当。这人敏捷聪察,瞒他不过的。相公明白, 不如竟把印信送还,只说是夜巡所获,贼已逃去。御史爷纵然不能无疑,却是又 感又怕,自然不敢和相公异同了。”县令说:“还了他的,却不依旧让他行事去? 岂有此理!你自走你的路,不要管我!”懒龙不敢再说,潜踪去了。 第二天,察院在衙中开印来用,只剩得空匣。叫内班人等遍处寻觅,不见踪 迹。察院心里说:“再没别处去,那个知县晓得我有些不满意他。这里是他的地 方,奸细必多,叫人来设法过了,我自有办法。”吩咐众人不得把这事泄漏出去, 仍把印匣封锁如常,推说有病,不开门坐堂。一应文移,暂发巡捕官收贮。一连 几天,知县晓得这是他心病发了,心里暗笑,却不得不去问安。 察院见传报知县来到,就开小门请进。直请到内衙床前,欢然谈笑。说着民 风土俗、钱粮政务,无一不剖胆倾心,津津不已。一茶未了,又是一茶。知县见 察院如此肝膈相待,反觉局促,不晓得是什么缘故。正絮话间,忽报厨房失火, 内班门皂厨役纷纷赶进来,只叫:“烧起来了!老爷快走!”察院变色,急忙站 起来,手取封好的印匣亲自交付给知县说:“烦贤令替我护持了出去,收在县库, 就拨人夫快来救火。”知县慌忙失措,又不好推辞,只得抱了空匣出来。此时地 方水夫俱集,把火救灭,只烧得厨房两间,公廨无事。察院吩咐把门关了。 这个计较,是失印之后察院预先吩咐下去的。知县回去思量:“他把这空匣 交在我手,要是仍旧如此送还,他打开来不见了印信,我这干系可推不掉。”辗 转无计,只得润开封皮,把前天所偷的印放进匣中,封锁如旧。明天升堂,抱匣 送还。 察院就留住知县,当堂开验印信,印了许多前日未发放的公文。就在当天发 牌起马,离了吴江。却把此话告诉了巡抚都堂。两人会同把这个知县的不法之事, 参奏一本,罢了他官。知县临去时,对衙门人说:“懒龙这人是有见识的,我悔 不用其言,以至于此。” 懒龙的名声流传太广,未免别处的贼情也有疑猜是他干的,时时有些株连到 身上。恰遇苏州府库失去元宝十来锭,做公的私自议论:“这失去得没影响,莫 非是懒龙?”懒龙却其实不曾偷,见人错疑了他,反要打听明白这事。他疑心是 库吏知情,夜间藏在府中公廨黑暗处,走到库吏房中静听。听库吏对他妻子说: “我取了库银,外人都疑心懒龙,我落得造化了。只是懒龙怎肯承认?我明天把 他一生做贼的事迹,写成一本,送给府主,不怕不拿他来做顶缸。”懒龙听见, 心里思量:“不好,不好。本是和我无干的,如今库吏自盗,他要卸罪,官面前 暗栽着我。官吏一心,我又不是没一点儿黑迹的,怎辩得明白?不如逃走了为上 着,免受无端的拷打。”连夜起身,竟走南京。诈装盲人,在街上卖卦。 苏州府太仓夷亭有个张小舍,是个有名极会识贼的魁首。偶然在南京街上撞 见了懒龙,说:“这瞎子来得蹊跷!”仔细一看,认得是懒龙装的,一把扯住, 引他到僻静处说:“你偷了库中元宝,官府正在追捕,你却遁来这里装这模样躲 闪么?你怎么瞒得过我这双眼睛?”懒龙挽了小舍的手说:“你是晓得我的,该 替我分剖这件事,怎么也这样说?那库里银子是库吏自盗了。我曾听见他夫妻二 人在床上私语,很是的确。他商量要推在我身上,暗地在官府处下手。我恐怕官 府信他的话,所以逃亡到这里。你如果到官府把这事说明,不但得了府中赏钱, 而且辨明了我的事,我自有薄意孝敬你。今天不要在这里阻我的道路!” 张小舍本是受府里委派查访这件案子的,如今得到信息,就放了懒龙,走回 苏州出首。果然在库吏家追到了赃银,和与懒龙并无干涉。 张小舍首盗得实,受了官赏。过了几天,又到南京。撞见懒龙,仍装着瞎子 在街上走。小舍故意撞他一肩,说:“你苏州的案子事已经查明,前天说的话怎 么忘了?”懒龙说:“我不曾忘,你到家里灰堆中去看,就晓得我的薄意了。” 小舍欣然说:“老龙是从来不撒谎的。”别了回到家里,到灰中一寻,果然有一 包金银和白晃晃一把快刀,埋在灰里。小舍伸舌说道:“这个狠贼!他怕我只管 缠他,虽然拿银子谢我,却又拿刀来吓我。不知几时放下的,真是神手段!我而 今也不敢再惹他了。” 懒龙自从张小舍第二次遇见,告诉他苏州的案子已经查明,晓得无碍了。恐 怕终久有人算计他,此后收拾起手段,再不试用。实实在在卖卜度日,栖于寺中 数年,竟得善终。虽然做了一世剧贼,并不曾犯官刑、刺臂字。至今苏州人还传 说他狡狯耍笑的故事。 像这种人,也可以算是穿窬小人中的大侠了。反比那面是背非、临财苟得、 见利忘义的一班峨冠博带者不同。况兼这番神技,若用去偷营劫寨,为间作谍, 哪里不干些事业?可惜太平之世,守文之时,只好小用伎俩,供人话柄而已。正 是: 世上于今半是君,犹然说得不均匀。 懒龙事迹从头看,岂必穿窬是小人! 「简评」我本人既当过法官,也坐过牢,还多次被小偷偷过。深深体会到, 凡是盗贼,个个都是聪明伶俐的人。 任何一个行当,都有佼佼者。盗贼中的佼佼者,有多么聪明,就可想而知了。 以盗贼为主角写成小说,并不是从凌濛初开始。可以说,这是一个含金量很 丰富的题材矿藏。盗贼一变成“侠盗”,经过千口百舌的集体创作,未免要添油 加醋,越传越神。懒龙的故事,估计应该有其原型。这些行为,关在房间里空想, 大概是想不出来的。写成小说,只是更加“神化”他而已。因此这篇小说,在凌 濛初的小说中,更具生活气息。 特别难能可贵的是:小说中还有“警察与小偷原是一家”的描写。事实上, 这一对儿矛盾着的职业,本来就是互相依存的。黑社会要靠警察保护,才能为非 作歹;警察要通过黑社会提供信息破获“大案要案”,谁也离不开谁!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