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警官犯罪牢房宽 茶淀车站,在京山铁路线上只不过是一个四等小站,快车根本不停,慢车也只 停一分钟。但它却是个举世闻名的地方。 它的闻名于世,并不在于它的战略地位,也不因为这里有什么奇风异景、名胜 古迹,而仅仅因为这里有一个规模相当巨大的劳改农场。 早在明清时代,这里以七里海为中心方圆一百多里的大苇塘中,很少有村落人 烟,是个盗匪出没盘踞的地方,也是出产芦苇的基地。日寇占领时期,一者粮食奇 缺,想把这片盐碱滩变成粮仓;二者这片苇塘离天津太近,一旦被反抗力量占领, 势将很难扑灭,因此抓来一批劳工,在这里开办了一个农场。 解放之后,这里即成为北京市公安局关押犯人的地方,当时称为“清河四大队”, 傅作仪部队起义以后,许多高级将领都关押在这里。1958年大跃进的时候,又向西 荒地进军。开发了五八幺、五八二、五八三、五八四、五八五共五个分场,是北京 市劳动教养的主要场所。对外的牌子,是“北京市地方国营清河农场”,下面还有 许多附属工厂和就业职工,因此也可以说是- 个特殊的社会。这里明明是天津市宁 河县的地盘,却属于北京市管辖,设有公安分局,使用北哀市粮票布票,由北京市 供应副食、百货,就连语言,也是标准的北京话,绝不带一点儿天津味儿的。 王得利来到清河农场的时候,已经是一九六○年的冬天。这时候,五八年那阵 热火朝天的大战七里海、大战西荒地的生产高潮已经过去,风雨不调造成颗粒无收 的天灾,加上不懂科学却又好大喜功瞎指挥造成的人祸,使得全农场的人都在饿着 肚子“劳逸结合”,也就是说,在吃不饱肚子的情况下,干活多少并不计较,只要 能活够活下来就算不错了。虽是这样,犯人和教养的还是一个接一个躺到,各分场 每天都有一辆大车拉着死人到农场尽西头的西荒地去埋葬。那坟头之多,不亚于一 个分场的编制,因此,那坟地就被戏称为“五八六分场”,也就是死鬼们的分场。 教养队集中在西区。王得利被分到五八五分场。这个分场是五八年最后建成的, 距离总场部最远,条件也最次。这里一共设有两个中队:一个休养队,一个生产队。 休养队单有一个篱笆圈儿隔开,有专人看守,外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休 养队里面住的都是病号,光是疯子就有四五十个,此外肺病的、肝炎的、架双拐的, 什么样的病人都有,而最多的还是浮肿病,小腿肿得亮晶晶约,比大腿还粗,而大 腿却一天比- 天细--实际上这是营养不良所引起,也就是饿肚子饿的。 在这里,死人是常事,几乎每天都有专人把死尸拉到“五八六分场”去埋葬。 所谓生产队,名义上是到苇塘里去打苇子,其实并不生产什么,每天出工,只是到 地里去走走:早上八点集合,队长点名,出发,用逛马路的速度走到地里,已经九 点多钟。拿把镰刀随便割点儿苇子、蒿子之类,就地码成垛儿,只要每天打的苇子 够伙房一天烧的就行了。身体弱的,连苇子也砍不动的,就用镰刀挖野菜,运回去 交伙房给大家蒸菜团子吃。十点半,队长吹哨子集合队伍,再慢慢儿往回走,只要 十二点以前归队不误开饭就可以了。──也难怪他们干活儿不买劲儿,他们的粮食 定量,从以前的不定量到今年四月初的每人六十斤,又从六十斤减为三十斤;如今 名义上三十斤口粮不变,实际上,从宁河县领来的白薯干一斤顶一斤,早上起来每 人三两蒸白薯干,除去霉的烂的,不过三四片,还不够塞牙缝儿的,还怎么干活儿? 中午回来,倒是有四个拳头大小的菜团子在等着,只是里面全是野菜,外面包一层 纸也似薄的棒子面,当时似乎吃饱了,但转眼就饿,拉出来的屎,依旧是野菜,根 本消化不了! 有人说,治色鬼最好的办法就是一个字:饿。王得利来到五八五分场没过两个 月,就饿得两眼冒金花儿,走道儿打晃。这时候,就是有天仙般的美女站在他面前, 也不会动心,不会起性了。 教养分子中,家里有亲属的,或送炒面儿来,或寄邮包来,饿急了,吃那么一 两口,好歹也压压饥火;家里没亲属的,只好变卖随身带来的那点儿财产:什么料 子裤子呢大衣,钢笔手表打火机,都可以拿去跟老乡换吃的──当时附近的村子专 有那么一批“吃教养的”社员,烙几张一半糠一半面的饼子,煮几个比麻雀蛋大不 了多少的鸡子儿,躲过队长的眼睛,把教养分子的“好东西”就这么换走了。那年 月,保命要紧,只要能活过今天去,明天活不活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王得利的父母都已经故去,白芸呢,一边到分局长那儿告状,一边就向法院提 出离婚,还没有送他来教养,老婆就已经没有了。他又是个花天酒地惯了的男子, 每月那几十元钱工资,还不够他花的,根本就没有存款,平时穿的都是公家发的衣 服,连- 件好点几的料子服都没有。如今身陷饿鬼道,求生不能,求死倒容易,可 他又不想就这么葬身五八六,连口棺材都没有。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殷 殷切切地给李丽写了封信,悄悄儿地求老乡给寄走。 “情书事件”发生以后,李丽的日子也不好过。她工作的那家照相馆,本是公 安局系统的,白芸告了王得利,也等于告了她。王得利被送去劳动教养,她也被开 除回了家。幸亏这时候李明已经在派出所工作,有他在“地面儿上”,总算没把她 姐姐再一次“组织”到天堂河农场去劳动。好在她私蓄颇丰,工作干不干倒是无所 谓的。她接到王得利发自茶淀的求救信,想起此人虽然负心,但这一次的“情书事 件”却是因她而起,一者于心不忍,二者终究旧情还在,就准备了许多吃的穿的, 约上弟弟,两人- 起来茶淀看望王得利。 李丽姐弟这一次来茶淀,解决了王得利三个大问题。 第一,王得利有了李丽的接济,饿肚子的威胁适当减轻了。第二,王得利在劳 改中得到李丽的关怀,有动于衷,深悔自己的荒唐,在李丽面前表示衷心感谢之余, 强烈要求跟李丽结为正式夫妻,从此以后,两人相依为命,永不分离。李丽对王得 利旧情未断,既然是自已害得他官儿也丢了,老婆也离了,还要在这里受牢狱之苦, 细想想自己应该负一定责任。如今自己已经整四十岁,王得利才二十八;从年龄看, 两个人做做露水夫妻固然未始不可,要成为正式夫妻,怎么也不般配。不过人家正 在教养期间,主动提出此事,也不能过份叫人家失望,就答应了。第三,五八五现 在不是一个分场的建制,只有两个中队,附属于五八三分场,由分场派- 名干事在 这里主管。这个干事姓金,原是公安干校的区队长,这次见到了李明,才知道王得 利是他姐夫。李明趁机为姐夫求了个情,请金干事在方便的范围内多多关照。有他 这么一句话,金干事对王得利果然另眼相看。好在他并没有开除公职,好歹也还是 同一个大门里的人,不久就把他调到大车班去专管理死人。--别看这是个肮脏的工 作,那时候的教养队,就数理死人的最肥了:每死一人,棺材当然是没有的,只能 用死者的被子裹上,死者的衣服杂物,名义上是统统入葬,实际上都是几个埋死人 的分了。死人多的日子,就让好几个死人合裹一条被子,把干净点儿的被褥抽出来, 连同衣物- 起卖给“吃教养的”。那时候教养队里天天死人,积少成多,数目居然 也相当可观。再说,埋死人要挖坑,不管怎么浅,总也得费一定的力气,为确保死 人埋进地里,不致于暴尸荒郊,首先要让这几个挖坑的人吃饱肚子。赶上埋传染病 死的,分场部还特地给一瓶二锅头白酒,名义上是作为消毒用全身喷洒,实际上全 都灌进哥儿几个的肚子里去了。有这样的肥差当着,李丽就是什么都不给他送,也 饿不着他啦! 六一年以前,劳动教养不定期,号称谁改造好了谁走人。但是“改造好了”这 样的结论却是很难下的。事实上从五七年底头一批教养的送来清河农场到今天,四 年多过去了,根据罪行依法判刑的话,也许早就刑满了;如今名义上是“宽大处理”, 只教养不判刑,不但教养了三四年还出不去,还要再改造几年谁也不知道。只有这 个王得利,刚刚满一年,就因为埋了几百个死人而获得“表现良好”的鉴定,不但 解除了教养,还被送回到公局去另行安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