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讲闲话翠凤发高论 严训导双玉理新妆 王莲生搭了罗子富的车,一起到四马路尚仁里口停下。俩人到了黄翠凤家,上 楼进房,子富亲自点起烟灯来,请莲生吸烟。翠凤换了衣裳,就叫小阿宝拧手巾, 过来给莲生装烟。莲生说:“我自己装吧。”翠凤说:“我有做好了的烟泡,要不 要?”随即让小阿宝去叫金凤拿来。金凤也换了衣裳,捧着烟盘过来,见了莲生, 笑着说:“啊哟,王老爷,吓坏人了!我吓得抓住了姐姐直说:‘咱们快回去吧, 一会儿要是打起咱们来,怎么办哪?’王老爷,你不害怕呀?”莲生被她说得忍不 住笑了起来,子富、翠凤也都笑了。 金凤从烟盘里拿起一个海棠花式牛角盒子,揭开盖儿,里面满满的全是烟泡。 莲生就烧烟泡来吸。刚吸了几口,听得楼下有赵妈的声音,急忙坐起来听。翠凤见 莲生着急,叫赵妈快上楼来。赵妈见了莲生,回话说:“送到了。一直送到她楼上。 她们说:‘有王老爷给我们作主,最好了。请王老爷一会儿就过去。’” 莲生听了,这才放下了一半儿心。接着来安上楼来回话:“沈小红叫老妈儿来 说:她要到公馆里去。”莲生听了,心中又不自在起来。翠凤说:“我看沈小红不 比张蕙贞,蕙贞那里还不大要紧,就是明天去也可以,倒是小红那里你得先去一趟, 还要去听她数落几句呢!”莲生着实为难,皱着眉头不说话。翠凤笑着说:“王老 爷,你见了小红别那么怕她嘛。有什么话,就干干脆脆地跟她说明白,你一怕她, 倒不好说话了。”
莲生犹豫了半天儿,叫来安去备轿,顺手把那包首饰交给了来安。子富说: “沈小红倒看她不出,真厉害呀!”翠凤说:“沈小红么,有什么厉害呀?我要是 沈小红,就不去打她,自己打得累死,打坏了头面,还要王老爷赔,倒害了王老爷 了,有什么意思?”子富问:“你要是沈小红,该怎么办呢?”翠凤笑着说:“我 呀,我才不跟你说呢!要么你到蒋月琴那里去一趟试试看,怎么样?”子富笑着说: “去就去,怕你什么呀!你要是不老实,我叫蒋月琴也来打你一顿!”翠凤眼睛一 瞟,笑着说:“啊哟,说得倒漂亮!你这是说给谁听啊?是不是在王老爷面前摆架 子呀?” 莲生一口烟吸在嘴里,听翠凤这么说,笑得几乎呛了出来。子富不好意思,搭 讪着说:“你这个人真不讲道理!想想看,你一个倌人,做了多少个客人了?倒不 许客人再去做一个倌人,这是什么道理?也亏你说得出!”翠凤笑着说:“干吗说 不出来呀?我是做这行生意,没有办法。你给我把一年三节的生意全包下去,我就 做你一个,怎么样?”子富说:“你想敲我的竹杠吗?”翠凤说:“要是做你一个, 不敲你敲谁呀?”子富被翠凤问住了,没话可说,只好认输。 上灯以后,小阿 宝给罗子富送来一张请柬,子富看了,递给莲生;莲生接过来一看,是洪善卿催请 子富的,不过下面写有“莲翁若在,同请光临”八个字。莲生皱着眉头说:“我不 去了吧。”子富说:“善卿难得请酒,你还是去应酬一下的好。就是不叫局也可以。” 翠凤说:“王老爷,你酒还是要去吃的。你不去吃酒,倒让沈小红她们笑话了去。 我说你只当没那么回事儿,照常去吃,吃过酒就在台面上邀两个朋友,散下来一起 到小红那里去,岂不是挺好吗?” 莲生一想不错,就依了翠凤的。来安备好了轿子,又呈上一张洪善卿的请柬, 子富说:“那么咱们一块儿走吧。”莲生点头,于是子富、莲生各自坐轿,同去公 阳里周双珠家。 到了周家楼上,善卿见两位一起来了,就叫“起手巾”。房里先到的熟人有葛 仲英、陈小云、汤啸庵三位;还有两位面生的,是张小村和赵朴斋。彼此通了姓名, 拱手让坐。啸庵忙问莲生叫谁的局,莲生说不叫了。双珠插嘴说:“哪有不叫局的 道理?”善卿说:“就叫个清倌人吧。”啸庵说:“我来推荐一个,包你出色。” 就把手一指:“你看哪!”莲生回头一看,见周双珠肩下坐着一位清倌人,羞怯怯 地低下头去,再也不抬起来。子富弯腰一看,说:“我只当是双宝呢,原来不是。” 双珠说:“她叫双玉。”莲生说:“本堂局挺好,写吧。”善卿等啸庵写好了局票, 就清众人入席。 大姐儿巧囡见双玉有了叫局的,就催她说:“快去换衣裳吧。”双玉起身出房, 回到对面自己房里。巧囡跟了过来问:“出局的衣裳,阿妈给你了没有?”双玉摇 摇头。巧囡说:“我去给你问一声。你先把鬓角刷一刷。说着,忙下楼去问老鸨周 兰。 双玉把保险台灯移到梳妆台上,取抿子刷了刷鬓角,只听见楼下周兰在开箱启 柜,翻腾衣裳,又跟巧囡嘀嘀咕咕地说了许多话,却听不清楚。原来双玉房间楼下 就是周兰的卧室;双宝搬下去铺的房间,是在双珠的房间楼下。 不一会儿,巧囡抱着衣裳,和周兰一起上楼来了。双玉放下抿子,巧囡提起衣 裳领口,帮双玉穿上。原来是一件织金撇兰盆景一色镶绲湖色宁绸棉袄。巧囡看了 说:“这件衣裳,我好像没看见过呀?”周兰说:“你呀,哪儿看得见?说起来, 这还是大先生的呢。她们姊妹三个,都有点儿怪脾气:不论是衣裳还是头面,都要 自己挣起来。别人的东西,就是给她她也不要。双珠的头面,也不算少了,可哪儿 比得上老大和老二啊?单说衣裳,就不知比双珠要多多少。她们嫁出去的时候,拣 那喜欢的带走点儿,剩下的也还有好几箱子。我收起来,一直用不着,还有谁来穿 哪?就是给双宝穿过的,也没有几件。还有许许多多,连双宝都没看见过呢,别说 是你啦!”
双玉穿上棉袄,在大穿衣镜前面走了几步,举举胳膊,比比出手。周兰过去, 帮她把衣襟的皱纹抻抻平,又唠叨着说:“你要自己有志气,做生意嘛,要巴结点 儿,知道吗?在我的眼睛里,不分亲生不亲生,都是我女儿。你只要学得到双珠姐 姐,大先生、二先生多少衣裳、头面,随便你喜欢哪一样,只管拿去好了。要是像 双宝那样,就算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也不愿意给她呀!” 双玉听着,低头不语。周兰问她:“你听见了吗?”双玉轻轻地答了一声: “听见了。”周兰说:“听见了,你也要答应一声嘛,怎么一声也不响啊?” 巧囡听台面上叫的局先后到了,急忙取了豆蔻盒子,连声催促,这才剪住了周 兰的话头,搀了双玉,往前面走去。忽然想起还没有拿银水烟筒,就问周兰:“是 不是在三先生那里拿一根?”周兰说:“不,你到双宝那里去拿。双宝的一根让给 她用;我再拿一根出来给双宝。”巧囡赶着跑去。 趁空档周兰又教导一些台面上的规矩给双玉听,并说:“你不知道的事情,问 姐姐好了。姐姐给你说的话,你要记住,不要忘了。你要是不肯听人家的话,我先 告诉你,你自己吃苦,到底没什么好处。”周兰说一句,双玉应一声。 巧囡取了水烟筒回来,带了双玉到台面上;周兰下楼忙别的去了。这时候到的 还只有一个局,是陈小云的相好金巧珍,住在同安里口,只隔着一条三马路,走过 来就是,所以到得早些。台面上,巧珍正在唱京调;罗子富兴高采烈,摆庄豁拳; 赵朴斋、张小村极力奉承;其他几位也同声附和;独有王莲生没精打采,坐也坐不 住。周双珠知道她心里烦,问他:“是不是到对面去坐一会儿?”莲生正中下怀, 当即起身离席。 巧囡领着莲生进了双玉房间,点了烟灯,沏了茶,这才说:“我去叫双玉来。” 莲生阻挡不及,只好让她叫去。过不多久,双玉慢慢地走进房来,换了衣服,端端 正正地坐得远远的,一句话也没有; 莲生自己心烦,也不去招她。过了一会儿, 巧囡又进来张罗烟茶,叮嘱双玉好好儿陪着,管自回到台面上去了。 莲生吸了两口烟,听那边台面上豁拳唱曲,十分热闹;看看双玉,还是静静地 坐在那里低头敛足绞弄手帕子。两个房间,一闹一静,简直是两个世界。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阿金高声喊“拧手巾”了,顿时间脚步声、穿衣声、 帘钩声、客人辞谢声、主人送客声杂沓并作,响成一片。响声过去,台面上冷静了 许多。随后啸庵慢慢地踱进这边房里,喝得两颊绯红,一手拿着柳条牙签剔着牙, 也在榻床下首歪着,看莲生烧烟。莲生问:“子富走了?”啸庵说:“他和仲英、 小云一块儿走了。” 莲生就邀啸庵和善卿一起到沈小红家去,啸庵会意,当即答应。巧囡来请用饭, 俩人过那边归座入席。啸庵在善卿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善卿微笑点头。双珠笑着 说:“你们说的什么,我知道了。”啸庵一歪脑袋:“你倒说说看!”双珠把嘴向 莲生一努,大家都笑了起来。 吃过饭,张小村知道他们有事情,和赵朴斋告辞先走了。莲生说:“咱们也走 吧。”啸庵、善卿同声说“好”。双珠忙喊双玉过来,一同送到楼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