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登门责难亲情断绝 即席赋诗贻笑方家 赵朴斋送走了吴小大,在宝善街踟蹰徘徊,决不定这顿晚饭怎么个吃法。摸 摸身上,只有两角小洋钱和几十个铜钱,琢磨了半天,先到石路小饭店吃了一段 黄鱼和一饭一汤,再到宝善街大观园正桌后面看了一本戏。散场回家,已经过了 十二点钟。清和坊各家门口都点着玻璃灯,只有自己门前漆黑,两扇大门也关得 紧紧的。朴斋敲了两下,阿福来开门,朴斋问:“台面散了没有?”阿福说: “散了一会儿了。就剩大少爷一个人在这里。” 朴斋见楼梯口新挂了一盏马口铁壁灯,颇为明亮。款步登楼,听见亭子间里 有说话的声音,就掀帘子进去。只见母亲坐在床中央,还没有睡下;秀英和二宝 坐在床沿,正说得起劲。见了朴斋,洪氏先问吃过饭没有,朴斋答应一声:“吃 过了。”却又问:“瑞生哥回去了没有?”秀英答:“没回去,睡着了。”二宝 抢着说:“我们新用了一个小大姐儿,你看看好不好。”说着,就高声叫:“阿 巧!” 阿巧应声从秀英的房间里出来,站在一边。朴斋打量着这个小大姐儿挺面熟 的,可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忽然想起“阿巧”这个名字,忙问她说:“你可是 从卫霞仙家里出来的?”阿巧说:“卫霞仙那儿我就做了两个月,这会儿是从张 蕙贞那里出来的。你在哪里看见过我,我倒忘记了。” 朴斋没有说穿,付之一笑。秀英、二宝也没盘问,兴致勃勃地又讲起刚才台 面上的事儿。朴斋问:“叫了几个局?”秀英说:“他们一人叫了一个,我看看 都不怎么好。”二宝说:“我看倒是幺二那边的两个还稍微好点儿。”朴斋问: “新弟叫了么?”秀英说:“新弟没工夫,没来。”朴斋问:“瑞生哥叫的是谁?” 二宝说:“叫陆秀宝。就是她嘛,还稍微好点儿。”朴斋吃惊地问:“是不是西 棋盘街聚秀堂里的陆秀宝?”秀英、二宝齐声说:“不错,正是她。你怎么知道 的?”朴斋“嘻嘻”地讪笑,不敢说出来。秀英笑着说:“来到上海才两个月, 倌人、大姐儿倒全让你认识了。”二宝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认识几个倌人、 大姐儿,算什么体面事儿啊?” 朴斋不好意思,退出了亭子间,却轻轻溜进秀英的房间里。只见施瑞生横躺 在烟榻上打呼噜,酒气熏人;前后两盏保险灯都旋得高高的,映着新糊的花纸, 十分耀眼;中间的方桌上罩着一张圆桌面,还没有拆卸;门口旁边扫拢一大堆瓜 子皮儿和肉骨头。朴斋不去惊动,踅下楼来,回到自己房间。阿福早就直挺挺地 在旁边的板床上睡熟了,朴斋将床前半桌上的灯台拨亮,也就铺床安睡。 等到一觉醒来,已经过午,朴斋慌忙爬了起来。阿福给他端水来洗过脸,阿 巧就来叫:“请你楼上去呢!”朴斋跟阿巧到楼上秀英房里,瑞生正在抽鸦片, 见了朴斋,虽然没有抬身,也点点头招呼了一下。秀英和二宝都在外间梳头。 接着,阿巧去请洪氏过来,又取五副杯筷放在圆桌面上。阿福端了一个大托 盘上来,都是昨夜酒席上的剩菜:肘子、鸭子、火腿、鲥鱼四大碗,另有一大碗 杂合菜,是各样汤炒剩菜并在一起的。瑞生、洪氏、朴斋随意坐定。秀英、二宝 梳妆未完,都穿着蓝洋布背心儿,额角边叉起两根骨簪拦住鬓发,一起进来。瑞 生举杯说声“请”,秀英和二宝都不肯喝酒,叫阿巧盛饭来,跟洪氏三个人一起 吃饭,只有朴斋和瑞生对酌。 朴斋喝了一口酒,皱眉说:“太烫了!”瑞生说:“我好像有点儿伤风,烫 点儿倒好。”秀英说:“这可是你自己不好了。我让阿巧叫你到床上去睡,你干 吗不去呀?”二宝也说:“我们两个睡在外面房间里,天亮了还听见你咳嗽。你 一个人在那里干什么?” 瑞生微笑不答。洪氏却唠叨开了:“大少爷,你的身体这么娇嫩,自己要当 心嘛。像前天夜里,天都亮了,你还要回去,不冷吗?在这里不是挺好?”瑞生 故作正经地说:“妈妈说得不错,我哪儿懂得当心自己呀!要是自己会当心么, 倒又好了。”秀英说:“你伤风了,就少喝点儿酒吧。”二宝就对朴斋说:“哥 哥,你也别喝了。”瑞生、朴斋当即停杯,都盛上饭来吃。 大家吃过饭,阿福、阿巧上来收拾。朴斋溜到厨房里擦了一把脸,捧着水烟 筒在客堂里翘着二郎腿抽烟。正在算计着怎么借个因由出门去逛逛,忽然听见有 人敲门。朴斋问了一声:“是谁?”门外接应听不清楚,只好放下水烟筒,亲自 去看。刚打开大门,只见门外站着的是洪善卿。朴斋吓了一跳,叫声“舅舅”, 不由得倒退两步。善卿一脸怒色,气冲冲地迈进门来,瞪着眼睛吆喝了一声: “去叫你妈来!”朴斋诺诺连声,慌忙上楼通报。 这时候秀英和二宝都打扮得整整齐齐的,换了一身时兴的衣裳,正和洪氏陪 着瑞生在闲谈。朴斋一说舅舅来了,瑞生和秀英心虚,不敢出面。二宝怕母亲说 漏了嘴,就跟母亲下楼来。 善卿见了洪氏,也不寒暄,怒气冲冲地说:“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到这会儿 还不回去,想干什么?这个清和坊,你知道是什么地方吗?”洪氏说:“我们本 来是要回去的,巴不得这会儿就回去才好呢。就为了秀英小姐还要玩儿两天,看 两本戏,坐坐马车,买点儿零碎东西。”二宝听母亲没说在点子上,忙抢上一步, 把话岔开说:“舅舅,不是的。我妈是……”刚说了半句,被善卿拍着桌子抢白 了一顿:“我跟你妈说话,轮不到你来插嘴,你自己去照照镜子看,像什么样子 了?不要脸的小蹄子!” 二宝挨了一顿说,羞得满面通红,掩过一旁,嘤嘤地啜泣。洪氏长叹一声, 慢慢地接着说:“再说,她那个瑞生哥也太好了……”善卿一听,更加暴跳如雷, 跺着脚大声说:“还提什么瑞生哥!你闺女都让他给骗走了,你知道么?”连问 了几遍,鼻子尖儿几乎碰到了洪氏的脸上,把个洪氏吓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秀英听见楼下吵闹,差阿巧下来打探。阿巧见朴斋躲在屏门背后偷听,也缩 住了脚。 过了半天儿,善卿的气好像平了一些,对洪氏朗声说:“我问你,你到底想 回去不想回去?”洪氏说:“我怎么不想回去呀?可你叫我怎么走哇?四五年省 下来的几块洋钱,全让这个浑小子给抖落干净了;这次出来,又亏空了一些,连 盘费都还没着落呢。”善卿说:“盘费我这里有。你去叫只船。现在就去。” 洪氏踌躇了好久,无可奈何地说:“有了盘费么,当然是回去最好。不过我 们从秀英那儿借来的三十块洋钱,总也得还给她吧?到了乡下,家里大半年的柴 米油盐一点儿也没有,又跟谁去商量呢?”善卿“咳”地长叹了一口气,愤愤地 说:“姐姐,说来说去,我看你是不想回去了。我也没有那么大的家当来照应外 甥。随便你们干什么去,反正都跟我没关系。从今往后,只要别来找我,别丢我 的面子就行。你就当作没有我这个兄弟吧!”说完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洪氏 瘫在椅子上,气了个发昏。二宝用手绢捂着脸,哭个不住。朴斋等善卿走远了, 才从屏门后面走出来,站在母亲的旁边发呆,也无从劝起。阿巧自言自语地说: “我说是谁,原来是洪老爷。怎么这样啊!” 洪氏回过神儿来,叫阿巧去关上大门,又劝二宝止哭上楼。朴斋也在后面跟 着。三人上楼坐下,秀英问:“是不是打算回去?”洪氏说:“回去当然应该回 去。他舅舅的话倒是不错的。这可真叫我为难了。”二宝带着哭声嚷了起来: “妈还在说舅舅好!舅舅就会埋怨咱们两句,一说到洋钱,就不管账,走了。” 朴斋也趁机摔咧子:“舅舅的话也说得稀奇,妹妹跟咱们在一起,倒说让人家骗 走了。骗到哪里去了?”瑞生冷笑一声:“不是我在瞎说,你们这个舅舅真叫岂 有此理!咱们朋友之间,为难的时候也还要通融通融,他当舅舅的倒不管!这种 舅舅,就不去认他也没什么关系。”
大家议论了一番,瑞生反复地解劝二宝、安慰洪氏,又答应给朴斋找生意做, 这才告辞。秀英挽留不住,嘱咐一声:“等会儿还到这里来吃晚饭。”瑞生答应 着走了。 瑞生别了秀英等人,下楼出门,走了几家门口,猛然间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喊: “施大少爷!”瑞生抬头一看,原来是袁三宝在楼窗口叫他,还向他招招手: “来坐会儿嘛!”瑞生好久不见三宝了,不料竟出落得如此丰满。正想去打个茶 围,可巧有两个客人迎面走来,踅进三宝家,一直上楼去了。瑞生只好却步。 三宝见来了客人,丢下瑞生,回过身去接待。两个客人中,三宝只认识一个 钱子刚;问那一位尊姓大名,说是姓高,名叫亚白。三宝敬过烟茶瓜子,坐谈片 刻,两人就要离去,三宝照例送到楼梯边自回。 俩人并肩联袂,缓步出清和坊,转四马路,经过壶中天大菜馆门口,钱子刚 要请吃大菜,就和亚白一同进去,拣了一间宽窄适中的房间。堂倌呈上笔砚,子 刚略一凝思,说:“我去请个朋友来陪陪你。”就写了张请帖,交给堂倌。亚白 见写的是“方蓬壶”,问:“是不是‘蓬壶钓叟’?”子刚说:“正是他。你也 认识?”亚白说:“不认识。只为他喜欢做诗,报纸上常常看见他的大名。” 不多时,堂倌回来说:“方老爷就来。”子刚还要开局票,问亚白叫谁。亚 白皱眉说声“随便”。子刚说:“上海滩这么多倌人,难道你连一个也看不上? 你心里要怎么样的一个人?”亚白说:“我自己也说不出。 不过我想她们做了 倌人,‘幽娴贞静’四个字是用不着的了; 或者像王夫人之林下风范,卓文君 之风流放诞,庶几犹可近之。 ”子刚笑着说:“你这么大的讲究,在上海恐怕 不行吧?首先我就不懂你的话。”亚白说:“你又何必去懂它呢?” 说话间,方蓬壶到了。亚白见他胡须花白,长袍朱履,仪表倒也不俗。蓬壶 问了亚白姓名,呵呵大笑,竖起一个大拇指说:“原来也是个江南大名士,幸会, 幸会!”亚白却眼睛看着别的地方,没怎么理他。 子刚先写了蓬壶叫的尚仁里赵桂林和自己叫的黄翠凤两张局票,这才问亚白 叫谁。亚白说:“今天去过的三家,都去叫来吧。”子刚就又写了三张,是袁三 宝、李浣芳、周双玉三人。接着取过菜单子来,各拣爱吃的点好了菜,一起交给 堂倌。蓬壶笑着说:“亚白先生,真可谓博爱矣!”子刚说:“不是这么回事儿。 他的书读得太通太透了,没有对景的倌人,就随便叫几个。”蓬壶拍着巴掌说: “早说呀!我跟你推荐一个,包君满意。”子刚忙问:“谁呀,去叫来看看。” 蓬壶说:“在兆富里,叫文君玉。就为她眼睛高,客人都不敢去做,简直就是专 门留给亚白先生去品题的一样。”亚白听他说得这么好,听由子刚添写了一张局 票,也去叫来。不久,菜就上来。刚吃过汤和鱼两道,后添的局倒先到了。亚白 仔细打量那个文君玉,二十多岁年纪,满面烟容,十分消瘦,首先容貌仪态上就 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不知道蓬壶为什么如此欣赏。蓬壶跟亚白介绍说:“等会儿 你去看看君玉的书房,收拾得那叫出色!这面一溜儿全是书箱,一面是四块挂屏, 把客人送给她的诗全裱在上面。上海堂子里,哪儿还有第二个呀!” 亚白一听,方才恍然大悟,不觉兴趣索然。文君玉接嘴说:“今天报纸上, 不知道谁写了两首诗送给我。”蓬壶说:“如今上海的诗,风气坏透了。你倒是 请教高大少爷做两首出来,替你扬扬名气,比起他们来,那可就强多啦。”亚白 没去理他,大喝了一声:“别说了,咱们来豁拳吧!” 子刚应声出手,和亚白对垒交锋。蓬壶独自端坐,闭目摇头,嘴里叽叽咕咕 地念念有词。亚白知道此公诗兴陡发,只好置之不理。等到十拳豁过,子刚输了, 正要请蓬壶一起来捉亚白的赢家,蓬壶忽然呵呵大笑,取过笔砚来,一挥而就, 双手奉上给亚白说:“如此雅集,不可无诗;聊赋俚言,即求法正。”亚白接过 来一看,那是一张洋红的单片,把诗写在粉背的一面上,就说:“挺好的一张请 帖,还是外国纸呢,倒可惜了。”说着,就随手撂下了。 子刚怕蓬壶不好意思,取过那诗来朗读了一遍。蓬壶还用手拍着桌子帮着击 节。亚白忍不住了,跟子刚发话说:“你请我喝酒,是不是要我把喝下去的酒都 还给你呀?”子刚笑了笑,搭讪着说:“我再来跟你豁十拳。”亚白伸手,这回 却输了。正好出局的陆续到齐,纷纷争着代酒,亚白自己反倒一杯也没喝。文君 玉代过一杯酒,先走了。 蓬壶琢磨着亚白对文君玉并不感到兴趣,就和子刚商量说:“咱们俩总得给 他物色一个对景点儿的才好,要不未免辜负了他的才情了。”子刚说:“你去替 他找吧,这个媒人,我可不会做。”翠凤插嘴说:“我那儿新来的诸金花,你看 怎么样?”子刚说:“诸金花,我看也不怎么好。他怎么看得上啊!”亚白说: “你的话先就说错了。我看得上看不上,倒不在乎你说好不好。”子刚说:“那 么咱们一起去看看,也可以嘛。” 当下吃过了大菜,各用一杯咖啡,倌人、客人也一哄而散。蓬壶因为和赵桂 林有约,跟亚白、子刚一起走到尚仁里,自往桂林家去了;亚白和子刚一起到了 翠凤家。赶上翠凤转局去了,还没有回来;珠凤、金凤忙一齐过来陪坐。子刚就 让小阿宝去把诸金花叫来。
子刚先向亚白介绍诸金花的来历:“这个金花,是翠凤姨妈诸三姐的讨人。 诸三姐的亲生女儿叫诸十全,做了一个姓李的客人,借了他三百块洋钱来买了这 个诸金花。如今暂时寄在这里,过了节就要到幺二那边去了。” 话刚说完,诸金花也到了。敬过瓜子,坐在一旁。亚白见她眉目之间有一种 淫贱之相,果然是个幺二一路的人材。而且也不会应酬,坐了半天,连一句话都 不会说。亚白坐不住,起身告辞。子刚想跟他一起走,金凤慌忙拉住说:“姐夫 别走哇,姐姐要说我的!”子刚没法,只好送亚白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