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定妙计但愿同日死 砸房间从此万事休 自从双宝出嫁以后,双玉没了对头,自然安静无事。周兰想劝双玉接客,还没 有说明,双玉已经猜到了,就暗暗定下一个计较:先到灶间煤炉旁边把养在剜空鸭 梨里的蟋蟀全都放了,又叫阿德保去买一壶烧酒,说是要擦洗衣裳上的烟渍,然后 让阿珠去请朱五少爷。 朱淑人听说定亲的事情已经泄露,一场吵闹是势所必然,无可避免的了,只得 惶惶然而来。见了双玉,抱惭负疚,无地自容。双玉却依然笑脸相迎,携手共坐, 一如平时。淑人猜不透她是什么心思,默然相对,很少说话。将近上灯时分,淑人 告辞,双玉牵衣拉手,昵昵软语,一定要留下他过夜。淑人不忍过于疏远,点头答 应。 这时候,叫局的络绎不绝,双玉只好更衣出门,留下巧囡在房间里伺候淑人便 饭。等到双玉出局回来,又有打茶围的,一起一起应接不暇。直到十二点钟过后, 方才渐渐地车稀火尽,帘卷烟消。阿珠收拾停当,请淑人安置。 双玉亲自关了前后房门,插上门闩,转过身来,见淑人脱鞋上床,笑着说: “慢点儿睡呀,我还有话跟你说呢!”淑人问什么事情,双玉近前和淑人并肩坐在 床沿,两手都搭在淑人的左右肩上,叫淑人把右手勾着自己的脖子,把左手按着自 己的心窝儿,然后脸对脸地问:“咱们七月里在一笠园,也像这个样子坐着说话儿, 你可还记得?” 淑人心知她说的是“愿为夫妇,同生共死”的那句誓言,不禁目瞪口呆,对答 不出。双玉一定要问个明白,淑人无可奈何,只好胡乱说声“记得”。双玉嘻地一 笑:“我说你也不应该忘记嘛。既然你记得,那么我这里有一样好东西,请你吃了 吧。”说着,抽身从衣橱的抽屉里取出两只茶杯,杯里满满地盛着乌黑的浆汁。 淑人惊问:“这是什么?”双玉笑说:“一杯请你喝,我也陪你干一杯。”淑 人低头一闻,闻到一股烧酒的辣气,慌问:“酒里放的什么呀?”双玉手举一杯凑 到淑人嘴边,陪笑相劝:“甭问是什么,你喝了就是了。” 淑人用舌尖舔了一点儿,味道苦极了,料到是鸦片烟,连忙用手推开。双玉也 知道淑人未必肯喝,趁势捏住他的鼻子一灌,竟灌了有大半杯。淑人仰身倒在床上, 满嘴里又苦又辣,就拼命地朝上喷吐,好像一阵红雨,湿漉漉地洒满了被褥。双玉 一放手,淑人支撑起身子,只见双玉举起另一杯,张开小嘴,咕嘟咕嘟尽力下咽。 淑人来不及叫喊,奋身扑上去,夺下了杯子,摔在地上,咣啷一声,砸得粉碎。双 玉还要抢淑人喝剩下的那半杯,也被淑人一手划拉到地板上摔碎。淑人这才大声叫 喊起来。 楼下周兰先听见茶杯打碎的声音,还不介意;又听见淑人叫喊,不知道出了什 么事情,一手端着烟灯,就上楼来打探。淑人拔去门闩,周兰进房,见淑人两手一 嘴以及衣领袍袖上都被鸦片烟沾濡涂抹,吓了一大跳;又见双玉喘吁吁地挺在皮椅 上,满脸都是鸦片烟,慌问:“出了什么事情了?”淑人着急,偏又呐呐地说不清 楚,只是跺脚着急。 幸亏那时候双珠、巧囡、阿珠都还没有睡,陆续进房,看这情形,已经料到了 八九分。双珠先问:“吃了没有?”淑人只把手指着双玉。双珠会意,叫个伙计赶 紧到仁济医院取解救的药水。 巧囡端来热水,给淑人、双玉洗脸漱口。淑人擦干净了手脸,吐尽嘴里的余烟。 双玉大怒,猛地站起,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手指着淑人大骂:“你这个千刀万剐 没良心的强盗坯!你说一起死,这会儿倒又不肯死了!我到了阎罗殿上,一定要告 你这个该杀的,看你逃到哪里去!”
周兰不知道怎么是好,只是站着发愣。双珠拉住了双玉劝解说:“双玉呀,五 少爷是不好,不应该去定亲;不过你也年纪轻,不懂事。风月场上的客人,说话怎 么能当真呢?就算五少爷这会儿还没有定亲,能娶你做大老婆么?” 双玉不等她说完,就嚷了起来说:“什么大老婆小老婆的!你去问他,是谁说 的要一起死?”淑人拍着大腿边哭边说:“不是我呀!是哥哥替我定的亲,一句话 也不让我说呀!”双玉猛地扑到淑人面前,指着他狠狠地骂:“你这只死猪,知道 是你哥哥替你定的亲,我问你怎么不去死?”吓得淑人连连倒退,再也不敢说话了。 忙乱中,伙计取来了药水。阿珠急忙取两只玻璃杯,平分倒出。淑人疑心自己 还没有吐尽,先去喝了一口。双玉怒极,抢过那杯子来对准淑人的脑袋就扔了过来, 泼了他一脸的药水。幸亏淑人脑袋一歪,那玻璃杯从耳朵旁边飞了过去,没有砸着。 淑人远远地站着央告说:“你也喝点儿吧。你喝了药水,随便你要什么,我都依你, 行不?”双玉大声说:“我要什么?我要你死!”周兰、双珠同声劝说:“死不死 再说,你先把药水喝了吧。” 阿珠、巧囡也帮着苦苦地劝说双玉喝药水。双玉忽然又“哼”地笑了起来: “劝什么?拿来我自己喝!他不死,我也犯不着先死给他看,一定要他死了我才死。” 说着,端起玻璃杯来,一口一口慢慢地喝了。巧囡拧了手巾把儿来给她擦了擦。不 多时,一阵翻肠搅肚,嗓子眼儿里汩汩作响,接着就吐出了一汪清水。周兰、双珠 一左一右搀着胳膊,让她尽情地吐。双玉一面吐,一面还喃喃不绝地骂。直到天色 黎明,才算吐完了。大家一块石头落了地,不好再去睡觉,就叫厨子开了煤炉,熬 半锅稀饭,大家略点一点。 淑人知道双玉一定还不肯甘休,背地里求计于双珠。双珠皱眉说:“双玉的脾 气,五少爷也知道,她哪里肯听人家的劝哪!我和她是一家人,不好跟她说,就是 说了也没有用。你还是去请个朋友来劝劝她,也许还能听个一句两句的。”一句话 提醒了淑人,当即写了一张字条,叫伙计赶紧送到南市咸瓜街永昌参店去请洪老爷 来。大家把双玉扶到床上躺下,各自散去。淑人眼睁睁地独自看守,直到中午,洪 善卿方才来到。淑人赶出去迎接,请进双珠的房间,细细地把昨夜的事情讲了一遍, 恳请善卿去劝双玉。 善卿答应,踅进双玉房间,见双玉歪在床上闭目养神,就走近前去,轻轻叫了 一声“双玉”。双玉睁眼见是善卿,起身让坐。善卿随口问:“身上可好了?”双 玉冷笑两声,说:“洪老爷,你别跟我装傻了!五少爷请你来劝我,我没有第二句 话,一定要跟他一起去死。他到哪里我就跟他到哪里,一起死了才算完。没有第二 句话可讲。”善卿委婉地劝说:“双玉呀,别这样!五少爷对你一直挺好的。定亲 的事情都是他哥哥作主,不要去怪他。我说一样的一个人,没什么大小。我给你做 媒,还嫁给五少爷,你说好不好?”双玉下死劲儿啐了一口说:“呸!我去嫁他这 个没有良心的杀坯!”只说了这一句话,又倒头躺下,闭目装睡。 善卿劝说无效,出来告诉淑人。淑人更加着急,唉声叹气,没个摆布。善卿又 去问双珠:双玉到底有什么打算,不想双珠也一点儿不知道。善卿怀疑地问:“是 不是有人教她呀?”双珠说:“双玉么,还要别人教?如果是我教的,也只有教她 做生意,能教她吵闹么?” 善卿再四寻思,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双珠说:“我琢磨双玉的心思,一半儿为 了五少爷,一半儿还是为了双宝。”善卿鼓掌说:“一点儿也不错,很有道理。” 淑人拱手候教,善卿又寻思多时,呵呵一笑说:“有了,我有主意了!”淑人请问 计将安出?善卿说:“这个你别管。你说双玉随便要什么,你都答应,可有这句话?” 淑人说:“有的。”善卿说:“我替你解个冤结,多则一万,少则七八千,你可愿 意?”淑人说:“愿意的。”善卿说:“那么行了,我去办办看。”淑人请问善卿 究竟怎么办。善卿说:“这时候不跟你说,等事情解决了,你就明白了。”淑人抱 着个闷葫芦无从打破,且令阿珠传命叫菜,准备便饭。
善卿手招双珠,并坐一边的交椅上,搭肩附耳,密密长谈。双珠频频点头,似 乎完全领会。谈完以后,双珠又琢磨了一会儿,迟疑地问:“要是他们不答应呢?” 善卿说:“一定成功。他们不在乎此。”双珠就踅到对面双玉的房间,当说客去了。 正好阿珠搬上饭菜,就摆在双珠的房间里,善卿、淑人衔杯对酌。 不久双珠回来复命:“稍微有点儿意思了;不过就怕不成功,反而让人家笑话。” 善卿说:“你叫她放心好了。要是不成功,我还把五少爷交给她。” 善卿又过去了一趟,回来说:“她答应了,这会儿就把五少爷交给你。”善卿 哈哈大笑。 饭后,善卿带着淑人到对面房间,跟双玉当面说定。善卿自愿担保,带领淑人 出门。双玉满面怒色,白着眼睛瞪了淑人好半天儿,才恨恨地说:“一万块洋钱买 你一条性命,便宜你了。”淑人掩在善卿肘后,不敢做声。善卿搭讪着说笑了两句, 一同出门。 在路上,淑人问起一万块洋钱怎么开销。善卿说:“五千给她赎身;还有五千, 给她办一套嫁妆,让她嫁人就完了。”淑人问:“嫁谁呢?”善卿说:“就是嫁谁 难办。你甭管了,你去准备好洋钱,我来替你办。” 淑人一定要请善卿到家和哥哥商量。善卿不得已,就和他一起到中和里朱公馆, 在外书房见了蔼人。淑人自己倒躲出去了。 善卿从容说出双玉怎么要和淑人俩人一起去死,自己怎么出面说合用钱买休。 是否可行,请蔼人决定。蔼人开始惊讶,继而后悔,最终懊丧欲绝。事情已经到了 这一步,无可奈何,慨然长叹一声说:“甩出一点儿洋钱,以后没有瓜葛,倒也可 以。不过一万块,好像数目太大了点儿。”善卿唯唯,不再表示什么。蔼人只好说: “那么就一切拜托老兄了。其中要是有可以减省的地方,全凭老兄大才斟酌办理了。” 善卿受命辞别,蔼人送到门口。 善卿独自踅出中和里,想坐东洋车,左盼右顾,一时间竟不见有空车过往。又 等了一会儿,见一个后生摇摇摆摆地从北向南走来。善卿开头并不在意,等到走近 了一看,原来是赵朴斋,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羔皮宁绸袍褂,比以前体面多了。 朴斋止步叫声“舅舅”,善卿点一点头。朴斋嗫嚅地说:“我妈病了好几天, 昨天又加重了,总在惦记舅舅。舅舅能不能去一趟,跟我妈说说话儿?” 善卿踌躇了半天儿,长叹一声,管自走了。朴斋目送他走远,只好回到鼎丰里 家中,对二宝说:“大夫一会儿就来。”又说了说在路上碰见舅舅,他不肯来的情 状。二宝冷笑说:“他看不起咱们,咱们也一样看不起他。他那个生意,跟咱们开 堂子做倌人也差不多!” 说话之间,大夫窦小山先生到了。诊过洪氏脉息,说:“老年人体气大亏,要 用二钱吉林人参。”开了方子,告辞去了。 二宝从母亲床头捧出一只小小的头面箱子,打开一看,不料里面只有两块洋钱 了。朴斋说:“早晨付了房钱了,哪里还有哇!” 二宝生怕洪氏知道了着急,收起头面箱,回楼上自己房里和阿虎商量,想把珠 皮、银鼠、灰鼠、紫毛、狐嵌五套帔裙拿去典当应急。阿虎说:“你自己的东西, 要拿去当,当然可以。只是绸缎店的账一点儿也没还,倒先把衣裳当光了,不是我 说话难听,好像不对吧?”二宝说:“通共就剩下一千多店账,还怕我还不出?” 阿虎说:“二小姐,你这会儿好像不要紧,要是没有钱,别说是一千多,就是一块 洋钱,也会难死人哪!” 二宝不服气,从手上脱下一只金镯子来,叫朴斋拿去当。朴斋说:“吉林人参 么,到舅舅店里要点儿好了。”却被二宝劈面啐了一脸唾沫,还说:“你这个人也 真是,还要去求舅舅!”朴斋急忙走了。 二宝到楼下,只见母亲似睡非睡,神志昏沉。叫了一声“妈”,洪氏微微答应; 问她要不要喝水,竟半天儿不见回答。 二宝正在烦躁,忽然听见阿虎笑声琅琅地说:“哟,少大人来了!少大人什么 时候到的?快请楼上坐!”接着靴声橐橐,一齐上楼。 二宝急忙退出,看见外面客堂里缨帽箭衣的随从成群,认定是史三公子来了, 立即飞步赶上楼去,在楼梯口跟阿虎撞了个满怀。二宝忙问:“是三公子来了么?” 阿虎说:“是赖三公子,不是史三公子。” 二宝登时心灰脚软,靠在栏柱上喘息。阿虎低声说:“赖三公子有名的叫做癞 头鼋,倒真正是个好客人,不比史三公子是个空场面。你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什么生 意了,这回可要巴结点儿。做着了癞头鼋,年底一切开销就都有了。” 这里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房间里一片声叫嚷:“快点儿叫大老婆来呀!让我 看看,像不像个大老婆!”阿虎赶紧推二宝进房。二宝见上面坐着两位客人,一位 是华铁眉,估计另一位就是赖三公子。 赖公子因为上次串赌吃亏,所以这次来上海,那些流氓,一概拒见,单和几个 正经朋友乘兴清游。听到史三公子要娶二宝为妻却又没有践约的新闻,特地请铁眉 引导,要来见识见识这个赵二宝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二宝踅到跟前,赖公子顺势拉了过去,打量了一番,呵呵地笑着说:“你就是 史三儿的大老婆?好,好,好!”二宝虽然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也懂得是在奚落 自己,就不去理睬他,只问铁眉:“史公子可有信来?”铁眉回答说: “没有。” 二宝约略诉说当初史公子跟自己有白头之约,如今得新忘故,另娶扬州。铁眉 问:“那么他的局账可曾开销?”二宝说:“他走的时候给过我一千块洋钱,倒是 我跟他说:‘反正你就要回来的,一起开销好了。’谁知道他一走之后,人也不来, 信也不来。” 赖公子一听,跳了起来说:“史三儿漂局账,这不是笑话吗?”铁眉微笑说: “想来其中必有缘故。一面之辞,怎么可以相信?”二宝也就不再提起。 阿虎存心巴结,帮着二宝殷勤款洽;二宝依然落落大方。偏偏赖公子属意于二 宝,目不转睛地只顾看。看得二宝不耐烦,就不怎么理睬他,低下头去绞弄手帕子。 赖公子暗地里捏住了手帕子的一角,猛力一拽,只听哗啦一声,把二宝左手养的两 只二寸多长的指甲齐根儿折断。二宝又惊又痛,又怒又惜;本想发作几句,只为生 意着想,没奈何强忍住了。赖公子抢到了手帕子,还挺得意的。阿虎急忙去取剪刀 来,让二宝把指甲铰下,藏在身边。 这时候正好朴斋回来了,在帘子外面探头探脑。二宝走了出去,朴斋交代清楚 买来的人参和剩下的洋钱;二宝叫他赶紧下楼去煎参,自己点过洋钱,收在房中衣 橱里。赖公子故意打岔说:“哪里来的小伙子,挺漂亮的嘛!”二宝说:“是我哥 哥。”赖公子说:“我还以为是你丈夫呢。”阿虎接嘴:“别瞎说。”回头又指了 指阿巧:“喏,这个才是她的丈夫呢。”阿巧正在给铁眉装水烟,羞得转过脸去。 二宝憎厌之极,竟丢下客人,避到楼下洪氏房间。铁眉乖觉,起身振衣,做出 要走的样子。赖公子却恋恋不舍,经阿虎怂恿,一个劲儿地喊伙计快摆台面。铁眉 也不便拦阻。赖公子回头不见了二宝,就问阿虎。阿虎说:“在楼下看看她娘,她 娘生病了。”又随口说了些病势给赖公子听。 支吾了许久,还不见二宝回来,阿虎就让阿巧去叫。二宝有心显示不满,姗姗 来迟。赖公子等得心焦,一见二宝,迎上前去,张开两只胳膊,想把二宝搂进怀中。 二宝吃惊倒退,急得赖公子举手乱招。二宝远远站住,再也不肯近身。赖公子已经 有了三分气。铁眉见了,假作关切地问二宝:“你娘生的什么病啊?”二宝会意, 假作忧愁,就跟铁眉聊起了洪氏的病来,暂时甩开了赖公子。 随后伙计来安排桌椅,放好杯筷,二宝又趁机避开。赖公子并不请客,却叫了 七八个局,又为铁眉代叫了三个,──孙素兰不在其内。刚发下局票,不等起手巾, 赖公子就拉铁眉入席对坐。伙计慌忙送上酒壶,二宝又来不及敬酒。 阿虎见不成样子,急忙赶到洪氏房间,只见朴斋端着烛台站在一旁,二宝手端 药碗用小汤匙喂洪氏喝参汤。阿虎跺脚说:“二小姐快去吧,台面坐了好一会儿了 呢!叫你巴结点儿,你反倒理也不理人家了。”二宝低声怒喝说:“要你去瞎巴结! 讨人厌的客人我不高兴做!”阿虎紧着问:“赖三公子这样的客人你不做,你还做 什么生意呀?”二宝涨红了脸。阿虎说“你是小姐,我是老妈儿,做不做当然由你 的便!只要店账和带档算清楚了,没我的什么事儿!”二宝暗暗叫苦,说不出话儿 来。阿虎赌气,跑到厨房坐着,也不顾台面如何了。只剩下阿巧一个人在台面上杂 七杂八地说笑。赖公子怒气未消,久等二宝不来,又变了脸色。铁眉用话解开说: “人人都说二宝是孝女,果然不错。想来这会儿一定是在伺候她娘,走不开。难得, 难得!”连声称赞,赖公子不便发作。 二宝喂完了药,扶母亲躺下,这才回房来应酬。正好出局的络绎而来,赖公子 发话说:“我没有叫赵二宝的局嘛,赵二宝怎么自己来了呀?”二宝装作没听见。 铁眉讨取鸡缸杯,逗引赖公子豁拳,方才混过了一场口舌。 赖公子一鼓作气,交手争锋。怎奈赖公子的拳艺不高,输的多,赢的少,约摸 输了十几拳。赖公子自饮三杯,其余倌人、老妈子争先代饮,阿虎也过来代了一杯。 赖公子不肯认输,接着还豁。豁到后来,输下一拳,赖公子审视周围,只有赵 二宝还没有代过,就把这杯酒指交二宝,二宝一气喝干。赖公子借取回那杯子为由, 伸过手去,抓住了二宝的手背。二宝嫌他轻薄,把手缩了回来。 赖公子见她不识抬举,放下杯子,一把抓住了二宝的领口,喊声:“过来!” 二宝拼命往后挣脱。赖公子触动前情,火气更大,飞起一只毡底皂靴,兜心一脚, 把二宝踢倒在地。阿虎、阿巧急忙奔救,已经来不及了。 二宝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就大哭大骂。赖公子暴跳如雷,干脆上前乱踢了一 阵,直踢得二宝满地打滚,没处躲闪,嘴里还不住地哭骂。阿虎拦腰抱住了赖公子, 极力叫喊。阿巧横身阻挡,也被赖公子踢了一脚。幸亏铁眉苦苦地代为求饶,赖公 子方才住了脚。阿虎、阿巧搀起二宝,已经是披头散发,粉黛模糊,好像鬼怪一般 了。 二宝越想越觉得委屈,哪里还顾性命?奋身一跳,足有二尺多高,哭着骂着, 一定要撞死。赖公子哪见过这样撒泼的倌人?火气再次爆发,按捺不住,大喝一声: “来人哪!”那时手下四名轿夫、四个男仆,都挤在房门口观看,听见赖公子呼喊, 轰然答应。赖公子袖子一挥,喊声“给我砸!”八个人撩起衣襟,揎拳捋臂一齐上, 把房间里一应家伙什物,除保险灯之外,不论粗细软硬,大小贵贱,一通乱敲乱打, 砸了个粉碎。
铁眉劝说无效,负气下楼,上轿走了。所叫的局纷纷逃散。阿虎、阿巧拖起二 宝,跌跌撞撞脚不点地地从人丛中抢了出来,倒把一脸的眼泪鼻涕全吓干了。 这个赖公子,脾气一上来,最喜欢的就是砸房间。他的砸法还特别厉害:事后 察看,如果有一件东西不破不坏,就要重责手下人。二宝前世不知道有什么冤孽, 偏偏碰见这个太岁。满房间的家具什物,全都砸了个落花流水。朴斋胆小怕事,躲 了个无影无踪。虽然有个伙计,可是对方人多势众,气势汹汹,大打出手之下,谁 敢出头露面?洪氏病倒在床,听到楼上乒乒乓乓,还紧着问:“什么事情啊?” 二宝歪在对面房间的烟榻上,阿巧在旁边厮守,不敢离开。阿虎独自踅到后面 亭子间,愣愣地坐着转念头。赖公子砸得差不多了,气儿也消了,方才带领一帮凶 神恶煞,哄然散去。伙计找到了朴斋,上楼来看,只见房间里横七竖八,无法插脚, 连床榻橱柜之类。都砸得东倒西歪,南穿北漏。只有两盏保险灯依旧挂在房间中央, 明亮如故。 朴斋不知如何是好,又不见了二宝,心里更加着急。四处寻找,听见阿巧在对 面房间里声唤:“二小姐在这儿呢!”朴斋赶紧过去,房间里没有灯,黑黢黢的。 伙计移过移盏壁灯来,才照见二宝直挺挺地躺着不动。朴斋忙问:“打坏了哪儿了?” 阿巧说:“二小姐还好;房间里怎么样了?”朴斋只是摇头,回答不出。 二宝猛地站起,扶着阿巧的肩头,忍痛一步一步地蹭去,蹭到自己房间的门口, 抬头一望,不由得一阵心疼,大放悲声。阿虎听见了,才从亭子间出来。大家劝住 了二宝,搀回烟榻上坐下,相聚议论。 朴斋要去告状。阿虎说:“你相告癞头鼋?别说是县里、道里了,就是外国人 见了他也是害怕的,你上哪儿告去?”二宝说:“看他那个腔调,就不是好人,都 是你要去巴结他!”阿虎手一挥,厉声说:“癞头鼋自己跑来的,又不是我做的媒 人!你去得罪了他吃了亏,倒来埋怨我!咱们明天到茶馆儿里去评评,要是我不好, 我来赔!”说完,一扭身睡觉去了。 二宝气上加气,苦上加苦,叫朴斋和伙计收拾房间,叫阿巧搀着自己,勉强蹭 下楼梯。见了洪氏,两泪交流,只叫了一声“妈”,并没有半句话。洪氏不明就里, 还说: “你楼上去陪客人吧,我挺好的。”二宝更加不敢告诉她发生的事情,只 叫阿巧温了二煎药,就在被窝里喂给洪氏喝了。洪氏又催促说:“我没事儿,你去 吧。” 二宝叮嘱“小心”,放下帐子,留阿巧在房里看守,独自蹭上楼梯。自己房间 里烟尘凌乱,无法存身,只好仍到对面房间的烟榻上坐下。朴斋随后端来一只抽屉, 里面装着许多零星首饰和一包洋钱,并说:“洋钱和当票都被他们扔在地板上,不 知道少不少。”二宝无心再看,放在一边。 朴斋走了以后,二宝想来想去,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又哭了半天儿,觉 得胸口隐隐作痛,两腿酸得难受,就又倒身偃卧。 忽然听见胡同里人声嘈杂,敲得大门震天价响,朴斋飞奔来报说:“不好了, 癞头鼋又来了!”二宝却并不惊慌,挺身迈步而出。只见七八个管家拥到楼上,见 了二宝,立即打千赔笑禀说:“史三公子做了扬州知府,请二小姐快点儿去。” 二宝这一喜真是喜到了极处,急忙回房叫阿虎梳头。只见母亲头戴凤冠,身穿 蟒服,笑嘻嘻地走来,说:“二宝,我说三公子这个人不会错的,这不是来接咱们 了么?”二宝说:“妈,咱们到了三公子家里,以前的事情一概不要提起。”洪氏 连连点头。 正说着,阿巧又在楼下高声喊:“二小姐,秀英小姐来道喜了!”二宝笑说: “是谁去报的信儿,比电报还快!”急忙穿上衣裳,要去迎接,只见秀英已经来到 面前。二宝含笑让座,秀英忽然问:“你穿上衣裳,是不是要去坐马车?”二宝说: “不是,是史三公子派人来接我呀!”秀英说:“别瞎说了,史三公子死了好久了。 你怎么不知道?” 二宝一想,似乎史三公子真的已经死了。正要去问管家,只见那七八个管家全 变成了鬼怪,向前扑来。吓得二宝尖声大叫,惊醒过来,通身都是冷汗,心跳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