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我的家乡 白云镇是浙南山区一个很小很小的山城,拢共不过一千多户人家,万把口人丁。 但是自从则天女皇万岁封登元年敕令建立景云县、把李白的叔叔李阳冰派到这里来 当第一任县太爷算起,一千三百年来,它却一直是县治的所在地,从来没有迁移过。 更正确、更明确地说,是想迁也无处可迁:因为县境之内,再也没有另一个村镇比 这里更大、地理位置又如此适中、与临近几个县的交通又如此“方便”了。 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叶,这里通了火车,县城的房屋也因人口的恶性膨胀 从山谷盖到了山顶,除了盖摩天大楼向空中发展,再也无法容纳过剩的居民了,于 是父母官们才想到学习尼赫鲁建立新德里的经验,计划在火车站与风景区之间削平 几个小山包,制造一个人工小平原,力争在二十一世纪建立起一个崭新的现代化景 云县城来。 于是又有人感叹:当年毛泽东要是能够当机立断,在京郊另建一个新北京,省 却多少人力物力不要说起,老北京的文物,也该少破坏多少哇! 话拉得太远了,还是回过头来,继续讲我自己的故事吧。 说起来也许没人会相信,这里名为“县城”,自古以来,竟连城墙也没有过。 据当地学贯古今的饱学之士分析,可能是因为地方上实在太穷了,根本就没有那么 多富余的钱粮用来建造这种没用的东西。这里地处括苍山脉的丘陵地带,自古就有 “七山一水两分田”的说法,虽然到处是青山绿水,风景如画,道家号称三十六洞 天之一的仙都山,就在城东不远,传说还是黄帝轩辕氏置鼎炼丹、御女三千、白日 飞升的地方,但却是地无三里平,天无三日晴,家家户户都是前门迎山,后门靠岭, 就连县治,也是建立在一个小小的山谷之中。如果要建造城墙,那就非得像长城那 样,建立在山脊的分水岭上不可了。要不然,城墙就无处可建,建成了也没有任何 用处。 景云县的小,是自古以来出了名的。至少从明清以来,就流传有两句俏皮话, 叫做“小小景云县,两爿豆腐店,衙门里打屁股,全城都听见”。据说,明清两代 的大小官员、富商巨贾们来到或路过景云县,头一天大都在城北三十里的桃花岭村 过夜。那里村子虽然不大,却是个远近闻名的风流渊薮、令人乐不思蜀的众香花国: 既有舒适的客栈,又有可口的饭菜,还有大英帝国的火轮船从印度远道运来可以让 人腾云驾雾想入非非的鸦片烟,更有精通十八般武艺令人销魂荡魄的标致“大姑娘”。 而所有这些消受佳品,小小的县城里面虽然也有却反而不如那个小小的村落里设施 周全、服务周到。直到今天,桃花岭大饭店,依旧是景云县惟一的一家“星级”大 饭店。 景云县的穷,也是自古以来就出了名的。在关外,拥有百儿八十亩土地的不过 是个贫农;在景云县,拥有一百亩地的“大地主”虽不是绝无仅有,却也是凤毛麟 角,十分少见的。普通的人家,一件衣服爷爷穿过儿子穿,儿子穿过孙子穿,补丁 上面摞补丁,更不是什么稀罕事儿。特别是南乡深山老林里,山高田少,不出大米, 家家户户一年到头只吃白薯,除了鲜白薯之外,还有吃不完的白薯干、白薯片、白 薯丝、白薯面、白薯粉,吃得人看见白薯就吐酸水。 正因为景云人穷,穷则思变,所以景云人外出谋生的也特别多:有到金华当长 工的,有到兰溪烧木炭的,有到江西做砖瓦的,也有到军营当兵吃粮的,还有奔波 在全国各地做小生意的。至于官宦仕途方面,远的甭说了,解放以前,党政军“要 人”,就出了不老少,除了出过中央委员和外交部次长之外,单是将军一级的大官, 就出了好几十个,连营团长之类,简直就多如牛毛,哪个偏僻的山村里都能一抓一 大把。由于当兵吃粮的人多,解放前夕随军去了台湾的人也多,造成了许许多多当 时称为“反革命家属”今天则改称“台属”的苦难人。 解放以后,由于有了居民户和农业户的区别,乡下人为了争取“农转非”,为 了有个工作好远走高飞,好离开这个穷地方去“吃国家”,读书的风气突然大盛起 来,县中毕业的学生,居然百分之九十几都能考上大学。──可见景云县人脑子并 不笨,智商都不低。各行各业的人才,也出了相当多,只是绝大部分都流失到外地 去了。人才流失的原因,除了当时的政府官员大都来自北方农村、文化水平不高、 对本地人有所顾忌、不善于安排使用之外,由于景云县的穷,很多人想离开,仍然 是主要的原因。 尽管社会在进步,历史在前进,全中国人民的生活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改善和提 高,但是横向比较起来,景云县在省内的排列名次,依旧是个居于榜末的穷困县。 据八十年代初期官方的的统计数字,景云县全县一年的工农业总产值,居然还不及 杭嘉湖平原先进县一个区半年的收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