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我的家族 我,就是这个山区小县的人。 考证起来,我的祖上,也是颇有“来历”的。这来历,由于历史的原因,连宗 谱上都没有明确记载,只是族人通过口耳代代相传而已。今天既然说到了我的家史, “祖上来自何处”,似乎也不是太题外,何况这个“秘密”至今还为史学界、人文 学界所不知,占个千儿八百字的篇幅介绍一下,似乎还是值得的。 明代权相张居正(1525-1582 ),字叔大,号太岳,湖广江陵人。嘉靖二十六 年(1547)二十二岁考中进士,二十年后,到隆庆元年(1567)入阁,和高拱同时 为相。隆庆皇帝死后,他与宦官冯保合谋,取代高拱为首辅,死于万历十年,终年 五十七岁。万历初年,皇帝年幼,军政腐败,财政枯竭,“匪患”遍地,危机严重。 在他主政的十年中,锐意革新,整顿吏治,裁汰冗员,奋发图强,提出“治乱世必 用重刑”的主张,采用“得盗即斩”的高压政策;万历六年,下令清丈土地,清查 大地主隐瞒不纳赋税的庄田,使全国纳税土地从四百万顷提高到七百万顷以上;三 年后又推行“一条鞭”法,把各种税役合并为一,按亩征银,改善了国库的收入; 在人事方面,任戚继光为将,巩固了边防,用潘季驯治黄、淮,缓解了水患。应该 说,在那个历史时期,他也算是个忠于皇室、功在国家的“贤相”。但是死后被太 监张诚及反对革新的守旧朝臣们攻击陷害,却遭到了抄家籍没的处分。 张居正有个儿子叫张懋修,才华横溢却放荡不羁,学富五车却无意仕途,爱的 是山水风光,经年云游在外,因此在这场政治风波中有幸得免于难。他在旅途中得 知家中遭祸,自己也遭通缉,就打扮成“道家”的样子,逃来景云县,投奔故人郑 汝璧。 郑汝璧(1546-1607 ),字邦章,号昆岩,景云县人,隆庆二年(1568)二十 二岁考中进士,先任刑部江西司主事①,升云南司郎中②,曾平反冤狱多起,有政 绩。万历二年(1574),调礼部任仪制司③员外郎,掌郎中事。后历任吏部验封司 ④郎中、吏部文选司⑤郎中,在任上因逢父丧,回家守制三年,服满后出任太常寺 少卿⑥,提督四夷馆。后调任福建布政司右参议⑦,又调任广东按察司副使⑧,管 辖琼州(今海南省)。万历七年,觉得自己被远谪海外,怏怏不乐,辞职返乡,家 居十二年。到万历十九年,复起用为井陉(音x íng刑,今属河北省)兵备副使, 又调赤城(今属河北省)参政、河南布政司左参政、榆林(今属陕西)中路按察使。 万历二十一年,改任山东布政司右布政,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⑨,巡抚山东。期间 因母亲故去,第二次回家守制。万历二十七年,服满复出,为南京太常寺少卿⑩。 万历三十年,再次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延绥(今陕西榆林)。万历三十三年, 调为兵部右侍郎兼佥都御史,总督宣大山西等地军务兼理粮饷[11]. 万历三十五年 夏,因病求归,死于山东途中,卒年六十一岁。 -------- ①②明代自洪武十三年后废中书省及丞相制,由六部(吏、户、礼、兵、刑、 工)尚书(各部的正主管,正二品,另有副手二人,称左右侍郎,正三品)直接对 皇帝负责。刑部主管法律刑狱的政令,相当于现代的最高法院。下设十二个清吏司: 河南、北平、山东、山西、陕西、浙江、江西、湖广(即湖北、湖南两湖)、广东、 广西、四川、福建。永乐十八年(1420),废除北平司,增设云南、贵州、交阯 (也作交趾,指五岭以南的地方)三个司;宣德十年(1435),又废除交阯司,从 此固定为十三司。每司设郎中(正五品)、员外郎(从五品)各一人,主事(正六 品)二人。 ③⑤ 礼部下设仪制、祠祭、精膳、主客四个清吏司。 ④ 吏部下设文选、验封、稽勋、考功四个清吏司。 ⑥ 太常寺是掌管礼乐郊庙祭祀的官署,正副主管称为正卿、少卿。 ⑦ 明代在各行省共设十三个承宣布政使司,简称布政司,主管为左右布政使, 从二品。下设左右参政(从三品)、左右参议(从四品),人数各省不等,可因事 而设,布政使是一省的最高行政长官。参政、参议分守各道,并管理粮储、屯田、 清军、驿传、水利、抚民等事宜。 ⑧ 明代在各行省共设十三个提刑按察司,简称按察司,主管为按察使(正三 品)、按察副使(正四品)。掌管一省的刑狱并按劾各府州县的地方官。 ⑨ 都察院为明代所创设,与六部平行,相当于历代的御史台而有所不同,官 员总人数为110 人。都察院设左右都御史,正二品,左右副都御史,正三品,左右 佥都御史,正四品,并设浙江、江西、福建、四川、陕西、云南、河南、广西、广 东、山西、山东、湖广、贵州共十三道监察御史,俗称巡按,正七品。 ⑩ 明永乐十九年(1421),迁都北京,改南京为“留都”。南京除了没有皇 帝之外,其他各种官署机构的设置完全与北京一样。机构名称虽然一样,但是没有 实权,所用的官员,大都是闲散年老或被排斥的人。 [11] 总督宣大山西等地军务兼理粮饷宣大总督的全称,是总督中最长的官衔。 “宣”指宣府(今河北宣化),“大”指大同。 郑汝璧在张居正当权的时候在他门下走动了十几年,也是张懋修过从甚密的好 朋友。万历十年张居正故去,郑汝璧正好赋闲在家,所以万里十二年张家被籍没之 后,张懋修就到景云来投奔他了。 景云县东的仙都山,是“三十六洞天”之一,被道家称为祈仙第二十九洞天, 共有“胜迹”一百零八处。在县城北面十几里,有个村庄叫周村,恶溪从仙都山流 经周村的一段,因为水流洁白如练,称为练溪,又因为水流从“鼎湖”下缓缓流来, 好像丹炉中流出来的炼液,所以也叫炼溪。在东西流向的一段,溪北有个村子叫 “下洋”,溪南旁边有一处“仙榜岩”,也叫“小赤壁”,高约三四十米,长约二 三百米,颇为平整的岩壁上,刻满了袁枚等历代文人墨客的摩崖题咏。在“小赤壁” 的上面,有一条长近千米、高宽各二米有奇的向内凹进去的水平走廊,形状与云南 的龙门石廊有异曲同工之妙,当地人称为“龙耕岩”或“白蛇路”。 称它为“龙耕岩”,是因为汉代刘秀逃难,经过这里,无路可通,山石特地为 他凹了进去,让他顺利通过;称它为“白蛇路”,是因为白素贞从四川峨嵋山下来, 到杭州去,路过这里,愣把山石给“勒”出一道凹凹来。──美丽的传说,尽管无 史实可据,但却给旖旎的风光增添了更多的美丽。 石廊的北边尽头,突然变高变大,形成一个三米多宽的石室。更其奇怪的是: 不论多么炎热的盛夏酷暑,这里总是凉风习习,而且绝无蝇蚋(音ruì瑞),确实 称得上是一个人间少有的仙境。 郑汝璧赋闲回家,一直住在县城东门。他看中了这个地方,特地请石匠开凿了 一条上通石廊的磴道,在石廊外侧装上木栏杆,在石廊的尽头装上了隔墙门窗,把 石室变成了一间书房,夏天住在这里看书写作,号称“昆岩洞天”。 万历十二年,张懋修打扮成道家模样,突然到景云来投奔郑汝璧。郑汝璧当时 不过是个赋闲的四品官,面对张居正死后抄家、张懋修正被通缉这样大的政治变故, 也不敢公开羽翼“钦犯”,于是就把自己的“昆岩洞天”让给张懋修作为“丹室”, 由郑汝璧题写了“超妙”的匾额,而且还在凸出岩壁的栏杆上安装一个辘轳,通过 系有长绳的吊桶,可以从下面的清溪中汲水,为饮食提供了方便。 张懋修崇尚道家,特别钦佩东晋人抱扑子葛洪,遂借葛洪的姓,自称“葛炼师”, 在这里“修炼”,其实是著书立说,等待皇帝一旦觉醒,好为乃父平反。 关于这一段历史,除了我们葛家族人口耳相传知道得最详细之外,清代景云县 岁贡生李绥琪在他所著的《青芝山房诗集》八卷中也有文字记载: 游赤壁丹室 李绥琪 峭壁几千尺,昔人未尝登, 此径何年凿,云自郑中丞①。 始以拾级上,继从石厂②行。 门容侧足入,担(檐?)因驾木倾。 履底出木(林?)杪,槛外即溪声。 辘轳可用汲,精舍存故名③。 昔有世家子,潜匿待时清。 隐约二十载,著书托友生④。 遗迹犹可指,人事几变更。 畏涂⑤昔所履,探奇今始经。 -------- ① 郑中丞──指郑汝璧。中丞本是御史中丞的简称,明代的都察院副都御史 相当于古代的御史中丞,所以用来作为副都御史或佥都御史及巡抚的别称。郑汝璧 曾挂“右佥都御史”的虚衔,所以有此尊称。 ② 厂──在这里音“h àn 汉”,指山侧之崖,人可居者。 ③ 故名──指郑汝璧题的“超妙”匾额。 ④ 著书──张懋修曾在这里著有《五经旁训》等书。后来交给郑汝璧,以郑 的名义刊印。 ⑤ 涂──与“途”通。 根据这一线索,翻开郑汝璧所著《由庚堂诗文集》,可以找到与“葛炼师”有 关的诗章: 上人葛炼师 郑汝璧 仙榜岩悬崖凿磴,置屋半壁,颜曰“超妙”,赋此示之。 凿翠开飞磴,中天鸟路①通。 悬崖横石厂,半壁架琳宫②。 潭映涵天镜,泉飞饮涧虹③。 人烟青霭外,钟梵④翠微中。 瑶草凌霏雪,林香度远风。 著书疑句曲,问道即崆峒。 白法参莲社,丹砂事葛洪。 体虚含寂照,超妙契元同。 定力驯来虎,冥心送去鸿。 桃繁绥岭⑤实,桂发小山丛。 午夜流霞紫,咸池⑥浴日红。 九陔⑦随汗漫⑧,相与印鸿蒙⑨。 -------- ① 鸟路──也作“鸟道”,指极险的山路,只有飞鸟才能通过。见李白《蜀 道难》:“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嵋巅。” ② 琳宫──指寺庙。见韩愈诗:“珠馆青童宴,琳宫阿母歌。” ③ 饮涧虹──古人认为虹在山涧中饮水然后下雨。 ④ 钟梵──钟指钟声,梵指梵呗,即诵经。 ⑤ 绥岭──指绥山,在四川峨嵋县西南。《列仙传》中说:“绥山多桃,在 峨嵋山西南,高无极也。谚曰:得绥山一桃,虽不得仙,亦足以豪。” ⑥ 咸池──《淮南子》:日出于旸,浴于咸池。 ⑦ 九陔──指九天之上。《淮南子》:吾与子汗漫期于九陔之上。 ⑧ 汗漫──指放浪无节制。 ⑨ 鸿蒙──指宇宙形成以前的浑沌状态。见《庄子·在宥》:云将东游,过 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 张懋修在这个特殊的丹室里“修炼”了七八年(一说二十年①),写了好几本 著作,看看皇帝并没有给张居正平反的意思,而他也并不是真正的道家,根本就没 有在这里“得道飞升”的奢望,所以最后还是接受了郑汝璧的建议,在万历十九年 郑汝璧再度出仕之前搬下山来,由郑汝璧赠与瓦房三间,良田五亩,变“道士”为 “隐士”,并娶妻生子,自耕自织,为张居正在江南留下了一脉,只是不敢再恢复 张姓,就以“葛氏”名义藩衍生息,接续宗谱,而用口耳相传的形式在族人中把这 一段“实情”保留了下来。 -------- ① 李绥琪的诗中说“隐约二十载”,当是指他在丹室“修炼”及下山以后家 居的总时间。但是张懋修究竟死于何年,现在已经无从查考。 张懋修当年的“丹室”,在一九四一年的一次山崩中完全坍塌。当地居民曾用 坍塌下来的石头在周村建成一座大石桥,但是没过多久,即在一九四二年夏天的那 次洪水中彻底冲毁。现在的石廊尽北头是个深渊,由于石头已经被挪走建桥,连遗 迹都没法寻找了。解放以后景云县文化局修整仙都山风景,在石廊尽头处刻上了从 左到右横读的“昆岩洞天”四字,而且在所编印的仙都风景区资料中把这里说成是 郑汝璧读书处,又把《五经旁训》说成是郑汝璧的著作,没提张懋修,都是只知其 一,不知其二,不太正确的。 话题越说越远了,还是拉回来说说我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