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睁开小眼看世界 我爸爸完婚以后在本县开业,第二年有了我姐姐,一九二四年的中秋节又有了 我。 那一年,是夏历甲子年,据我祖父说,甲子为干支之首,凡是这一年出生的人, 全都大吉大利,福禄无双。因此,尽管祖父自己已经伤透了心,早早地就得出了 “读书无用”的结论,七个儿子一个也没有进过学堂,却认为我一定能够出人头地。 我还只有三四岁,就亲自教我读“人之初,性本善”;又怕他的“旧学”不合“新 用”,我刚满六岁,就迫不及待地把我送进县城里唯一的一所公立小学──白云镇 小学去读“小猫叫,小狗跳,小弟弟,哈哈笑”,比爷爷教的“人之初,性本善” 有趣多了。还有老师教的阿拉伯数目字1234567890,曲里拐弯的,连爷 爷都不认识,全家人都夸我,叫我“洋学生”。 我识字早,上学早,智力开发早,记忆力特别强,有许多事情,虽然是发生在 半个多世纪前我的童年时代,当时的目击加上事后的传闻,直到今天记忆犹新,依 然历历在目。 第一节 红军进城 夏历辛未年,公元一九三一年,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在江西瑞金成 立,选举毛泽东为主席,项英、张国焘为副主席。在共产党的领导之下,全国各地 的工农武装力量风起云涌,纷纷举行武装起义,以响应“瑞金政府”。用现在的眼 光看来,这种举动,是不顾客观条件是否成熟的盲动主义和冒险主义的表现。但这 是“事后诸葛亮”,当时在党内谁要是敢于散布这种论调,就会被视为是右倾分子, 要受到批判甚至“严肃处理”的。 在景云东乡的大盘山地区,有一支共产党的武装力量,叫做中国工农红军十三 军红三团。领导人是中共景云县县委书记卢湛。十三军军部设在与景云接壤的永嘉 县深山里。这期间红三团所属的地方党员杨玉水、杨金水等人被景云县县长郑禧抓 走,扬言要枪毙,卢湛打算劫狱,但是力量不足,于是亲自赶到红十三军军部,请 求军部派兵配合。军政治部主任陈文杰和红一团团长雷高升率领一千余人从永嘉的 深山中出发,日夜兼程,终于在黎明前赶到景云城外,联合大盘山地区的十三军红 三团,出其不意地包围了景云县城,赶走了为数甚少的驻防部队,占领了景云县。 景云县县长郑禧逃到了永康。 大盘山地区现在属于磐安县,当时还属于景云县。红三团是卢湛亲手建立并直 接领导的一支游击武装。关于卢湛领导的这支部队怎样打进景云县城,磐安县党史 办公室的陈剑飞同志在八十年代末出版了一部五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大盘山英雄传 》,写得相当详细。这里仅就我亲眼所见加上后来的所闻,作一片面的叙述。 打进城来的红军,都是农民装束,身穿破衣,脚穿草鞋,背的大都是鸟枪、红 缨枪或大刀片。他们有的站在街头,向居民宣传共产党打土豪分田地的政策;有的 带领部下把来不及逃跑躲藏的地主、士绅们抓到县政府里软禁起来,一方面要他们 拿出收藏的金银珠宝来作为革命经费,一方面打开他们的谷仓,任凭百姓肩挑背驮; 有的带领贫苦百姓冲向北门街公济盐店,打开店门,任凭百姓搬运,能扛走多少扛 多少。这一来,抢粮抢盐的人争先恐后,乱成一片,打成一团,后来的人抢不到, 就一声吆喝,沿街往十字街口跑去,不由分说,先是打开了胡义大绸布庄,不论是 绸是布,扛起来就跑,转眼之间,哄抢一空,后到的人又去打开元利益布店和永大 布店,继续哄抢。抢开了头,抢红了眼,红军首领要想制止也无法制止了。哄抢的 群众纷纷走上街头,越聚越多,盐店、布店之后,粮店、南货店、百货店接着遭殃, 转眼之间,景云县城内乱成了一片。 红军首领占领了大地主王月光的住宅,战士们也开始闯进一般的地主、士绅家 中,翻箱倒柜,搜索金银。红军士兵们走进一家,脱下破衣烂衫,换上了洋布衣服; 再进一家,又脱下洋布衣服换上纺绸衫裤。一换再换,在怒潮汹涌的人流中,就再 也分不清谁是红军,谁是“义民”了。 抢风从北门刮到十字街口,又折而向东。在混乱中,有人打开了东门街的李元 盛南货店,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总之是有人把整桶的煤油打翻了,又点上 了火。当时的房屋全是木结构,干透了的木材见火就着,越烧越旺。于是大火先从 李元盛南货店烧起,倾刻之间蔓延到整条东门街,烟雾弥漫,烈焰腾空,变成了一 片火海。住家距离火场远的人,来一个趁火打劫,抢得更欢了;离火场近的,忙于 搬运财物,保家保产,竟没有人出来救火。被大火蔓延到的人家,急得站在当街大 叫:“快来救火呀!有人放火啦!”喊声一传两传,最后变成了:“救命啊,红军 放火啦,红军杀人啦!” 这一来,老百姓纷纷编派红军的不是,说他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杀人放火, 祸害百姓,殃及无辜。红军上街宣传,再也没人听他们的;红军进门,多数人都不 肯理睬他们。红军进城仅仅一天工夫,虽然受到了行抢群众的交口称赞,安善良民, 则大都侧目而视,敢怒而不敢言。红军失去了群众,也失去了民心! 这时候,被赶出县城的省防军联合丽水、永康两地的驻军开始反扑。队伍开进 了南北二门,从四面八方包围了红军,并与红军接上了火。打进城来的红军,虽然 号称“楠溪挺进师”、“大盘山独立团”,其实都不过是刚刚拿起枪来的农民,有 的连枪也没有,既缺乏日常训练,更缺乏实战经验,组织性、纪律性都很差,不过 是一群乌合之众,何况根本就没有什么装备,又寡不敌众。因此,刚一接火,就乱 了阵脚,匆匆往皂坑岭方向撤退。 红军进城,其实就三天时间。但是这三天之中却做出了往常三年、三十年时间 也做不出来的惊天动地的业绩。抢到了大米、食盐、布匹的,人人高兴,都说红军 好;被烧了房屋的,家家怨恨,都说红军坏。消息传到乡下,被抽去了阶级斗争的 实质,只剩下了“烧杀抢掠”的表面现象,那“舆论”的好坏,也就可想而知了。 特别是当时各村的联防队组织大都掌握在本村的“头面人物”手里,而最怕红军进 村的,又恰恰都是这些能调动联防队的人。红军不撤出县城,他们尚且打算联合起 来去进攻呢,如今红军战败溃退,他们不趁机追杀一番,抖一抖威风,更待何时? 于是,凡是红军所过之处,都有各村联防队的联合组织拦截阻击,红军伤亡惨 重。好不容易退到皂坑岭一带,又遭到来自丽水、青田两地的联防队组织包围惨杀, 终于溃不成军,四散逃窜。景云县的第一次红军武装起义,就这样失败了。 县太爷重返衙门,第一张布告,就是“搜捕红军余匪”,明码实价:凡是活捉 红军头头儿的,赏大洋一百;割下红军头颅送县的,赏洋十元;窝藏红军的,按通 匪论处。于是当时随着红军抢盐、抢粮、抢布的地痞流氓们,纷纷“反戈一击有功”, 成了搜捕红军的最积极分子。抓到活的,五花大绑解来县政府;打死了的,割下人 头挂在县政府大门前面示众。县政府前面的杨柳树上,龇牙咧嘴的人头都挂满了, 胆子小的老百姓,大白天都不敢从县政府门前走过。 有一个叫“善椿”的,不知道姓什么,据说是红军的首领,有一身武功,力大 无比。被捕之后,人们用刺刀把他的肩胛划开,用麻绳穿过锁骨,两根绳子一前一 后地由人牵着,满身血污,一步一个血印地被押进了县政府,惨不忍睹。 被捕的红军,真的假的其实一共只有十几个人。当局害怕关押时间太长了会节 外生枝,就一次性全部执行枪决。当时的规矩,枪毙是当众执行的,也许这就是 “以儆效尤”的意思。犯人从监狱里提出来,由警察局局长亲自在县政府门前临时 设立的公案前面验明正身,每人赏三个馒头一碗酒,然后局长大人在“犯由牌”上 用朱砂笔一勾,递给行刑刽子,最后一脚踢倒公案,就头也不回地返回县政府里面 去了。 这里负责行刑的警察给死刑犯插上“亡命旗”,按传统习惯游街以后,押到本 县的老刑场“八百溪滩”去执行枪决。 “八百溪滩”这个名称的来由,据说是清代末年当地的山民造反,失败以后, 政府在这里一次处决了八百名叛民,从此这里就成了鬼神皆惊的传统刑场了。 当年的“八百溪滩”,是一片鹅卵石,随着近年来县城人口的大量增多,地基 欠缺,人们终于把主意打到了这片旷地上来。现在,这里已经盖起了整片房屋,成 了宿舍区,当年的“八百溪滩”,早就不存在了。其遗址在当年的运动场、如今的 水南中学北面。 这一天处决红军,那个叫“善椿”的红军首领走在最前面。由于身负重伤,虽 然步履艰难,行动困难,但他依旧昂首挺胸,一步一步稳稳重重地向前走去,面对 死亡,毫无惧色。一路上所过之处,人人都说他是条硬汉子。 死囚们被押到刑场以后,一律朝西跪下。由一排警察手端长枪在身后瞄准执行, 一人对付一个。当时迷信思想严重,刽子手行刑,只许放一枪,放完这一枪,立刻 就要跑步离开,不然,被冤鬼看清了行刑者的脸型模样,那可就会一辈子不得安生 的呀。排枪放完,死囚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刽子手们慌忙跑步撤走。当时就有人 上来从死尸身上解那五花大绑的绳子──据说这条绳子用来作牛缰,什么烈性的牛 都会驯服的云云──围观的人也逐渐散去。十几分钟之后,人们看见善椿的尸体忽 然动了一动,胆子小的,吓得转身就跑。胆子大的,依旧远远地站着看。只见善椿 慢慢地抬起头来,向四周看了看,又慢慢地向溪边爬去──可能由于失血过多,渴 得难受,想去喝水。 景云地方小,消息传得特别快,也许善椿还没有爬到水边呢,“善椿没死”的 新闻就已经传遍全城了。 东门有一所极大的房子,堂匾挂的是“顺仪舍”,由于它转圈儿一共有二十八 间房间,所以俗称就叫“廿八间”,是本县士绅长孙老太爷的祖遗产业。红军进城 以后,把长孙老太爷抓进了县政府逼交银钱,虽然没有弄死,出来的时候,也已经 奄奄一息了。他的儿子人称“长孙烂板”,本是个赌场里进、茶馆里出的游手好闲 之徒。一听善椿未死,拿起一把菜刀,就奔八百溪滩,要来一个“手刃仇敌”。只 见他跑到溪边,举起菜刀来,在善椿的头颈上一连砍了十几刀。据目击者事后描绘: 长孙烂板每砍一刀,那刀都反弹回来,最后一刀,居然脱手飞去,吓得长孙烂板不 敢再砍,仓惶逃跑了。 大伙儿都说,这个善椿,一定有硬气功,所以才能够刀枪不入。等到好久好久 以后,人们不见善椿再有动静,走过去一看,其实早就已经断气了。 镰刀斧头的红旗虽然只在景云县县城飘扬了三天,关于红军的故事,当地流传 的却很多很多,三十年后,也还有人提起。只是这次武装起义,主客观条件都不成 熟,不但损失了多年积蓄起来的力量,而且所采取的“革命行动”一不为群众所理 解,二又为宵小所利用,结果是革命的武装部队,在当地群众的心目中,竟和打家 劫舍的“平等大王”也没有多大区别。很长一段时间,至少在景云县县城中,“红 军”一词,可是与“土匪”同义的。我可以毫不客气地说,红军进城,是一次失败 的惨痛教训。 那一年我虽然年纪还小,可也已经上学,已经懂事了。这是我第一次认识共产 党,也是我第一次认识“革命”。尽管我家在这次动乱中既没有得到什么也没有失 去什么,但在我幼小的心目中,对那种乱糟糟的抢劫场面和血淋淋的杀人场面,是 一点儿好感也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