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观音殿风波 书法与李斯齐名的李阳冰,被武则天派到景云县来当第一任“县长”。据李氏 宗谱记载,李阳冰的四个儿子中, 除了大儿子李拣留在“陇西成纪”也就是现在 的甘肃天水没有跟到景云来之外,他是带着夫人和三个公子一起来的。四年任满以 后,升迁安徽当涂,老二李援就留在景云,但是这一支无后,没有子孙后代;老三 李拯,在台州定居,形成了现在的李村,后来有一支迁回景云,世居东门;老四李 操,随父亲到当涂,世居当涂青山镇,后来有一支迁到安徽繁昌。 在景云定居的这一支,一千多年来的藩衍生息,不但子孙茂盛,居然成为本县 的一大氏族,而且在明代还出过好几个大官儿。单是“副部长级”以上的就有:李 棠、李鋕叔侄二人,一个是刑部侍郎,一个是刑部尚书,相当于司法部副部长和部 长;知府以上的小官儿,那就多了去了。 清朝末年,景云县参加同盟会的人颇为不少。有一个老同盟会员叫李醉月的, 就是东门李氏望族。辛亥革命以后,捞了个一官半职,当上了浙江省警察厅的“督 察”。景云县警察局的局长,就是他推荐、提拔起来的,因此他的名声在本县特别 大。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的三弟、四弟,倚仗乃兄的权势加上跟警 察局长的特殊关系,在景云地面就抖了起来,居然挤进了士绅的行列,被人尊称为 “三爷”、“四爷”,成了显赫一时的头面人物。 三爷在东门坊开了一家酒店,其实是地痞、流氓、恶棍聚会并策划如何作恶的 地方,许许多多敲诈勒索、坑害百姓的阴损坏主意,就是在这里炮制出来的。 景云地面,自从红军进了一次城,烧毁了东门街一片店面房屋以后,接着又发 了一场大水,把东门沿溪一带的居民住房变成了一片瓦砾荒滩。水灾刚刚过去,接 着又是大旱。大旱还没有结束,瘟疫又流行起来。真是天灾人祸频仍,水旱瘴疬交 替,弄得老百姓有如掉进了汤罐子里,苦不堪言。 当时当地的老百姓还很迷信,总是把这些水旱瘴疬刀兵之灾说成是上天对人类 不一心向善的惩罚。如果有人根据科学道理去宣传阶级斗争、去着手兴修水利、去 提倡讲究卫生,大多数人准不肯听你的;如果一提起因果报应、六道轮回之说,蚩 蚩群氓反倒听得津津有味,信服不置。于是像三爷这一路根本不相信有鬼神、有报 应的“开通”人士,就会想出高明的主意来,利用鬼神和报应来愚弄百姓,给自己 制造发财的机会。 这种主意说高明其实并不高明,说新鲜更不新鲜,两三千年来,在中国至少已 经使用了千百万次了。具体的做法,无非是借鬼神之口,说连年来的天灾人祸,都 是因为当地的百姓对天地神明不够敬重的缘故。禳除的办法,最好就是建殿造庙, 敬神礼佛。 说起神佛,中国人似乎自古以来就没有一种真正的宗教,心目中也从来没有一 个真正的主宰似的。虔诚的善男信女们大都是见佛便拜,只要是个像,不管它是塑 的画的,也不管它是中国的外国的哪一个教派的,都会诚惶诚恐,顶礼膜拜,祈求 保佑。这种心理状态,在景云县的老百姓中间可以说是表现得最淋漓尽致了。在这 里,除了一部分根本不信神的无神论者和少数几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之外,绝大多数 人,都是“多神教”的信奉者。他们既相信释迦牟尼、观音大士,也相信无量寿佛、 玉皇大帝,甚至连不是神佛的包公、关公、胡相公(宋代清正廉明的朝臣胡则)、 陈十四娘娘(一个民间的接生婆),都塑像供奉。因此,在景云县,除了有庵堂寺 院道观之外,还有许许多多不属于佛、道两教的“杂牌”神殿,而以城隍庙集其大 成。 城隍,既说不清他属于哪一教派,也难考证起自何朝何代。景云县的城隍庙, 原本也在城内,是第一任县令李阳冰集资重新修建在西山半山腰上的。庙里面立的 李阳冰《求雨有应祭城隍碑记》,开宗明义第一句就是“城隍今有之,古本无之”, 可见至少在唐代以前并没有这样一位尊神。从他手下有黑白无常专司勾魂摄魄这一 条来看,似乎城隍是阎罗天子派驻各府州县的地方官,专门管当地的“鬼”的,由 谁担任,似乎应该由阎罗王任命才是正理。但是景云县的城隍老爷,却是朱元璋做 了皇帝以后诰封的,而且所封的是他称吴王时的王府参军龙泉人胡深,五十二岁死 于战事,追封为景云郡伯;死后再次“出仕”为景云县城隍,封号是显佑伯、永宁 侯。这样看来,城隍又是听命于人君的。正因为城隍是这样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神, 城隍庙里再多塑几尊佛像,也就无所谓了。 三爷要借建造佛殿以中饱私囊,建一个什么样的庙宇好呢?琢磨来琢磨去,终 于把主意打到了城隍庙里去了。因为第一他是城隍庙的庙董,说话方便,第二景云 县房基昂贵,购买困难,城隍庙建在半山腰,旁边反正有的是空地,随便辟一块, 不过是一句话而已。所要斟酌的,是这一回该塑哪尊神像。 景云县的城隍庙里,正殿当然是胡深的神像,而且是用香樟木雕成的,比真人 还大,每一个关节,都能够转动。两旁的配殿里,已经不伦不类地塑了一个关公、 一个包公、一个地藏王,不但乱了系统,也颠倒了从属关系,但是到这里来烧香的 人谁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考虑到上城隍庙来烧香的人以妇女为最多,而妇女最 相信的菩萨莫过于救苦救难的观音大士。于是,经过慎重考虑,这桩殊荣,就决定 送给妙庄王的三公主。 主意打定,正想召集庙董们开个会发布决定,再仔细一想,觉得自己虽然也是 庙董之一,但是平时喝酒吃肉、赌钱嫖娼、敲诈勒索,无恶不作,是个标准的混混 儿,以这样的形象来主办这样的“好事”,在善男信女的心目中,既不光辉,号召 力也小。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何不把全县知名的大善人“六光伯”推到前台做 “招牌”,自己只管账目进出的财务大权呢? 这个“六光伯”,是景云县一怪,年纪已经六十多岁,年轻的时候,也考过秀 才进过学,写得一笔好蝇头小楷,只是命运不济,官运不通,如今白发皤然,只落 得衣食不周,子女皆无,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百般无奈,才寄住在城隍庙里,以 庙董的身份,跟庙祝分一份儿供品过活。每天,他都要挑着两只四面写有“敬惜字 纸”字样的大竹篓子,手执一个竹夹,穿街过巷,到处游走,哪怕见到一小块字纸, 也要拣起来;对于随手抛弃或践踏字纸的人,还要苦口婆心地解释“敬惜字纸就是 尊重读书人、尊敬孔夫子”的道理。竹篓子装满了,就挑到孔庙前面那个同样写有 “敬惜字纸”字样的大化纸炉里焚化。因此,县城里的百姓,不论男女老幼,几乎 没有一个人不认识他也几乎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是个“大善人”的。 但是这个敬惜字纸的大好人还有一宗更大的爱好,那就是敬惜金钱。一个小钱, 只要进了他的腰包,再要叫他掏出来,那几乎比要他的老命还难三分。 同为城隍庙的庙董,三爷当然最了解六光伯的这一爱好。因此,他仅仅许出十 块大洋的小愿,就把六光伯说动、买通了。下面的戏,就由六光伯按照三爷的授意 导演并出台了。 一天,六光伯挑着两个字纸篓来到我爸爸开的水木作坊前面,口念“阿弥陀佛, 善哉,善哉!”我爸爸急忙停下手中的活儿,跟他打招呼,用围裙擦了擦条凳,请 他进来坐下歇息。六光伯放下篓子,果然进来坐下,先问了几句生意忙否的客套话, 接着就切入了正题:“显佑伯昨天夜里托梦给我,说是近来本县天灾人祸接连不断, 是因为有一批恶魔冤鬼在凡间作怪,要我们在城隍庙包公殿的旁边建一座观音殿, 包公掌管善恶报应,会把这批恶魔冤鬼收上天去,打入地狱;观音娘娘掌管麒麟送 子,会把金童玉女送下凡间来。从此天下太平,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我把这个意思跟三爷他们一说,所有庙董们都说这是一桩无量的功德,当时就推举 我做会头,立了一本写缘簿子开始写缘。一等经费有了着落,就要破土动工啦!阿 弥陀佛,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我爸爸一向迷信。初一、十五要到城隍庙烧香,要给财神爷上供;初二、十六 是赍(音j ī鸡)发叫花子的日子:不论是东廊尚志院的,西廊凄流所的,只要上 门来,一律每人给三羹匙米,算是积德行善。他听说城隍庙要建造观音殿,当然不 会错过这样修行的好机会,急忙自报:愿意乐助银洋五元。六光伯手捻胡子哈哈大 笑:“善哉,善哉!翻开缘簿第一页,是要请本县有来头的知名乡绅落款的,没有 一百两百块,还上不了头一页。你这区区五元,叫我给你往哪儿写?照我想,你是 个开水木作坊的,只要你肯在起造大殿上出一膀子力气,我看就比写一百大洋的功 德还要大。怎么样,你肯出面承包吗?只要你诚心诚意,保质保量,观音娘娘是不 会亏待你的。一定保佑你吉星高照,年年鸿运,子孙满堂,后福无穷。” 我爸爸一生忠厚,不会弄虚作假,将心比心,推己及人,特别是在这一类“行 善”的好事上面,更不怀疑别人竟会有叵测之心。当时听了六光伯的游说,没有多 加思考,立即表示愿意承担这件功德,而且初步说定:一面施工,一面写缘,等大 殿落成以后,再按实际成本结算包工银两,绝不在这件功德好事上赚钱。 第二天,由三爷起草,写了一份承包合同,双方和中人都签字画押以后,我爸 爸就去订购木料,雇请工匠,奠基放样,动工干了起来。他这边声势浩大地一动工, 三爷和六光伯那边的写缘可就容易多了。 我爸爸拿出多年积蓄下来的银洋,垫付工钱,大兴土木,半年过去,大殿已经 将次落成,我爸爸也已经囊空如洗,但是还欠原料、油漆、工钱一共二百银洋,无 法收尾。他无计可施,只好去找六光伯商量。六光伯既不说没钱,也不说给钱,只 说一切银钱出入,都由三爷经手,等他去和三爷商量之后再说。 我爸爸心急如焚,跑了一次两次三次,最后六光伯也觉得敷衍不过去了,这才 推托说:写缘簿子上写的,只是一笔笔空头数字,其实洋钱都还没有收上来。一定 要等到缘银收齐、大殿开光以后,才能结算工价。 一个空心汤团,把我爸爸噎得说不出道不出的。债主天天上门来讨账,工匠拿 不到工钱,就撂挑子。停了工,误了大殿开光的日子,那责任可担待不起呀。爸爸 借贷无门,急得走投无路,欲哭而无泪。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给六光伯下跪磕头, 要他高抬贵手,暂时预支二百银洋,以救燃眉之急。这一来,倒把六光伯给惹恼了, 装模作样地说:“那就明天我把全体庙董都叫到你家去商量解决吧!” 第二天,六光伯果然会同三爷等全体庙董来到我家。我爸爸还说他们很守信用, 一面沏茶,一面叫人打酒备菜,款待他们。酒足饭饱之后,爸爸提起预支工价的事 儿,没想到三爷勃然变色,脑门上青筋暴起,瞪大了两只三角眼,指着我父亲声势 汹汹地说:“葛老四,你胆大包天啦!怎么竟敢在观音娘娘的大殿上克扣工料?你 瞒得过我们的眼睛,可瞒不过观音娘娘去!昨天夜里,观音娘娘特地来给我托梦说: 你克扣工料,不但不能给你包工银两,还要罚你一根樟木大梁!只要你知过即改, 在十月十五日以前换上樟木大梁,保证如期开光,我们收足缘银以后,包工钱一个 也不会少你的;要是到期不能开光,一切后果,可就要由你担待了!你也知道警察 局长是我哥的什么人,只要我一句话,你就得进班房里去歇个一年半载的……”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我爸爸一口气上不来,当时就气晕了过去,他们倒趁机溜 走了。妈妈和姐姐把爸爸抬上床去,从此一病不起。 爸爸一气卧病,我们姐弟俩轮流侍奉汤药。有一回,爸爸感叹地说:“我一生 忠厚,成家以后十几年来,辛辛苦苦地攒了几百块洋钱,想到自己房无一间,地无 一垅,本打算买几亩田,盖几间房,图个晚年安享清福。没想到被六光伯一通花言 巧语骗上了钩,承包什么观音殿,如今精力财力全都耗光,落得求生无路,求死无 门,往后的日子,也不知道怎样过。说来说去,都是因为自己从小没有念过书,知 识浅薄,所以才会上人家的当。你要是有志气,就要记住我的教训,好好儿念书, 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口气争回来,我才甘心。不然,我是死也不瞑目的呀!”说着, 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又详详细细地跟我讲了六光伯怎么蒙他骗他,三爷怎么唬 他诈他的经过。 我听了之后,突然冒出了一句:“爸爸,他们一个钱不给,那不是您独资建造 这个观音殿了吗?” 爸爸听我这样说,眼睛一睁,精神为之一振,恍然大悟似地说:“对,对,对! 豁出这几百洋钱买个功德,这观音殿我一个人造了!你让我倾家荡产,我也要让你 一个钱摸不着!” 说着,当时就挣下床来,求学校里的教书先生写了“独建观音殿”五个大字, 立刻就叫伙计取料动工,做了一块八尺长的黑底金字大横匾,堂而皇之地放在店门 口,打算十月十四日观音殿开光的前一天挂到横梁上去。 爸爸的这一招可真灵:凡是路过我家门口的人,都要驻足一看,免不了也要问 问这个独资兴建观音殿的大施主究竟是谁。消息不胫而走,才半天工夫,通过香客 的传播,连乡下的善男信女也知道我爸爸“独资”建庙的新闻了。既然观音殿已经 有人出资独建,还写什么缘?这缘银还怎么收得上来? 六光伯和三爷听到了这个消息,吓得大惊失色,急忙跑到我家来威胁。没想到 一向憨厚懦弱的爸爸,这一次居然也硬气起来,理直气壮地说:“你们不给造价, 这不是我独资兴建是什么?既然是我独资兴建,我的钱要花在明处。这是我的功德, 有权上这块匾!” 三爷碰了一个钉子,又无理可争,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过了三天,消息越传越远,缘银不但再也收不上来,还有人要求退款。这一来 三爷再也绷不住劲儿了,换了一副面孔来找我父亲,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已经把 庙董们请到一起商量过,大家的意思都说应该等缘银收齐以后一次结账,考虑到你 的困难,我愿意拿自己的钱先垫付给你。你打一张二百块钱的预支条子,明天到我 家来取钱吧!” 爸爸见他唱完了白脸唱红脸,知道他已经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想想只要钱能 到手,也不再多说什么,还再三感谢他主持公道, 救了我家的燃眉之急,永生永 世,也忘不了他的大恩大德。 第二天,我爸爸让我写一张“预支工料银大洋贰佰圆”的条子,到三爷家里去 领钱。三爷倒是挺客气的,接过条子去,让座沏茶,笑容可掬。但却假戏真做,开 了柜子开箱子,七拼八凑,方才凑了一百五十块钱,递给我爸爸说:“真对不起, 我虽然开了一家酒店,可人口多,朋友更多,开销大,应酬也不小,攒不下钱,家 里就这一百五十块钱了。剩下的尾数,等结算的时候一起总算吧。” 爸爸虽然没读过书,可在社会上闯荡多年,这点儿生意经,还是懂得的,一方 面也是急于用钱,今天要是跟他较真儿,就有可能连这一百五十块也拿不到手,只 好忍下一口气,逆来顺受,连连声明说:“行了行了,那五十块,就算我已经领到 手了。只要三爷您以后多多照顾,就感激不尽啦!” 三爷见我爸爸还算“识相”,脸上居然露出几分真笑来,一面一五一十地当面 点钱,一面装作不在意地问:“你这块‘独建观音殿’的匾,是谁叫你做的呀?” 我爸爸终究是个老实人,就说:“谁也没叫我做,这还是我儿子给我提醒的。” 三爷听了,嘴上一个劲儿地夸我聪明,说我刚上小学,就懂得出这样厉害的主意, 赶明儿长大了,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才。实际上,从那一天起,他就记上我了。 后来观音殿按期开光,我爸爸最后去结算工钱,三爷旧戏新唱,又说缘银还没 有收齐,最后一笔包银,还相差五十块钱,家里也没有钱垫了。我爸爸知道不给他 上足了供,根本就领不出钱来,只好又一次愣充大方,宣布这五十元,也算已经领 走了。 最后总算,这次承包观音殿,白搭了半年工夫之外,还净赔了一百多元。 不过爸爸的名声却从此传出去了,找上门来的生意,接连不断:王氏宗祠的三 进两院加一个戏台、金莲书院的教室宿舍、看守所的班房、县政府的办公桌椅,连 永康县新开的一家织布厂要五十台新式的手拉织布机,都来找我爸爸承包。这几处 生意,一共雇了三四十个工匠,还忙不过来。这时候我已经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 加减乘除的四则会做,算盘上做加减也不会出错,爸爸就把“工夫账”先交给我, 让我每天放学以后记。可以说,从那一年开始,我就已经“正式”进入工商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