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校花的眼睛能勾魂 当年的山区中学,男女生比例极不平衡。在我的同班同学中,本来有三十七个 男生、六个女生;走了王长庚和李蔚文之后,剩下三十六个男生、五个女生,被戏 称为“三十六将”和“五朵金花儿”。 那时候,女孩子能上中学的不多。特别是农村姑娘,家里没有几个钱的,想也 不要想。我班上的五个女同学,一个是吴山大律师的女儿吴志瑾;一个是布店老板 的小女儿程爱芬,她父亲是从外地迁来的,店铺开得并不大,但有个大女婿在国防 部保密局任职,因此在外来户中算是比较有实力的;一个是迎春饭馆老板的女儿丁 宝宝,家里并不富有,据说她之所以有幸上了中学,是父母听从了她哥哥的主见, 说是多读几年书,以后嫁个有财有势的丈夫,就可以“鸡犬升天”,全家人也就都 能够改换门庭了;还有一个李继文,父亲已经故去,寡母带着她姐弟两个,靠出租 房屋勉强维持生活,只因她从小就许配了人家,男方生意做得大,答应出钱供她上 中学;只有一个潘秀菊,是来自农村的标准“山里姑娘”,但她父亲是个现任乡长, 在本乡号称首富。她常常自吹家里有三十六个长工,数字难免夸大了些,如果刨去 整数,剩下零头,再把男女长短工都计算在内,六个长短工可能是有的。 三十年代的女学生大都早熟,懂事早,知识面也比现在的学生宽。我班上的这 五个女同学,论年龄,都比我小,但却各有特长:李继文的功课好,特别是语文, 不但散文写得美,那一笔毛笔字,春节的时候写了对联贴出去,不知道的人准以为 那是老学究写的;吴志瑾天生一条好嗓子,从小学到中学,年年歌咏比赛总是第一 名,在城隍庙登台宣传抗日,一曲《松花江上》,换来了台上台下一片唏嘘声,连 拉胡琴伴奏的老师都哭了;最突出的是程爱芬,课堂上的功课并不怎么好,却是个 天才的演员:话剧、京剧、越剧样样都行,话剧《野玫瑰》,她演女特工“天字第 一号”,京剧《伍子胥过关》,她反串伍员,越剧更是拿手,几乎生旦净末丑任何 角色都能演,更有一样不简单,后台的家伙,不论锣鼓胡琴箫笛,她样样拿得起来, 所以她演伍子胥吹箫,不用后台配效果,这样的人才,可惜生长在山区,白白耽误 了;潘秀菊呢,尽管她生得黑,脸上还有许多雀班,但是体育好,全县运动会上, 女子赛跑和跳高的冠军都让她夺得,而且也是女篮的校队队员;比较起来,只有丁 宝宝是个庸才,她几乎什么特长也没有,就连功课也是班里最糟的,如果没有男同 学打枪,考试准不及格,但是老天爷也算公平:她脑子笨,却给了她一张漂亮的脸 蛋儿,脸色永远是白中透红,既不用点胭脂,也不用擦粉,嫩得几乎吹弹得破,特 别是那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说它能勾魂摄魄,绝不是无中生有的夸大之词! 我家隔壁有家酒店,老板姓应,大儿子起名叫“旺丁”,果然家里人丁兴旺, 旺丁的下面,又一连生了好几个弟妹。这个旺丁,不但长得特别清秀,而且性格文 静,讲话轻声细语,简直像大家闺秀一般。小学毕业以后,父亲把他送到当时县城 里最大的书店兼印刷厂文华阁去当学徒。那时候,邮局并不兼管报刊发行,而是由 各地的书店承包。浙江省最大的《东南日报》,是浙江省省党部的机关报,当时已 经从杭州迁到丽水碧湖用土纸印刷,景云县的发行工作,就由文华阁承包。而具体 的送报任务,就落到了旺丁的身上。 就在县太爷公布了中学生必须全部住校的“土法令”之后,男生们全都住在校 园内,女生们可就不好办了,要是出了点儿什么漏子,谁也担待不起。好在女生人 数不多,蓝校长自己住在鹿园巷二号的丁氏宗祠内,同时又租下了宗祠内的好几间 房间,原来是给单身女教师住的,如今作为女教师和女学生的宿舍,不但可以和男 生分开,也便于就近亲自照顾。 旺丁天天送报,先进蓝校长家,接着就进女教师宿舍。一来二去的,和几个女 生都混熟了。他对丁宝宝特别有好感,每天都想能见她一面,见了面又一句话也说 不出来,只希望她那双能勾魂摄魄的眼睛多看他两下。女学生们见他那双眼睛老在 丁宝宝的身上转,又见他腼腆得像个大姑娘,就故意跟他开玩笑,说丁宝宝是本校 的校花,爱的就是美男子,自从他来送报以后,天天称赞他长得风流潇洒,看起来, 准是爱上他了。如此这般,你一言我一语的,都撺掇他赶紧请媒人到丁家去做媒。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说者不过是拿他开玩笑,听者却以为全是真心话。不过 他也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想到人家是中学生,自己才小学毕业,怕配不上她,就一 心一意也想进中学读书。尽管他心里存了这样的念头,可又不敢去跟父母说。就这 样日思夜想,不久就恹恹一病,卧床不起了。送报纸的工作,改由另一个学徒接办。 旺丁比我大一岁,我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他也是我的好朋友之一。听说他病 了,我赶紧去看他。我见他病得不轻,又病得很突然,再三追问他得病的原因,他 终于跟我说了实话,还求我帮他想想办法。 我觉得应、丁两家,就门第来说,倒也差不多少;但就学历来说,要想让一个 中学生“下嫁”一个小学生,恐怕难点儿,至少在客观舆论上就通不过。因此,要 想请人上门去说媒,第一步就是先要争取自己中学毕业。 我主动承担了去说服他父母的工作。经我把话挑明,他父母才知道自己的儿子 得的是“相思病”。考虑到儿子的健康,两口子不同意也只好同意。于是旺丁正式 辞去了文华阁的工作,十九岁了,还去读初中一年级。由于当时的学校春秋季都招 生,尽管旺丁比宝宝大两岁,却比她要低三个班。 自从旺丁的父母答应他继续升学以后,婚姻有望,健康状况逐渐有所好转。他 进了学校,上课不上课倒无所谓,一下了课,就到春二班课堂门口来等宝宝,总想 搭茬儿说上几句话,那个痴心劲儿,真是连多看一眼也是好的。时间一长,这件事 儿成了仙都中学公开的秘密,女同学中间,难免也有人拿这件事儿跟宝宝开玩笑, 倒弄得宝宝不好意思起来了。开头是见他就躲,没事儿不出教室门,实在躲不过去 了,就正色拒绝他,指责他不该追前追后,妨碍她学业,也影响她名誉,同时坦诚 地告诉他:自己从来没有爱过他的意思,请他不要自作多情。如此反复几次,旺丁 的如火热情被一盆冷水兜头浇灭,精神上受到了很大刺激。他是个性格内向的人, 朋友不多,在学校里除我之外没个可以倾诉心中苦闷的人。同学们不理解他,有看 不起他,不愿理睬他的,有拿他当话把儿,见了他不是讽刺就是挖苦的。他四面受 气,心中的块垒越积越大,支持不住,终于第二次病倒,只好中途辄学,回家去养 病。算起来,连一个学期都没有读满。 旺丁人在家中养病,心却挂在宝宝身上,虽然父母竭尽所能,请最高明的大夫, 配最昂贵的药物,但是凡间的药石,怎能治他的心病?一个多月过去,病情不但不 见有起色,反倒越来越重了。 暑假期间,我去看望旺丁,只见他面黄肌瘦,形容憔悴,不断地咳嗽,痰中带 血,分明已经转成了肺痨。但是主要的病还是单相思,照我看,不先治好相思病, 肺痨病是永远也治不好的。 我悄悄儿跟他父母谈了自己的看法。他父母既痛恨儿子的没出息,又担心孩子 因此一命呜呼,叹了半天气,最后也只好同意我的意见:请出一个媒人来,到丁家 去说媒,探探丁家的口气。 地方小,闲人多,张家长李家短的新闻传得特别快。旺丁为了宝宝得相思病的 经过,迎春饭馆的老板不是不知道。如今媒人上门,也确实叫他为难。从好心出发,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应该答应这门亲事;但是自己的女儿相貌出众,实指望 她嫁个有钱有势的郎君,全家都好改换门庭,如今上门求亲的,论门第不过是个酒 店小掌柜的,下面弟妹又多,不知道要到哪辈子才能兴旺发达,论才干,初中读了 不到一个学期,既没有口才,也没有文才,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只怕连做生意都 不行,把花朵儿也似的女儿嫁给这么一个窝囊废,不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至 少也太委屈了孩子了。更何况旺丁现如今病在床上,听说得的还是肺痨,不一定能 治得好,做父母的,难道能把女儿施舍出去,从此葬送她一生的幸福么? 用不着多琢磨,宝宝的父亲借口自己的女儿年纪还小,正在上学,婚姻问题, 暂不考虑,客客气气地就把媒人给打发了。 旺丁听说做媒不成,一口血喷了出来,昏迷过去了。 应家隔壁有个巫三姐叫陈彩菊,以下神为业,专门给人治各种疑难杂症。旺丁 的母亲病急乱投医,求神问卜,问到了这位“大神”的座下。据巫三姐请来的神仙 说,治相思病,只要把所想的那个女人的裤腰带烧成灰煎汤服下,不但病体能够霍 然而愈,连那女人的心也一并挂到了男人的心上,婚姻是铁板铸定的一般,想拆都 拆不开的。 那年月,山区中学的女生,除了一套黄衣黑裙的“童子军装”之外,没有什么 制服。平常时候,大都穿的是阴丹士林布的蓝旗袍,里面一条中式半截裤,所以仍 然要用裤腰带。这种裤腰带,并不是街上买来的皮带,而是姑娘们从五六岁开始就 给自己以及自己以后的孩子织的。出嫁的时候,作为嫁妆的一部分。一个勤俭的姑 娘,出嫁的时候往往能带走十几二十来斤。随着小姑娘年龄的增长,所织带子的花 样也越来越复杂好看。宝宝所用的,当然是最复杂好看的一种。 可是,一个大姑娘的裤腰带,怎么能到一个年轻小伙子的手里呢?旺丁的母亲 求来了这样一个“仙方”,无法兑现,不得已只好找到我这个既是邻居又是他儿子 好朋友这里来。尽管我也是那个年代的人,不过对于这种过份虚妄的无稽之谈,还 是不相信的。可是我又不能不帮这个忙,不然,旺丁一旦死了,他母亲就会说我见 死不救。 怎么办呢?我和宝宝虽然同班,问她借个书儿本儿什么的,倒无所谓,准保借 得来,可是要我去向她借裤腰带,而且必须是她腰间系着的那一根,也实在过于为 难点儿,也太荒唐了点儿。这样的话,叫我怎么开口? 琢磨来琢磨去,总算让我琢磨出一个不是好主意的主意来:那时候,我六叔的 小女儿水菊正好开始学织带,我就老着脸皮,假称代我堂妹借她的裤腰带做个样子。 我还生怕她会反问一句:“我的裤腰带是什么样子,你怎么知道?”不料她既没有 问我任何问题,也不说肯借不肯借,脸一红,头一低,扭头就走了。 我还以为碰了钉子了呢,正担心无法答复旺丁娘,不料第二天宝宝递给我一个 纸包,只轻轻地说了一声:“喏,给你!”回头就走了。 我打开纸包一看,里面果然是一根织得非常精巧的双喜字裤腰带,足有半寸来 宽,两头各留有二寸来长的穗子。包里还有一张纸条,上写“只借三天用后即还” 八个娟秀的小字。我如获至宝,赶紧捧了去送给旺丁娘。 旺丁娘听说“请”来了“仙药”,高兴得也顾不上看那花纹了,点了一根火纸 媒子,立即就要把裤腰带化为灰烬。我赶紧声明:这条裤带子是借来的,三天以后 必须原物交还。这又使她作了难:不把带子烧成灰,儿子怎么吃?烧成灰了,又怎 么原物奉还?斟酌再三,还是我出的主意:吃裤腰带,也不见得非吃整条的不可; 这条带子的两头既然各有两寸长的穗子,剪下一两寸来吃掉,再把带子的剪口拆散 做成穗子,这样的“原物”还给人家,估计一时间也看不出来。旺丁娘无可奈何, 只得照我的主意行事。 裤带穗子烧成了灰,包在一张黄标纸里,放进熬药的罐子里煎了浓浓的一碗 “仙药”,端到儿子的面前,跟他明说:“这是宝宝的裤腰带煎的汤,你喝了以后, 不但病立刻就好,从此宝宝的心也就会挂到你的身上来,哪怕她父母反对,你们的 婚姻最终一定能够成功的……” 这时候旺丁的心全在宝宝身上,听说是宝宝贴身的东西,就是再脏再臭,也会 当作甘露喝下去的,何况只有一点儿苦味儿? “仙丹妙药”,果然效应不凡。当天旺丁就心平气和, 咳嗽减少了,血也不 喀了。到了夜里,早早地就睡,睡梦里只听见他嘻嘻嘻地笑个不住。但是第二天早 上起来,褥单上却湿漉漉地脏了一大摊。 一连三天,都是如此。本来,白天他还能起来在躺椅上靠一靠,如今连白天也 懒得起来了,总是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胡思乱想,饭也不想吃,茶也不想喝。问他 自己觉得怎么样,又说一切都很好,只盼望黑夜早点儿来临。问他为什么盼天黑, 他说一到黑夜,宝宝就来和他同床共枕…… 喝了“裤腰带汤”,旺丁的病不但不见好转,明显地反而加重了。他父亲着急 起来,又去请大夫。大夫听病家叙述了病重的原因,摇头叹息一声:“信巫不信医, 不治之症也!”站起来就要走,架不住老两口儿好话说尽,求了又求,这才留下一 张安神止泄的方子,说是只能把梦遗治好,至于那个老病根儿,他是凡人,不是神 仙,各种验方都已经试过,束手无策了,“另请高明”吧! 七月半,当地称为“鬼节”,照例要“做羹饭”祭祖。我家祭过祖先正在吃 “散福”饭,忽然隔壁应家老两口儿慌慌张张地跑来说:他们忙于祭祖,一时间照 应不到,旺丁不见了,求我们帮着找找。我和我爸放下筷子就往外走。他们往西, 我们往东。刚追到李氏宗祠门口,那里堆着一堆晾晒棉纱的竹竿,有一个人,围着 竹竿堆儿一圈儿一圈儿地绕圈子,月光下看那样子有点儿像是旺丁。我们走过去一 看,可不是他么?我拔腿就追,他走得飞快,我居然追不上;我父亲从相反的方向 迎了上去,一把抓住了他,没想到他力大无比,差点儿把我父亲撞倒。我父亲一定 神,扬起左手打了他三个大耳光──当地人认为:人被鬼迷,只要用左手打耳光, 就能使鬼退去,使人清醒。旺丁挨了打,全身一晃,几乎跌倒,我们俩一边一个架 起他就走,他还一个劲儿地挣扎,声嘶力竭地喊着:“我不回家,我要去找宝宝!” 好不容易把旺丁拖回家里,他父母出去找儿子还没有回来,只好打发两个小的 四处去找。等到老两口儿气喘吁吁地跑回家来,店堂里外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我和我爸爸一边一个,把旺丁按住在竹躺椅上,任他怎么挣扎叫喊,就是不松手。 他父母亲过来一看,见儿子耳朵里、鼻孔里堵满了牛粪,就大喊大叫起来:“不得 了啦,旺丁让鬼给迷住啦!”──当地人认为:鬼要是迷人,先得用牛粪把人的七 窍都堵上。有那自以为明白事理的,就说:“鬼迷心窍,大夫是治不好的,赶紧找 师公!” 他爸爸一时间也没了主意,听说师公能驱鬼,转身就请师公去了。他妈抱住儿 子,用手巾一点儿一点儿地替他掏那耳朵鼻子里的牛粪。不过一刻钟左右,师公朱 珍宝匆匆赶到,立刻身披法衣,手击乖鼓,口中念念有词,脚下踏罡步斗,在旺丁 面前作起法来。旺丁先是放声大哭,边哭边嚎:“她来叫我,我要去呀!我不去她 要生气的呀!”喊着喊着,声音逐渐小了下来,眼睛慢慢儿闭了拢来,好像睡着了 的样子。师公说:“鬼已经退了,先让他好好儿睡一觉,明天扎一只草船,准备两 千银锭,把鬼送走,就永远平安了。”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旺丁抬到床上去,听他呼吸声逐渐匀称了,这才各自散去。 可惜的是旺丁这一觉睡去,就再也没有醒来。草船没有扎,银锭也没有烧,鬼 当然也没有送走,家里却从此永远平安了。 在这场闹剧中,我充当了一个四面落埋怨的角色:旺丁娘说我拿来的裤腰带不 是宝宝的,至少不是宝宝系过的;宝宝娘说我故意要搞坏她女儿的名声;宝宝埋怨 我不该撒谎骗她;我父母则说我多管闲事。 很长一段时间,就好像真是我犯了罪的一般,在谁的面前都抬不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