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逼上梁山做买卖 一九四二年初,我初中毕业了──那时候,中学一年招两次新生:有春季入学 的,有秋季入学的。我在一九三九年春节之后上的中学,所以在一九四二年春节之 前毕业。 恰巧就在这一年,仙都中学办起了高中。我和宝宝都想继续升学,结果却是两 个人都没能如愿。 从道理上说,以前本县没有高中,想上高中的人,最近也要向南到丽水或向北 到永康去上学,再远点儿,则要到金华、宁波、杭州;如今第一有好几所外地著名 的中学迁来景云,第二县城里的仙都中学也有了高中,我们两家虽然不富,学费还 是出得起的,怎么会都不如愿呢? 问题还是出在婚姻关系上。 我父亲认定了一条死理儿:书读得越多,就越看不起不识字的乡下老婆。我初 中还没有毕业,就提出来要离婚,被父亲一顿暴风雨吓回去了;如今听说我要上高 中,咬住了牙就是不肯答应,还说:“都十八九岁的大后生了,难道还要我来给你 养老婆不成?再读三年书,好回来离老婆,是吗?告诉你,书读多了没有用处,你 不必再读了;老婆是我给你讨的,没有什么错处,你也别想离掉。愿意跟着我,就 在我店里接着干;不愿意经营木匠作坊,只要你自己找得到更好的差事,我也不留 你。” 这一回,我坚持自己的主见,非去上高中不可。父亲发起火儿来,宣布:“只 要你交得起学杂食宿费,你爱上哪家高中就去哪家,还得把你老婆也带走,我就譬 如没有生你这个逆子,往后不论你做官还是讨饭,都不要回来见我!” 在父子之间,闹到这步田地,算是到头了。父亲明明知道我离开他是寸步难行 的,故意刁难我。老婆呢,没法儿插嘴,只有躲在房间里吞声饮泣的份儿。母亲哭 着来劝我,要我看在祖宗的份儿上,给葛家积点儿德,不要把好好儿的一家人家拆 散了。母亲见劝我不听,“咚”地就给我跪下了,弄得我不知所措,赶紧把母亲扶 进房去歇息。一场家庭斗争,依旧以我失败撤退而告终。 宝宝那边呢,她父亲既不发火,母亲也不哭闹,只是说:第一,姑娘的年纪大 了,该定亲出嫁了,要是再读三年书,嫁人就晚了;第二,家里开的是个小饭馆儿, 供她初中读毕业就已经不容易,再要上高中,家里可供不起了。要是说定了婆家, 男方答应拿钱来,别说是上高中,就是上大学,做父母的也不会反对。 她父母的“软功”,比我父母的“硬功”还厉害。说穿了,其实都是明知道我 们没有钱,不得不听从他们的摆布。 我不愿跟着父亲学木匠。要不然,三年前也不必争取上中学了。可是没有过硬 的裙带关系,别的工作又很难找。好不容易有人介绍我到山下村“正本小学”去教 书,一个月薪水十五块。跑去一看,原来是一间破祠堂,学生倒有四五十个,不过 那是一二三四年级八个班的总人数,而且年龄差距之大,比县城里的小学更加惊人: 大的比我还大一两岁,小的只有五六岁,上厕所还不会系裤带,纯粹是把学校当作 托儿所了,而全校的教职员工,则只有我一个人,也就是身兼校长、教师、工友三 职,还要自己种菜做饭吃。我一看条件实在太差,没有上任就回家来了。 这期间,有一个从北方流浪到景云来的武术拳教师在李氏宗祠设场招徒,我一 者闲来无事,二者自己一向体弱,在这多事之秋,练几套拳脚,既能健身,也能防 身;好在师傅不为赚钱而来,收费并不高,又是早晚练习,不耽误白天工夫,就报 名参加了。将近两年时间中,这位不愿公开姓名、来历的师傅,见我天赋不浅,与 他也投缘,对我另眼相看,不仅教了我棍棒拳脚,还秘授了气功和医药,在我的一 生中,受用不浅。 我一面学武艺,一面四处寻找工作。接触面一广,认识的人一多,倒真的让我 摸索到一些门路了。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凌晨,日本海空军偷袭了珍珠港,美国受到了重大损失, 促使美国对日宣战。一九四二年元旦,中美英苏等二十六个国家的元首在华盛顿签 署了一个共同反对法西斯侵略的联合宣言。在此之前,中美英三国首脑在重庆蒋介 石官邸召开了“东亚军事会议”,宣布英国将派空军参加中国抗战,美国则负责向 中国供应战略物资。日本政府迫于形势,对中国的大规模武装进攻有所缓和。 这个时候,大半个中国的主要城市基本上已经陷于敌手。拿浙江来说,浙北平 原的主要城市杭嘉湖鄞绍都已经沦陷,封锁线设在以诸暨为基点的纬线上。诸暨以 南,就是浙南山区,丘陵起伏,易守难攻,地方武装力量强大,铁路、公路也都已 经主动彻底破坏,所以抗战以来,除了封锁线附近常有小小的拉锯战发生之外,浙 南山区,一直处于相对稳定的局面。从一九四二年开始,日寇采取龟缩政策,封锁 线也相应地有所松动,从大后方到沦陷区去,比以前容易多了。 抗战期间,不论是沦陷区还是大后方,物资的供应都相当匮乏。沦陷区最缺的 是粮油副食;大后方缺的是工业产品。封锁线一松,互相之间的“物资交流”就自 发地形成了。许多“要钱不要命”的单帮客,特别是肯于做出某种牺牲的女单帮客, 几乎很容易地就能够从沦陷区以低价买进货物,运到金华高价卖出,转手间获利几 倍。内地的客商,甚至有人专门到金华来采购物资的。畸形发展的结果,竟把金华 变成了一个客商云集、市场繁荣的货物集散地。景云离金华不过几百里路,想到那 里去发财的男女单帮客越来越多,数量相当惊人。 这个消息吸引了我,也激励了我。心想:前一阵子我要离婚,要上学,得不到 父亲的允许,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为什么?就为自己兜儿里没有钱,一离开父亲 就寸步难行。如果我的经济能够独立,不受父亲的钳制,就一切事情都好办了。为 此,我需要钱,迫切地需要钱。只要有了钱,再去读书可能太晚了,把老婆离掉, 把宝宝娶进来,大概还是来得及的。 我把这意思悄悄儿地跟宝宝说了。她虽然不放心我冒险去穿越封锁线,可是却 懂得金钱能够“买”到我们两人的幸福,而且除了这个办法之外,做别的生意是不 可能很快就发财的。她考虑再三,不但终于赞同我去一试,而且还把她手上戴的金 戒指捋了下来给我做本钱。──那个年代,黄金不像现在这样贵,一只两三钱重的 金戒指不过值几担米。尽管数目不大,却是她的全部财产、满腔的心意。我激动万 分,紧紧地捧住了她的手,久久不肯放开。她也用充满着希望的眼光温情脉脉地看 着我,没想到要把手抽回去。 要赚钱,就需要本钱。本钱越大,赚的钱也就越多。这是傻子都知道的常识。 有心出去跑单帮,尽管还是第一次,少说也得有一千本钱,不然,就犯不着去冒这 样的风险。但是我除了宝宝给的这个金戒指之外,几乎什么本钱也没有。我到哪里 去筹集这一笔“巨款”呢? 我父亲当了三十几年木匠,苦挣苦扎,最后在县城开了个土木作坊,也是小本 经营,除了账面上周转的那几百块钱,确实没有其他积蓄。我给他管账,他有多少 资金,我当然清楚。不然,他这个专门给别人盖房子的木匠,是绝不会不给自己造 一个窝儿的。向他讨钱,即便他肯把全部资金都抽给我,本钱依旧很小,赚不回多 少钱来。 我只能想办法借钱了。可是向谁借呢?我一个不到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又从 来没有做过生意,谁会相信我? 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了我六叔头上。 他比我爸爸有本事,生意做得大。特别是杭州、上海沦陷以后,花洋布没了来 路,老百姓做衣服,主要靠手工机织,因此他的染坊和布厂顾客盈门,简直忙都忙 不过来。可是上天偏偏不保佑好心人:仅有的一个儿子,出于爱国,跟随樊崧甫去 抗日,不幸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了。消息传来,他放声大哭,悲痛欲绝。尽管他还 有两个女儿,但是当时人封建思想浓厚,认为女儿是人家人,不能给自己传宗接代, 而“绝后代”三个字,在当时是一句很重的骂人话,其恶毒程度,是不亚于“缺德” 和“天报应”的。因此,他守着上万的家财,却整天郁郁不乐,渐渐萌发了出世之 想,对钱财二字,看得比别人要空一些。 我直接去找六叔。先用好话安慰他,请他节哀;然后又说到尽管我也是独子, 但是当时当地盛行“一子兼祧”的习俗──也就是一个儿子由兄弟两房各娶一个媳 妇儿,哪房媳妇儿生下的孙子,继承各自那一房的产业──只要他不嫌弃,我也可 以算是他的半个儿子,除了养老送终之外,还可以接续他那一房的香火。 几句入耳的好话,说得他高兴起来,当时就露出了笑容。我趁热打铁,接着聊 起初中毕业以后,父亲不让升学,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想到金华去跑一趟买卖, 又缺乏资金。这样一说,六叔终于听懂了我的“潜台词”,皱着眉头沉思了半晌, 这才说:“这年头,书读多了,确实也没有多大用处。还不如出去闯荡闯荡,见见 世面,倒比关在学校里读死书强些。本钱问题嘛,我厂子里有一批格子花布刚下机, 估计销路一定不错。出手以后,这笔款子可以先给你周转一下。如果不够,我仓库 里还有几百桶桐油,反正现在这东西是滞销货,再放几年也涨不了多少,干脆你一 并把它拿去做本钱好了。正好我的染坊也缺颜料,我开出一张单子来,要是金华有 货,你给我带回来。” 我没有想到六叔会这样慷慨大方,既没有跟我斤斤计较利息多少,也没有要我 找人担保,仅凭我的一句话,就把上千块钱借给我了。我喜滋滋地跑回家来跟父亲 一说,没想到父亲反而不相信我。他先是反对我冒险去钻封锁线,继而又说我年纪 小,没出过门,更没做过生意,要是让人把钱骗了去,他可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这 一千多块钱的。磨了半天嘴唇皮,就是不肯让我出去做这趟生意。 事情也叫凑巧:我们爷儿俩正抬杠,我姐夫来了。他在城南东渡村开一家杂货 铺兼做“伢郎”──就是现在的“经纪人”,跑过不少码头,在当地也算是个大能 人。他一听我们为这事儿抬杠,笑着说:他跟朋友刚从金华跑了一趟买卖回来,得 知“单帮市场”设在一个叫做“三墩”的地方,到那里去,虽然要偷越封锁线,不 过一大帮人黑夜里悄悄儿过去,又是事先给了敌我双方地头蛇“买路钱”的,所以 什么风险也没有,只要瞄准了买什么货,不打眼,一转手之间,至少可以赚一半儿 以上利息。他一个劲儿地撺掇我父亲答应我出去跑一趟试试,还说他可以带我一起 走,算是跟他学做买卖,不过也有两个条件:第一是本钱自备,账目自理,两人的 开支二一添作五,我赚了钱要分给他一成红利,赔了本他不出一分钱;第二是出门 在外,一切都得听他的。 我姐夫是个无利不早起的人精子,我对他了解得很,但是为了争取第一步“能 够出去”,我不得不样样答应。我母亲最相信她的女婿了,觉得这是个万无一失的 好机会,就来帮着劝我父亲。我父亲也知道女婿的本事大,有他带着,可以放一半 儿心,就勉强答应了。 说到资金,我姐夫听说六叔借给我好几百桶桐油,又说他认识一个从温州来的 专收土产的客人,可以由他出面说合。我知道他又看中了这笔买卖有利可图,赶紧 抓住。我要出售桐油,反正也要找伢郎,有道是“肥水不落外人田”,何况以后一 起出门,许多地方还得靠他,这点儿油水,就大大方方地让他捞了。 棉布和桐油相继出手,共得八百块钱。父亲狠了狠心,愣是从他的周转资金中 抽出来二百,给我凑足了一千的整数。过了清明节,我和姐夫就搭伴出发,去了金 华。 我这是被逼上梁山。从此走上了坎坷的经商之路,在波涛汹涌的商海中浮沉了 半个多世纪,曾经风光显赫过一阵子,也几乎遭到了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