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露水市场单帮客 当时从景云到金华的公路,早已经破坏,什么车也不通。我和我姐夫靠两条腿 分两天走到了金华,住在景云同乡会办的“万通旅社”里。老板林万通是景云人, 凡是从景云到金华来的同乡人,大都住在他这里。 林万通有两个女儿,都在旅社里当服务员──那会儿,旅店的服务员,不论男 女都叫“茶房”。我们刚住下,我就看出他的大女儿慧君,和我姐夫的关系似乎有 点儿特别,俩人那个热乎劲儿,绝不是普通的女茶房和旅客的关系。果然,睡到半 夜里,我姐夫的床上就空了,一直到天色快要亮了才回来。他到哪里去了,我心里 当然明白。只是一者碍着他是我的姐夫,二者做买卖还要他领路,得罪他不得,所 以既不能问,更不能干预,只好假装不知道,即便以后姐姐问起,也好一推六二五。 说巧也真叫巧:“万通”的隔壁,有一家“道生旅社”,是金华人开的,但是 旅社里的茶房孙云生,却是我小学时候的同班同学。他家里穷,只读了四年书,就 干活儿挣钱去了。如今突然在他乡相逢,对我特别亲热,一定要我搬到他房间里去 住,不要我房钱。其实,我们郎舅俩包的是一间房间,我在不在那里睡,房钱是一 样的。考虑到姐夫的“方便”,我答应搬到云生那里去住。姐夫假意拦了一下,我 说反正就在隔壁,跟住在一起也差不多,有事情招呼一声就过来了,姐夫也就不再 阻止。 我搬到道生旅社以后,和云生一张桌上吃,一张床上睡,真是情同手足,胜似 手足。闲谈中提起万通的女茶房,云生才告诉我说:他的两个女儿,名义上是茶房, 其实都是“公共老婆”的身份,只要给钱,两个女儿一起陪客人睡觉都可以的,并 不是跟我姐夫一个人如此亲热。 知道这个底细以后,我就很少主动到万通旅社去了。要不是买卖上有事情茶房 过来叫我,我绝不往那儿伸腿。姐夫见我很“知趣”,在买卖上果然尽心尽力地开 导我,协助我。 但是我却并不完全相信他。在他的村子里,他也算得上是个大能人,但是一到 了金华,依旧是个“土鳖”,充其量不过比我多来几趟、早来几天而已。远的不用 比,比起长期住在金华而且干的就是接待客人这一行当的云生来,至少认识的客人 少,能得到的信息量也少。因此,我明面儿上尊重姐夫的意见,暗地里却托云生帮 我打听行情消息,寻找主顾。 没过几天,云生就告诉我说:最近来了一帮四川客人,住在“驿安饭店”,据 说要大量收购照明电器电料。我们一起分析:国民政府迁到重庆,民用照明电料需 求剧增是必然的趋势;四川客人不远万里来到金华采购,说明四川的货源已经十分 紧张。云生已经替我打听清楚:三墩市场上,灯头开关货源充足,进价不高,不妨 就认定了这一种货干它一下。当即由云生陪同,到驿安饭店去和四川客人见了面。 四川客人求货心切,听说我可以大量供应灯头开关,表示有多少要多少,而且可以 预付一半儿货款,只要求有铺保。我们立即返回,找林万通出面担保。林万通一者 知道我家的底细,二者可以得到一笔不小的收入,只要盖一个戳子,就比他两个女 儿卖肉挣得还多,何乐而不为?于是很快就办好了手续,只等姐夫带我过封锁线了。 景云来的单帮客,大都住在万通旅社里。他们出来做生意,一方面固然是想赚 大钱,一方面也是为了躲开家人,可以在这个“三不管”地区玩儿个痛快。所以这 些人到了金华以后,并不急于做买卖,而是勾结三朋四友,一天到晚喝酒、打牌、 玩儿女人。用他们的话来说,就叫做“夫在外,妻命有所不受”;又说:“玩儿命 赚来的钱,不玩儿命乐它一乐,可就死了都对不起自己了。”所以姐夫他们天天聚 会“寻开心”,一连十几天,谁都没有提起什么时候动身,问问他,总说“快了, 快了”。 在这十几天中,从他们的言谈话语里,我多少也听到了一些有关三墩市场的情 况: 三墩市场,是个露水市场,坐落在新登县①境内,货源来自四面八方,客商也 来自四面八方。每天天不亮就开市,天色大亮,市场也就收摊了。因此,要买什么 货,事先必须考虑好了,一进市场,就直扑目标,讨价还价也要干脆利落,以求速 战速决,尽早离开。要是拖泥带水的,碰上日本人骑着马举着刀冲过来,轻者受伤, 重者送命,也只能自认倒楣,可没地儿喊冤去。 -------- ① 新登县──浙江省旧县名,1958年并入桐庐县,1961年又改并入富阳县。 旧县治现名新登镇,在富春江西北的桐庐县与富阳市之间。 全国各地来的客商,一般只住在金华的旅馆里高价收购,要他们冒险去钻封锁 线,在铁蹄马刀下做生意,当然是不干的。不同地方来的客人,需要不同的货物。 来自云南、广西的客帮,大都收买丝绸织品;来自湖南、湖北的客人,喜欢阴丹士 林布和白府绸;江西客人要买黑色细布和元毕机;而四川客人则求购万金油、八卦 丹、鹧鸪菜。近一段时间,还没有听说谁要照明电器电料的。几天来,景云来的单 帮客根据外地客商的需求各自认定了要进的货色,我则认定了购进灯头开关,也不 跟任何人提起,包括我姐夫在内。这时候,我要说进什么货好,那些“老三墩”准 会笑话我“嘴上无毛,简直胡闹”的。 十几天之后,终于集结了十六个人,有男有女,包了一只帆船,先从金华到兰 溪,再沿着兰江往桐庐方向摇去。船上,男人坐上铺,女人坐下铺。这些跑单帮的 女客,向来“舍身不舍货”,遇上军警地头蛇之类拦截刁难,陪人家睡觉是常事, 因此聊起这方面的事情来,那张嘴简直比夜壶还敞,常常听得我脸红耳赤,无地自 容,还被她们笑话是只“童子鸡”。 运气不错,赶上顺风,又是下水船,第二天中午,就过了桐庐,进入富春江, 到达窄溪码头,离新登县城只有二十几里路了。 大家一起登岸吃饭。窄溪是一个紧傍富春江东南岸的小镇,不长的一条街上, 只有一家饭店。中午时分,赶路的单帮客全挤到这家饭店来打尖儿,店堂里别说没 有座位了,就连排队等座的一点儿空间都难找,挤得送饭送菜的堂倌满头大汗,直 着脖子叫喊:“让一让,汤来啦!” 顾客太多,饭店只能供应快餐便饭:做好几大锅菜,点什么就盛什么,所以座 位的“周转速度”还是挺快的。 堂倌中有一个小青年,双手能端十六碗米饭。一张桌上八位客人,每人两碗饭, 他能一次送够,而且动作迅速,随叫随到,脸带笑容,应声响亮,把大伙儿简直都 看呆了。吃过饭,我给他一块钱小账,他哈了哈腰,连连道谢。我夸奖他是一个了 不起的人才,把他逗乐了,笑嘻嘻地说:“大少爷真会打哈哈,我这叫什么人才呀? 我们穷苦人家的孩子,为了挣口饭吃,出来当跑堂的,就得让顾客满意,让老板满 意才行。要不,在这里就干不长的啦!哪像你们大少爷,家里有钱,慷慨大方,一 出手就赏一块,够我两天的工钱了呢……”一顿奉承话,倒把我说得不好意思起来 了。 从窄溪码头摆渡过了富春江,就是新登县地界了。大家成群结队地走,边走边 聊,话题自然离不开男人女人、桃色新闻,而且女人聊得比男人更起劲儿。──她 们能够把丈夫扔在家里看孩子做饭,自己出来赚大钱,可见在村子里也都是顶儿尖 儿的角色,如今离开了丈夫的眼睛、摆脱了婆婆的管束,还不自由自由、痛快痛快 呀! 天黑以前,赶到了“金竹岭”。这里原本是个很小的村子,离三墩不远,由于 从金华方面来的单帮客都要在这里落脚等待露水市场开市,因此村民们几乎家家户 户都是“临时性饭店”,除了供应茶水、便饭之外,只要肯出钱,房主的床铺也可 以让客人“假寐”片刻的。我们在这里吃过晚饭,稍事休息,就赶夜路往三墩走, 必须掐准了在天亮以前到达三墩市场。 三墩本来也是个偏僻的乡村小镇,有一条很狭窄的“街”,街路上砌的都是鹅 卵石,两旁的瓦檐几乎相接,抬头看,只露出一条衣带似的天空,比“一线天”也 宽不了多少。日寇占领新登以前,国军就已经撤走;日寇占领新登以后,由于这里 离县城比较远,又是山区,敌人还不敢在这里设立据点,只是偶然有骑兵往来巡逻。 因此,与其说这里是封锁线,还不如说是“真空地带”更为贴切。 特殊的时间、地点和环境,终于把这里原来的“市日”变成了一个特殊的供销 市场,货物品种越来越多,真货假货全有,好的次的混杂,满天要价,落地还钱, 是否上当受骗,全凭买主的经验和眼力。每天到这里来赶市的买主卖主,不下一两 千人。 这时候,天色蒙蒙亮,“一线天”下面,人影幢幢,一块油布铺在地上就是一 个摊位,四面围着单帮客,看货论价,人声嘈杂。同来的人一到市场,就纷纷走散, 各自寻找自己需要的货物去了。 我倒是不慌不忙,走在最后面,只要见有灯头开关,就全部吃进,不久就进足 了货,再按六叔的单子配齐了各种颜料,反倒是我第一个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回到 金竹岭这个安全地带等候他们。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我姐夫才背着一个大包袱回来了。他买的是西装钮扣。 听说我买的是灯头开关,大伙儿都笑话我,说我第一次出来做生意,就不听他们的 指点,肯定要吃亏。还说:“到了金华,谁也别帮他,让他哭鼻子,也让他懂得懂 得什么叫做‘学生意’!” 我心中有数,随便人家怎么说,只是笑笑,并不搭腔。 走在半路上,姐夫悄悄儿地问我进这种货可有把握。我觉得反正货都已经进了, 也没有保密的必要,就把驿安旅社有一帮四川客人急需照明电器的事儿说了。姐夫 一听,直埋怨我事先不跟他通个气儿,又提出这批货要算他一半儿,不然,回家就 无法向我父亲交待云云。我不便驳回,只好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