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东方不亮西方亮 我从金华回来,向六叔交割了他所要的颜料,还清了借款,手头足足还有一千 多元──如果姐夫不跟我来那个“见一面儿分一半儿”,我这一趟,盈利可达两倍 以上。 头一次出兵,就大获全胜,我对做生意的劲头更足了。通过在金华那一个来月 的观察,我发现商人里头多数是些酒色之徒,真正有眼光有本事的人并不多。掂掇 掂掇自己,觉得只要不和他们同流合污,办事慎重一些,即便比不上别人,至少比 我那个号称“大能人”的姐夫总强些。 父亲见我一趟买卖回来,所得红利,几乎和他半辈子的积蓄相等,连连感叹 “手艺人不值钱”,对我终于另眼相看起来了。他鼓励我趁热打铁,再走两趟金华。 当天我把在金华买的一只更粗更重的金戒指和一条金项链儿以及一些吃的、穿 的和化妆品之类给宝宝送去。她见我这一趟冒险胜利归来,特地关照灶上给我做了 两个好菜,就在她的房间里给我接风洗尘。她把化妆品留下,把金戒指和金项链儿 又递还给我,说是事业刚刚开始,她不能继续投资,总不能釜底抽薪。她也要我再 接再励,趁金华的生意好做,赶紧再抓它一票,一旦时局紧张,想去都去不成了。 正当我筹足了更多的资金,打算再次出击的时候,时局果然有了急剧的变化: 日本侵略军驻华东部队向内地发动进攻,中国第三战区部队向江西撤退;老百姓人 心惶惶,聚集在金华的各地客商纷纷散去,市面顿时萧条起来,三墩的露水市场也 无形中解散。单帮客们不但不能再去金华,就是本县的商店,也纷纷把货物运到乡 下,紧关店门,以免遭受无妄之灾。我父亲开的是土木作坊,除了几样工具、几根 木料,并没有什么值钱东西。但是眼看县政府搬到了乡下,又听说一旦日军打过来, 奸淫烧杀,无恶不作,不能坐以待毙,也就收拾收拾,回乡下暂避一时。 日寇突破了诸暨“防线”,鲸吞了金华以后,也曾经分兵南下企图侵占丽水、 温州。一方面浙南山区地势险恶,地方武装实力强大,孤军深入,每每遭到伏击; 一方面日寇受到国际形势的牵制,大量兵力投入东南亚和太平洋地区,战线过长, 无力顾及华东战场,所谓南下,不过是虚张声势。这期间,日军虽然到过景云县城, 但只呆了两三天,杀了几个人,抓走了几个妇女,烧了几座房屋,就又龟缩回金华 去了。 县城里的人逐渐又多了起来,我父亲正想回城看看,不料暴雨成灾,山洪爆发, 县城街上水深一丈几尺,东门一带,冲毁了许多民房。水退以后,我们全家急忙赶 回县城,只见东门沿溪一带的房屋已经荡然无存。父亲租的店面在县前街,房屋虽 然没有倒塌,但是地上淤泥盈尺,家具用具大都被水泡烂,特别是他存的木料,已 经全部随波逐流,漂到东洋大海里去了。好在水灾之后,修房的人多,父亲倒是不 愁没有生意,虽然有所损失,也还能补回来。只是我的经商计划,暂时不能兑现了。 水灾促使县城有房的人纷纷搬回来清理,县政府也从乡下迁了回来。局势相对 稳定,商店逐渐开张。这时候,跑金华的路线已经不通,而温州市场则应运而生。 温州本是浙南第一重镇,一则以它当时的地理环境占了优势,二则温州人善于 经营,更善于做冒牌的上海货,各种当地生产却贴着“上海出品”的五金、百货和 生活消费品应有尽有,货源充足,四面八方的商人都云集这里买进卖出,商业突然 繁荣起来,居然有了“浙南小上海”之称。所以景云各商店的老板大都不走北路而 改走南路从温州进货。我看准了苗头,也跟随他们跑了几趟温州,贩回一些日用百 货来,就在父亲的作坊前面摆一个货摊,开始我的小本经营。 随着战事的发展,“逃难”到景云县城里暂住的外地太太、小姐们逐渐多了起 来。她们看见我的货摊上有“上海出产”的化妆品,纷纷来买。我也抱着薄利多销 的宗旨,对她们尽量让价,以拉拢买主。这样,我的货脱手快,资金周转也快,像 滚雪球似的,本钱越来越大了。 这真叫“东方不亮西方亮”。跑温州这条路线,只要走到丽水,就可以坐船直 达温州,不像去三墩赶露水市那样,既要冒一定危险,还要步行走许多路,相当辛 苦。何况温州的传统手工艺品如皮鞋、皮箱、花雨伞之类,水产品如带鱼、黄鱼、 海蜇、乌贼之类,是三墩市场上根本就没有的。 温州西郊有一家“浙东大旅馆”,是我们景云人开的,所以景云人来温州办事、 进货,大都住在这里。这个旅馆不但住宿便宜,招待周到,伙食更是价廉物美,几 乎餐餐有海鲜上桌,天天换时新蔬菜,在饭馆里吃一顿饭的钱,在这里吃三餐连住 宿费都够了。开始我还以为这是老板看在同乡人的情份上特别优待,后来见老板对 待同乡人异乡人一个样,对待生客熟客一个样,就开始注意起他们的经营方法来。 经过几次住宿,跟茶房也逐渐混熟以后,方才知道老板在住宿和吃饭的客人身 上是不打算多赚钱的。真正赚钱,是跟妓女的“分成”。因为凡是出外经商的人, 第一是钱来得容易,第二是旅途寂寞,第三是喜新嫌旧,总想换换口味,第四是老 婆不在身边,可以为所欲为,于是当时的生意人,几乎没有几个不嫖不赌的。用他 们的话来说,叫做“会嫖会赌,胜过知府;不嫖不赌,对不起太祖”;还说什么 “人不风流一世穷”。正因为如此,齐国宰相晏平仲才会想出“设官妓以奉行商” 的高招儿来,成为中国妓女的滥觞。 温州这个地方,传统风俗是“笑贫不笑娼”,性观念开放,男人娶媳妇儿也不 计较是否处女,因此暗娼向来就比别处多,许多二十岁上下的妙龄姑娘,居然有人 自愿当暗娼的。旅馆老板利用双方面的需求,由茶房出面“拉皮条”,讲好了夜度 资的价格──当时一般是十至三十元,其中六成归旅馆,四成归妓女;长得比较漂 亮的妓女,生意好,也有与旅馆对半劈的。而茶房的“纤头钱”,则归嫖客出,多 少不一定,当视嫖客是否大方、对姑娘是否满意而出手各有不同,一般连住宿的小 费不会少于两三元。因此,单是这两笔肮脏的收入,就已经相当可观,聪明的老板 为了吸引更多的旅客,在饭钱上少挣一些,也就不足为奇了。 浙东大旅馆的这一特色,第一是便宜了我这个不嫖不赌不风流的毛头小伙子, 第二是让我大开了眼界。 自从我打听到这一秘密以后,每次我到浙东大旅馆住宿,都可以发现:在暮色 苍茫中,总会有一溜儿七八辆甚至十几辆黄包车在旅馆门口停下,车上坐着的全是 年轻妖艳的女人。茶房把她们分别送进客人的房间里,于是客房中立刻响起了“色 情洋溢”的调笑声,有时候甚至是不堪入耳的。她们之所以敢于旁若无人,是因为 那时候的“禁娼令”不过是一纸空文,旅馆老板每月都要向警察局塞“例钱”,所 以即便是警察来“查夜”,只要谎称是夫妻,也就平安无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