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偷吃伊甸园禁果 丁宝宝自从初中毕业以后,一直“待字闺中”,没有做过任何工作。饭馆里生 意忙的时候,也出来帮着张罗张罗。按她父母亲的意思,是想仗着女儿长得漂亮, 给她找个有钱有势的男人嫁了出去,从此关了饭馆,不再做这相当辛苦又不赚大钱 的生意。但是这样的愿望,却一直不能实现。其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 第一,景云人封建思想浓厚,传统意识认为:饭店老板的女儿和旅店老板的女 儿,都是阅人已多的“百客货”,在娘家就一定不规矩,因此讲究“诗礼传家”的 书香门第,大都不肯娶这样的姑娘进门。 第二,有钱的地主富商,讲究儿女亲家“门当户对”。迎春饭馆名为饭馆,其 实不过是临街一座炉灶,店堂里四张方桌,老板亲自掌勺,有个十四五岁的小学徒 跑跑堂,如此而已。赶上市日,就得老婆女儿一起上;平常日子,以卖馄饨、面条 和现成的饭菜为主,没有多少资本,比吃食摊也大不了多少。只有客人定菜或临时 到办喜事人家府上去包办酒席的日子,才能露一手,正经做几个菜。但在人们的眼 睛里,也不过是个“厨师”的身份,比起穿长袍的布店、粮店、南货店、百货店老 板来,似乎又低人一等,矮人一截。要跟这样的“低级老板”通婚,“高级老板” 们又会觉得“肩膀头不一般齐”,太“屈就”了。 第三,有权有势的人,一者当时大都来自外地,不明底细,生怕上当受骗,做 父母的不敢撒手;二者这些人大都有了家室,除非给人家当“填房”或姨太太。因 此虽然也有军政两界的小官儿看中了宝宝的美貌,托人来说媒,做父母的却又不敢 贸贸然答应。再说,这些小官儿要的是漂亮太太,丈人、丈母娘是不管的。宝宝的 父亲想的是“善价而售”,不是“免费奉送”,因此怎么也说不拢。 第四,宝宝在上中学的时候,出了一桩“旺丁事件”,尽管这事情宝宝一点儿 责任也没有,完全是旺丁自作多情的单相思,但是当地人迷信思想严重,总说这是 宝宝命毒命硬,没有嫁人就“克”死了一个,以后还不知道要克死几个丈夫。人嘴 两片皮,众口铄黄金。略有资财又仰慕女方姿色的人家,听到了这样的传闻,也望 而却步了。 第五,这倒要赖我。尽管我已经有了老婆,但是通过旺丁事件,我和她的关系 反倒逐渐亲近起来,终于产生了“不应该产生”的感情。平心而论,我和她不仅年 貌相当,而且也门当户对,又是“自由恋爱”,如果能够把老婆离掉,宝宝在父母 面前再坚持一下,我们两个的婚姻可能是比较美满的。糟的是我父亲坚决反对我离 婚。我经商赚了几个钱以后,父亲别的什么都不管,只要求我不离婚。我试探性地 提过几次,结果都是以大吵一场结束。我的态度稍一强硬,父母亲就以死相威胁。 我是独子,也知道父母养我一场不容易,不忍过份伤他们的心,因此每次吵闹,总 是我步步退让。再说,自从我穿上长袍做起生意来以后,买卖上的来往,需要进饭 店的时候,总是照顾迎春饭馆。而且只要我去,不论带几个人,宝宝一定要亲自出 来掌勺,露一露她的手艺。吃完以后,一声“总算”,就可以扬长而去。日久天长, 人们也都看出我跟宝宝的关系非比一般。风声传了出去,至少在我的朋友们中间, 都认为宝宝已经是我的“相好人”了。这样一来,她的名声更加难听,愿意娶她的 本地人,可就真的越来越少了。 那一年,我虚岁二十,宝宝还不到十九岁。从年龄来说,大家都还小,并不着 急。宝宝的婚姻难成,倒给了她一个可以等待我离婚的“缓冲时间”。对我来说, 事业刚刚起步,还没有自己的铺面,只是“小老板”的身份而不是“老板”的身份; 离婚的事情,只能拖到我“独立自主”以后才能办。好在我和我老婆同床异梦,不 过是一对名义上的夫妻;而和宝宝却经常见面谈心,感情与日俱增。 我们正在做着“天长地久”的恩爱梦,夏末秋初,宝宝的哥哥突然从部队里请 假回来了。 她的哥哥叫丁贵,师范毕业以后,本来是在县立第二小学教体育的。抗战军兴, 樊嵩甫回景云来招学生兵,他觉得这是一个进身仕途的机会,尽管自己是独子,也 不顾家里的反对,竟带头报了名。由于他有个老师的身份,一入伍就当了个学生兵 的小头目。樊嵩甫出任湘鄂赣边区游击挺进军总指挥,他在七十九师当排长,驻军 江西;南昌会战中,七十九师在箬溪与日寇冈村宁次部血战八昼夜,我六叔的儿子 在那次战役中光荣牺牲,他却因功升了连长。不久,樊嵩甫因敦促蒋介石在长沙决 战,得罪了薛岳,受到了诬陷,削职后奉诏单身去了重庆,把所有同乡人都扔在江 西,管不了也管不着了。七十九师是樊嵩甫经营多年的“老本儿”,景云人特别多。 丁贵是个机灵人,善于钻营拉拢,到一九四三年,就升任营长了。 丁贵的顶头上司,团长施人龙,就是景云县人。多年来,丁贵蒙施人龙照顾提 携,无以为报,又从家书中得知妹妹的婚事高不成低不就,就想“两好并一好”, 把妹妹送给团长当夫人,以求得自己更多的照应。施人龙当时已经四十多岁,看见 宝宝的照片,简直美若天仙,又是初中毕业的,哪有不愿意的道理?丁贵把这意思 写信回来跟父母商量,信里还附了一张施人龙几年前戴军帽着戎装的照片,又把他 的年龄也少报了五六岁。宝宝的父母正为女儿的婚姻难成而伤透了脑筋,一听是个 团长,也是个不算太小的官儿;再一打听,施家住在三里街,出北门就到,家里只 有一个母亲和一个小弟弟,却有二十几亩田,一座半中半西式的楼房,不算最富有, 也是个小康人家,心中就有几分愿意了。怕只怕女儿嫌男方年纪大,长得也不怎么 英俊,所以回信给儿子:最好让施人龙自己请假回来一趟,谈妥了,就完了婚再回 去。 丁贵知道自己的妹妹因为颇有姿色而心气很高,施人龙不但年龄比宝宝大一倍 还多,而且长一张大长驴脸。几年前戴着军帽照的相,看上去倒是不太明显。如果 叫施人龙返乡让妹妹相亲,准看不上。因此,来了个越俎代庖,没让团长回来,倒 是他自己回来了。 下面的戏当然很热闹。简单说,是父母哥哥逼着宝宝答应这门亲事,宝宝一心 爱着我,却既无法说明,又不能说一辈子不嫁人的话,加上那几天我正在温州,她 又无法和我通气儿,何况哥哥一天到晚钉着她,即便我在景云,也无法跑来跟我商 量,不出三天,竟违心地收下了两个老粗的金镯子,答应中秋后去当团长太太了。 等我从温州回来,事情已经成为定局,她哥哥也已经功德完满,回到了江西。 我每次进货回来,都要给宝宝带一些时新的衣料、鞋袜、化妆品之类。这一次, 自然也不例外。恰巧那一天正好是七夕,连天上的牛郎织女都要渡河相会,何况我 们这些凡夫俗子们呢?所以我刚刚把货物安顿好,顾不上吃晚饭,就抱着一大堆东 西,迫不及待地直奔迎春馆。 日已衔山,正是饭店里最忙的时刻。老板在灶上掌勺,老板娘在店堂里擦桌子 接待顾客。我走进店去,刚问了一声:“宝宝呢?”她娘往楼上努了努嘴:“在房 间里躺着呢!”我吃了一惊,忙问:“病了吗?”她娘凑到我耳边轻声地说:“是 有点儿不舒服,不过不是病,是心里不痛快。她哥哥在部队上给她找了个男人,是 个团长,又是咱们同乡人,家里还算财主,多好的一门亲事!她自己也点头答应了 的,哥哥走了,她又翻悔,赖在床上不起来,头也不梳,饭也不吃,也不知道她要 嫁个什么样子的!你是她老同学,平时也说得来,快帮我去劝劝她吧!” 我吃了一惊,有如一桶冷水兜头而下,一直凉到了心里去。可是在她母亲面前 又不能失态,只得强自镇定,搭讪着说:“姑娘出嫁,要离开父母了,有点儿舍不 得,这也是人之常情。我去劝劝她,让她起来吃饭。” 我是这里的常客,不用她母亲带领,就管自走进后堂登楼入室。推开房门,见 宝宝穿着家常衣服,面朝里倒在床上,听见推门响,也不回头看看是谁,就不耐烦 地嘟囔:“人家不想吃嘛!你别来啰嗦,让我清静一会儿好不好?” 我又一愣,立刻意识到是她以为是母亲来劝她吃饭的,也不说穿,轻轻地走了 过去,一手扶着她肩头,俯下身去,在她耳边小声地说:“心里再烦,饭总是要吃 的嘛!” 她一听是我的声音,猛地抬起头来,差点儿撞了我的鼻子。定睛一看果然是我, 呼地坐了起来,两个小拳头在我胸前像擂鼓似的急捶,一面捶一面问:“你为什么 不早几天回来?为什么不早几天回来?”接着两手一张搂住了我的脖子,“哇”地 一声就哭开了。 我们俩从小就认识,相爱也已经好几年了,尽管爱情的道路曲折而漫长,处处 不顺心,却还从来没有过搂在一起痛哭的时候。可见这一次她是伤心已极也痛心已 极。我说不清当时是什么样的心境:说是来安慰她吧,我并不愿她嫁别人;说是来 向她表示忠心吧,我又没有能耐把老婆离掉去娶她。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似乎 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永远永远保持这个姿势,永远永远不要再分开,哪怕世界上 的一切全都消失,地球从此毁灭。 也不知道我和她相拥相抱究竟过了多长的时间。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突然间 遭到了迅雷的一击,眼前一黑,好像时间停止了,一切响声都消失了,不但楼下锅 灶上的炒勺叮当声、街上小贩的叫卖声、景云人特有的大嗓门儿无所顾忌的说话声, 刹那间全都无声无息,所能听见的,只有我和她俩人咚咚的心跳,就连世间的万物, 好像也都在这一瞬间趋于毁灭,不复存在,这个狭小的世界上,就只剩下我和她两 个人似的。──我生平第一次陷入一种难辨悲欢、难分哀乐、无法用语言描绘的混 沌境界。 也许过了许久许久,也许只是电光石火的一闪、白驹过隙的一晃,总之是我逐 渐从扑朔迷离的恍恍惚惚中苏醒过来,首先恢复了听觉:耳畔有一个细如蚊蝇的声 音在嘤嘤啜泣;接着恢复了嗅觉:闻到的是一股淡淡的幽香,但又说不清那是发香、 是少女的肌肤之香还是檀香皂或花露水的余香;最后恢复的是触觉:十个指尖,摸 到的是一个富于弹性的胴体,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仍能感觉到凝脂般的柔软滑腻、 暖人肺腑的淡淡温馨……一个在心底沉睡了多年的男子汉的欲望猛然窜了出来,是 因为“春到人间花弄色”,所以才有这样的“软玉温香抱满怀”么?还是一如天天 夜里都要重复的美梦,醒来依旧“满腹空惆怅”?我既贪恋这生平从未领略过的激 情,又生怕“醒来觉是梦,不胜悲”,就下意识地把她抱得更紧一些,以免她凌空 飞去。 作为反应,她的身子扭动了一下,耳畔的啜泣声逐渐加大,始如山泉叮咚,继 如小溪潺潺,再如江河奔腾,终如大海怒涛。我一惊,猛然醒悟到今天见面,她哭 着扑进我的怀里来,绝不是因为小别重逢,抑制不住激情的冲动,而是有难言的委 屈,满腹的辛酸!我立刻恢复了理智,赶紧睁开眼睛,双手把她的脑袋捧到我自己 的眼前:我看到的,果然是一张两颊苍白、两眼红肿、泪痕满面的脸!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哭泣。就是“旺丁事件”以后,人人指着她的脊梁骂她 “缺德”,说她是“扫帚星”,她也处之泰然,我行我素,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往 常,我每次外出,她总是叮嘱我注意饮食,小心身体,千万不要拈花惹草;每次回 来,总是笑脸相迎,既不过份亲密,也不让我感到疏远。可是今天,今天,今天她 即将成为“他人之妇”了,尽管我们俩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或“我嫁你”这样 的话,但我们俩的心是息息相通的,无言的心声、眼神的流露,不是早就已经互相 表达过“爱”了么? 既然她已经投进了我的怀抱,不管他明天将要嫁往何处,至少今天、现在、目 前她总还是我的,整个儿都属于我的。我低头吻干了她脸上和眼角的泪珠,明知道 难于开口,也明知道是多余的废话,却仍不得不哆嗦着在她耳畔轻轻地问:“刚才 在楼下,你妈已经把你哥回来给你说亲的事情告诉我了。既然你不愿意,怎么又答 应他了?你不等我了么?” 听说我已经知道这件事情,她的眼睛猛地张大了许多,一推我的肩膀,身子离 开我半尺多,却定定地盯着我的眼睛看:“那么说,你都知道了?你还问我怎么答 应他的呢!我正要问问你,我等了你两年,你的老婆娘打算什么时候离?难道真要 我再等你十年八年不成?要是你没有老婆,我也好跟我哥说明咱们俩的事情,现在, 你叫我怎么跟他说?你说呀?你这个窝囊的男子汉!” 一阵羞愧袭上了我的心头。在这个问题上,的确是我对不起她。正如她说的那 样,我这个男子汉,是个站不起来的软骨头,不能自主的窝囊废。我的脸在发烧, 我的心在忐忑,我吭哧了半天,明知道难于自圆其说,仍不得不嗫嚅着结结巴巴地 给自己开脱:“我现在的生意刚刚开头,离开父亲,我还不能自立。再过两年,我 大概就可以有些气候了。你不能再等我两年么?” 我可怜兮兮地看着她,既希望她会突然做出意想不到的决定,又害怕她会老羞 成怒,赏我一个老大的耳刮子。她脸上罩着一层阴云,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盯 着我看了足有两三分钟,突然长叹了一口气,挣脱了我的怀抱,坐到了床沿上,眼 睛看着地板,淡淡地但是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说:“不等了。我等了你两年,已经 看穿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你是个孝子,父母亲的话你一句也不敢反驳。我心里明 镜似的,就是再等你二十年,只要你父母还活着,你那个老婆娘就别想离得掉。” “不是这样,也不会是这样的!”我还想给自己争取一下。“咱们要想离开父 母独立生活,总得有相当的经济收入,才能养活自己吧?再等我两年,行么?我只 要求你再等我两年!” 她摇摇头,白了我一眼:“不要说了。我知道你说这样的话,连自己都没有信 心。我也不怨你,你是个好人。我只后悔我自己看错了人,爱上一个有老婆没主见 的。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一个窝囊废,当时还不如去爱旺丁的好!我相信,要是换了 旺丁,我叫他向东他不敢向西,我也早就已经是他的人了。” “那么说,你是下了决心要嫁姓施的,再也不肯相信我原谅我了?” “不错。我对你已经失去了信心,不敢再相信你了。我答应嫁给姓施的,就是 因为我不再相信你,要在你面前显示一下我也是个有决断的人。这算是我对我自己 不善于看人的一种惩罚,也算是我对你优柔寡断的一种惩罚吧。至于原谅,倒谈不 上。因为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儿。做错了事儿的是我。” 她这个人的性格,软起来像鹅毛鸭绒,硬起来像青石钢铁,变化无常,令人捉 摸不透。听她刚才的一番说话,已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很难更改的了,何况亲事 也已经成了定局,不能再翻悔。我定了定神,狠了狠心说:“既然你不体谅我处境 的困难,我也不再强求了。我尊重你自己的决定。现在只问你一句话:在你出嫁之 前,要我为你做点儿什么?不管怎么说,咱们两个,总也算相爱过一场。” 听我这么说,她居然噗哧一笑:“我感谢你的通情达理,成全了我。其实呢, 是我做出了牺牲,成全了你。只要你懂得我的心,我就很满足了。”说到这里,她 顿了顿,沉思了片刻,接着说:“还记得那年咱们俩一起在城隍庙看的《梁山伯与 祝英台》么?祝英台许配给马文才以后,梁山伯赶到,已经晚了。下面的戏,就是 《楼台会》。今天咱俩唱的,就是一本活生生的《楼台会》。不过我不想哭哭啼啼, 而是想高高兴兴地和你道别。我已经有一天多没怎么吃东西,如今跟你一说开,心 里定了,肚子也觉得饿了。你下楼去跟我爸要几个菜,咱们在这里好好儿碰几杯吧!” 我被她说得有点儿晕头转向,不知道她这是真话呢,还是气话。我瞠目结舌, 既不答话,也不动身。她又一次笑笑,推了我一把:“二十世纪的人了,豁达一些, 别那么想不开。世界上十全十美的事情,是不会有的。今天我还能够陪着你喝酒吃 饭,说说笑笑,过了这个日子,我一出嫁,就是想在一起喝酒,也不可能了。懂么? 去,快去!” 我看她神志完全清醒,也不像调侃我作弄我的意思,想起刚才她母亲说的那番 话来,也知道她确实好几餐没吃东西了,就搭讪着说:“刚才你妈还让我来劝劝你, 叫你起来吃点儿东西呢。既然你想吃了,我当然奉陪。你坐着,我这就下去取。” 说着,果真站了起来,下楼去了。 楼下店堂里,正是顾客盈门的时候,四张桌子上,全都坐满了人。老板在灶上 敲得炒勺叮当响,光着上身围着围裙,还是一身的汗;小伙计在几张桌子之间穿梭 往来,擦桌子送菜,算账收款,也忙得一脑袋汗;老板娘在案子上切肉切菜当下手, 也闲不着。唯一的闲人,却躲在楼上闹情绪,不下来。我走到老板娘身后,轻轻地 说:“经过我的劝说开导,宝宝已经想通,愿意吃饭了。你准备几个菜,我送上去。 反正我也没吃饭,就陪着她一起吃吧。” 老板娘一听女儿心里的疙瘩已经解开,不知道怎么谢我好。又听说是我陪她女 儿吃饭,更乐得眉欢眼笑。开饭馆的,要几个菜还不方便?只要在给客人炒菜的时 候多加一份原料,并不多费手脚。没多久,四菜一汤两碗饭外加一壶酒,就装进托 盘里了。 我端上楼去,发现她不但把桌子打抹得干干净净,还换上了一件我刚从温州替 她买回来的白色真丝短袖衬衫,黑色印度绸的裙子,一副典型的女学生打扮。其余 衣料、鞋袜、化妆品之类的包包盒盒,也全部拆开了,摊得满床都是。她的脸上, 又恢复了青春的红晕──明显是经过淡施脂粉的化妆。她的桌子就放在床前,我把 菜一一放到桌上。她先在床沿上坐下,提过酒壶去,把两个饭碗都斟满了──我们 浙江人习惯于喝黄酒,一般都不用酒杯,而是用饭碗──然后妩媚地向我一笑说: “咱们说好了的,今天唱的《楼台会》,只许高高兴兴,不许哭哭啼啼。来,先为 我的婚事有着落干一大杯!”说着,首先端起了饭碗。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就是一口酒都不能喝,也只得舍命陪君子了,何况这种黄 酒,并不厉害,再加上我心中苦闷,正想借酒浇愁。于是我在桌旁的方凳上坐了下 来,两个饭碗一碰,倒是我先一口把酒干了──她是皱着眉头,分三次才把一碗酒 喝干的。 接下来,她为我的生意兴隆干一杯,我为她的青春长在干一杯,转眼之间,容 量两斤的一锡壶酒,全被我们喝光了。看看她,脸上的红晕已经到了脖子后面,也 不是胭脂的嫩红色了。我见她不胜酒力,酒也光了,正想把饭给她端到面前,她轻 轻地把饭推开,指指门外说:“阿庆哥,你到外面再装一壶酒进来,今天咱们是第 一次在一起喝酒,也是最后一次在一起喝酒,一定要尽兴尽量,不喝醉了,不叫你 回去。” 我见她已经醉了,坐着不动,还劝她赶紧吃饭,省得凉了。她摇摇头,用一个 指头指着我的鼻子说:“我的话,你从来就没有听过。今天算是我求你了,让我喝 一次痛快的,行不?去,要是你真的爱过我,你就听我这一次,快去!” 我心里很矛盾:她一天没吃东西了,空腹喝酒,不但容易伤胃,也醉得快;可 我又不忍在这神圣的“最后的晚餐”上让她失望不满;再说,我还真想听听她醉后 都说些什么真话呢,于是我果真提着酒壶,走出了门外。 开饭店的人家,楼上楼下,一坛坛的全是酒,楼上藏的,大都是竹叶青、女儿 红这一类佳酿。我装了满满一壶,回到房间里来。 接下来的这三碗酒,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喝下去的。只记得她比我还急, 抢过酒壶去,把碗都斟满了,端起来,不再说任何祝酒辞,只说了一声:“但愿人 常醉!”一仰脖子,一口就干,比刚才没醉时候能喝多了。 等到第二壶酒也喝干的时候,我们两个每人已经喝了六满碗酒,足够两斤了。 她满意地笑笑:“我认识你好几年了,只有今天你最听话,最叫我喜欢。我很满足。 我不想喝了。要是你还想喝,你自己再装一壶去。我们家开的是饭店,不怕你酒量 大……”说着,她身子往后一倒,脑袋正好枕在被子上。 我也一推酒杯,离座坐到了床沿上说:“我已经喝多了,别的都不想,只想躺 一会儿……”说着,也假装疯魔地在她身边躺了下来。 她是仰面朝天躺着的,我是侧身躺着的,醉眼朦胧中,只见她闭上了眼睛,一 脸安闲的神色,似乎真的满足了。再看看她那高高耸起的胸脯,急促地一起一伏, 这说明她心里浪涛汹涌,不知道正在想些什么。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壮了壮胆 子,试探性地把一只手搭到了她的乳峰上,她微微睁眼看了我一下,毫不反抗。我 得到了她的默许,顺势一搂,就翻身压到了她的身上,捧起她的脸来,一通狂吻…… 这不仅是我和她第一次嘴对嘴地接吻,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和女人接吻。我 很激动,她当然也很激动。尽管她闭着眼睛不敢看我,但两手却把我抱得紧紧的, 全身都颤抖起来。 又一次昏天黑地,又一次失去了时间概念。这醉人的初吻,这迷人的狂吻,几 乎把我和她变成了一个人,永远也无法分开!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她把我推开,翻身坐了起来,两眼凝神,望着窗 外的明月,好久好久没有说话。我以为她生气了。不是么,以前她是我的恋人,我 从来没有碰过她一下,如今她成了别人的妻子,我怎么反倒“侵犯”起她来了?我 正在琢磨怎么向她解释自己的失态,忽然听见她用一种我从来没有听见过的极为温 柔的声调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牛郎织女,隔河又隔山。”我突然反应过 来,顺口回答:“今天七夕,鹊桥来相会。”她一把抓过我的手去,两手捧着,按 在她的心窝儿上,自己却整个上身都倒进了我的怀中。我一只手拢住了她的脑袋, 低头吻她的秀发,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胸口,感觉到她的心在嗵嗵地狂跳。 如此相依相偎着坐了约莫有十来分钟,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也不知道应该说些 什么。忽然她又挣脱了我的怀抱,溜下床去,顺势在窗前跪下,双手拢在胸前,眼 睛望着明月,像祷告似的呐呐地说:“上有天,下有地,咱们俩的事,只许天知地 知,你知我知……”我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她使劲儿一拉我,我一个趔趄,身子 往前一斜,也在地板上跪倒。她接着说:“你有妻,我有夫,有情人难成眷属,只 好和你‘一夜夫妻百年恩’,从此你我心连心。日后我要是负心,叫我不得好死!” 我听她说出“一夜夫妻百年恩”的话来,欣喜若狂;再听她发出如此重誓,更 是感动得神志昏昏,急忙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她深情地看着我:“你负心不负心, 当着牛郎织女,你也发个誓呀!” 我连连点头,顺着她的语气发誓说:“我也绝不负你。要是日后负心,下世变 牛变马,给你效劳。” 我发完了誓,她妩媚地嘻嘻一笑,拉起我来,顺势扑进了我的怀里。既然她已 经跟天地表明了自己的心迹,愿意和我做这一夜夫妻,我也就老实不客气,把她抱 到了床上…… 说实在的,我虽然是个娶有妻室的人,但是我与妻子同床异梦,真正的夫妇一 章,还是今天与宝宝共赋的。我不知道这算哪一出。她虽然已经定亲,却没有出嫁, 我这样“侵犯”她,不知道算不算偷别人的老婆,我这样攫取了她的贞操,也不知 道算不算犯罪。不过我心里明白,尽管我们这样做似乎有不合理的地方,却是合情 的。至少我们两人都有这样的愿望,谁也没有勉强谁。因此,我倒没有什么负疚感, 而是心安理得地搂着她,紧紧地搂着,但愿这样永远永远地搂着,不再分开,哪怕 世界不再存在。 大约到了十一点钟左右,我们俩还互相紧紧地搂抱着在梦游太虚幻境。朦胧中 听见楼下上店门的声音,我吃了一惊,急忙起来。俩人刚刚穿上衣服,她母亲推门 进来,见桌上杯盘狼藉,四菜一汤已经所剩无几,女儿的脸上红扑扑的,精神状态 从来没有这样好过,不问也知道是我的功劳,满脸含笑地连连道谢。她哪里知道, 就在这难忘的七夕之夜,她的女儿,已经从含苞欲放的花蕾变成一朵盛开的鲜花了。 我告辞回家,已经过了夜半。也不知天上的牛郎织女,此时是否也已经依依惜 别。我昏昏沉沉地进了自己的房,上了自己的床,一头栽倒,立刻鼾声大作。老婆 见我喝得酩酊大醉,帮我脱了鞋袜衣服。我身子躺在妻子身边,一颗心却留在宝宝 身上,迷迷糊糊中,只以为依旧与宝宝同床共枕。我自从娶了老婆,几年来,虽然 睡在一张床上,但只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我老婆是个农村中长大的老实姑 娘,出于封建礼教,男女之间的事情绝不会主动挑逗。何况我不喜欢她,从来不理 睬她,她也不是不知道,更不会自讨没趣。这一夜,我在睡梦中似醒非醒,朦胧恍 惚中错把她当成了宝宝,从来没有过的主动与热情,简直使她受宠若惊。只是我万 万没有想到,七夕之夜,我一箭双雕,同时娶了两个新娘子!更没有想到的是:两 个新娘子,都在这一夜珠胎暗结,怀下了我的骨血。 第二天上午,我借故又踅到迎春馆去看望宝宝。一进门,她妈冲我挤挤眼睛说: “刚让我叫起来,正梳头呢,没事儿了,多亏你开导她。” 我急忙上楼去,房门开着,她已经梳完了头,却还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是 在回味昨夜的苦中作乐,还是懊悔自己意志脆弱?看见我要进门,她很快就站了起 来,挡在门口,微笑着说:“我跟你说过,咱们俩人,只有一夜夫妻的缘份,图的 是终身难忘,永久回味,从今往后,下不为例了。我们做女人的,比你们做男人的 处境困难得多,请你谅解。古人说:‘恩爱不在床笫(音z ǐ紫)’,只要你心中 有我,时常想着我,彼此心心相印,我就感激不尽,也不枉我为你献出的一切了。” 我被她说得红了眼圈儿,想搂着她再接一个吻,她用手频频推我,摇着头叫我 赶紧离开,还叫我以后没有事情不要再去找她。 名花有主,我不再是“护花使者”了。能够有昨夜的春风一度,就应该感激她 对我的“错爱”才是,难道非得讨一个没趣以后,才知道收敛? 我向她道了珍重,又表示绝不会忘记她的深情,也一定遵守诺言,这才回头, 大踏步地往自己家走。 这一回,我觉得自己挺像一个男子汉的,拿得起,放得下,而且以后果然没有 再跟她单独见过面。 事实上,是想再去找她也不可能了:没过几天,她哥哥就陪着施人龙从江西回 来办喜事,一方忙着行聘,一方忙着请裁缝赶嫁妆。我给她送去贺礼,她微笑着收 下,连声道谢;八月初她出阁,我还去喝了喜酒。只是见了她的那个丈夫,不但年 龄比宝宝大一倍还多,那张驴脸,也足比宝宝的小圆脸长一倍还多,不是什么“人 中之龙”,而真真切切是“人中之驴”。想到宝宝将要伴着这样的郎君过一辈子, 心里真为她的美色惋惜,也为自己的无能生气。她伴着她的郎君到我这一桌来敬酒 的时候,我几乎连看都不敢看她,生怕自己不自然的表情被大家所发现,因此眼睛 只盯着施人龙看,那碗苦酒是怎么咽下去的,大概只有我和宝宝两个人知道。 第二年的阴历五月初五,我老婆生下了一个儿子。据说端午节生的孩子命相特 别好,我父亲给他取名叫“葛龙”。做满月那天,宝宝的父母来吃满月酒,说起宝 宝在五月初一日也生了一个女儿,小名儿叫“巧巧”──我心里明白,她那个女儿, 有八成儿是我的种子;“巧巧”这个名字,不分明是纪念“七夕之夜”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