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发个小小胜利财 经过中国人民的“八年苦战”,历史终于进入了胜利的一九四五年。 四月三十日,苏联军队攻克柏林,希特勒自杀,五月八日,德国法西斯宣布无 条件投降。 七月二十六日,中美英三国发表《波茨坦公告》,敦促日本政府投降。八月六 日,美国向日本广岛投掷了第一枚原子弹。八月八日,苏联对日宣战。八月九日, 美国向日本长崎投掷了第二枚原子弹。八月十四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第二次世界大战,至此结束。 尽管景云是个地处浙南山区的偏僻小县,可是这样重大的消息,通过报纸广播 的传递,还是很快就传遍了城乡大小村镇。 人们奔走相告,欣喜若狂。除了党政军民工商学各界联合举行庆祝大会、提灯 游行等等活动之外,人们谈论最多、盼望最切的,就是国共和谈,结束内战,全力 投入恢复建设,让中国真正走上独立富强的道路。 连年烽火,灾难深重,举国上下,人心思定呵。 日寇投降以后仅仅半个月,八月二十八日,毛泽东、周恩来到达重庆,当晚蒋 介石在林园官邸设宴欢迎,第二天又亲自到毛泽东、周恩来的住所拜会,双方公布 了和谈代表名单。 人人都说国共双方这一次确具和谈诚意,国内安定有望,人民生活很快就要恢 复到战前水平。还有人进一步预测:币制相应地即将改革,一元法币将可恢复兑换 一元银元。在这种心态下,商人们纷纷抛售物资,储存法币,梦想着一夜之间银元 堆积如山,暴发暴富。 这时候,我父亲的土木作坊已经停业,店面改由我经营布匹百货,资产也比两 年前翻了几番。面对着商家人人抛售货物的局面,我有些举棋不定了。 当时,景云县全县一共不过十几个大学生,而且大都在外面有所高就,不在本 地。东门有个王指津,是财经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年龄已经三十开外,只为身体不 好,在家养病,多年来一直没有“出仕”。一天,他到我的店里来买东西,我请他 进店堂来坐下闲谈,主要是向他请教物价问题。据他分析:第一,抗战八年,全国 的工厂多半停工停产,所以市场物资奇缺;如今想要恢复工业,资金又没有来源, 唯一的办法,就是多印钞票;钞票一多,就要贬值;法币一贬值,商人就要囤积居 奇,造成通货膨胀;第二,抗战胜利了,国民政府要从重庆迁回南京,这一笔费用, 数目不小,很可能会造成财政赤字;再说,蒋介石为了收买民心,战后必然要在部 分地区减租减税,也就是减少了国库收入;国库一空虚,除了依赖美援之外,唯一 办法,还是印钞票。因此他的结论是:法币必然要贬值,物价必定要飞涨;与其存 法币,不如存货物;与其存货物,又不如将货物抵押给银行换成贷款,争取囤积更 多的货物…… 听了他的话,真使我茅塞顿开,胜读十年书。稍加思考,就决定按指津先生的 “指点迷津”,去走银行的门路。 当时的浙江省地方银行景云分行,连门卫在内,一共就五个人:主任金国亮, 会计姓林,出纳姓顾,还有一个办事员姓方,除门卫外,清一色都是外地人。所有 行里的大小事务,都是他们四个人包干。其中林会计还租住我六叔的房子。 中秋节,是我二十一周岁的生日。我以庆祝胜利和中秋赏月为借口,在迎春馆 定了四桌酒席,摆在我六叔的大客厅里,把县城里的主要头面人物都请来,其中除 仙都中学董事长樊问天、仙都中学校长蓝文秀、商会会长李怀薪以及各商店的老板 和自己的亲友等景云籍人士之外,外籍客人就请了银行的主任、会计、出纳、办事 员。席间大家频频干杯,气氛相当欢洽。 这一席酒,达到了两个目的:第一,提高了我的身价。我父亲开的是个作坊, 属于“匠人”范畴;后来我借他的门面设摊售货,也还不是“商号”,因为一者我 的年龄还太小,二者资金也不足,三者我连个字号都没有,不像个“老板”。这一 次,我的资金比较充足了,父亲又当众宣布,他年纪已大,不再经营作坊业务,从 此“益新”字号变成了百货店,归我独立经营,我也可以算是“商界”中人,有点 儿像是“老板”了。第二,在本县所有的商号老板中,我的年纪最小,商店也是新 开,但是通过这次宴会,充分显示了我的“少年老成”以及在本县与头面人物的密 切关系。第三,认识了县银行的全体人员,而且给他们留下了比较好的印象。 打那以后,银行的几个人和我都交上了朋友,见面就夸我热情大方,办事有魄 力,像个老板的样子。不久,我们就谈到了贷款的事情上来。我问他们:近来各商 号纷纷销货求现,存入银行,银行是否已经超储?他们笑笑说,早就超储了。开头 是把过多的现金向上解送,近来上头指示,应该就地发放贷款,解决超储问题,还 问我是否有意贷款,他们可以优先办理。这一问一答,真叫天从人愿,不谋而合。 仅仅三言两语,就谈妥了第一笔数量不小的“信用贷款”,不要我拿实物作抵押, 只要找一家殷实铺保就可以。我六叔在县里是个大商家,他对我的经营手段也还比 较相信。因此,可以说没费多大周折,一笔巨额现款就从银行里提出来了。 手里有了充足的资金,就开始动脑筋怎么赚钱。那时候,抗战时期破坏了的公 路,基本上已经填平,虽然不免坑坑洼洼,总算勉强可以通行了,不过还没有开通 客运的班车。我按照老主意,决定到温州去看看。骑上自行车,到达丽水,先到景 云人郑尚志开的丽景旅社住下,打算第二天趁船去温州。恰巧旅社里住有两个台州 客人,手里有一百担“毛边纸”①急于出售。据郑老板介绍,这两个客人因为家里 出了点儿事儿,急于回家,价格上可以多让一些。我抱着不妨一试的心情,先到街 面上打听清楚毛边纸的行情价格,然后去跟他们洽谈。刚一开口,他们就盯住我不 放,由他们请客,在饭馆里一边喝酒一边讲价钱。一顿饭没吃完,买卖就成交了: 讲定每担价格八千元。饭后就由货主陪同去溪口新禄运输行看货付款──由新禄的 账面上转一笔账,换一个货主的名字,事情就算办妥。 -------- ① 毛边纸──江西生产的一种手工竹制纸,色白,质细而半透明,毛笔、钢 笔都可以写。当时机器生产的“洋纸”极缺,举凡机关办公、学生写作业,大都用 这种纸。 我随即到电话局去打电话,通知家里整理一下仓库,不日即将有一百担毛边纸 运回景云。巧的是:电话局里,有一个温州客商叫林泽光的,也在等着打电话。他 听见我说有一百担毛边纸要运回家,电话也不打了,主动递烟搭讪,问我这批纸的 货源和价格。我如实告诉了他。林老板也不隐瞒,告诉我说:新禄的这批纸,台州 客人最早是跟他联系的,当时他犹豫不决,没有拍板;今天接到家里电话,说毛边 纸的价格在温州已经突破万元大关,行情还在看涨。他马上到新禄运输行去打算进 货,方才得知他晚了一步,那批货已经在一小时前换了货主。他来电话局打电话, 就是联系另一货源的。现在无意中碰到了我,一定要我把这批货转给他,还主动提 出每担的价格由原来的八千元提高到九千元。 那年月,法币虽然已经开始贬值,但是一千元法币仍可以买一百斤上白米。如 果我答应林老板,这一转手之间,可以得利十万元,相当于一万斤大米,按当时的 地价,可以买一亩二分五上等肥田。这笔生意,我心里本来是愿意的,但是转念一 想:要是我雇几只船把货运到温州,岂不是可以赚到二十万元?只是不知道林老板 的行情是真是假,还要进一步打听落实,因此我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只说再考虑 考虑,就回到了丽景旅社。 林老板打听到我住在丽景旅社,当夜就在饭馆定了一桌丰盛的酒席,然后去找 郑老板说合拉纤,三个人边喝边谈生意,最后以每担九千二百元的价格成交。饭后 林老板就把现款送到我住的旅馆里来,只由我出一张条子,他自己到溪口提货。 我半天工夫赚了十二万元的消息不胫而走,丽水的客商掮客听说我手头有一百 多万元现款,纷纷找上门来。这个说这种货便宜,那个说那种货行情看涨,纠缠不 休。我发觉树大招风,生意反而难做,就在第三天一早,背上现款,骑上自行车, 悄悄儿撤离丽水。回到景云,立即掉头向北,到杭州采购棉布百货去了。 那时候,从金华到杭州的火车在抗战期间破坏了,还没有修通,要去杭州,先 得步行到诸暨,才能搭上火车。我仗着年轻力壮,不怕辛苦,胆子也真大,叫老婆 做了一条特制的布腰带,里面塞满了大钞,在腰间一围,背上一把雨伞、一个包袱, 就一个人出发了。 第一天,走小路到义乌县苏溪镇住宿。第二天,方才到了诸暨火车站。好不容 易挤上了一趟棚车,直达杭州城站。旅客下车以后,争先恐后地出站,秩序十分混 乱。那时候,火车站的“路警”大都还是日伪时期的旧人员暂时留用的,他们从前 在老百姓面前耀武扬威惯了,如今恶习不改,依然手拿藤条,在出站口向旅客们头 上乱抽乱打。只听见一片吱哇乱叫的哭喊声。好在我个子比较矮小,出站的时候, 脑袋一缩,“飞来横祸”,自有高个子顶着。胜利之后,尚且如此,想想敌伪时期, 老百姓在铁蹄下生活,那苦日子还能过么? 我在城站附近找了家旅馆住下,第二天到官巷口的几家绸布庄批发部去采购了 一批棉布运回景云。我把这些货物送进银行的仓库,既省了保管的麻烦,又可以再 次获得贷款。拿到贷款,再跑温州、杭州,运来货物,依然送进银行抵押贷款。如 此反复三五趟,我的账面上属于我自己的货款总数已经超过了三百万,在当地也算 得是一个大户了。 不久,金融物价正如王指津预测的那样,不断地暴涨。我只要从货物中取出十 分之一来归还银行的本息,就绰绰有余了。 仅此一手,我就发了一笔大财。别人是一本万利,我则几乎是无本万利。当地 人都佩服我的眼光和胆识,其实我只是听从了王指津的“指点迷津”罢了。 我发了财,生意越做越大,父亲原来的作坊门面太小了。正好县联社因为经营 不善宣告倒闭,我就把他们在县前街的三大间门面盘了过来,把“益新棉布百货店” 的牌子挂了出去,又学着我六叔的样子,在店铺后面开了一家染织厂,自产自销, 生意兴隆,在景云地面居然一跃而成为小富商了。 我还没到“而立之年”,在乡亲们的眼中,我就已经“站了起来”,已经完全 成熟,是一个说话算数的“老板”,是一个前途无量的“人物”了。 可惜,宝宝不能再等我一年。如今我经济上完全独立,父亲已经不能再控制我 了。可是她不但做了团长太太,还过早地做了母亲。听说她产后身体虚弱,丈夫又 不在身边,婆婆对这个“早产”婴儿的来源持有怀疑,因此月子里既没人疼她,也 没人好好儿照顾她。我悄悄儿买了两支真正的吉林人参,托人以她父母亲的名义送 去,也算是我不忘记她的一片心意。 过了一年,我听从父亲的劝告,花三百担大米,买了三亩水田,给他收租。在 我们景云,不管生意做得多么大,没有田地房产,就算没有根底。老辈人心心念念, 只想买田造屋。这一回,儿子发了小财,尽管像样的房屋一时间还盖不起,先买两 丘田,让他也感觉到自己有田产,总算满足了他的半个心愿。 没有想到的是:这三亩田,后来居然把我捆住了手脚,让我“植根”在这块土 地上,几乎大半辈子都不得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