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镇长想要宰肥猪 我从上海进货回来,货架上摆得琳琅满目,都是景云人难得看到的时新产品。 消息传开,立刻轰动了一条街,特别是赶时髦的太太小姐们,纷纷到我的店里来购 买。这一趟上海之行,除去开销,还清了银行贷款,净赚一倍还多。 我“善于经营”的美名,越来越响亮了。 许多人看见我走的是向银行贷款的路子,也想照方抓药。但是银行贷款要有铺 保,银行对我已经建立起信用,只要我的店章一盖,贷款立刻到手。这一来,又使 我的名望提高了不少。 尽管我在景云街面上还不算是个知名的“富商”,可是经营的品种繁多,货色 齐全,特别是自己开一家染织厂,所织布匹,质量好,价钱低,最受乡下人欢迎。 人家都说我是“店厂合一,土洋合一”。因此,营业额与日俱增,一个市日的营业 收入,晚上清点钞票,就要好几个小时。 有道是“人怕出名猪怕壮”,我一出名,就有人盯上我了。 白云镇镇长胡贵发,是县党部书记长杜芳的小舅子。此人不学无术,心胸狭窄, 更兼好色贪财,爱酒嗜赌,本是个景云街面儿上出了名的“小混混儿”,连当个党 棍儿的才干都没有。姐夫看他不是块能造就的材料,单凭他“人头熟”这一特点, 把他推上了镇长的宝座,作为他控制地方的一个实力点。 在景云方言中,“胡贵”和“乌龟”同音。自从胡贵发当上了镇长,抖了起来, 走路、说话,都端着个架子,就有那好事的编了句童谣教孩子唱:“乌龟一发,脑 袋翘得像老八。”──景云方言,“老八”就是男人的那玩意儿。 我素来知道此人性格属狗,不想招惹他,因此只和他见面点头而已,既不得罪 他,也不奉承他,保持若即若离的态度。 一天,胡镇长忽然光临我的店堂,我不得不笑脸相迎,请坐,敬烟,问他要用 点儿什么。往常,他来店里,不是说老婆要用点儿雪花膏,就是说女儿要用点儿花 露水。反正都不是什么值钱的好东西,乐得送个整人情,包上双份儿,让他提走。 今天,他不说老婆、女儿要化妆品,倒说他家里有急用,一时间周转不灵,要向我 暂借法币两万元,而且再三申明:只是暂挪几天,保证归还。 这条地头蛇,说话从来不算话,他的保证,比放屁还不如。要是小小不然的三 百二百块钱呢,我也知道花钱买个平安,譬如给土地爷烧了香;如今他一开口就是 两万,买大米足有两千斤,而且明知道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买卖,我 何必把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拿去打水漂?所以,一听他“狮子大开口”,我也就 学那“玻璃耗子琉璃猫”,给他来个一毛不拔。我再三道歉,说明我的流动资金正 好前两天都周转出去了,手里只有昨天一天的流水,请他宽限一个星期,我一定给 他想办法。他是一进门就说明白:只暂挪一两天的,一时间也不便改口,只好别别 扭扭地走了。 一个星期以后的晚上,我清理了当天的账目,关上店门,一个人踱到迎春饭馆 去打听宝宝的近况。老板看见我去,急忙端上一碗清蒸甲鱼、一壶酒,老板娘坐在 我的身旁,抹着眼泪在向我诉说宝宝的不幸:产后身体虚弱,婆婆嫌她生的是个丫 头片子,月子里什么也不管,不但要自己起来做饭吃,还要下河洗尿布,落下了病 根儿,如今刮风下雨的日子,浑身的骨节都疼。男人呢,两年多了一个钱也不寄回 来,自己凑了点儿路费抱着孩子赶到江西,发现他那里还有一个“团长太太”。尽 管她哥哥再三说明那是“临时”的,可她受不了这种气,只在哥哥那里住了一夜, 就回来了…… 我听了,也连连叹气,一碗我最爱吃的清蒸甲鱼,居然食不知味。我正在琢磨 着怎么资助她、安慰她,突然进来两名警察,一左一右地鳔定在我的身后。我抬头 看看店外,只见一溜儿站着八名身背长枪的保丁,保队附莫如喜腰里掖着二十响, 大踏步地走进来,二话不说,只用手指向我一点,两名警察就同时抓住了我的左右 手。接着丁保长一摇一摆地进来,在我面前一站,宣读圣旨似的拖长了声音说: “你,壮丁抽到了。跟我们走吧!” 我冷笑一声:“是么?请问我抽到的是第几签?谁代替我抽的?即便我真的抽 到了壮丁,只要父母官通知一声,我就报国有门了,何必兴师动众,摆开这样的阵 势?想当年樊军长回乡来招兵抗战,我带头报名,还报不上呢!再说,现在小鬼子 投降了,没有仗可打了,还抽壮丁干什么?”说着,我慢慢站起身来,迈步往外走。 这一来,迎春馆附近的商店和住家都知道了,纷纷跑出来看热闹。我冷眼一看, 其中有好几个是我的知己,就一面神态自若地迈着八字步往前走,一面在思谋脱身 的办法。 看看走近我家门口,我的那几个知己早就跑到了我的前面,大喊大叫:“阿庆 被抓走了,阿庆被抓了壮丁啦!” 我的父母亲闻声急忙走出门来,我放慢了脚步,脸带微笑,大声地对父母说: “爹,娘,我抽到壮丁,要去服兵役了。我手上戴的金戒指没有用处,还是留在家 里吧!” 两个警察的四只手,本来是两只抓住我的上臂,两只抓住我的手腕,而且别到 了身后的。听说我要把金戒指留在家里,似乎也是颇近情理的事情,不约而同地松 开了抓我手腕的手。我把手收回到胸前,假装捋金戒指,趁两名警察都不注意,突 然左边一拱,右边一撞,两名警察都跌倒在地。说时迟,那时快,我身子一低,一 个箭步就窜出去两间店面,前面正好有一条小巷,我一抹身子,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了。 八名保丁见我跑了,正想追赶,被我的几个知己挡住,假装问他们出了什么事 情。等到保队附赶到,下令快追,我早已经没影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