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利用矛盾解灾难 我转了几个弯儿,一面疾步走着,一面琢磨着怎么解脱这场“飞来横祸”。 我是独子,抽壮丁根本没有我的份儿。事情明摆着:就因为我不给胡镇长上供, 他借这个名义捉弄我。即便我父亲四处托人把我弄出来,不但我苦头要吃足,只怕 那借不出去的两万块,还得乖乖儿地给人家送上门去。再一想,胡镇长是杜书记长 的小舅子,有县党部给他撑腰;而杜书记长一向因跟樊问天争夺势力,矛盾很深。 樊问天是樊崧甫的亲弟弟,因为他的一根旱烟管足有三尺来长,当地人送他一个外 号叫“大烟筒”。这个人虽然从来没有“出仕”过,却是地方上的第一号乡绅,实 力比书记长还要硬几分。本来,我是个只知道做生意赚钱的商人,对这种地方上的 派系之争,并不想介入。如今既然杜派的人对我下手开刀了,我没有别的路子可走, 指着我是仙都中学毕业生而樊问天是仙都中学董事长这个“关系”,我只好投靠樊 派,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来解决我自己的灾难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北门街大烟筒家的后门口。 我和樊问天的关系,一直处于不近不远、若即若离的状态之下。逢年过节,我 都要请请县里的商界前辈和头面人物。每逢这种场合,我是胡镇长也请,大烟筒也 请,以示我没偏没向,哪派的人也不是。大烟筒呢,看在我是他学生的份儿上,尽 管每请必到,却也从来没把我看成是他的“自己人”。他的家,我虽然也去过,但 那都是应酬性的,礼节性的。今天突然深夜里敲响了他家的后门,他也立刻意识到 有了重大的情况,所以进门之后,不等我开口,就把我带到他的小客厅,摒退了从 人,问我是否有急事。 我先讲了胡镇长向我“借款”两万元我没有应承的开端,接着讲他利用职权无 视规定居然要抓我这个独子的壮丁以及自己如何急中生智半路上脱逃的经过,又说 了一些杜派人如何一贯敲诈勒索、鱼肉百姓的罪恶,特别提到几个樊派人被胡镇长 欺负的实例。 我这么一说,把大烟筒的火气儿也逗上来了。他手下人被欺负,他不是不知道, 只为时机未到,或者自己人确实有把柄被人家抓在手里,发作不得;如今一听说胡 镇长居然公开抓起独子来,好像逮到了有把儿的烧饼,怎肯就此罢休?就用好话安 慰我几句,叫我只管放心住在他家里,外面的事情,有他一手包办。又夸我遇事不 慌,有急智,是个人才。还说:如果被胡镇长一送送进了新兵招待所,尽管我是个 独子,再想往外挖,可就费劲儿了。 当夜,我就住在大烟筒的客房里。他还特意吩咐佣人:我来他家的事情,不许 泄漏半点儿风声,前后门更要特别留意,严防杜派的人得到消息来突然袭击。 第二天下午,大烟筒陪着一个贵客来到我住的厢房。只见来客头戴拿破仑旅行 帽,身穿白纺绸长衫,手提文明棍儿,不像是本地人的样子。等他摘下帽子,我才 认出原来是我同班同学吴志瑾的父亲──吴山大律师。 吴山律师原来在上海特区刑庭当法官,“八·一三”事变后回到故乡,租住我 六叔的房子,挂牌当律师。后来应樊崧甫之邀,到江西湘鄂赣边区挺进军司令部去 当军法处处长,抗战胜利以后,回到司法界,如今在金华地方法院当推事。他虽然 从小就认识我,但几年不见,我已经长成了大人,如果不是有人介绍,很可能他已 经不认识我了。他的面貌变化不大,所以我依然能够一眼就认出他来。 用不着说,大烟筒已经把我的事情向吴推事叙述过了,所以他一进门,刚刚坐 下,就夸我少年老成,有胆有识,敢于跟胡镇长硬碰硬。闲话说过,他就告诉我: 按照国家规定,独子可以申请免役,问题就出在我并没有办理这个法律手续,所以 抓我的壮丁,从法律的角度说,并不算错。现在的对策是:赶紧到金衢严师管区去 补办一个免役的证明。一切关节,都由他去打通,只嘱我过几天到金华找他办理手 续就是。 吴推事当天就要回金华,没工夫跟我多说,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大烟筒有意要在我的兵役问题上做些文章,借此击败自己的对手,所以对我表 现出特殊的关心。吴推事走了以后,他派一个跟班到我家去报信儿,顺便带回我出 门用的衣帽鞋袜和盘缠。第三天一早天色才朦朦亮,他就亲自带领三名亲信护送我 到北门公路旁他家住在北门边,到公路只有几十步路。那里已经停了一辆崭新的美 制“道奇”军用大卡车。一个身穿罗斯福毕机美制军装的青年司机,留着淡淡的小 胡子,正悠闲地倚在驾驶台窗口上抽着烟,眼睛却注视着通向街路的小巷。一见我 们来到,立刻打开车门,跳下车迎了过来。大烟筒用手指指我说:“这位是葛先生, 我有点儿急事,叫他到金华走一趟,昨天跟你们司令说好了的。既然是派你阿土来, 我就放心了。别的话我也不多说,只是这一路上,要保证葛先生的人身安全,也不 许再搭另外的客人。做得到吗?” 那个叫阿土的青年司机啪一个立正,像对待上司似的恭恭敬敬地说:“保证做 到!”接着又拍拍自己的大腿:“带着家伙呢!在这条路上,还没有哪个胆子大的 敢劫军车!” 我向他的大腿上一看,奇形怪状的美军司机服右裤腿朝外部分,掖着一支加拿 大手枪──不把枪掖在腰间而插在腿部,大概是为适应司机拔枪方便而特殊设计的 吧! 大烟筒嘉许地点点头:“我知道你胆大心细,从来没出过问题。不过也还是小 心些的好。早点儿走吧!” 阿土遵命潇洒地转身打开车门,自己先钻进去,然后打开另一侧车门,把我拉 了上去。 我向大烟筒挥挥手,阿土已经踩着了油门,朝车外略一点头,车子就箭一般向 前飞了起来。 那年月,在这条公路上跑的汽车,一共只有三种。 一种是省交通局办的客运班车,车子大都是用卡车底盘改装的,车厢小,座位 挤,载客量少,虽然也烧汽油,但行车速度极为缓慢。就是这样的车,也少得可怜, 从早到晚,难得看见有几辆车通过。拿景云县来说,虽然在北门也设有一个汽车站, 但连站长带杂工,拢共不过四五个人,也没有一辆始发车。而路过这里的班车,当 然都是客满的,能挤上去的可能性极小。所以我们出门,不是搭商车,就是干脆步 行。 另一种是属于运输公司或司机个人的“商车”。其中只有极少一部分是辗转从 部队里买来的旧军车,最多的则是用战前旧车改装的“木炭车”。这种车,利用的 是“水煤气”原理,并不是蒸汽机原理,在发动之前两小时,就得由小徒工用手摇 鼓风机将一炉子木炭烧红,跑起来摇摇摆摆的,倒是挺有绅士风度,但是速度极慢, 特别是上坡的时候,不但气喘吁吁,小徒工还得从驾驶室里跳下来,手拿一块特制 的三角形木头,跟在汽车的后面,以防汽车走到半坡上突然“力不从心”熄火抛锚 的时候,赶紧用三角木块塞住后轮,避免向后滑坡,造成车毁人亡的惨剧。当时有 这样一首童谣,描绘这种木炭车的窘迫惨相: 一去二三里,抛锚四五回; 六七人下车,八九十人推。 但就是这样的车,也难能可贵。许多挤不上交通局班车的旅客,只好搭商车。 有面子的,可以不花钱坐在司机的旁边;没有门路的人,就不得不花大钱坐“笼子” 了。因为按照规定,商车是不能拉旅客的,要搭只能偷偷摸摸:一辆有帆布篷或木 板车厢的货车,装半车货,搭半车客,车厢门一关,外面还上了锁,车厢里面一片 漆黑,当然没有任何座位,男男女女的胸贴背、肩挨肩地挤成一堆。这种旅客,当 时被称为“黄鱼”。下车的时候,一个个大都不像人形儿了:有吐得希里哗啦的, 有晕得不省人事的,还有钱物不翼而飞的。行路之难,不下于当年的“蜀道”。 最神气的,就要数军车了。不但车子好,速度快,而且谁也不敢检查。因此人 人都想尽一切办法搭军车,特别是身上带几个钱的单帮客。没有门路的,不惜用金 钱甚至肉体买。凡是在这条路上跑的军车司机,大都既能发财又有艳遇,比当官的 还吃香。 金温公路在抗战中被破坏得很厉害,当时刚恢复全线通车。路面是由碎石和粘 土夯筑而成,坑洼不平;有许多路段一面是高山,一面是深沟,急弯陡坡又多,撞 车、翻车的事故时有发生。所以在这条路上跑的司机,大都只开慢车,而不敢开快 车。独有军车,仗着车子好,技术精,加上不要命的大胆子,跑起来简直跟飞的一 样。一辆辆客车、商车,都被远远地甩在后面。 阿土遵守诺言,除了在上交道停车吃早饭之外,一路上不顾多少个有钱的客商、 漂亮的姑娘扬手招呼,全都置之不理,果然再也没有停过车。从景云开车到金华, 到底要几个小时,那是谁也说不准的,不但要看开的是什么车,还要看是什么天气、 什么运气。要是在大雨之后,道路像水田一样,或者遇上道路塌方、巨石滚坡、两 车相撞之类的阻车事故,车子一停就是半天,谁也没有办法。 也许我真是个“吉人”吧,今天的天气很好,连一点儿雾气也没有,搭的车子 又是全新的,司机呢,不但技术精,而且胆子大,一边叼着烟卷儿和我聊着天儿, 一边心不在焉地转动着方向盘,把车子开得几乎要飞起来,也不知道甩下了多少辆 客车、商车甚至军车。遇见坑洼或者石块,也不减速,只是轻松地左右一转方向盘, “呼”地一声就平稳地开过去了。 车子到达金华,在温处运输行门口停下,还不到十点钟。我一定要请阿土停车 便饭,他笑着说:“这时候吃中饭,好像还太早了点儿吧?再说,只要我把车子开 到了目的地,不花钱的酒肉吃也吃不完,何必要您破费?葛先生要是看得起兄弟, 赶明儿见到了樊先生,多给兄弟美言几句,就感激不尽了。”说着,一踩油门一挥 手,车子已经开了出去。 我目送车子走远,心里想着大烟筒不过有个当军长的弟弟,办起事情来就如此 方便,看起来单单有钱还不行,“势力”这个东西,也是缺少不得的。我提起包袱 转身正要进门,运输行里听见门口汽车响,已经有人迎了出来。我一看,原来是同 乡人麻振声。他一见是我到了,显得格外高兴,联珠炮似的问了我许多问题。他这 里每天都有从景云来的车,消息灵通得很,已经知道我被抓了壮丁又让我逃脱的新 闻,只是不知道详细情形和结果。我大略地跟他说了说。他一定要请我下馆子“接 风、压惊”。我说现在是急着办公事,十万火急,耽搁不得,等我办来了免役手续, 再和他痛饮。催着他给我安排好了住处,就急忙去找吴推事。 穿过四市街,到了金华地方法院门口。我只说是吴推事的同乡人,有私事找他, 门房就指点我怎么进里院宿舍区。这里据说原是清代一位大官的府第,庭院房廊相 当宽阔,七弯八拐,方才找到了吴推事住的房间。 现在是上午十一点,吴推事还没下班,只有吴师母在家,逗着一个呀呀学语的 孩子玩儿。见我来到,很亲热地接待我,并按照家乡的风俗,给我沏了糖茶,说是 吴先生正等着我来,再要不到,晚上就要给樊先生打电话了。她让我稍等片刻,说 是吴先生正在开庭,不便去叫。 当时的“地方官”,由于薪金低微、物价飞涨,生活大都很清苦。吴推事家, 只有一间平房,大约十五六平方米,中间放一张大床,用蚊帐把本来就不大的房间 一分为二,床前放一摞衣箱,窗前放一张写字台、一张藤椅,迎门靠墙是两张高背 椅夹一张高脚茶几;后半间搭一张单人板铺,后窗前一张小四方饭桌、几张凳子, 还有一个简陋的竹制菜橱。所有家具,都写有“金华地院”的标记,看起来,只有 床前那一摞旧衣箱才是他们自己的财产。 吴师母开始做中饭。我就把孩子抱过来逗着玩儿。孩子长得又白又胖,咿咿呀 呀地唱个不停。我问师母这孩子是谁的,师母说是二女儿志瑾的。我是娶了老婆才 上的初中,和志瑾同班;我初中毕业就辍学从商了,志瑾则是高中毕业以后结的婚, 四六年有了孩子,可丈夫至今还在上海法学院读书。她不愿乡居当少奶奶,跟随父 亲到金华来,把孩子给母亲带,自己去当一名小学教师。 厨房是没有的。走廊上有大小两个旧煤油箱改制的炭炉,炉下各垫着一摞砖, 旁边还有一个小水缸,盖着案板。这就是做饭的地方了。所有饭菜,都要在房间里 准备好了,再拿到走廊上去做,进进出出的,也不知道要走多少趟。想起吴先生当 年租我六叔家三间房开业当律师,有专门的写字间和客厅,挣的钱也多,真不知他 是什么瘾头,放着律师不当却来当这个穷法官。 还不到下班时间,吴先生夹着一大堆案卷急匆匆地回来了。看样子,他是退了 庭有人告诉他家里来客,就不回办公室而直接回宿舍的。一进门,就笑着跟我说: “你来的还算是时候。到今天晚上再不来,我就要打电话催你了。你的运气可真不 错!昨天我正在琢磨怎么去找陈司令呢,晚上他倒找我来了。原来是他有一桩房产 纠纷的案子,要我帮忙疏通调解一下。这事情好办,我答应了。趁此机会,我把你 的事情简单地跟他说了说,请他帮个忙,他也一口答应了。我的意思是要他补办一 张免役证明,还要他发个文到景云县国民兵团,命令他们追究白云镇强征免役国民 入伍的责任。你呢,再来一个宽宏大度,一笑置之。这样,不但你失去的面子全抓 了回来,也解了你和胡镇长之间的疙瘩,还等于告诉胡镇长你在上面有人,以后再 也不敢找你的麻烦。” 吴先生租住我六叔家房屋的时候,我年纪还小,只知道他是县里唯一的挂牌律 师,本事大得很,凡是经他手办理的诉讼,几乎很少有输的。现在看来,果然名不 虚传。既然有这样的高人出面,除了感谢之外,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当时说定:今 天晚上,他给我把状稿做好,明天我誊抄出来,直寄师管区陈司令,就只消等待批 文了。 说话间,吴师母的饭菜已经做好,老同学吴志瑾也从学校回来了。于是一面吃 中饭一面继续谈论这件事情。几年不见,志瑾的模样儿、性格一点儿也没变,依旧 那么活泼开朗,谈笑风生。我说了那夜在八名保丁、两名警察加上保长、保队附共 十二人的押送之下居然能够逃脱,她还不相信,说我吹牛。因为我在念初中的时候, 身材矮小瘦弱,特别胆小怕事,常常被乡下来的同学欺负而绝不敢以武力反抗。我 告诉她,初中毕业以后,我学了两年武术和气功,捎带着还学了点儿医药,节骨眼 儿上,还是用得着的。她听说吴先生答应晚上给我写状子,就说: 中午反正有两 个小时休息,这样简单的呈子,顶多不过二三百字,何必拖到晚上,还要人家再跑 一趟专门来取?吴先生在女儿的敦促之下,果然在饭后坐到了写字台前去,提笔一 挥而就,通读了一遍,改了几个字,就递给了我,前后不过一刻多钟。我感慨万千: 真不愧是老刀笔,难者不会,会者不难! 我回到住处,把呈子誊写清楚了,就用挂号寄给了陈司令。然后就是安安心心 地等待批文到来了。 在温处运输行,有的是同乡人,每日打打麻将聊聊天,时光倒也不难消磨。大 伙儿都说:公文运转,批复抄发,这个签字,那个盖章,像我这种山野草民来办这 样屁大的小事,没有一两个月,不要想有结果。我自己也认为,半个月之内能给我 批文,就算最快的了。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是:第七天上午,陈司令派一个传令兵 捧着一个老大的信封,到运输行来指名要我亲自签收。我打开公文一看,里面一张 是免役证,签发时间倒填了一年;一张是师管区给景云县国民兵团的公文副本,证 明我确系独子,已经申请免役在案,白云镇镇保长强征入伍,是否有顶替舞弊情事, 要他们认真查覆。 我拿到了这样两张公文,简直就像得到了“护身符”、“大赦令”一般,高兴 非常。当时就掏出一张大钞来赏了那个马弁。同乡们听说我的事情这么快就办成了, 都说究竟是吴山先生有面子,大家吵着一定要我请客。我心里高兴,也一口答应。 当即请麻振声打电话到王东升大酒店定了一桌宴席,然后喜滋滋地到法院去恭请吴 先生和吴师母赴宴,以表谢意。吴先生问清了座客,得知都是景云县在金华做生意 的同乡人,也就一口答应了。 当晚的宴席上,吴先生叫我不要急于回家,等公文到达县国民兵团,县里也找 过镇长以后,再大摇大摆地回去,就谁也奈何我不得了。此外,又面授了回到县里 以后的一系列做法:既不能过于强硬,也不能过于软弱。过强了冤仇越结越深;过 弱了还要被人欺负。总之是恶人让给陈司令去做,自己尽量表示宽宏大度,不计较 这些“小事”。如此等等。 当晚大家尽欢而散,只等着照计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