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欢天喜地办祸事 一九四七年的仲秋季节,秋收已经结束,田野上到处都是一个个戳着晾晒的稻 草把儿,满目金光耀眼。县城里,特别是溪南的山坡上,所有的木樨花儿全开了。 阵阵金风吹来,走到哪里都是芬芳馥郁,清香扑鼻,令人飘飘然,陶陶然,又昏昏 然。 就在这样的金秋季节,浙江省地方银行景云县分行主任金国亮,择定阴历八月 十五中秋节举行婚礼,宴请全县知名绅衿和工商界人士,委托我当喜筵总管,替他 内外张罗。 这一年多来,我借着银行贷款发了一注不大不小的财,饮水思源,不能不念叨 金主任对我的好处,出这点儿力气,自然是义不容辞的事情。 景云人办喜事,一般都在自己家里。大户人家娶媳妇儿,当然有前厅后厅、左 右回廊,摆个几十桌酒席,不在话下。穷苦人家办喜事儿呢,不过三两桌客人,放 在房间里、庭院里,就能办了。金主任的身份可有点儿特殊。他是温州人,娶的老 婆也是温州人,男女双方的家都不在景云,金主任也一直是租人家的两间房间住着。 你说他是富人吗,他是靠薪水收入维持生活的;你说他是穷人么?他可是“银行老 板”,谁手里也没有他的钱多,尽管他自己不能随便花,却有说给谁就给谁的权力, 是个活财神,本县的工商界人士,没有一个不奉承他的。就拿他这次结婚来说吧, 送礼祝贺的人,准比哪家大户人家娶媳妇儿收的份子还多。当时的风俗,官不打送 礼的。哪怕平时没有任何来往,到了婚丧喜庆的日子,送上份子来,不论数目多少, 按例必须实收。因为当时的传统意识,不论是喜事还是丧事,总是以收到的份子多 少来评价、来显示主人的交游是否广、人缘是否好。也不论收到的是一份香纸、一 副贺联,按习惯都必须请客人来入席。因此,像金主任这样的婚礼,估计贺客一定 少不了。那么多客人,这宴席设在什么地方,可就令我这个“总管”颇费踌躇了。 县银行只有一间营业厅,连宿舍都没有。再说,即便房屋空阔,可那是“金库 重地”,不是闲杂人等可以随便进去嬉戏打闹的地方。我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三个 地方容纳得下这许多客人:一个是学校,一个是祠堂,一个就是樊公馆。 仙都中学是孔庙改的,有个大成殿改的礼堂,两廊和前后院子,还有许多教室, 三五百客人也坐得下。但是八月中秋是星期一,不是星期日,学生不放假,闲人太 多,要是全校师生都来讨起喜糖来,那可是挑上几担去也不够分的。祠堂呢,县城 里面姓李、姓丁、姓王、姓樊这几个大族,都有占地面积极大的祠堂,大殿两廊摆 上十几二十几桌酒绝无问题。但是祠堂是宗族活动的地方,城里没有姓金的祠堂, 即便真有一个“金氏宗祠”,不同宗不同族的,人家轻易也不肯借。除此之外,最 理想的地方,就是樊公馆了。 樊公馆,是樊光出任外交部次长、樊崧甫出任七十九师师长之后,于一九三五 年委托他们的三弟樊问天参照上海英租界的大公馆格局修建的,前后三进两层的西 式楼房,两个小院子之外,还有一个很大的花园。樊公馆是景云县第一流的小洋房, 比基督教堂洋牧师住的房子还大还漂亮。造成以后,樊光一家长期居住上海江苏路, 樊崧甫原配已故,如夫人随军,子女也分散在外,因此偌大的一所房屋,只有樊问 天一家几口人居住。如果能借用樊公馆为金主任筹办婚礼,不但地方空阔,环境清 幽,气氛也特别宜人。 樊问天虽然不是商界中人,但是我几次请金主任吃饭,都曾请他作陪,所以他 们互相之间也算熟识的。我壮了壮胆子,把金主任带到樊公馆当面向大烟筒提出借 房举办婚礼宴请宾客的要求,大烟筒迫于双方情面,居然慷慨允许了。 金主任的新娘子,是丽水省立处州中学高中部当年暑假的应届毕业生,长得面 如桃花,相当漂亮。当时景云地面举行婚礼,老百姓一般还是采用老式婚俗,戴凤 冠、坐花轿、拜天地、闹洞房;机关学校的官员职工,则大都举行新式婚礼,温州 人本来就比景云人开通,金主任夫妇又都是文明人,举行的当然是“文明婚礼”。 新郎虽然没有燕尾服,穿一套新西装,雪白的衬衫上打一条彩色的领带,胸前别一 朵大红花,也就可以了。新娘子的打扮却颇费斟酌:按照西方习惯,新娘的礼服应 该是纯白的,表示纯洁;但是按照中国的习惯,只有死了丈夫的小寡妇办丧事才穿 一身白;两者的反差太大,只好上下取其中:里面穿一身大红的旗袍,头上插许多 大红绢花,外面披一条粉红色的披纱,披纱上还缀着许多小红花,总算不像办丧事 了。老式婚礼,新娘子身边要有两个能说会道的伴娘,代为应酬一切;新式婚礼也 有男女傧相,但不过是陪衬而已,除了一起行礼、照相、吃饭之外,并没有太多的 事情可做,人数则用一个两个都可以。不过也有一条规矩:必须是未婚的少男少女, 还应该是新郎新娘的朋友,相貌呢,既要求漂亮,却又绝不能超过新婚夫妇去。男 傧相倒还无所谓,人们对于女傧相,可就要求颇高,因此物色起来,也比较困难。 新娘子既然是温州人,在景云当然没有她的好友,因此女傧相一职,就由她自 己物色。 八月十四日中午,两顶轿子,把新娘子请的女傧相抬来了。一共两个,一个姓 张,一个姓王,都是温州人,也都是丽水处州中学高中部还在上学的学生,长得还 算漂亮,只是可能家境比较富裕或在地方上有一定地位,待人接物的言语神态显得 相当傲慢,似乎很看不起我们这些“乡下土鳖”。我既然负责接待,凡是女方请来 的客人,都把她们安排在比较漂亮、舒适的一新旅馆里,再请我六叔的小女儿小菊 子陪伴张罗一下,也就没去多管她们。 婚礼临时改在八月十六晚间举行。这是因为中秋节人人要在自己家里团圆,客 人不好请,只好推迟一天;再说民间也有“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的俗谚,日子依然 很吉利。下午五点,各界贺客云集樊公馆,我还特地把仙都中学的军乐队请来,在 举行婚礼的时候,大吹大擂了一番,场面既隆重,又热闹,在景云地面,这还是破 天荒第一次,主客双方,都很满意。 没有想到的是,婚礼结束以后,客人刚刚入席,按照当地的风俗,上菜之后, 举箸之前,新郎新娘必须双双到各席去敬一巡酒。新娘一行动,伴娘必须左右搀扶, 而且还要代替新娘斟酒、饮酒。这本来是表示一下意思而已,并不有失身份,更不 是必须喝多少酒。但是两个女傧相傲气十足,借口不会喝酒,居然端坐席上,连身 子也不动一下,一副目中无人的傲慢样子。宾客们看了,都说这两个女傧相太不懂 事,简直倒了婚宴的彩头。新郎新娘无奈,只好自己到各席去张罗了一圈儿。 新郎新娘敬酒回来刚刚落座,突然外面进来两个身穿黑色四君子毕机学生服的 青年,阴沉着脸,气势汹汹地走到两个女傧相的面前,怒目圆睁,大声地质问: “你们请假两天,说好了是今天中午返校的,怎么还不回去?校长派我们来接,要 你们俩立即返校,要不就别想再读书了。” 我一看事情不妙,急忙笑脸相迎,张罗添杯添筷,要他们两个坐下来喝喜酒, 有话慢慢儿说,又把婚礼改期的情况简单跟他们说了,请他们回去跟校长解释解释。 不料这两个男学生是“吃生米”的,好赖不懂,在这样的场面上,也不知道顾全多 方面的面子,不但不赏脸坐下喝酒,还口口声声逼着两个姑娘立刻跟他们走。我再 三分说:天色已经太晚,两男两女走九十里夜路很不安全;又再三保证:明天一早, 就派四顶轿子送他们四个一起回校;如果还嫌慢,我负责去联系,让他们四人全都 搭货车回到丽水,绝不耽误早上第一节课。两个吃生米的依然竖眉立目,好像故意 跑来寻衅生事似的,既不吃,也不坐,更不走。 碰见这样的愣头青,连我这个号称善于应付的人也束手无策了,只好给新娘子 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出面打个圆场。新娘子在她们耳边不知嘀咕了两句什么话,两 个女傧相就都站了起来,把两个浑小子带走了。弄得金主任哭笑不得,无法圆场, 眉尖打上了一个大疙瘩。我自己不便离席,示意小菊子快跟出去看看,有事儿立刻 回来报信儿。 婚宴上碰见这种煞风景的事情,大家的情绪可想而知。大烟筒心里虽然也不高 兴,但以他的身份,更不便发火,只好笑嘻嘻地举杯说:“看样子,这两对儿是看 见同学结婚,有点儿沉不住气儿,着急了。现在的学生,反对封建婚姻,提倡自由 恋爱,这两对儿,倒是革命得很,也坚决得很呢!可以预言,不久就要喝他们的喜 酒了。不过今天咱们喝的还是金主任的喜酒,诸位也不要跟小孩子家一般见识,不 要去生他们的气。他们年轻人,一会儿猫脸儿一会儿狗脸儿的,咱们也奉陪不起, 只能当笑话看,哈哈一乐就完事。来,咱们为祝贺新郎新娘的美满婚姻,共同干杯!” 大烟筒这一通半真半假半打哈哈的话,把宴席上的尴尬空气又缓和了过来。我 心中生着闷气,喝着闷酒,挺不错的菜,竟连什么滋味儿都不知道。 人们很快就忘记了刚才的插曲,说说笑笑,猜拳行令,热闹了一通之后,酒意 阑珊,方才先后离去。我是总管,等客人们散尽了,把新人送进洞房,又等厨师把 厨房的事务都归置完毕,方才和帮忙打杂的朋友王悠庚、丁兆基三个人一起最后离 开樊公馆。 这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我走到街上,想起小菊子一直没有回来报信儿, 两个女傧相也不知道怎样了,想顺便去旅馆看看。刚走到旅馆门口,恰巧小菊从里 面匆匆地走出来。据她说:这两个女傧相把两个男同学带回了旅馆,吵了足有一个 多钟头。男的非要女的立刻跟他们回丽水不可,说是他们一人骑了一辆自行车来, 八月十六,月亮光像白天一样,他们一人带一个,保证在天亮之前安全到达丽水。 女的呢,都不敢跟他们走夜路,一定要明天坐汽车回去。于是四个人就大吵起来。 男的还骂女的是婊子,是狐狸精,女的也骂男的是流氓,是骗子。最后两个男的都 火了,宣布“不跟我们连夜回去,你们的事以后再也不管了”。其中一个还打了姓 张的一个耳刮子,扭头就走了。两个女的哭做一堆,小菊子劝了半天又问了半天, 方才知道这两个男的一个是丽水专员公署马专员的公子,一个是光明火柴厂老板的 少爷,读了四年高中,除了会追女同学,就会打篮球,别的都不会。女的家里都不 富裕,能够上高中,学费、饭费连做衣服的钱,都是男的供给。跟他们走吧,他们 两个都是少爷脾气,一向胡来惯了的,怕半道儿上会出事儿,真不放心;不跟他们 走吧,以后可就不要再指望从他们手中拿钱了。 王悠庚和丁兆基本来就对这两个女傧相没有好感,如今听说她们原来是靠男人 供养读书的,就说她们简直是婊子,金主任请这样的人来做女傧相,实在坍台。我 当时酒醉加上有气,立刻就转身进了旅馆。 两个温州姑娘,姓张的趴在床上哭,姓王的趴在桌子上哭。我一见火气更大了, 开口就说:“今天是金主任的好日子,你们又没死了爹娘,哭哭啼啼的干什么?是 存心来倒楣还是怎么着?” 两个姑娘正一肚子委屈没地方发泄,听我说话不逊,也来了火气,尽管她们在 自己的情人面前温顺得就像一头小绵羊,在我这个不供她不养她的男人面前,却凶 猛得像一头母老虎。特别是那个姓张的,从床上一骨碌滚起身来,瞪着两个血红的 眼珠就跟我撒开了泼:“你才死了爹娘呢!你挣钱不多,管事不少,姑奶奶心里不 痛快,愿意哭就哭,愿意笑就笑,你算是哪棵葱,管得着吗?” 姓王的见姓张的占了上风,也来帮腔:“你看他那德行,站着还没有三块豆腐 干摞起来高,还像葱呢,我看他呀,地地道道的一个狗尿苔!他该管的不管,不该 管的还管得挺多:你说说,选好的吉日是八月十五,你为什么要改成今天?” 姓张的被她一言提醒,也来了劲儿了,把刚才受的气,都撒在我的身上:“对 了,我们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到这里来做女傧相,学校里本来是不许可的,我们 借了一个原因,也只准了我们两天假。如今被你一改日期,超假了,回去要是受到 处分,就找你算账!” 我一声冷笑:“要是你们超假受到处分,不是我姓葛的吹牛皮,一切责任我全 兜着;要是丢了汉子,没人管你们的穿衣吃饭了,可别找我!” 丁兆基也阴阳怪气地打开了边鼓:“凭她们天生的两张漂亮脸蛋儿,还怕没人 管吃管穿吗?张三不管李四管,李四不管王五管,愿意管的人,没有一个连,也有 一个排呢!” 姓张的先是红了脸,既而老羞成怒,脸皮刷地白了,指着丁兆基就骂:“臭流 氓,不许你侮辱人!” 丁兆基还没有反击,王悠庚却憋不住火儿了,跳起来回骂:“我们是臭流氓, 你们是什么香东西?看看你们那德行,像是学生么?纯粹是两个靠卖身吃饭的婊子!” 他这一骂,两个温州姑娘可都吃不住劲儿了,一齐谩骂着扑向了王悠庚,又抓 又打。王悠庚少年气盛,哪儿肯吃这个亏?啪啪打了姓张的两个耳刮子,又一把将 姓王的推倒在地。这一来,两个姑娘干脆撕破了脸皮,一面“臭流氓、臭阿飞”地 骂着,一面“皇天哪!救命啊!打死人啦!”地哭喊着;姓张的再次扑了上来,抱 住了王悠庚的脖子就咬,姓王的就地一滚,也抱住了他的大腿连掐带拧的,三个人 扭成了一团。 论力气,别说是两个女孩子了,就是两个棒小伙儿,王悠庚也对付得了,可是 要他挥拳去揍两个大姑娘,可还有点儿下不去手,所以这样一场扭打,反倒是他吃 了亏了。我和丁兆基急忙上去,一人抱住一个姑娘,想往外拽。 房间里这样一闹,惊动了茶房和左右客房里的旅客,其中还有从壶镇、新建等 区镇专程来喝喜酒的知名乡绅和工商界人士。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我们拉开,又劝又 说,这才算暂时平息了一场战争。 第二天,我正在樊公馆处理婚礼的善后事宜,县卫生院院长丁志亮匆匆跑来说: 昨夜我们离开一新旅社以后,那两个温州姑娘哭了一夜。今天早上起来,姓张的姑 娘吞了半盒火柴头自杀,被姓王的姑娘送进县医院急救。这样的自杀方法,尽管根 本死不了人,但在小小的景云县,依然是一件“特大新闻”。金主任夫妇去慰问她, 胡镇长是本镇的地方官,听说镇上出了这样的大事,也主动跑去“了解实际情况”; 又把《东南日报》的特约记者李锦西也引了去作“现场采访”。他们两个一搭一档 唱开了双簧,经过启发劝导,解除了顾虑,终于说出了“实情”,那就是:“阿庆 带了两个流氓阿飞,深夜闯进旅馆,企图强奸,姑娘大声呼救,引来了茶房和旅客, 歹徒们方才仓皇逃窜,姑娘遭此侮辱,痛不欲生,所以服毒自杀”。现在由李锦西 执笔写了一张诉状,交胡镇长转警察局;另写一篇新闻报道,发往《东南日报》。 金主任阻挡不住,自己又不便马上离开病房,只好请丁院长悄悄儿来通知我,要我 赶紧想办法解决。 我一听,就知道这是乌龟镇长在故意扩大事态,公报私仇。至于李锦西,他是 “三爷”的二公子,当年我给父亲出主意要上独资兴建观音堂的匾,让三爷的阴谋 无法得逞,这笔账他还记着,今天也一总算后账了。但我仍不以为然地说:“我又 没做见不得人的事儿,怕她什么。她告到警察局,有茶房和旅客作证,也判不了我 的罪。” 丁院长却说:“我当然知道你不会去强奸妇女,也知道事情终究有弄明白的一 天。可是你想过没有?警察局是他杜、李两家的势力,有人告你强奸,他们就可以 拘捕你;你不承认,他们就用刑,等到事情查清楚了,你的苦头也吃足了。他们的 目的,也不过如此。有道是‘光棍儿不吃眼前亏’,我劝你还是先躲一躲的好。” 我一想也有道理,就去和大烟筒商量。他听了之后说:“胡、李两人要整你, 那是在我意料之中的。这点儿小事儿,他们尽管有县党部撑腰,只要我出面,估计 也奈何你不得。问题是我今天就要动身到杭州去开省参议会。我一离开景云,他们 要想整你,可就容易得很了。这样吧,你干脆跟我到杭州去走一趟,一者你可以见 见世面,逛逛西湖风景,二者我也正需要有个人帮我办些杂事。这叫‘三十六计走 为上’,先避开锋头再说。” 我想想也没有别的路子可走。自己势力薄弱,既然已经得罪了杜派,逼得我不 得不投靠樊派,只好先求得眼前的生存再说。至于这样一来,我和杜派的怨仇会越 结越深,和樊派的关系会越来越近,很可能从此卷进了两派的旋涡中间,甚至给自 己招来灭顶之灾,可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请樊家的佣人去告诉我父亲我将去杭州的原因,又让父亲通知丁、王二友也 赶紧到乡下去暂避一时。第二天一早,就跟大烟筒夫妇上了汽车,到达杭州,住进 了清泰大旅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