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结识军政界要人 大烟筒是省参议员,每天坐着小车来拜访他的省市军政要员络绎不绝。我既然 做了他的“临时随从”,诸如送往迎来、沏茶倒水、安排饭食之类的杂事儿,就都 落到了我的身上,每天不忙到半夜过后,不能上床。 一天早饭之后,大烟筒出门拜客去了,行前关照我说:他的大哥、二哥今天来 杭州,让我准备中午的酒饭。他大哥樊光,抗战前当过外交部次长;二哥樊崧甫, 抗战胜利之后以“后备陆军中将”退役,兄弟二人都定居上海。他们兄弟俩,虽然 都是景云县的名人,但是很少回到故乡来。我能够在杭州结识他们,总也算不虚此 一行了。 上午十点钟光景,茶房带进来两男两女,我估计正是他们,就急忙通报大烟筒 夫人。她出来一看,高高兴兴地把他们带进了卧室。我忙着沏茶、上水果。仔细打 量来客,两个男的五十多岁,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是大哥樊光,身材魁梧留着小胡 子的是二哥樊崧甫。两个女客,都只有四十多岁,坐在大哥身边的,操一口浓重的 江北腔,有点儿装腔作势;坐在二哥身边的,身材修长,服饰朴素,说话带绍兴口 音,显得典雅大方。他们随便地拉着家常,笑声不断。我是外人,插不上嘴,就去 餐厅安排中午的酒饭。 中午十一点多,大烟筒回来,我通知餐厅把酒菜搬进房间里来。他们兄弟、妯 娌六人相偕入席。大烟筒要我也坐下来跟他们一起吃,并特地向哥嫂们介绍:我是 他的学生,在景云县开有染坊、布厂、百货店,是个少年老成、大有前途的实业家。 他们兄弟三人,都是海量,酒助谈兴,嘻嘻哈哈,海阔天空,无话不谈。我除 了殷勤斟酒布菜之外,冷眼旁观,发现妯娌之中,谁都不怎么理睬大嫂。刚刚喝到 五分酒意,大哥就想封杯,说是“饮酒只可八分,不可过量”。二哥是个有名的 “酒糊涂”,在军中几次因酒醉误事,有一次,还差点儿把一个团长给枪毙了。他 一者酒没喝够,二者认为大哥说的是他,就不客气地说:“我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不学你那种守财奴的规矩!”大哥立即反唇相讥:“守财奴总比穷光蛋强点儿吧?” 二哥也不饶他:“强什么?守财奴只知道守旧,一辈子不知道新鲜事儿!”大哥恼 火了:“你开通,你不守旧,你吃光用光,毫无积蓄,且看你晚年的日子怎么过吧!” 二哥可就出言不逊了:“我就是晚年没有吃的,也不会像你那样,晚年纳个丫头做 妾,有失体面,也对不起列祖列宗!……” 双方冷嘲热讽,舌剑唇枪,争了个面红耳赤,还不罢休。妯娌们面面相觑,做 声不得。大烟筒虽然是老三,却借打哈哈出面相劝说:“不用争了,你们两个,一 个纳妾,一个讨小,一个半斤,一个八两,都差不多。只有我,还是原配夫人……” 话没说完,二哥一拳砸在桌上:“放你的臭屁!你在乡下称王称霸,做土皇帝,还 当上了省参议员,要不是我们兄弟俩在外面做官,你一个乡巴佬,又没读几年书, 谁来拍你的马屁,请你当中学董事长?” 这一来,兄弟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饶谁,乱成了一锅粥,几乎动起手来。 我是小辈儿,插嘴不得。幸亏三位夫人各自拉了自己的丈夫,离开了餐桌。挺好的 一顿饭,闹了个不欢而散。 事后我才得知:大哥樊光带来的那个江北女人,原来是女佣人出身。上海人一 向歧视江北人,难怪妯娌之间不太融洽了。二哥樊崧甫呢,早在辛亥革命之前还在 陆军小学受训的时候,就由父母作主,娶了同乡人王爱凤为妻,第二年就有了长子 元璋;一九二一年,樊崧甫当上了中尉连附,驻兵绍兴,又娶了当地姑娘冯璧莹做 “随军夫人”。他的两子四女中,次子及三女、四女都是冯氏所出。原配王氏于一 九三九年病故后,冯氏扶正。难怪那天大烟筒说他“讨小”,他要大发雷霆了。 下午三点钟,两个挂着盒子炮的传令兵送来四张火车票,是四点钟开的“金陵 号”旅游快车,又说车子就在门口,请大哥二哥立刻动身。 兄弟三个刚才吵了个不亦乐乎,这时候又笑脸相向,执手道别。都这么大年纪 了,还一会儿猫脸儿一会儿狗脸儿的,简直跟小孩子一样。我看了,不禁暗暗好笑。 我受大烟筒的嘱托,提了两筐水果,替他送客。门口停着的是一辆中吉普。令 人吃惊的是:开车的司机,居然肩头扛着一颗金星,是个少将。车到城站,留下一 名传令兵看守车子,一名传令兵提着东西。少将司机为前导,一行七人,步入月台。 这趟车,是当时来往于南京与杭州之间的最漂亮的旅游车,一律软席,铺着雪 白的台布,连提壶沏茶的女服务员都穿着雪白的连衣裙,打扮得特别整齐漂亮。早 晨从南京开杭州,称为“钱塘号”,下午从杭州开回南京,称为“金陵号”。我们 走进一等车厢,根据座号寻找座位。不料其中一个座位上,已经坐着一名军官,肩 章上只佩着一朵梅花,是个少校。樊崧甫微笑着请他让一让。那军官抬头一看,见 是个身穿白纺绸长衫的老者,依旧傲慢地坐着不理不睬。樊崧甫倒没有发火,依旧 “嘿嘿”地笑着,旁边那个“少将司机”可沉不住气儿了,窜上前去,一个巴掌就 落到了那个少校的脸上。少校刚要发作,抬头一看,见是一位少将,窝着一口气儿 急忙站起来立正敬礼。“少将司机”一指樊崧甫:“你真是有眼无珠,狗胆包天, 军座的专座,也是你占得的吗?”那少校军官挨了打,还不得不向樊崧甫立正敬礼, 连连道歉。樊崧甫又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那军官如释重负,急忙低头走到另一节 二等车厢去了。 火车开出,“少将司机”又开车把我送回清泰旅馆。在车上互通姓名,才知道 他叫胡志锐,也是景云人,一直追随樊崧甫,现任某部军需主任,驻防杭州。他告 诉我说:“樊军长的脾气性格,我最清楚了。他喜怒无常,发过了脾气,什么事儿 也没有,他一笑,可就要开杀戒了。幸亏刚才那小子跑得快,算他有自知之明。要 是再强辩几句,记下他的姓名番号来,只要一个电话,就够他喝一壶的了。” 过了两天,《东南日报》上登出了一则社会新闻: 「本报特约记者李锦西报道」景云县歹徒葛月庆,伙同王悠庚、丁兆基二人, 于古历八月十六日深夜窜进县城一新旅社客房,企图强奸处州中学女学生张某、王 某。张、王二人大声呼救,虽强奸未遂,但已无地自容,因此于次晨服毒自杀。幸 抢救及时,尚未丧生。当地民众强烈呼吁,要求严惩歹徒。县警察局已经立案,因 歹徒畏罪潜逃,特进行缺席审判,判处葛月庆拘留教育七天,判处帮凶王、丁二人 拘留教育五天,维护社会治安,以平民愤云云。 我又急又气,把报纸拿去给大烟筒看。他沉思了半晌,这才说:“李锦西 当了县党部秘书,是杜派的骨干。他这样做,并不单纯是要把你搞倒搞臭,而是一 箭双雕:一来报了当年父辈积下的夙仇,二者也间接地打击了我。现在事情闹大了, 我当然不会不管的。既然你已经随我来杭州,就不要去管他,先定下心来去逛逛西 湖风景,等我回去再说。” 为防万一,大烟筒特地打发一位上尉军官天天陪着我到处玩儿,给我当保镖。 只是我心中忐忑,面对如画的美景,竟连一点儿兴趣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