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新式麻将的故事 火车到达上海北站,我叫了一辆三轮车,直驶峨嵋路十四弄五号樊公馆。 来开门的是一个娴静文雅的小大姐儿, 梳着两条小辫子,穿着既不洋派,也 不土气。她问我找谁,我说我是樊先生同乡,今天从乡下来,特意来看望樊先生, 并带来他弟弟的一封信。说着,我取出大烟筒的亲笔信来递给她。她招呼我进门去, 回手又把门关上。这是一座老式的木结构楼房,底层的过道又暗又窄。过道的那头 是一座宽阔的楼梯,很陡,却很有气派。我随她登上最后一级楼梯,迎面就是一间 十几平方米的小客厅。她让我在椅子上坐下,就转身进右手的内室去了。 我闲着无事,看客厅的布置,觉得颇为与众不同。当时的军政要人,客厅布置 不论豪华还是简朴,至少都是新式的沙发、茶几,挂着名人字画;没有想到樊崧甫 将军的公馆,不但客厅里一切陈设都是老式的,正面墙上还挂着一帧巨幅的关公画 像,供着香烛,跟他的军长身份似乎有点儿很不大相称。 我正在浮想联翩,小大姐儿从内室出来,说是樊先生有请。我随她走进内室, 原来这是他的起坐间兼书房,见他正坐在写字台前看材料。我轻轻地叫了一声“二 叔”,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示意我在椅子上坐下。小大姐儿把我带来的信递给他, 他匆匆地看了,问了几句大烟筒以及景云县里的近况,就说:买丝绸被面的事情, 他这个粗人是办不好的,还是请樊光的二小姐琼雅去办妥当些。当即就给琼雅拨了 电话。 这间内室,也只有十几平方米,除了一张写字台、一张藤躺椅和几个文件柜之 外,转圈儿全是椅子凳子。看样子,他的客厅不是会客的地方,至少熟客们都是在 这里聚谈的。在景云,人们对他的评价是:“有大将风度而无大将的架子;有显赫 门庭座上多贫穷之士。”凡是景云人来拜访他,他一律接见,说话也非常随便,从 来不打官腔。四周墙壁上,不挂一张字画,只在正对窗户的墙上挂一帧小小的立轴。 我注意看了一下,原来是蒋介石写给他的一封亲笔信,用毛笔写在一张十行笺上, 只有聊聊二三十个字:“崧甫兄:请速率兵十五万进驻江西。……”下面署名“蒋 中正”,有日子而无年代,不知道是出兵赣东南攻打共产党,还是出兵赣西北去打 小日本,当然也不便问他。他在自己的起坐间里挂着这一短信──其实是军令,到 底是什么意思,也令人颇费斟酌。是表示他和蒋介石的关系密切,还是显示他当年 曾经指挥过十五万人马? 我们随便地聊着天儿,半小时后,二小姐就到了。樊将军指着我给她介绍过了, 又说三叔要买一批丝绸被面,这事儿她比较内行,要她去办,不许推诿。二小姐只 好点头答应。我就把大烟筒交我的钞票如数点交给她。 琼雅小姐把钞票包扎好,打算告辞,夫人留她吃晚饭,说是陪陪我。我也希望 从她那里打听上海的行情,就帮着挽留。琼雅小姐难拂盛情,只好留下。我们就改 到客厅去坐着聊天儿。她很健谈,对家乡的事情既感兴趣,也颇关心。吃过晚饭, 樊崧甫说:好不容易聚会一次,白天他事情多,没有工夫,晚上正好四个人坐下来 打八圈儿麻将,叫我们都不要走。我是恭敬不如从命,二小姐是无所谓,打了个电 话回家,就铺开牌桌,修起长城来。 打麻将,我从小就会,从商以后,更为应酬所必须,即便不是精通,至少并不 外行。但是今天樊将军却提议要打新式麻将,每人只抓十二张牌,一张无形的牌放 在脑子里做“财神”,也就是能代替一切的“混混儿”。这一来,我是“生鸡不入 门”,脑子里一时反映不过来,经常出错牌,打了八圈儿,就数我输得多。吃过宵 夜,正要歇手,樊将军建议再打八圈儿。我也有点儿输得不大服气,自以为脑子并 不笨,经过这半夜的练习,新式麻将已经学会,打算把输了的钱再赢回来,也兴致 勃勃地表示愿意继续奉陪。第二个八圈儿打完,天色已经大亮,而我带来做生意的 现款,也已经输得所剩无几了。吃过早点以后,樊将军意有未尽,建议再战。我因 为已经没了赌本,不敢奉陪了;夫人也说精力不济,要去休息,这才作罢。 琼雅有了倦意,进客房休息去了。我向将军告辞,打算去找旅馆。刚提起行囊, 还没有出门,忽听背后传来一声:“站住,不许走!” 我吓了一跳,急忙回头,只见樊将军脸色严峻地站着,冷冷地问我:“你这次 到上海来,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问这话的目的,嗫嚅地答:“想进点儿货。” 他眼睛一瞪:“货办齐了没有?” 我低声下气地回答:“一下了火车,我就到您这里来了。” 他一拍桌子,冲我大叫:“你真不是个好东西!货没办好,就先赌博,还赌输 了,真正岂有此理!” 他这一嚷,吓得我简直六神无主了,心想:是你拉我打麻将的,输了钱,你又 来训斥我,全是你的理,没我走的道儿了。可他是将军,我又是小辈,不能跟他争, 只有强忍着的份儿,一句话也回答不出,那委屈的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掉下来了。 他见我神态尴尬,一声不响地掏钥匙开了保险箱,取出一捆钞票来往桌子上一 放,这才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也不想想:你带了钞票出来做生意,一点儿货没 进,把钱都撂在我这儿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姓樊的一家人设好了的活局子存 心让你钻呢!这话要是传了出去,往后我还怎么回去见家乡父老?我也不知道你输 了多少,这点儿钱,你先拿去,赶紧把货办齐了再说。” 我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怕这捆钞票会烫着我扎着我似的,怎么也不敢接。 他见我左右为难,又“噗哧”一声笑了起来说:“咱们都是自己人,跟你开开玩笑 的,你可别当真。打麻将是一种健脑的游戏,用来调剂生活,也只可偶尔为之;你 初到上海,我们怎么可以把你的钱袋子给洗干净了,叫你空手回去?钱财是身外之 物,感情才是万古常青的。别的话都不要说了,赶紧去办货是正经。下次来上海, 要是还记得我,给我带几个霉干菜肉馅儿饼来尝尝家乡风味,就很感谢了。” 他的这个举动,是我所万万想不到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再要推托,就是看不 起他了。我只得谨遵教诲,再三道谢,收起了钞票,离开樊公馆。 住进了旅馆,打开那捆钞票来一数,比我输掉的还要多些。我心里又惭愧又感 激,这不等于是我陪他们打麻将,由他开工资吗?在同乡人中间,像他这样的性格, 可实在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