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追查“敌产”的故事 这次去上海,由于有二小姐的协助,不但很快就给大烟筒买足了丝绸被面,自 己也购进了一些棉纱和棉布。货物运回景云,按老办法送到银行去抵押,换出一笔 贷款来,打算再次去一趟上海。 霉干菜肉饼,是我们景云县的传统风味小吃。有几个饼摊,设在学宫前、县政 府门口的莲花池、十字街口、大桥头这几个地方,其中以大桥头陈显魁做的肉饼为 最好,即便是大夏天里,三天五天之内肉饼既不会馊,也不会硬。我找到他,以加 倍的价格特地定做了十个。陈显魁听说我是带去上海送给樊崧甫吃的,不图赚钱只 图名声,做得格外精细讲究。 这十个肉饼送到樊公馆,真是“物以稀为贵”,一个肉饼切成四块,几个人分 着吃,赞不绝口。我生怕二叔又要留我打“新式麻将”,不敢在他家吃饭,找了个 借口,就回到了旅馆。 这一次,我通过朋友辗转介绍,在云南中路的“永生昶(音chāng昌)”字号 购进一批靛青,验看过样品,委托他们办理联运。没有想到,货到景云,发现这批 靛青全部都是次品,冒充原装,在价格上相差很大。我立即拿着运输单赶到金华, 追到杭州,一直查到上海,证实这批货确实是永生昶发出的,也就是说,是永生昶 在发货的时候做了手脚,没按看过的样品发货,而是用次品冒充正品。 永生昶的经理应念征,是永康县芝英人,跟我们景云人应该也算是“小同乡”。 但他却不把我这个乡下人看在眼里。我说明货物不符,他咬定了货物是我亲自验收 了的,如今银货两讫,他不再负责了。我据理力争,他居然跟我发起火来,还拍桌 子跺地板,叫我滚蛋。我越想越气,只好低着头去找二叔商量。 二叔忙着看文件,没工夫跟我说话。夫人陪着我聊天儿,问我货物办得怎么样 了。我当即把永生昶用次品冒充好货坑我的事儿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我这里刚把事 情说完,只听二叔猛一拳砸在写字台上,瞪圆了眼睛,训斥我说:“你这个人,平 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无事不上门,出事来找人,你以为事情都那么容易办的吗?” 他那里一发脾气,吓得我心惊肉跳,不敢回话,自认今天倒楣,处处不顺利, 正想找个因由离开,樊夫人说话了:“你这个人也真是,动不动就先发脾气。阿庆 年纪轻,出门做生意也不容易,他在上海受到人家欺负,不找咱们同乡人,你叫他 找谁去?他还是第三次来咱们家,你这样拍桌子瞪眼睛的,把他的脸都吓青了,魂 都吓掉了。你还不快把他的魂给叫回来呀!” 二叔听夫人这么一说,又嘻嘻地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要我出面管这件事 情啰?这件事,我要是不管,可就真的没人管了。”他手捋着胡子,换一副面色对 我说:“应念征这个人,是个大奸商,我早就认识他的。去年我有一批鞋底机,从 景云县运到他那里转一转,结算运费的时候,他竟敢敲我一笔竹杠!像你这样初出 茅庐的人,他当然更不放在眼里了。今天正是个机会,给他点儿颜色看看,也好让 他知道咱们景云人并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说着,他摘下耳机来,拨通了电话,只听他说:“喂喂,你是警备司令部吗?…… 贵姓?……噢,黄参谋,我是樊崧甫,请转告你们司令,我这里得到情报,云南中 路的永生昶,经理叫应念征,据说是个汉奸,……对对,你们派人调查一下嘛!” 说到这里,也不等对方再问,就把话筒放下了。 看二叔办事,确实有点儿喜怒无常,很难琢磨。在家乡,关于他的传说很多, 特别是关于他酒醉误事的故事更多。有一个笑话,说他自己喝醉了酒,有个团长打 电话来请示报告,他大发雷霆,说人家酒喝多了。那团长分辩说根本没喝酒,他冲 话筒大叫:“还说没喝酒,你说话酒气醺天,我在电话里都闻到了!”我估计这是 人家编出来奚落他的,不会是真事儿。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电话铃响了。二叔接了电话,笑着对我说:“警备司令部 来的电话,叫你到永生昶去对证一下,速去速回。应念征要是认赔,这一次就算了, 要是还不服输,你不用跟他多说,扭头就走。” 我叫了一辆三轮车到达永生昶,见一个肩扛三颗梅花的军官在跟应念征说话。 我一进门,应念征这一回显得特别客气,敬烟沏茶,然后跟我介绍:这位是警备司 令部的黄参谋。黄参谋接着就自我介绍,说他也是永康县人,他父亲跟应经理是老 朋友,跟樊将军也是老朋友,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些小小的误会,怎么都好解决。 关于靛青的事情,应经理已经查清楚,确实是他们发货的时候发错了。两者之间的 差价,由应经理负责包赔。另外备了一桌酒席,晚上请樊将军光临,由应经理向二 位当面赔罪。 我犹豫不决,不知道这样的条件二叔是否满意。黄参谋又劝了我半天,什么 “做生意人要和气生财”呀,“怨仇宜解不宜结”呀,说了一大车。我是只要经济 上不受损失就行,但不敢作二叔的主,只答应回去问问樊将军再作答复。他们又说 我是当事人,只要我谅解,樊将军绝不会固执的,要我回去尽量美言几句,就客气 客气地叫了车子送我回来了。 二叔听了我的汇报,笑嘻嘻地说:“他既然肯服输,你也不吃亏,就饶了他算 了。反正我说他是汉奸,也没有证据,不过是吓唬吓唬他,压压他的嚣张气焰而已。” 我说:“应念征今儿晚上还要设宴请您呢,您去不去?”他哈哈大笑起来:“大白 天说梦话,他倒想得天真!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他的事情,就算给他天大 的面子了,还想我去替他捧臭脚?你是当事人,他坑了你,害你来回奔跑,这杯酒, 当然要去喝的。差价嘛,一定要跟他算清楚,一分钱也不能便宜他的……” 这件纠纷,樊军长一个电话,就解决了。消息在景云县迅速传开,越传越神。 樊崧甫早在一九○九年还在杭州浙江陆军小学受训的时候,就参加了与孙中山革命 组织有联系的洪门九龙山,当上了洪旗老五,当时他只有十六岁。一九二六年,他 在江西彭泽以洪门的关系收编过绿林豪杰杜芝芳的武装,在帮会中名声大得很。抗 战胜利以后,又被五圣山礼德堂推举为盟长,香堂就设在他家里。为此他家里每天 客人不断,花钱就像流水似的。他一生最崇拜的是关公,最讲究“义气”二字,凡 是要拜他做大哥的人,都要先拜关公;大哥以下,分为五个大山头,大山头下面, 在杭州、金华、丽水等地又设有小山头,各自开香堂收徒弟。退役以后,积极筹划 以洪门为基础创办中华民生共进党,在上海、浙江一带,还是有一定势力的。 我的靛青事件借樊崧甫的力量迅速得到解决,同乡人误以为我是他的亲信,对 我也刮目相看起来。我的身份,无形之中提高了许多。城里开县参议会,参议员们 都要到我店里坐坐,聊几句闲天儿;乡保正们进城,也都要到我店里转转,买点儿 东西。甚至工商界发生纠纷争端,也要我去出面调停解决。从此名气传了出去,都 说我既有财力,又有魄力,逐渐挤进了景云县头面人物的行列。威望一大,生意也 就好做了许多。就连“乌龟”镇长对我也不得不有所顾忌,至少表面上比以前要客 气得多了。 不久,丽水香堂头目张中强到景云来招收徒弟,设立分堂。他听说我经常出入 樊崧甫家,误以为我也是洪帮人物,特地邀我去参加他们的开堂典礼。我对他说: “我的宗旨,第一是不参加任何政党,第二是不投靠任何帮派,只知道老老实实做 生意。”他说:“做生意的人参加了洪帮,彼此都有照顾,方便多啦。”我就说: “我在上海的时候,二叔可是再三关照过我:做生意的人参加帮会要吃亏的,还是 无党无派的好。”他听我这样说,虽然将信将疑,却也不再勉强。 到了举行开堂典礼的那一天,景云县党政军商各方面的头头脑脑儿都到城隍庙 去祝贺,场面不小,热闹非常。事后得知,参加分堂的人中,居然有一大半儿是青 少年,而典礼的一切开销,则是由参加分堂的商界人士负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