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西安事变的插曲 这一年的十月十八日,蒋介石在南京召开军事会议,下令对东北解放区再次发 动大规模进攻,并调集胡宗南部队包围陕甘宁边区,扬言五个月内要消灭共产党。 第二次国共合作,至此彻底破裂,一场中国历史上规模空前的大内战,终于拉开了 序幕。 消息传到景云,人心惶惶,物价立刻飞涨。我估计:战事一起,生产受到影响, 加上交通受阻,不论谁胜谁败,物资必然紧缺,赶紧抽调一笔资金,到上海去抢购 物资,以便囤积居奇,善价而售。 我到樊崧甫家中,谈起时局,才知道蒋介石前不久给他写来了一封亲笔信,要 他出任衢州绥靖公署专员。我问他什么时候到任,他严肃地笑笑说:“蒋家王朝已 经奄奄一息,朱毛势必统一中华。我要是听老蒋的话,不久就要做战犯,落一个遗 臭万年。审时度势,现在我只能保持中立。” 我似懂非懂,插嘴说:“做官总比不做官好吧?听说当年张学良发动西安事变 的时候,您手里有兵权,下令占领潼关,成为举足轻重的实力派;如今连个勤务兵 都没有了,还能办什么事情?既然蒋介石要您再次出山,何不先把兵权拿过来?他 鞭长莫及,您有了实权,想怎么干,还不是听您的令儿么?” 他爽朗地大笑起来:“你嘴上无毛,年轻无知,做官也要看什么年代嘛!民国 二十五年张学良发动西安事变,的确是我第一个知道消息,而且还是我把张学良发 给我的一个电报转发到南京去的。当时我任四十九军军长,驻防洛阳,警备郑州至 潼关铁路段。电报发出,见南京没有电报回来,就命令所辖七十九师、二十八师当 夜整装登上火车,星夜开赴潼关,抢占要口,防止东北军出关。一路上禁止鸣笛, 第二天早晨按时到达。我留军部坐镇潼关,命令两师分两路沿铁路继续向西迅速挺 进,直逼西安。在华阴县附近,和杨虎城部下的冯钦哉所率的五个营遭遇,双方激 战约一小时。他是奉命从大荔连夜渡过渭水,来抢占潼关的,没想到早在四个小时 以前被我先到一步占领了。冯钦哉战斗失利,无法退兵,派人来和我谈判,背叛了 杨虎城,归附了中央军。我这一次未得命令的擅自行动,得到了国民政府的传令嘉 奖,委任我当前敌副总指挥──总司令是何应钦,前敌总司令是刘峙,前敌总指挥 是徐庭瑶──其实,当时我命令部队抢占潼关,并不完全是为了蒋介石,而是有我 自己的打算的:第一,潼关要塞被我占领,截断了东北军的退路,等于卡住了张学 良的喉咙,迫使他释放蒋介石,事成之后,我是天下第一功;第二,如果张学良横 下心来,杀了蒋介石,中国的局势势必大乱,潼关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我手里有 兵,可以挥师中原,平定天下,发展顺利,我就大有取蒋介石而代之的希望。这就 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后来西安事变和平解决,蒋介石看我有胆有识,保驾 有功,抗战开始,封了我一个湘鄂赣边区游击挺进军总指挥的官儿。可是不久就对 我不信任,最终给我来一个明升暗降,兵权统统被削光:官封到上将,却只带一个 军风纪纠察团,真叫我哭笑不得。所以我急流勇退,自愿退役,也正合乎蒋介石的 心意。今天他亲笔写信叫我出山,你以为他是真心实意地要起用我么?其实他这是 借刀杀人,他是想借朱毛的刀要我项上的这颗人头呢!尽管我是个粗人,这点儿鬼 花儿活,我还是看得出来的。政治上的斗争,复杂得很也残酷得很。你年纪轻,又 不是军政界人士,这些事情,你不懂啊!” 听他这么说,我有明白的,也真还有不懂得的,就又无所顾忌地问他:“您当 年担任四十六军军长,不正是张学良统帅么?您怎么敢下令出兵,占领潼关呢?” 他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这些事情,本来都是保密的,今天既然已经说到这 个份儿上,再说,事情也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告诉你,也不要紧的了。这个少帅, 你别看他才三十几岁就当上了全国的陆海空军副总司令,无非是子承父业,靠的是 张作霖挣下的那点儿本钱。要论运筹帷幄,带兵打仗,其实他还嫩得很。可他乳臭 未干,就目中无人,自高自大,不可一世,我一向看不上眼,早就下了有他无我有 我无他的决心,打算把他干掉。那时候我虽然归他统帅,实际上只有东北军听他的, 江南部队,还是听我的。有一次,我都已经安排就绪,派人去行刺他了。那一次如 果行刺成功,不但不会有西安事变,连东北、西北的天下都是我的。那一次,只能 说是他命不该绝,或者说他活该还有多少年的牢狱之灾没有享受:我派出去的行刺 队伍,领头的挂表失灵,误了时间,这还不足为奇,竟连我自己的挂表,从来没有 出过毛病的,那天也停了摆。从那以后,我就相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古话, 相信办什么事都不能违反天意;也是从那次以后,我才放弃了暗杀张学良的打算。 ──要不然,他哪儿来的福气去当蒋介石的阶下囚,去享那终身监禁的清福哇?” 我真没有想到,樊二叔和张学良之间,居然还有这么一段因缘,一时间,也弄 不清究竟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了。我点点头,继续发问: “那么蒋介石究竟为了什么对您不放心,要削您的兵权呢?是不是他听说了您 曾经计划暗杀副总司令,他这个总司令也有点儿肝儿颤哪?” 他摇摇头说:“这倒不是。我的暗杀计划,只有几个极亲信的人才知道。他们 都是洪门里的人,义气为重,不会背叛我。蒋介石不放心我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第一,他得到情报,知道周恩来调解了西安事变以后,特地到四十六军军部来看望 过我,不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也不知道我们都说了些什么话,从此就对我存有戒 心,在我周围布置了特务分子。我这个人心直口快,特别是酒后,往往不顾场合, 也不看有谁在座,心里怎么想的,嘴上就怎么说,特务分子的情报,当然不会对我 有利。第二,有一次我到杭州面谒总裁,当面劝过他把‘先安内后攘外’改为‘先 攘外后安内’。他立刻变了脸色,问我这话是谁教我的。我说是我自己的想法,是 为党国出发。他当然不相信,后来给陈诚说:‘樊崧甫有政治思想问题。’陈诚把 话传给了我,我就知道我的处境不会好了。果然从此就对我疑忌、疏远,还利用别 的将领压制我。第三,他看我掌管湘鄂赣边区,党政军大权一把抓,只当我是土皇 帝一个,要什么有什么;他远在重庆,又不给我一分钱军饷,哪儿知道我们当地方 官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为了解决边区财政的困难,计划用地方银行的名义,发行 一种边区纸币,召开几次边区党政军骨干会议,多数人表示同意。一切准备就绪, 正要下令印制,当时吴山在我那里当军法处处长,却说这事必须请示中央,不然就 是不合法。我自以为这件事情蒋介石绝不会不同意,不过请示一下,走个过场,以 求得名正言顺,似乎也不吃亏,就拟了一份电文,发往重庆。没有想到蒋介石当天 就覆了回电,更没有想到,他的批文竟是:‘擅自发行纸币,按扰乱金融治罪!’ 总算还好,我听了吴山的建议,免了一场塌天大祸,不然,我的人头那时候就有可 能搬家,也用不着他后来削我的兵权了。后来我才知道,共产党在陕甘宁边区发行 了‘边币’,老蒋正以此为据指责他们闹独立,搞分裂,如果我在湘鄂赣边区发行 了边币,不正是让老蒋自己打自己耳光吗?从此我事事都要先问问吴山合法不合法, 不过这已经无法挽回老蒋对我的成见了。将军手中没有兵,还不如当个小小老百姓, 我还能再给老蒋卖命么?你看最近国大通过的《中华民国宪法》,规定总统有无限 的权力,实际上就是给蒋介石搞独裁统治制造法律依据,已经遭到各民主党派和上 海各人民团体的的坚决反对了。我也决心以洪门为基础,以上海为基地,创建一个 ‘中华民生共进党’,推行孙中山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新三民主义,逐步扩大到全 国去,再联合各民主党派,孤立蒋介石。你想想,在这样的时刻,我能接受蒋介石 的邀请,去当这个打内战的官儿么?” 听了他的这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顿开茅塞,豁然开朗起来。我在上海办 足了货,就回到乡里,冷静地观察国内形势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