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乱世出“英雄” 共产党的浙南地方武装自从在盲动主义的影响下打了一次景云县城,虽然镰刀 斧头的大红旗在城里飘扬了三天,但却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伤了元气,直到抗日战 争时期,才在“夹缝”中逐渐恢复、发展、壮大起来,在南乡、西乡的深山里建立 了比较固定的游击根据地,番号称为“三五支队”。 “三五支队”在浙东、浙南的影响相当大,关于这一番号的由来,有必要作一 简单的介绍。 抗战期间,共产党的游击部队一般都有两个番号:一个是国民党军委会给的, 一个是共产党中央军委给的。 一九四二年八月,“第三战区三北游击纵队”在四明山成立,何静即何克希任 司令,连柏生任副司令,刘云即刘亨云任参谋长,张文碧任政治部主任,隶属于新 四军领导指挥。“游击纵队”统一整编了浙东各地零散的游击武装,成立了三支主 力部队,番号即为第三支队、第四支队、第五支队。三支队支队长林有璋,政委蔡 群帆;四支队支队长吴建功,政委吕炳奎(后朱人俊),五支队支队长由连柏生兼。 纵队相当于师,支队相当于团,按三三制建制,每个支队下面各有三个大队, 相当于营。 一九四三年二月,第四支队与第五支队合并,组成新的第五支队,王胜任支队 长,王仲良任政委(后邱相田);第三支队建制不变,林有璋任支队长(后余龙贵), 钟发宗任政委(后林有璋)。 改编以后的第三支队和第五支队,合称“三五支队”。 “三五支队”有新老之分。“老三五”,指的是抗战期间成立的部队。“新三 五”,是指抗战结束“三北游击纵队”主力转移以后由留下坚持地方武装斗争的人 员发展起来的部队。从抗战胜利以后到新中国建立以前,浙江一共有两支游击纵队: 一支是“浙东游击队”,这是一支以“老三五”为骨干的队伍,中央军委给的番号 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浙东游击第二纵队”;另一支是“浙南游击纵队”,成员比较 复杂,不但中央军委没给番号,而且因为经常有“自发”的地方游击武装产生,因 此浙东纵队对浙南纵队还有“甄别”的任务:纪律好的,看作是“兄弟部队”,抽 出武器弹药来援助他们;对那些纪律不好的,就开展“打假”,强迫其接受整编, 甚至加以消灭。直到解放以后,还有一部分也称为“三五支队”的地方武装,就是 被解放军按起义部队“整编”掉的。 一九四四年,中共处(州)属特委迁到景云东俞,领导人是傅振军和张之清、 林义圃等人。景云的“三五支队”虽然直接在傅振军的领导之下,不是“冒牌”的, 但人员也相当复杂,既有流氓无产者,也有“绿林好汉”。 那时候,国共两党谈判破裂,兵刃相见,地方武装当然也要积极配合,尽量扩 大势力和地盘。因此,当时的景云地面,存在着国民党党政官府、地方绅董和共产 党武装这样三方面的势力。 景云境内樊、杜两派,趁蒋介石忙于打内战, 无暇顾及地方的机会,以实行 “宪政”为号召,以竞选“国大代表”为手段,各自扩张势力范围。他们指派心腹 骨干,在城乡各地设立据点,利用各种关系,拉帮结派,成立自己的武装。两派头 头稳坐县城,指挥手下在各村各乡争夺地盘:明的械斗,暗的暗杀,一时间把个刚 刚喘息过来的小小景云县搞得乌烟瘴气,鸡犬不宁。 樊、杜两派,代表着地方绅董和国民党县党部的势力。他们的斗争,在维新乡 表现得最突出,时间也最长。 当时的维新乡,包括现在的溶溪乡和雅江乡两个乡。 早在一九四四年竞选县参议员的时候,樊、杜两派就在维新乡结下了很深的 “梁子”。 按照规定,每一个乡,不论竞选的有多少人,只能选出一个县参议员。樊派支 持胡直生,杜派支持江清澜,双方展开了针锋相对的斗争。结果江清澜当选。这个 回合,樊派失利了。 但是维新乡的乡长周仰山,却是樊派的骨干。他一者不甘心自己的势力范围内 有杜派人插足,二者也为了自身的安全,拿出六万块钱来,想收买江一帆、李朱生 二人作为自己的保镖。 江一帆和李朱生,都是维新乡上官坑村人。两人并无亲戚关系,却以兄弟相称。 他们粗通武艺,凶悍粗暴,稍不如意,动辄杀人,是当地著名的痞子加恶棍。一九 四三年,李朱生忽然萌发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念头,到当地著名的古刹栖 真寺出家当了和尚。实际上是为了逃避杀人罪责。因为当时有“出家即两世为人” 的说法,以前做下的一切罪孽,都可以不再追究了。事实上他照样喝酒吃肉,依旧 为非作歹。有一次县政府的民政科科长徐哲陶专程到栖真寺拜访他,吹捧他是当今 的“侠义之士”,俩人在后殿吃了整个猪头,喝了半坛子黄酒,如此豪举,不久就 轰动了整个维新乡。李朱生是个“酒肉和尚”,几乎人人皆知。 江一帆拿着周仰山的六万块钱到栖真寺,要和李朱生平分,却被李朱生痛斥了 一顿。原来,他已经早于江一帆投靠了杜派的骨干江德余。江德余是雅江村人,武 术比李朱生强,手下的人也多。江一帆没有办法,只好把钱给周仰山送了回去。 周仰山见自己的势力越来越小,就跑到城里向大烟筒诉苦。大烟筒表示全力支 持,要钱给钱,要枪给枪。周仰山回家以后,网罗了一批亡命徒成立了“任务队”, 与杜派骨干江德余对抗。结果依旧失利,“任务队”成员外出执行任务,竟接连地 失踪,连尸体都找不到。 周仰山再次到大烟筒家告状。大烟筒出了个主意,叫他到当地驻军暂编二十一 师去控告李朱生、江清澜等人是共产党头目。同时他自己也以县参议长的身份伙同 几个参议员到二十一师驻地找师长罗君彤,要求派兵到维新乡去围剿共产党。罗师 长知道这是一个公开抢劫的好机会,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于六月二十七 日派一个团加一个连的兵力到维新乡,由周仰山派人带路,于二十八日清晨包围了 雅江等几个主要村落,先四面开炮,然后冲进村中,见人就抓,见财物就抢。几个 村落中,一共抓了二百多人。大烟筒原以为这次突然袭击一定可以把杜派在维新乡 的势力一网打尽,不料最后清查,发现除抓住江清澜等十四个杜派分子之外,江德 余、江一帆、李朱生三人居然突围出去了。 对于这样一件惨案,县长钱震为了两面讨好,既向樊派表示庆贺胜利,又向杜 派表示同情慰问,演了一出闹剧。 几个月以后,抗战胜利,二十一师奉命开往杭州,把江清澜等十四人作为共产 党移交给浙江省高等法院。一审问,什么证据也没有,加上县党部杜芳的证明,十 四个人都无罪释放了。 经此一役,樊、杜两派的头面人物都不敢再住在维新乡了。周仰山避到昌化县 去做木炭商,江清澜寓居杭州不敢在景云露面。维新乡的势力,落到了樊派分子江 仲昌手中。江德余、江一帆和李朱生三人回到维新乡,打死了几个樊派的人。樊派 也不示弱,立即采取相应的措施,网罗一批亡命之徒,用的是暗杀手段,半夜三更 里袭击杜派分子,来无影,去无踪。于是循环往复,血案迭起。尽管是人命关天, 双方却都不报案,只是寻找一切机会报仇雪恨。 这样一来,卷进旋涡的人越来越多:有的是为派系卖命,有的则是为亲人、族 人报仇,在“以血还血”的口号鼓动下,株连亲族的血案、殃及无辜的误杀也时有 所闻。到后来,旋涡越卷越大:凡是有些过节的村镇之间,谁也不敢互相来往,甚 至连小商小贩,也不敢到那些村子去兜揽生意。但是乡民们靠的是种田为生,要吃 五谷杂粮,总不能不下地干活儿啊?那年月,连挑粪下地也要成群结伙,还要携带 枪支武器,以防对方的突然袭击。有道是:“宁做太平犬,不当乱世民。”在那个 时候,做一个小小老百姓有多么艰难,可以想见。 周仰山逃跑以后,原来属于樊派势力范围的双溪、溶溪、雅江地盘,就被李朱 生、江一帆所占领,变成了杜派的地区,大小事情,一概都是李、江两个人说了算。 他们放出空气来说:要在竞选国大代表之前,把南乡的樊派骨干全部消灭光,气焰 十分嚣张。 面对这样的现实,大烟筒当然不会就此服输甘休。他召集南乡章村、胡村、江 坑地区的骨干们到他家里商议对策。这几个村子,比双溪、溶溪、雅江离城更远, 已经接近三五支队的势力范围。当时的乡保长,当的虽然是国民党的官儿,但是通 过各种渠道,和共产党的地方武装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有明的暗的来往,不 然,他这个乡保长也别想当得安生。几个人商量来商量去,为了孤立、打击杜派, 终于想到了联合共产党一致对敌这样一条策略,并决定一方面由当地知名士绅章鼎 铭先生和虞梦璋乡长出面去和三五支队联络,一方面由大烟筒供应枪支,让虞梦璋 招募敢死之士成立暗杀团,拿杜派骨干开刀。 虞梦璋带了枪支弹药,回到南乡,私下网罗收买胡村的地痞流氓徐邓仪、胡宝 兴、胡桂全等人,成立了一个秘密的暗杀团。这几个人,一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所缺的,正是身后有座靠山,手里有支快枪。如今两者都有 了,不啻如虎添翼,顿时嚣张起来。他们聚在一起,烧香磕头拜把子,对天起誓, 誓死保卫樊派在南乡的地盘,杜派分子要敢反抗,他们的口号是“打死一个够本儿, 打死两个赚一个”。 住在胡村的胡源乡乡长胡国芳,是个杜派分子。他年纪并不大,家道也富有, 却胆小如鼠,听徐邓仪他们这么一咋唬,吓得屁滚尿流,当夜就逃进城里来,住在 杜芳家隔壁的一所民房里,再也不敢返回胡村。 这样一来,章村、胡村、江坑一带,就全部控制在樊派手里了。 杜派失去了一块地盘,不但势力范围缩小了,也使双溪、溶溪、雅江的李朱生、 江一帆陷入了孤立的局面。他们一方面千方百计地动员胡国芳返回胡村,一方面精 心策划,布置骨干充实章村、胡村、江坑的实力,同时和李朱生、江一帆约好日期, 两路人马同时抵达胡村,打算给徐邓仪、胡宝兴、胡桂全来一个突然袭击,武力解 决,给胡国芳壮胆,好恢复杜派在这一地区的原有势力。 胡国芳在当地也算是个财主,想想自己的田地山塘、房屋老小都在胡村,自己 单身一人躲在县城里,也不是个了局。如今既然有杜书记长的武装力量作为后盾, 当然愿意回到自己的地盘去继续“独坐山岗,自立为王”。但是再一想,徐邓仪他 们一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心狠手辣,大白天地回去,要是被他们看见了, 岂不是撞到了他们的枪口上,自己去送死吗?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深更半夜潜回胡 村最为妥当,只要自己平安回到家里,等李朱生、江一帆的人马一到,和徐邓仪他 们正面接上了火,再派人在他们后面打他个措手不及,就可以将徐邓仪他们一鼓歼 灭,根除后患,永远恢复自己在胡源乡的统治了。 没想到的是:自从胡国芳一进城,樊派耳目的几双眼睛,就同时盯住他了。所 以他在城里的一举一动,全在樊派的掌握之中。胡国芳还没有离开县城,情报就已 经送到了徐邓仪的手里。他们计划好:由徐邓仪和胡桂全带领樊派人马,埋伏在村 外一个叫“插花墩”的险要地方。这里是李朱生等人来袭和胡国芳回家的必经之地, 先放胡国芳进村,由胡宝兴去收拾,然后伏击李朱生的人马,来一个稳扎稳打,万 无一失。 半夜以后,胡国芳过了插花墩不久,紧接着李朱生和江一帆带领杜派人马也来 到了。双方刚一开火,就都散开,黑夜里看不清目标,不过是瞎打一气而已。李、 江等人见对方有了准备,心知已经走漏了风声,不敢恋战,虚发几枪,只得把人马 撤回去,所幸并无伤亡。 苦就苦了胡国芳,还没进村,就听见身后响起了枪声。他闹不清这枪是冲自己 开的,还是冲李、江的人马开的,直吓得六神无主,慌不择路,一心只想奔回自己 家里躲避。刚刚走近自己家门口,没想到胡宝兴早埋伏在暗处等候他多时了,没等 他开门进去,一梭子弹飞来,打中了他的大腿,登时就倒在大门口。村民们听到枪 声,跑到乡长家门口来看,胡宝兴一晃手里的二十响,大声说:“冤有头,债有主, 我胡宝兴抓的是恶霸乡长胡国芳,与各位乡亲无关,大家都请回。今天天从人愿, 让我抓到了这个大恶霸,我要尝尝他的黑心肝到底是什么滋味儿!”说着,一手抓 住了胡国芳的领口,就往自己家里拖去。 村民们都知道胡宝兴是个吃人肉的煞星,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平时尚且奈何 他不得,何况现在又投靠了樊派,手里还有支枪?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把胡国芳拖 死狗似的拖走。有几个胆子大的,就远远地跟在后面,且看他如何处置。 胡宝兴把胡国芳拖到自己家里,就把大门关上了。几个大胆的村民就趴在门缝 儿上偷偷儿张望。只见他把胡国芳仰面朝天捆绑在一张大宽长凳上,解开上衣,亮 出胸膛来。一个帮凶端来一盆凉水,泡着一柄磨得雪亮的宰猪刀和一个粗瓷大碗。 胡宝兴亲自动手, 舀起一碗凉水,就往胡国芳的心口泼去。胡国芳苦苦哀求,又 许了许多愿,只求留他一条活命。胡宝兴奸笑一声:“杀了你,你家的一切还不都 是我们的了?放了你,你这种反反复复的小人,还不带着你的主子来逮我们报仇哇?” 说着,也不再听他的分辩,一刀下去,血花四溅,一条两尺来长的口子,从胸膛直 开到肚脐眼儿,肠子肚子哗地流了出来。胡宝兴把手伸进去一掏,连心带肺一起揪 出,抽刀割下了心脏,扔进盆里,再把肚子横向剖开,剔下了肝脏,连刀子一起扔 进木盆,叫帮凶拿到厨房去炒了下酒。看他那熟练的样子,吃人心肝的买卖,做过 绝不止一回的了。 胡宝兴刚刚拖走了胡国芳的尸体,洗干净两手,徐邓仪一伙儿也回来了。村民 们远远看见,一哄散去。他们的人心庆功宴到底是怎么吃的,谁也没有看见。但是 仅就他们看见的场面,都说这批杀人魔王简直比《水浒传》里开黑店的还要狠毒。 消息不胫而走,从此这帮吃人魔头的恶名远近皆知,老百姓一听见他们的名字就心 惊肉跳;小孩子啼哭不休,大人只要说一声吃人肉的胡宝兴来了,哭声就会嘎然而 止。 从此,胡村地区成了樊派的一统天下,杜派势力烟消云散,胡源乡的乡长就由 虞梦璋取而代之。 这个虞梦璋,也是当地的一个财主,年纪比胡国芳大,经验阅历都比胡国芳足, 而且从小就练过拳脚,文的武的都有两下子。他头脑圆滑,交游广阔,善于看风使 舵,能适应社会发展形势,眼看中国天下大乱,国共两党逐鹿中原,未卜鹿死谁手, 聪明的虞乡长,采取的是脚踏两头船的对策,明里投靠的是国民党,在当地政府充 当一名小喽啰,暗地里也和共产党的地方游击武装三五支队有些“恰如其份”的联 络。一方面求得地方的平安,一方面也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给三五支队一些小小的 方便。即使他日共产党取得了天下,他也算是个“有功之臣”,至少不至于拿他开 刀问斩。借他自己的一句话来说,就叫做“互相利用,各有所图”。 到了一九四八年十一月,解放战争胜败已分,国共两党谁主浮沉,也是有目共 睹的事情了。维新乡樊、杜两派的怨怨相报,已经无法收场,双方都派代表到三五 支队去联络,表示愿意靠拢共产党。三五支队政治部主任李文辉因势利导,带领指 导员李银通和雅江区委书记江设贵亲临雅江,召集两派骨干进行调解,晓以利害, 劝说他们不要受人利用。樊、杜两派表示愿意交出枪械,不再进行武斗。十二月, 李文辉等原班人马召集江德余、江一帆、江仲昌等人在茶川村正式签订了“和解协 议书”,樊、杜、共方代表一一签字。樊、杜两派一共交出长短枪二百五十多支, 子弹两万多发,手榴弹七箱。两派的多年斗争,居然在共产党的调解下冰释,不能 不说是一个传奇性的奇迹!